朱福芳
2017年度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給了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組委會的頒獎詞為:“who, in novels of great emotional force, has uncovered the abyss beneath our illusory sense of connection with the world.” 其翻譯目前已有很多版本,但不論哪種版本,其關(guān)鍵詞是確定的,即“情感”(emotional)、“揭示”(uncovered)、“虛假的感覺”(illusory sense)。與作家的其他小說相比,《無可慰藉》似更貼近該諾獎評價。這部作品有卡夫卡式的荒誕、普魯斯特式的夢幻,也有簡·奧斯丁式的細(xì)膩,同時更滲透了作家本人的憂郁與孤獨。
小說的主人公瑞德是一位著名音樂家,一直奔波旅行,目的是幫助人們尋得幸??鞓泛腿松饬x。他受邀來到一個無名城市,去拯救處于危機中的人們,扮演了一個現(xiàn)代救世主和殉道者形象。帶著碎片式的記憶,游走在城市的角落,卻莫名卷入眾多事件中。他答應(yīng)家人、朋友、同事、陌生人的求助,每天還要應(yīng)對突發(fā)的變故。背負(fù)使命,壓力劇增,他的雙肩不能承受如此之重,最后以失敗而告終??ǚ蚩ㄕf“一切障礙都在粉碎我”,石黑一雄何嘗不是?瑞德在這個城市,理想被無序、瑣屑的事情粉碎,目標(biāo)雖有,卻無路可循。這是一個荒誕而又悲劇性的英雄式人物。小說故事荒誕,人物經(jīng)歷的生活卻是真實的??此票畴x了現(xiàn)實世界的秩序和邏輯,實則再現(xiàn)的是當(dāng)下人類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
小說的敘事相當(dāng)荒誕,分四部分講述主人公瑞德四天三夜的行程。開篇,瑞德疲憊地來到酒店,無人迎候;陰沉的大廳、倦怠的服務(wù)員、店員口中反復(fù)提到的“周四之夜”……接待他的是藝術(shù)館低級職員斯達特曼女士,她像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他們乘坐的電梯里,喋喋不休,瑞德并沒有獲得行程信息。他記得在飛機上研讀行程表,然而怎么也想不起紙上的內(nèi)容,搞不清自己的行程安排,導(dǎo)致行動混亂:跟著索菲找房子,最后迷路了;拜訪伯爵夫人,卻臨時改變計劃帶鮑里斯去舊公寓拿“九號”球員模型;去公寓路上接受記者采訪,被帶到山頂拍照;在拍照時遇到克里斯托弗,被帶到咖啡店參加午宴;穿過一個掃帚柜,找到鮑里斯;和索菲搬東西的時候,遇到菲奧娜,他跟隨菲奧娜去復(fù)仇,結(jié)果滿臉通紅,五官擠壓,身軀顫抖,喘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成為別人的笑料;他帶著索菲、鮑里斯參加卡文斯基畫廊招待會,不知道去畫廊的路,跟著一輛紅色汽車在高速路上行駛;找柯林斯小姐理清自己的思路,卻找不到去那里的路;去音樂廳,被一堵墻擋住去路;開車去接索菲,依舊不知該往哪里去……幾天都處于這樣的無序狀態(tài),像一只無頭蒼蠅跌跌撞撞地游走在該陌生的城市。時空瞬間變化,家人、朋友、同學(xué)、妻兒陸續(xù)登場。酒店變成姨媽家的臥室;迎賓員的女兒和外孫就是自己的妻兒;尋找房子的路上遇到同學(xué);去舊公寓見到曾經(jīng)的鄰居;看到父親老轎車的殘骸,重回家庭歡樂的時光……這些碎片式的、模糊性的記憶,使他對這個充滿危機的城市不再陌生。
瑞德就于這樣無序的狀態(tài)中開始了自己的救助之旅。所有人的請求他都不會遭遇拒絕。迎賓員古斯塔夫希望他和女兒聊聊,并能為迎賓員吶喊;忙碌到無法分身的酒店經(jīng)理霍夫曼請求他抽空看看妻子的剪報冊;霍夫曼的兒子斯蒂芬再三請他聽聽要彈奏的曲子;古斯塔夫的女兒索菲讓他陪著找房子;索菲的兒子鮑里斯要去舊公寓找丟失的“九號”球員模型;窮困潦倒的小學(xué)同學(xué)弗里·桑德斯買點心招待他;小學(xué)同學(xué)菲奧娜·羅伯茨讓他去為自己出氣;布羅茨基需要傾訴,請求他在狗的葬禮上彈琴;柯林斯小姐需要傾聽……被人需要,被人認(rèn)可,被人恭維,瑞德很享受這類精神和情感慰藉。他敬佩古斯塔夫的堅持,同情霍夫曼的忙碌,鼓勵斯蒂芬大膽彈琴,陪伴著索菲和鮑里斯。他想象著一家人溫馨相處的畫面,鮑里斯和古斯塔夫扮演與暴徒作斗爭的游戲,保護他和索菲。然而,瑞德始終不能忘記:自己是一個擔(dān)有巨大責(zé)任的名人,奔波旅行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每個人。他更期待人們對他說的話都會感激不盡,相信自己能做好一次有聲有色的演講。因為全家一起吃晚餐這些雜事尤其是索菲讓他的時間混亂不堪,所以他毅然決然離開索菲,去調(diào)查城市危機的深層原因。
隨著他對所接觸的每個人的了解,他發(fā)現(xiàn)每個家庭、每個人都存在危機:
古斯塔夫與索菲本是融洽的父女,他要安靜地給妻子搭個擱板,強迫自己三天不和女兒說話。三天后,索菲不再和父親說話。從此,父女兩個人堅守著無聲的默契。
霍夫曼用謊言娶了一個熱愛藝術(shù)的妻子,為了彌補內(nèi)心的不安,他帶著自責(zé)、自卑小心翼翼地生活,表現(xiàn)為幾近變態(tài)的周到服務(wù)和始終保持的熱情。他自稱是被束縛很久的庸才,想用最后的努力獲得妻子的認(rèn)可。斯蒂芬本來放棄了鋼琴,為讓父母和好,他發(fā)奮練琴。隨著“周四之夜”的臨近,父母失望的眼神所帶來的傷痛再次浮現(xiàn)。
作為被人們追捧的對象,布羅茨基逐漸恢復(fù)了昔日的才華。布羅茨基酗酒的背后是無法忍受的傷痛。一次腿部受傷,庸醫(yī)給他截肢;后來又遭遇車禍,又一個庸醫(yī)截去了他的假肢。他戒了酒,乞求前妻回心轉(zhuǎn)意。
克里斯托弗,其追隨者把他當(dāng)作人生導(dǎo)師,通過他找到人生的意義。因為一個有關(guān)混三和弦有無感情的問題,他被眾人拋棄,甚至被毆打。
瑞德也窺見了自己的童年并不快樂,父母關(guān)系冷漠,只有文學(xué)與音樂帶給他些許慰藉。長大后奔波在外,和妻兒關(guān)系很生疏。瑞德本想幫助他人,結(jié)果一步步陷入無法救助他人、也無法自救的困境。
拋開小說形式上的荒誕,危機中人們的情感需求真實存在于世界上。瑞德需要存在感和成就感,索菲需要丈夫的愛,霍夫曼需要妻子的崇拜和諒解,斯蒂芬需要父母的愛和認(rèn)可,布羅茨基需要晚年有人陪伴,古斯塔夫需要有人為迎賓員吶喊,鮑里斯需要父親的陪伴……但何處尋得慰藉?瑞德每日居住的是酒店房間,他只能依稀回憶曾經(jīng)的家,練琴的地方不是衛(wèi)生間就是墓地小木屋,除此之外,無處尋得安靜;索菲帶著兒子一直在找房子,有了房子就有家;霍夫曼致力于改變房間布局,以此證明自己不是庸才;布羅茨基和柯林斯小姐相愛的地點是水泥廣場,見面的地點是動物園,約會的地點是公墓,實在是沒有安靜的地方讓人談情說愛,唯有墳?zāi)?。瑞德發(fā)現(xiàn)唯一充滿快樂的地方是風(fēng)馳的電車,畢竟這樣的旅程過于短暫。
承載著全城人愿望的“周四之夜”在滑稽、無聊、尷尬中落幕。所有的人并沒有獲得慰藉,古斯塔夫身負(fù)重傷,臨死未與女兒釋懷;霍夫曼計劃泡湯,妻子轉(zhuǎn)身離去;斯蒂芬演出雖成功,但父母早已離場;布羅茨基摔倒在舞臺上,柯林斯小姐拒絕與他相伴,他在收容所里繼續(xù)以酒度日;索菲認(rèn)識到丈夫只能徘徊在愛與悲傷之外;鮑里斯長久與父親在一起的希望破滅;瑞德沒有機會上臺演講和演奏,未能在眾人面前振臂一揮、搖旗吶喊。瑞德失敗了,他未能解決城市的危機。除了被古斯塔夫、布羅茨基、霍夫曼等人羈絆外,人們對他的忽視才是主要原因。他曾穿著浴袍參加為布羅茨基的狗表達敬意的晚宴,每個人都和他打招呼,卻沒人對他感興趣;他要講話救場,卻浴袍大開,身體裸露;在記者眼里,他是一個喜歡被恭維的人;給奧菲娜報仇,兩個女人侃侃而談,卻認(rèn)不出面前的瑞德;他參加卡文斯基畫廊招待會,一直被人忽視,面紅耳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成為一個笑話。種種跡象表明,在人們心中瑞德并不是能解決危機的名人。
城市的危機根源是什么?誰能解除危機?石黑一雄并未給出答案。但讀者總能感覺一股強大的力量在左右著城市,讓小說中的人物陷入恐慌。這可歸納為:藝術(shù)被忽視、觀念難改變、不包容異己、拒絕新知、人性孤獨冷漠、名人效應(yīng),等等。老議員卡爾·佩德森說原來人們都喜歡音樂,可惜老的音樂家去世,新的音樂家需要變革,人們把希望寄托于克里斯托弗身上??死锼雇懈フf他的音樂有令人震撼的主題、破碎的節(jié)奏和斷裂的拍號,超出了人們的理解能力。但他們需要某種秩序,某種能理解的體系,于是尋找了有影響力的人物——布羅茨基??墒遣剂_茨基變成了酒鬼、異類,與他為伴的是一條狗。狗死后,布羅茨基講話的內(nèi)容是“我想要個女人”。面對酗酒的布羅茨基,全城又一次陷入危機。醉漢西奧說:“我們已經(jīng)失去它了。為什么我們不聽天由命,就隨它變成另一個冰冷的、孤獨的城市呢?其他城市已經(jīng)是這樣了。至少我們還會順應(yīng)潮流。這座城市的靈魂,不是病了,瑞德先生,而是死了?!敝劣谌鸬?,所到之處發(fā)現(xiàn)人們對現(xiàn)代音樂一無所知,他要讓當(dāng)?shù)厝肆私猬F(xiàn)代音樂,改變?nèi)藗兏畹俟痰挠^念。其努力被忽視,不由發(fā)出抗議:“讓外面世界來的其他人說說話,你們在這個封閉的小世界里全都住得太快活了!……你們沒能向我展示哪怕最基本的禮貌?!弊髡哂纸韫潘顾蛑冢嬖V讀者“改變是件多么艱難的事……觀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了……盡綿薄之力做出小小的改變,……方便后人”??梢?,這個城市需要秩序,不需要新的變革。小說最后,布羅茨基被送到收容所,人們安心了,因為再也沒有極端的東西影響他們了;斯蒂芬要去外地尋找新的突破;瑞德也讓人感到恐懼。城市人們的生活照舊,那充滿快樂的電車依然沿其軌道循環(huán)行駛。瑞德終于明白沒人聽他演講,更不會有人聽他演奏。他與克里斯托弗、布羅茨基一樣,作為外來藝術(shù)家,被推上神壇又被拉到地面,改變不了什么,社會穩(wěn)定需要一些不極端的東西,不能打破常規(guī),所以只能無奈發(fā)出“假如一個社會無須受外人的指引即可達至某種平衡,那是再好不過了”。
瑞德的荒誕經(jīng)歷正是現(xiàn)代人們生活的真實寫照,讀者能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另一個自我。石黑一雄曾感嘆自己成名后除了宣傳一事無成,可能借此來抒寫成名后的無奈。名人如此,普通人更甚。有人倍感壓力卻不會說“不”;有人為了工作而忽視家庭;有人升天,仙及雞犬;有人生活不是為了快樂,而是為了別人的評價……生與死的偶然性,決定了人們十分珍惜現(xiàn)存的狀態(tài)。各個領(lǐng)域的競爭讓人壓力倍增,遍體鱗傷卻無處療傷,在瑣碎、無序中生存,在隔閡、痛苦中迷惘,人總要尋得些許的安慰才能繼續(xù)前行。我們很多時候像瑞德一樣,去盡力修補人與人、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最后卻往往無奈、無力、無助地安慰自己:希望在前方。
石黑一雄與卡夫卡的不同之處是他給人以希望,瑞德并不像土地測量員K駐足于原地踏步,他要去赫爾辛基。不知是作者有意還是無意,這個古典與現(xiàn)代完美結(jié)合的城市,正是瑞德旅行的下一站。其實,我們和瑞德一樣,目標(biāo)明確而去路迷茫,在日?,嵥榈纳钪邪参縿e人,又需要別人的安慰。但誰也不是救世主,唯有自己奮力前行。
不是嗎?《無可慰藉》給讀者如是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