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傳吉
有一天,我驚覺“子宮”、“乳房”這些命名是“詞”憑“子”貴的,功利性顯而易見。 “人及鳥生子曰乳。獸曰產(chǎn)”,這一界定,是要強調(diào)神(玄鳥)與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人獸之間的區(qū)別,其實用性在 “請子”,并強調(diào)“請子”的神圣性,神與人之間的“血脈”相連是在“請子”這里實現(xiàn)的。至于“子宮”之意(這個身體部位從子而非從人),自不待言。這些詞語的指向是集體而非個體,是族群而非個人,是“用”而非“無用”,復(fù)數(shù)遮蓋單數(shù),嚴格來看,在這些詞語里面,找不到所謂的主體性,自我是缺失的。即使到了現(xiàn)代,在身體命名這里,仍然很難找到合適的詞語去對應(yīng)個人。上述詞語,顯然已經(jīng)成為通用的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名詞,要重新命名的可能性非常小。與此同時,動物性與功利性是相匹配的,每一個身體部位,都在民間能找到富含動物性的指代詞,這些指代詞,同樣是指向集體、類型及族群,詞語要去到“個人”這里,非常困難。這不是性別問題,而是詞語面對“個體”、“個人”時的難題。換言之,“人的發(fā)現(xiàn)”思潮早就來了,但時至今日,詞語對“人的發(fā)現(xiàn)”仍然困難重重,本土的詞語對集體、群體、族群的指向是成熟的,但對個體、對人的指向是不明朗的。
對此,筆者甚為感慨,于是與吾友探討中西詞語指向性的差異問題。吾友舉reason和analysis為例,曰:“reason的拉丁語詞根是ratio,reason和比例有關(guān),古希臘就講黃金比例(gold ratio)。黑格爾也說古希臘是理性的藝術(shù)。詞源學(xué)解讀就是‘按恰當比例區(qū)分’。Analysis的拉丁語詞根是loosen up,就是分散開的意思,所以analysis(分析)的第一部分是分散(separate)。把reason和analysis結(jié)合起來,就是西方思維最強調(diào)的‘理性分析’。再如abstract,其動詞屬性是提取、分離,提取了分離了,這才有修辭意味上的抽象”。中西詞語的差異之趣,大概是數(shù)之不盡。如果互為鏡子,更可看出彼此長短。 西語有 divide、individual、individuals之分,有單復(fù)數(shù)之分,詞根和詞源影響甚至是決定后世的思維方式,separate與ratio為后世“人的發(fā)現(xiàn)”提供了語言上的前提與支持,以“分”為前提,“個人”才不至于被集體與復(fù)數(shù)淹沒。
雖然中文也不是沒有個人、個體、獨特,但中文里面的“獨”,從“犭”非從“人”,即使后來從了“人”,也是沒有子女的人。其意義的源頭,是集體與族群。“獨”對“個人”的意指是同情中帶點惡意,“獨”或“孤獨”要走到現(xiàn)代,才能彰顯對“個人”的意義,沒有“獨”或“孤獨”,個人其實難稱其為個人。由古至今,最能體現(xiàn)中國式個體性的,可能就是姓名了——但人皆有姓名,是在古代中斷而被現(xiàn)代續(xù)接的事情?!靶彰逼占爸埃瑸閿?shù)不少的女子,都是用姓氏來代稱的,這個姓氏顯然不是“自己”、也不是“個人”,而是家族內(nèi)部的一個符號、一個身份(妻妾、母親等),姓氏的指向是集體的、無名的。名雖有“別異”之功能,但這個“別異”并不是對個體的區(qū)別。如李澤厚所論:
所謂“禮”,就后代說,是用一整套“名份”次序的排列制度,別親疏,定上下,立尊卑,序長幼,明貴賤,分遠近,以確定人們的義務(wù)、道德和生活?!岸Y,天地之序也……故群物有別”(《禮記.樂記》)。 “禮”的功能是“別異”,這個“別異”是通過一系列的“名”來建立和確定的?!胺蛎灾屏x,義以出禮,禮以體政,政以正名。是以政成而民聽,易則生亂”(《左桓二年》)?!懊币笕藦幕煦鐭o序的原始狀態(tài)中走出來。即使反對“禮”、“名”的《老子》在“道可道”之后的,便是“名可名”:“有名,萬物之母”;也講“名”把差異、區(qū)別呼喚出來而形成萬物。儒家強調(diào)“名”整理出秩序和規(guī)范,由之構(gòu)成一個有明確差異和嚴密區(qū)分的社會統(tǒng)領(lǐng)系統(tǒng)。這就是“禮制”,也是“禮治”。 (李澤厚:《說巫史傳統(tǒng)》,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第64頁。)
在舊秩序里,“名”雖然志在別 “等級”之異,而不是別“個人”之異。但借現(xiàn)代之力,“名”得以發(fā)揮呼喚萬物之力,“有名,萬物之母”之萬物,也能涵蓋個人之異。姓名也因而能在一定程度上承擔(dān)指向個人的功能。由姓氏到名字,是現(xiàn)代反應(yīng),它對應(yīng)了“人的發(fā)現(xiàn)”思潮。在此演變中,改良及革命居功至偉。按照中國傳統(tǒng)字輩當取名字的人,雖然姓名中只有一個“字”是屬己的(前兩字分別為姓、輩),但構(gòu)詞法及文字的天然表意又幫個人闡釋了格局、氣象乃至命格,姓名相當于現(xiàn)代中國人的 “命根”,取名字是中國式指認個人的重要方式。至于名字將來會不會“進化”或“退化”為某一堆數(shù)字,不得而知。
每一個時代,個人都有被集體席卷而去的可能。如何把“個人”從“集體”中分離出來,是每一個時代的詩文都要面對的難題。到了現(xiàn)代,這一訴求,尤其突出?,F(xiàn)代對“獨立人格”寄予厚望,“現(xiàn)代”要試探,在集體的面前,“我”究竟在不在,“個人”究竟有多大的自主性?!胺帧薄褌€人從集體(組織)分離出來,看到“人”大于具體“身份”的內(nèi)容,夸大一點說,這些正是現(xiàn)代的根本前提。表現(xiàn)代替再現(xiàn)、取意象棄直觀、重內(nèi)心輕外部、以荒誕審視秩序等,既可視之為藝術(shù)傳統(tǒng)的自我顛覆與強力再生,也可視之識別個體的重要方法。這些藝術(shù)變革,極大地豐富了人的內(nèi)涵。個人不再以古典式的形象與性格取勝,而是借孤獨立身。“孤獨”突破物理時間、現(xiàn)實秩序,個人因而得到最大程度的呈現(xiàn)。這些,都是現(xiàn)代主義的功勞。
郭爽的中篇小說 《拱豬》(2017年獲第七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本文所引均出自《拱豬》,時報文化出版企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8月4日,初版印刷,第7-78頁?!豆柏i》后發(fā)表于 《作品》雜志2017年11月上),有明顯的“分”的意識。這個“分”的意識,如果放到語言與文學(xué)的傳統(tǒng)里來看,就是一個極具現(xiàn)代意味的表現(xiàn)。作者用對照的手法,分寫集體與個人,整個小說布局大氣,隱喻高妙,見識超凡。如果把《拱豬》這個小說濃縮為字詞,把敘事隱喻為造字構(gòu)詞,那么可以說,其指事及會意都有令人驚嘆的地方。從修辭上來講,“拱豬”當然首先是“象形”的,但是,僅僅有“象形”是不夠的,還要“指事”,“指事”去不到的地方,要靠“會意”,最終要表意——即使是一場空,也要表意,這是中國文字的特點。以標題為例,“《拱豬》是民間的。民間老話說得好,‘槽中無食豬拱豬’、‘烏鴉不要笑豬黑’,是帶有幽默感與荒誕感的語言。拱豬是普及的撲克牌打法。黑桃Q就是‘豬’。所有黑桃花色的牌張統(tǒng)稱豬牌。在黑桃Q尚未露面的前提下,主動出小于黑桃Q的豬牌謂‘拱豬’。每次游戲,輸家被叫作‘當豬’?!斬i’者負責(zé)下一輪開始時的洗牌。在小說里,伍珊的父親伍愛國靠打‘拱豬’詐騙為生。小說結(jié)尾處,伍珊長出豬鼻子,然后決定不學(xué)豬叫,變回了少女的臉。這是對年輕生命的痛惜,以及對未來寄托的一點希望”(郭爽)。曾經(jīng)靠集體而生、對集體存有信仰的眾生,后來墮入“拱豬”之“豬”道,人生變豬生,那是比“活著”更難堪的“奔命”。言有盡而意無窮,到了現(xiàn)代,字詞的音形相對穩(wěn)定,可以大有突破的,無非是字詞之“義”,當“音”與“形”被“定于一尊”時,后人要突破既定的規(guī)矩,那就只能在“意無窮”這里做文章,最具備包容力及創(chuàng)造性的,還是“義”。集體與個人之“音”與“形”可能很難改變,但假如重新審視集體與個人的關(guān)系,那么,集體與個人之“義”就有可能被突破。 由“象形”、“指事”、“會意”等造字法引申至小說,化為修辭辦法,自然也能去到言有盡而意無窮。反過來說,現(xiàn)代小說太過注重“指事”與“會意”,往往直奔表意而去,抽象又飄渺?!豆柏i》之好,就好在那一點點背道而馳,作者雖然深知表意之重要,但若少了“象形”,小說就容易哲學(xué)化、說教化,進而失卻文學(xué)的形象與審美意味。中國文學(xué)的妙,就是妙在這“象”字,“神”從這個“象”來,“象”不等同于再現(xiàn),而在“神似”,這也是為什么中國文學(xué)審美價值普遍高于哲學(xué)價值的重要原因所在。“可愛者不可信”,要“象”,不是要“真”與“信”,如果真了、信了,就難神似了。從修辭意味看,《拱豬》兼得“象形”、“指事”、“會意”之長,作者懂得三者之間的遞進關(guān)系,因此,這個小說的“表意”能表得意味深長。
《拱豬》在集體與個人之間以隱喻之法粘連不同的詞語(譬如相信、服從、遺棄等),大膽書寫集體與個人的關(guān)系變遷史。動詞配置不同,集體與個人的關(guān)系也就隨之發(fā)生變化。當“相信”是動詞時,個人就有可能“服從”。遺棄或被遺棄之后,“相信”就可能變?yōu)椤安幌嘈拧?,或者說不愿意不相信。事實上,不受制衡的集體,本質(zhì)上是大同小異的。千差萬別的是個人:個人在集體中會不會變形,人生會不會變豬生,豬生會不會殘留人生,把這種差異寫出來,就是本領(lǐng),甚至可以說,這正是文學(xué)的道義所在。寫集體必須要用修辭法,不“象形”,不足以“表意”。如果只是“表意”,大把史學(xué)、哲學(xué)、社會學(xué)著作可以選擇,一些經(jīng)典學(xué)術(shù)著作對“集體”的書寫絲毫不亞于文學(xué),甚至是遠超好多文學(xué)作品。文學(xué)以什么取勝,尤其是中國文學(xué),要注重“象形”的,我們的“象形”既能表意也能審美,這是本土文字及構(gòu)詞法的優(yōu)勢。事實上,經(jīng)過現(xiàn)代的錘煉后(尤其是“西風(fēng)東漸”后),賦比興之賦,“敷陳其事”的能力不斷加強(朱子所云“賦者,敷也,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小說實踐“賦”的本領(lǐng)尤其大,而假如有“分”的意識,作者就更是如有神助,能賦能分,小說一定能入無人之境。
《拱豬》寫集體時,也是向“象形”手法致敬的。
丁小莉、伍愛國這一代人的“集體”是這樣的:“他們生在廠子里,長在廠子里,老在廠子里,幾乎就是一輩子了。廠是大建制,人是螺絲釘。螺絲釘轉(zhuǎn)啊轉(zhuǎn),學(xué)得最地道的,不一定是手藝,反而是相信和服從。比如,你捏緊手里的鉗子,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成八級鉗工,你就成了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一部分,就擁有尊嚴、驕傲與價值。把成千上萬鉗工串聯(lián)起來的系統(tǒng),會為你的人生負責(zé),給你終極的答案。所以不用擔(dān)心,系統(tǒng)會讓所有人各就各位,給出他們的運行規(guī)則。沒有人鬧。怎么鬧,鬧了之后要什么,要了之后怎么辦呢?”可集體不是真的爹媽,集體不堪重負時,就要遺棄它的子民。個人被遺棄之后,那些被集體賦予的“尊嚴、驕傲與價值”都不在了,個人必須得獨自去“掙得”尊嚴、驕傲與價值了。丁小莉等人墮入“拱豬”之“豬”道,這個道上,有賭、騙、搶、傳銷等術(shù),“錢”途誘人。這個“豬”道,本質(zhì)上是奔命之道,那是比“活著”(最低限度的活著)更不易為人所察覺且大面積存在的悲慘生活。那些從工廠里散出來的工人,他們的疲于奔命,他們的被遺棄,鮮有作家關(guān)注。少年失學(xué),生一個孩子,中年失業(yè),臨老遲退休,婚說結(jié)就結(jié),說離就離,將就,也不將就。集體堅固,但個人的生活說散就散、說倒就倒,互相之間,難結(jié)同情之盟??墒撬麄兊目噙€不夠苦,引不起非虛構(gòu)文體的絲毫興趣。縱觀當代史,集體與丁小莉這一代人最密切,他們的名字取得趨時而潦草,集體感很強,他們與集體相依為命?!肮柏i”有多重隱喻:如果它是游戲,這個游戲就會把人生拖入到賭博、欠債、討債的死循環(huán)中;如果隱喻“槽中無食豬拱豬”,它就是眾生相,眾生必在“錢”的召喚下奔命;如果隱喻環(huán)境,它就是悲慘世界;如果隱喻時間,那么就是白天與黑夜的對照。被集體遺棄之后,失卻“相信”的激情,又沒有土地可依賴,只能“奔命”,人們指望奔到天命或耳順之年,能頤養(yǎng)天年,為此目的,誤墮“豬”界也在所不辭。但人畢竟是人,作者之慈,落在“奔”命之“奔”上。在這奔命途中,光榮而富于激情的集體漸行漸遠,但那些光榮感還在。明明犧牲掉了,但光榮感還是在的。這真是不得不認的人生悖論:組織在抽取個人自由度的同時,卻讓個人養(yǎng)成了深感光榮的心理習(xí)慣。丁小莉也好,伍愛國也好,他們雖然受制于“錢”途,但他們卻有比錢更高的訴求。人生有多么不堪,不重要,人被歲月的殺豬刀砍殺成了鬼樣子,不重要,重要的是理想還在——掙錢是為了什么,除了求生奔命,還要為了女兒伍珊的學(xué)費,女兒學(xué)成什么樣,不重要,只要能考上大學(xué),就相當于得到了終極答案,至于真正的終極答案是什么,不重要,顧不上??忌洗髮W(xué)代表一個希望,丁小莉淚汪汪地對伍愛國說,“珊珊大學(xué)的學(xué)費在哪里,你要看她在這個泥塘里拱一輩子么”。假如說集體給了丁小莉這代人什么美德,那么可以說,是驕傲倔強與吃苦耐勞。相信集體時,被集體遺棄后,這些美德都在。也正是這些美德讓丁小莉活成了普通人中的“傳奇”。從廠里散出來后,“丁小莉就像是個天生的補丁,縫在老張的鹵肉鋪上”,“丁小莉主宰了這里男人和女人間的法則。對那些酒上了頭后‘吱哇’亂叫的男人來說,動歪腦筋可以,偶爾動動手也可以,其他的,沒門。至于為什么沒門,他們也想不通。反正這么多年了,就是沒有哪個通過。丁小莉的魅力,也就持久下來。變成了混雜著流言、想像的傳奇”。在拱豬的窘迫世界里,活得像個人,靠的無非是那一點驕傲倔強。正是這點美德,讓個人劫后余生。但集體賦予驕傲的同時,也賦予了害怕。強悍如丁小莉,也怕,她兼職做“心研美”推銷的時候,友人建議她搬到城區(qū)去,客戶多,產(chǎn)品散得快,“丁小莉沒動。她曉得她是有點怕,離了這片家屬院,她耀武揚威或者撒潑打滾都要學(xué)新的腔調(diào),好累嘛”,“出丑在這里,老死也會在這里”。集體與個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詞是相信與服從,在這些詞語的世界里,個人的特征與訴求可能在很大程度上被抹殺。但悖論在于,當個人被集體遺棄之后,要尋回激情與溫情,還是習(xí)慣了回去找集體,“從廠里散出來后,大家心照不宣地在等待某個新的據(jù)點??梢韵褚郧澳菢影唁X飯盒放在一起溫?zé)岬哪欠N集體情誼??梢约壹覒魬舫ㄖT不害怕秘密的那種清白與坦蕩。接受一樣的工裝,一樣的伙食,一樣的宿舍,一樣生老病死的一生”,他們從廣場中來,又回到廣場中去。尤其是回到廣場中去,《拱豬》寫得尤為驚心動魄。那些被集體馴化的身體,還是要回到集體中才能回魂。錢與物質(zhì)不能讓人回魂,但集體的幻象可以讓人回魂。“所有姨媽一起跺跺腳,廣場也震得要抖三抖。一些歪瓜裂棗的老漢,圍著打量這些松垮垮的女人身體?!⌒±蚣拥煤埽貌弊?、肩膀、腰身、屁股、大腿所有的肉都跟著節(jié)奏在抖啊抖。她終于找到了組織”。只有到這樣的時刻,“相信”與“服從”這些詞語才充分展示它們的詞性,動詞、形容詞、名詞等,共同建構(gòu)集體的人性。所謂洞察力,無非是既能看到黑,也能看到白,更能看到黑白下面的那些多層次的光影。讓丁小莉的身體對上了集體的節(jié)奏,在集體的節(jié)奏中,丁小莉找回了激情,克服了害怕。洞察相信與服從之間的倫理關(guān)系,這是《拱豬》極為犀利的地方。
下一代人,伍珊與周佳媛的集體至少有兩個:一個是非虛擬的真實世界,一個是虛擬的真實世界。很難說下一代的集體跟上一代的集體完全無關(guān)。上一代的集體留下來的生活場景是:出個門,要“從鄰居堆在樓道上的花盆、竹椅、水桶、拖把中擠出自己的路來”,“這里只有這些,狗屎,窮人,爛房子。一代比一代人更朽到底的生活。沒得指望”,“她們那點小小的盼望,那點共同的信仰,在這又臭又黑的家屬院,又算得了什么”。下一代人真實世界里的集體,實在沒什么好說的,那些校服“丑得要死”——集體喜歡用“丑得要死的校服”制服那些成長得發(fā)痛的年輕身體,規(guī)矩千篇一律,有什么好說的呢。希望似乎在新世界,在虛擬的真實世界里,但這個新世界里同樣有集體。只是這個新的世界在種下希望的同時,也埋下了絕望?!暗傆行┛p隙。比如這場從夏天開始的真人秀,可以讓她坐在電腦前就進入一個新世界。新世界跟伍珊睜著眼睛盯著看的這個家不同。里面有絕對的權(quán)威,有熱忱的信仰,有嚴格制pg及被履行的規(guī)則。有理想”。為偶像而生并戰(zhàn)斗,在狂熱中幻想不平凡的人生,在狂熱中清洗現(xiàn)世的痛苦與責(zé)任。“‘季末’后來知道,她在熒幕背后看著這一切發(fā)生時不能自抑的激動,就是屬于他們這一代人的歷史現(xiàn)場”。新時代的集體,跟上一代人的集體,并無本質(zhì)的區(qū)別,如果定力不夠、命運不濟,個人也會被集體吞噬。新時代,集體遺棄個人的方式是金錢杠桿,追星是要花錢的,買燈牌,買演唱會票,買偶像代言的產(chǎn)品,花錢花到最后,買的都是“煙消云散”。在這個“錢作怪”的集體里,普通人在集體中要追求的 “同”,已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事。人,不可能一樣了。連做夢,都千差萬別。伍珊的夢,到深圳為止,她想去深圳打工,跟周佳媛一起,可是周佳媛不用做夢就直接到了澳洲,周佳媛基本不用怎么費勁,就“成了一個人”,她長成她自己了。新時代集體遺棄個人的方式,簡單粗暴,留給個人的余地并不多,能啟發(fā)光榮感及驕傲感的力量也不多,吃苦耐勞的美德更是可遇不可求。
集體席卷個人的大勢,任何時代都不會消失,但也要看到,相信、服從、遺棄這些動作是同時發(fā)生的。動詞改變世界,遺棄發(fā)生之后,相信、服從等詞語的詞性及詞義會發(fā)生相應(yīng)的變化。丁小莉與伍珊這兩代人的差異在于:臨到中老年時,丁小莉們?nèi)匀荒茉趶V場上找到集體的節(jié)奏,他們有光榮而狂熱的青春,他們從集體中獲取的力量及美德,足以支持他們?yōu)樽约杭白优娜松济?;新時代的集體與個人若即若離,伍珊們終將變成“一個人”,終將變成自己,他們的青春,有狂熱,但缺乏與前人類同的光榮與美德。光榮與美德,得自己分頭去找,相信與不相信,得自己分頭去試。是否吃苦耐勞,是否驕傲倔強,得自己選擇?!耙粋€人”,是現(xiàn)在和未來的“佛系”——誰能肯定,將來的世界,詞語世界不會發(fā)生劇變?悲觀一點看,誰敢說,將來飲食男女的詞語世界里,就一定有性與愛在。到時候,人會發(fā)生什么的變異,不好說。那些指向集體性的詞語,到了伍珊這一代人身上,必將遇到障礙。遇到表意障礙,僅有“佛系”表情包是遠遠不夠的,這需要文學(xué)去為“表意”打開更大的世界?!耙粋€人”可以怎么辦?《拱豬》無意寫到“佛系”趣味,作者有其“于心不忍”的地方。集體之外,作者為個人留下了親人。劇烈沖突后,丁小莉和伍珊在母女這層關(guān)系里,達成和解,“門外面那個聲音嘟囔了一句,嘿,你這個豬日的,老子不管你,老子不管你哪個管你。伍珊本來想聳起鼻子叫兩聲,逗逗丁小莉。但不曉得為什么,她擦了擦鼻子上的水珠,沒有發(fā)出聲音來。豬鼻子也就褪了形,慢慢又還給她一張少女臉”。人畢竟是人,留有余地,就是留存尊嚴。二師兄如果不是天蓬元帥,大師兄如果不是齊天大圣,《西游記》就會變得極其庸俗。這個“于心不忍”的收梢實在是好。
沒有“分”的意識,寫作者不可能看到這一時代的變化,更不可能看到個體的差異。有“名可名”,但若不。換個角度看,經(jīng)驗的更新?lián)Q代,對詞語及表意的文學(xué)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人不可能一成不變,能否跟得上這經(jīng)驗的變化,就要看寫作者的稟賦。有突破性的文學(xué),不亞于古人造字構(gòu)詞之功。在書寫集體與個人的關(guān)系史及“奔命”生活史方面,《拱豬》有自己獨到的貢獻。以“分”為前提,借“象形”之法求“神似”,用“指事”及“會意”之法“敷陳其事”,遣詞造句出神入化,表意極為豐富,觀念及敘事皆讓人耳目一新,《拱豬》是難得一見的佳作。
郭爽是有天分又勤奮,同時尊重寫作的小說家?!豆柏i》之外,還有《鮑時進被偷走的四十年》《家園》《英格麗協(xié)遇見安娜希特的一天》《鐘塔》等,皆令人驚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