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與煙

閆曉娟

三奶奶是個抽煙的女人。時常見她手里夾著根香煙坐在她家的大門前，看看行人，看看藍天。有時候也納鞋底，這種時候是少的，她干活時候一般不出來，出來就是坐門口抽煙，大概是怕三爺說。她細長的手指尖是焦黃色的，被煙熏久了的那種黃。

三奶奶并不好看，但總讓人覺得與其他人有些不一樣，也不知哪里不一樣。最初見到張愛玲那張側(cè)頭斜視、傲氣十足的照片時，感覺很熟悉，細想是和三奶奶的神情非常像。三奶奶也有一張那樣的臉，那是一張容易讓人產(chǎn)生距離的臉，從我記事起她就帶著那樣一副表情。她很少笑，即使笑起來也是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像在應(yīng)付。

三奶奶一輩子沒歇著，生了七個孩子。六個女兒，老五是兒子。按說有了兒子以后就可以不生了，但是她又接著生了兩個姑娘?？赡苁钱?dāng)時計生用品未普及，懷上了就生的緣故吧！都有兒子了，也不知道她為什么還是那張臉。

看到過一次三奶奶的笑，也只有那次她的笑讓人感到是由衷的。那是在她家北房“立木”的時候。我們老家管新房子上梁稱為立木。立木是建房子最主要的環(huán)節(jié)，代表屋子主體的建成。當(dāng)?shù)厝顺Ｕf“娶媳婦蓋廈，提起來害怕”。蓋房子，對一個農(nóng)民來說是一生中的大事。北房是主房，上梁更是件重要的事。

立木那天，那個寂靜小村子里鞭炮放得格外響亮，動靜很大，甚至有點怕人。吉時到了，在眾人的齊聲吆喝中，大梁被大家伙齊力抬起，再由屋上的人們拽起升至房梁上。接著主家點燃香火祭天地祭祖先，宣告新屋主體的建成。就是那天，我看到三奶奶笑了。我很少見她笑，竟這樣迷人。這天，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都帶著水果、點心、煙酒等前來澆梁（祝賀的意思）。送煙酒的人多些，煙火旺主家，酒水澆主梁，點心增甜蜜，祝愿一定得有好的寓意。三奶奶面帶笑容招呼著眾人，抽煙、喝酒、吃點心。點心是福同惠，酒是杏花村。晉南的百姓把這兩樣?xùn)|西吃到了胃里，也喝到了腦子里，一點點變化也逃不過他們的嘴巴。杏花村就更不用說了，不僅晉南人佩服，是能讓全國喜歡喝白酒的人豎起大拇指的?！案Ｍ荨卑倌昀献痔枒{的就是老功夫。面是晉南產(chǎn)的小麥粉，糖得用綿白糖，油得是新鮮的油，折疊出像玫瑰花一樣精美的圖案，放油鍋里一炸，放烤箱里一烤，便散發(fā)出了讓人心醉的香味。再加上是幾十年的老字號，大家吃出了感情，都很認可它，福同惠也對得起大家的信任,所以紅白喜事、禮尚往來都愿意送它。

今天的福同惠點心吃起來很香，油和面都透著未散盡的新鮮，明顯能吃出不是放了很久的那種陳貨。就著熱鬧喜慶的鞭炮聲，大家吃起來格外有味?？吹饺棠淘诿锩ν獾卣恤[著，幾個女人便招呼她也過來吃點心。紅紅的點心一層一層地向外伸展著，真像一朵盛開的玫瑰花。三奶奶輕咬了一口，還沒來得及說出真甜兩個字，便聽到了三爺爺一聲慘叫，接著便傳來大家的驚呼聲“快，三叔從房頂上摔下來了！”三奶奶掛在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她大叫一聲扔了手里的半塊點心，風(fēng)一樣地向新房跑去。

在大家的喊聲中她看見了躺在血泊中的三爺爺。原來，新房竣工,心勝的三爺喝了幾口酒，他看到梁上的黃表紙歪了。黃表紙上面寫著立木的時間，綁在橫梁上，像新房子的證書那樣永久地貼在房頂，要隨著新房子一起變舊變老。他看到大家都在吃點心，便等不急工人師傅吃完點心，就拿根長棍自己爬了上去。新放上去的木梁還沒放牢固，承受不了他搖搖晃晃的身子，他一腳踩上去就從房梁上跌落，一條腿當(dāng)即摔斷。

立木那天三奶奶笑了，笑得異常燦爛。立木那天三奶奶也哭了，哭得無比辛酸。

出事后，三奶奶托人找醫(yī)生想治好三爺爺?shù)耐?，但三爺爺怎么也不肯花那個錢，因為新房子花去了家里所有的積蓄。為兒子娶媳婦的錢還沒著落呢！他認下了斷腿的事實。養(yǎng)了幾個月后，他找了根結(jié)實的木頭，給自己改了付拐棍，他說“這就是我的腿，以后一樣生活，不去醫(yī)院花那閑錢”。

三爺爺腿沒摔斷前，也沒有別的副業(yè)，就是個老實本分的莊稼人。腿摔斷了后，不能干農(nóng)活了，就尋思著用其它方式養(yǎng)家。他在學(xué)校門口擺了個百貨攤，賣些小孩子們喜歡的小玩意、小零食，雖然掙不了幾個錢，卻也能勉強糊口。巧的是，三爺做起了小生意，三奶奶卻學(xué)會了抽煙，這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情，竟然就這樣發(fā)生了。

三爺爺?shù)耐葦嗔?，家里失去了主勞動力，孩子們又還小，愈來愈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折磨得三奶奶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絕望中的三奶奶偶然一次聽鄰居說抽煙可以緩解疼痛，她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開始接觸香煙。當(dāng)?shù)谝豢|香煙在她的世界飄起時，她看到了希望。那金黃色的煙草變成煙霧，蔓延到空氣里再化為烏有，是一個多么美妙的過程。她感覺世界上原來還有可以讓她快樂的東西。她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香煙。“風(fēng)濕痛起來簡直要命，抽上幾口，就沒有那么痛了?！比棠逃媚歉崩淅涞谋砬檎f著，大多時候說給別人聽，可怎么聽起來感覺在給她自己的心在交待呀！抽煙雖不是什么大事但終究也是筆開支，對這個家庭來說，任何一項支出都是大事。

三奶奶從不買新衣服穿，一年四季就兩套衣服，冬一套黑灰色，夏一套月白色，雖然簡單但干凈整潔。她沒有吃零嘴的習(xí)慣，用的也極其簡單。為了能吸上幾口香煙，她把生活成本節(jié)省到了最低。疼厲害了吸上幾口，然后趕緊把煙滅掉，一根煙要分幾次吸完，完完整整地吸完一支煙對她來說都是奢侈。有時候煙癮犯了，身邊又正好沒有煙，她也會撿起地上小小的煙頭來抽。她固執(zhí)地認為煙是可以治病的，有點醫(yī)學(xué)常識的人都知道，煙，治不了病，它只是轉(zhuǎn)移注意力，緩解了疼痛。

貧困養(yǎng)不了煙、酒，只會生事，生各種事。沒有錢買煙時，三奶奶會背著三爺爺從糧缸里舀出糧食去賣，然后去換煙抽。但細心的三爺爺總能發(fā)現(xiàn)糧缸里的糧食少了。斷了腿的他，火氣可是不斷，相反好多時候是肝火旺盛。他會順手抄起身邊的小板凳或飯桌上的碗筷朝三奶奶砸去，所到之處響起一片炸雷，“抽，叫你抽，總有一天，你會抽死在這煙上面”。所以三奶奶抽煙時常常一個人去大門口抽，她怕三爺爺罵她。

那些夜店的、職場的、好看的、難看的女人，像男人們一樣夾起香煙，在不同場合吞云吐霧，搖曳生姿又豪情萬丈。她們狠狠地吸進去，長長地吐出來，吸進去的是貪婪，吐出來的是不滿、是長長的怨氣。所以我一度認為跟香煙沾邊的女人是復(fù)雜的，是有故事的。但三奶奶抽煙，跟這些無關(guān)。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即使風(fēng)姿綽約，但當(dāng)她的觀眾只有一群孩子和一天也瞧不上她幾眼的老公，做秀給誰看呢？她抽煙是為了排解寂寞和逃避病痛?；蛟S在內(nèi)心里還是有那么一點點對幸福的向往，畢竟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的生活也只剩這么點樂趣了。三爺爺雖然對三奶奶抽煙的行為極為不滿，但也不忍心剝奪她一生中唯一的愛好，更不忍心看到三奶奶被病痛折磨，漸漸也就認下了這事。

三爺爺?shù)陌儇洈偵嫌泻芏嘈缕娴男⊥嬉?。有彩色泡泡糖、米花糕、帶響的氣球、以及好多好多孩子們喜歡的小玩意。三爺爺最小的姑娘惠和我同歲，在一個班里上學(xué)，長得很漂亮。她經(jīng)常拿著些攤子上的小玩意去班里玩，然后引得一批又一批同學(xué)到攤子上去買東西，我也在禁不起誘惑的那群人中。自從他開始擺攤后，我們的奶奶就不讓我們到小攤子前去，因為是親親的三爺爺，那些小玩意給不給都不好。但那會村里沒有小賣部，所以，我和妹妹總?cè)滩蛔∠肴悷狒[，每次放學(xué)總要和別的孩子一起往攤前擠。起初三爺爺偶爾還會給我們一點小零碎，慢慢地到后來就不給了，因為天天從攤前路過，養(yǎng)成習(xí)慣了也挺可怕的。

三爺爺把完整的核桃皮用鐵火棍燒幾個洞，再用粗些的繩子串起來戴到眼睛上，當(dāng)小眼鏡玩，他賣兩角錢一個。我很喜歡那種酷酷的樣子，便拿著錢去買，總想著三爺爺會不要我的錢，在心里也感覺這是沒有成本的東西，不該收我們的錢。但是三爺爺卻很自然地收了我的錢，也沒少要一分錢，并不是像同學(xué)們說的那樣，三爺爺不會收我們的錢。

三奶奶有時候也過去坐陣，她身上穿得厚厚的，頭上戴著咖色的毛線帽子，坐在一堆貨品后面顯得格外瘦小。她手里常拿著半支煙，她用微黃的手指輕捻住香煙，有時候是黑色的紙煙，有時候是白色的紙煙。當(dāng)煙被點燃時，她的世界就只剩手里這支煙。她微瞇著眼睛只露出一點縫，在微微透光的縫隙里，她看著青色煙圈飄過小貨攤、飄過屋檐、飄到半空中，再慢慢隨風(fēng)擴散,她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這時候，她是聽不見有人要買東西的，一些頑皮的小孩子慢慢知道了三奶奶的這個習(xí)慣，“老太太又暈去了”，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們就會在攤子上順走點小玩意，什么泡泡糖、米花糖、帶響的氣球等。三奶奶總是把手里的香煙抽得只剩下個光禿禿的煙屁股，才舍得扔掉。等她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東西少了，嘴里輕輕嘟囔著“又好過給哪個小兔崽子了”。當(dāng)然她是不會告訴三爺爺?shù)?，傻子都知道肯定要挨罵。

不抽煙的時候三奶奶就用瘦長的手慢慢整理著貨物，整得很認真。她與三爺爺不同，看到我們過來，她會持著沙啞的聲音說“喜歡什么，拿去玩吧”或者會遞上幾個米花糖等小零嘴給我們。

三爺爺離開人世的那些日子里，三奶奶的煙抽得更兇了，她不是一天一根煙抽上幾次，而幾乎是煙不離手。對香煙的熱愛換來越來越衰弱的身體，咳嗽、濃痰每天伴隨著她。她的黑暗小屋，什么時候都是煙霧繚繞，進屋半天后，才從煙霧里看到三奶奶?！胞愅迊砹耍瑥N房有蒸的菜卷，去吃點吧，還熱著呢，”接著是一聲接一聲咳嗽。因為抽煙，三奶奶越來越瘦，嗓音也越來越粗，猛一聽就像男聲一樣。她說“哎!你三爺爺走了，沒人管我抽煙了。死老頭子，自己一個人走了，也不管我一個人帶一群孩子怎么過。不過也好，沒人管我抽煙了，耳根子終于清靜了。你們別勸我戒煙，一輩子就這點愛好，我可不想委屈自己，什么時候抽不動了，那就是準(zhǔn)備去見閻王爺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惠是三爺爺家最小的女兒，聰明伶俐長得非常漂亮，是家里所有人疼愛的對象。十九歲時經(jīng)人介紹找了一門親事，是鄰村的一個小伙子名叫雷子，人長得帥氣，家里孩子少，除他之外只有一個姐姐，這在當(dāng)時每家都有一群孩子的農(nóng)村，是少有的好光景。雷子自然是大人們金貴的寶貝，從小嬌生慣養(yǎng)，任性沖動?；輷?dān)心這樣的男人靠不住。三奶奶卻非常滿意雷子家里的條件，她不希望女兒再去過窮苦的日子，更因為雷子每次來家里總會給三奶奶帶上一條煙。三奶奶對惠說“男人年輕時都莽撞，結(jié)婚后你多管管他，性子磨下去了就好了?！苯佑|了幾次后，惠也感覺到雷子不像是傳言中的那樣浪蕩，就認了這門親事。

惠一門心思開始忙活起了她的嫁妝。在婚期將至的時候，傳來了壞消息，雷子做生意賠了一大筆錢，債主堵著大門逼債呢。這還沒過門就背上債，這一盆涼水潑得惠姑姑心灰意冷，她馬上就想去退婚。可是在鄉(xiāng)下，訂了親再退親的姑娘很難再找到好的婆家了。可是不退親，嫁過去就趕上還債，這可不是她想過的日子?；莨霉眯睦锵裼星f只螞蟻在爬，擾得她煩亂不堪。三奶奶對她說 “種莊稼是靠天吃飯，做生意是靠運氣賺錢，莊稼都不能保證年年豐收，做生意哪能每次都成功呢？不過你要是覺得委屈，咱收了秋，把家里的豬賣了，再加上地里的玉米、棉花、缸里的囤糧，算算也差不多能把彩禮錢湊夠，就把婚事給退了。但退了婚后能找什么樣的人，你想過沒有？”惠姑姑無限哀怨地看了三奶奶一眼，沒有吭氣。

后來惠姑姑嫁了過去，辛辛苦苦干了幾年，終于還清了債?，F(xiàn)在兩口子開了個小五金店，經(jīng)營著小商店，生了一雙兒女，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三奶奶說，誰不犯錯，要給人改錯的機會，一棒子把人打死，那就太不厚道了。

在煙的陪伴下，三奶奶迎來了自己的兒媳婦，她的世界終于清靜了。只是好日子沒有持續(xù)幾年，她竟患上了腦溢血，癱瘓在床，半個身子動不了，只能天天躺在床上等別人伺候。

兒子小武一直是三奶奶的驕傲，從小就很聽話，只是沒上過幾天學(xué)。他覺得自己不是上學(xué)的料，讀書是在浪費時間。讀完初中后就停止了學(xué)業(yè)，出門拜師學(xué)木匠去了。沒幾年就學(xué)得了一手好木匠活，還學(xué)會了蓋房子。小武膽大心細，又認真負責(zé)，他干的活很受大家的歡迎，也是同行內(nèi)公認的免檢產(chǎn)品，他的師傅都常對他豎大拇指。兒媳是鄰村一個善良漂亮的女子，結(jié)婚后兩口子勤儉持家，把本來窮苦無望的日子過得是風(fēng)生水起。

自從親眼目睹了三爺爺從梁上摔下來后，小武就很不喜歡那間北房，重建新房的夢就沒斷過。終于攢夠了蓋新房子的錢，他們兩口子就開始忙碌建房子這件大事，他們幾乎沒請旁人，兩口子有空了就自己慢慢地干，干完農(nóng)活就去蓋房子。砌磚、抹墻、打水磨石地板、做木工活等都是自己干，他們一磚一瓦不緊不慢地建著自己的窩，終于在兩年后，蓋出了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好的大瓦房。新房不是很華麗，但設(shè)計合理，工藝精良。水磨石地板色彩豐富、光滑平整。木工活卯榫結(jié)構(gòu)巧妙、樣式獨特，做工精致講究。瓷磚粘合緊密、嚴(yán)絲合縫，他干的所有的活兒都找不出半點毛病，連專業(yè)師傅都贊嘆不已。附近村里有蓋房子的要先參考他家房子。小武成了附近村莊有名的匠人。兒時玩伴富根對小武佩服得厲害，他非要讓小武答應(yīng)他明年幫著他家建新房。

他和富根是鄰居又是同學(xué)，從小玩到大，好得不分你我。小武家建房子，需要第三個人干活的時候，那個人肯定就是富根了。所以富根家里建新房，小武自然不會推辭。房子快建完時，他們決定下館子喝二兩小酒慶賀下。

小酒館里幾個二兩酒下肚，倆人面紅耳赤，聊興方起。興致正高時，他們看到剛子走了進來。剛子和他們同村，因打架斗毆被關(guān)了三年監(jiān)獄，才放出來沒多久。剛子和富根以前就有糾紛，他至今為蹲大獄的事對富根懷恨在心。他和富根一見面就因為以前的事吵了起來，越吵越兇，生性頑劣又帶有滿腔怨氣的剛子闖進酒店后廚提了把刀子走了出來，他不說二話朝著富根的胳膊就砍了下去，他速度很快，來不及躲閃的富根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刀。坐在他身邊的小武眼看著殺紅了眼的剛子又舉起了菜刀，他急忙抄起了身邊的板凳，朝剛子頭上砸了下去，鮮血從剛子的腦門上流了下來。看到他們打得不可開交，店老板便報了警，警察來了后把他們?nèi)齻€都帶回了警局。

小武在拘留所待了一周，教官對小武說：“小武，你家來人說你母親逝世了”，“李教官，這個玩笑可不敢隨便開?。∥夷赣H好好的呢！”李教官瞪了他一眼，“經(jīng)領(lǐng)導(dǎo)們會議研究，鑒于你一周的表現(xiàn)，同意提前讓你回家，快回家看看吧！家里正等著你辦喪事呢，注意以后再不能犯錯誤了啊！”

五爺爺家的東娃在村口等著他，“你可是回來了，三嬸，她老人家，真是可憐啊，你快回家里看看吧，也沒個主事的人，都亂成一鍋粥了。”小武來不及多說，急忙往家走去，離家門還很遠，他就看到了他家大門上懸掛著白色的歲幡。歲幡，是家里有人去世了，才往大門口掛的。用白紙剪出來長長的紙花，根據(jù)去世人的年齡決定要剪的根數(shù)，也是向另一個世界匯報年齡的物品。

三奶奶是真的走了。原來三奶奶聽到了兒媳婦和女兒們的對話后很是著急，她讓家里所有的人都去找關(guān)系，想辦法趕緊把兒子救回來。可一個農(nóng)民家庭有什么辦法呢？二姐夫柱子在公安局大門口候了一天，打聽到了一點消息，說是小武他們正好趕上嚴(yán)查的風(fēng)口，要重判。怎樣重判？不會被槍斃吧？或是要蹲幾年監(jiān)獄？三爺爺走后，小武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不管他們說的哪一條，這個家庭都受不了。躺在床上的三奶奶干著急。她使勁敲打著床沿，“救小武，救小武，快去找關(guān)系，把我兒子放出來。”她用粗重的嗓音嘶啞地對女婿們喊到。

想著兒子從小沒受過苦，在監(jiān)獄里不知道要受什么苦，三奶奶急得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太想為兒子做點什么了，可這個半病的身體，能做什么呢？突然，她看到床頭的香煙和旁邊的火柴，那是幾天前孩子們沒及時取走的打火機和煙盒。自從癱病在床行動不自由后，她的所有行動必須借助第三個人來完成，孩子們怕她行動不便，抽煙時惹火災(zāi)，一個人時就不讓她抽煙，所以漸漸地，煙就抽得少了。有時煙癮犯了，也只得眼巴巴地等著孩子們回來給她取煙抽。三奶奶記不得有多久沒有看到香艷花朵和自由飛翔的鳥兒了。但孩子們都要忙自己的事情，也顧不上天天來陪她、照顧她。為了不給他們添麻煩，三奶奶縮減著自己所有的要求，減少飲水量和食物。

曾經(jīng)香煙是她世界的一半，兒子小武是她的另一半。因為病需要遠離香煙。兒子如今也出事了，三奶奶感覺無比絕望，她感到她的世界像被抽空了一樣。

我仿佛看到了病床上的三奶奶那痛苦的樣子，低垂著頭，像是在自責(zé)。她看了一眼離她不遠的火柴。火柴盒子是用發(fā)黃的硬紙盒做的，在不斷的劃擦中已經(jīng)沒有了原來的形狀。它似乎也到了該退休的年紀(jì)了。對火柴來說那輕輕的一聲劃擦，是它生命的絕唱，是世上最美的音符，它生來就是在等待著與擦磷的約會，那是它們無比美麗的終結(jié)。

三奶奶伸出顫抖的手向火柴靠近、靠近……她好像聽見三爺爺說，“救孩子，救孩子，”她又好像聽見他說“不要再給孩子們添麻煩了，你不要再給孩子們添麻煩了”。是啊，她如今為孩子們幫不上一點忙，還讓他們操心。這半癱的身子，撐在世上還有什么用？這會或許還能為兒子做些什么！

她摸到了火柴。這次她劃得很輕松，一次就著了。點燃了香煙，她深深地吸了口煙，手也不抖了，心好像也歸了位。三奶奶緩緩地吐著煙圈，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吐出的煙圈竟然這么圓，這么大，她滿足地笑了。她沒有吹滅余下的火苗，而是扔向了身上蓋的被子。

鄰居們看到涌起的滾滾濃煙，才發(fā)現(xiàn)三奶奶住的房子起火了，趕緊幫著滅火，聯(lián)系為小武的事奔忙著的小武媳婦和三奶奶的女兒們。滅了火后，人們在黑乎乎的房間里，找到了已經(jīng)燒得面目全非的三奶奶。

小武的事情夠不上判刑，對他進行十五天的拘留后，交罰款走人。三奶奶出事后就將他提前釋放了。大家說，三奶奶是用自己的生命在救她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