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文學(xué)藝術(shù)暢游

毛守仁

西伯利亞前邊加了一個“新”字

西伯利亞對中國人是耳熟能詳?shù)牡貎?，?jīng)常聽天氣預(yù)報說從西伯利亞來的冷空氣如何長短。還有看得最多、印象最深的是以十二月黨人為代表的政治人物流放地點即西伯利亞。當然，不止是政治犯，我記得《復(fù)活》里的那個女子瑪絲洛娃也是被流放至此，以至于自我救贖的聶赫留朵夫也不得不隨陪瑪絲洛娃來到這寒冷的凍土帶。這是大托爾斯泰安排主要人物靈魂陶冶處，還有小托爾斯泰等俄羅斯一批作家，契珂夫、陀斯妥耶夫斯基等等也竟是從這兒起步走向文學(xué)世界的。到蘇聯(lián)時代其趾竟也未絕，相繼出了一代代才俊作家如布爾加科夫、申舒克、沃羅寧等，讓人眼睛一亮。西伯利亞文學(xué)現(xiàn)象倍受關(guān)注，這比天氣中的寒流要溫暖，有過這段關(guān)注，對它的感情就復(fù)雜而親切。

這次到俄羅斯的第一站是新西伯利亞，前邊加了個新字，對中國人來說，以為這就是西伯利亞，到了才這知道，加了“新”字不同了，這是一座城市，是西伯利亞州的首府。不過，從機場出來坐在大巴上，印象強烈的第一眼是白樺樹，盡管從俄羅斯文學(xué)藝術(shù)中早就知道白樺林的美，與親眼領(lǐng)略還是大不相同，這些白樺樹與過去見的不同，婷婷玉立，展豁豁地沖天而去，密匝匝地結(jié)伴成林，真像俄羅斯芭蕾舞劇中的群舞，少女們自在、自如、目不旁顧，在中國古代地圖上，西伯利亞被標為“羅荒野”?？吹竭@個羅字，容易想到另一個無人區(qū)“羅布泊”。有學(xué)者認為“西伯利亞”這個名稱來自于蒙古語“西波爾”，意思是泥濘的土地，這是蒙古先民以古代的沼澤凍土取的象形名字，俄羅斯人來后，按音譯稱為“西伯利亞”，按他們的方位當叫東伯利亞吧，西伯利亞是音澤，中國人也跟上音譯了。對中國來說，這么叫，合地理，也可帶出歷史，帶出地貌。卻是過去時，現(xiàn)在是看不到荒野與泥濘的地土了。

我們從飛機上已經(jīng)領(lǐng)略了它豐茂的綠色，一眼望不到邊的濃重青綠，只有那么一小點兒露出空白，是為城市。來到城市，卻也落腳在綠綠的樹木草地上。

我們觀賞的第一站在鄂畢河公園，先感受空氣的清新與色彩的清麗。藍天上，云朵豐盈，無拘無束，舒展得像貪睡黎明覺的美女，零星的雨滴灑過，雨做的云又像大手筆的中國畫，只用墨色就渲染得飽滿、豐腴，那么濕潤，脈脈含情。墨分五色，這可是國畫家的拿手好藝，如何反被天公奪了去？

可能與鄂畢河的遼闊有關(guān)，與西伯利亞大鐵路的襯托有關(guān)，在鄂畢河公園，有開辟西伯利亞大干線鐵路的尼古拉三世塑像，早期的沙皇盡與尼古拉有關(guān)，好像他們不怎么會起名字，只簡單排列個順序便了事。再加上對國人來說，俄羅斯人長得差不多，索性就不加區(qū)別，把上次在太原見到的尼古位的油畫（當時稱“俄羅斯精品藝術(shù)展”），當成他。這位三世傾國力修筑的阿貝線，穿越永久凍土，橫貫俄羅斯，是世界上第一條大干線。它像沙皇鐵硬的臂膀，把西伯利亞廣褻的地域強擄入懷。中國人看到自然有點歷史的疼痛，新西伯利亞就誕生在西伯利亞鐵路大干線上，似乎也不會起別的名字，只在前邊加個新字，就變成了一座城。你從何處來？從鐵路線上來。于是，當初的鐵軌經(jīng)歷了百年的風(fēng)雨拆除下來，保留了一截橫架在鄂畢河上空，好像歷史。工業(yè)化的強硬有了形象，那段歷史曾經(jīng)被擱淺，這架勢也滿含象征意味。

我們旅游乘坐的大巴車，是中國來的“二手車”。有人說到當?shù)氐母母铮灿眠@個詞，這可有幾分巧。車上的電視還是大屁股，坐得穩(wěn)不出圖也不出聲，不準備干了，游完了鄂畢河公園，它干脆不起動了。換車，卻一時調(diào)不過車來，耗得人心煩，好在有河水陪著，有一天形容各異的云朵陪著。只是尿急了沒辦法，當?shù)厝寺牪欢疂h語，就像我們聽不懂俄語。通用的WC，不管用了。當年學(xué)了三年，怎么就沒先學(xué)廁所這么重要的詞？風(fēng)火事，不容緩哪，幸虧那大個兒當?shù)厝藱C靈一動，比畫了個洗手動作，這才達成共識。

路邊有一尊不高大卻氣場自揚的雕像，像白銀時代的哪位作家，問導(dǎo)游小姐，她不認識，剛才她連十二月黨人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知道這位很老的作家了。但她有知識庫，她帶著的那位情侶顯然懂得多，只不過不會說漢語，他們倆嘀咕過俄語，這才知道叫克留洛夫。還是位挺先鋒的詩人。

白銀時代的一批作家，形成俄羅斯民族文學(xué)振興的一個大浪濤，文學(xué)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浪濤，這批人又被推出，也算是沒有被拍死在沙灘上。

從這兒進入市中心，城市的規(guī)模漸漸起來了，倒不是樓多高廈多大，如果論這，比不了中國的縣級市，但它的文化氣息濃重，單就這個城市到處可見的硬雕塑、軟雕塑，就讓人目不暇接。包括壘墻的石縫，也是一絲不茍，粗粗拙拙，點畫到位。

在氣勢恢弘的歌劇舞劇大劇院前，綠樹、草坪，及干草做的一組雕塑，是老者散步，年輕人談情說愛，或者帶孩子消閑的好去處。這劇場無論從哪個角度望去都氣派，只覺由烏蘭諾娃在這兒演一場《天鵝湖》，方相趁。這可就是我們的縣級市遠不可比的了。劇院前邊的三個大雕塑，足有樓房高，留了某個時代的印記，走的是傻大黑粗的路子，不必去細看，我們也不會陌生，聽說他們?nèi)齻€前邊，還曾有個更偉的哥們，披著大衣，一只胳膊前伸做著電影造型，估計他太多了，太擠了，疏散走了。我在一架電影攝影機石雕前留了個影。蘇聯(lián)的電影曾讓中國觀眾懷念許多，最早是 《戰(zhàn)艦，波將金號》，以后，還有《鄉(xiāng)村女教師》《戰(zhàn)爭與和平》《兩個人的火車站》《戰(zhàn)地浪漫曲》《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等一批優(yōu)秀影片。這個《戰(zhàn)艦，波將金號》曾一直是世界電影學(xué)院的蒙太奇教材。來俄羅斯，才知道這個波將金了不得，陸軍元帥，猶如大清朝的多爾袞，也攝政，也同樣是皇后的情人，皇后權(quán)柄的忠實衛(wèi)護。

這些俱往也。

圣彼得堡高空

我對彼得堡是從七十年代開始熟悉的，先是十二月黨人與他們的妻子那種不屈不撓的叛逆，然后是安娜.卡列尼娜高雅的風(fēng)韻與離經(jīng)叛道的氣質(zhì)。其時，我還沒有來過彼得堡。

這天，我終于如愿站到十二月黨人廣場上（當年的元老院中心廣場），想到的是二百多年前的那天，白雪冰封了涅瓦河，清晨，三千多俄國陸海軍官兵，全副武裝，列隊來到這里，他們高喊著口號，布下戰(zhàn)斗方陣，槍口直指準備登極為皇的尼古拉一世。

這次起義慘遭鎮(zhèn)壓，涅瓦河的冰層被尼古拉的大炮轟開了窟窿，填入了起義者。

十二月黨人殘余人員被流放西伯利亞，他們年輕的妻子緊隨其行。我想起那幅以普希金妹妹為模特畫出的《陌生女人》對威脅的蔑視。這幅畫細膩的筆觸刻畫出內(nèi)心的高貴對庸常市態(tài)的不屑，也是對十二月黨人妻子們精神氣質(zhì)的贊美。無論之前之后，都是難能可貴的。

目前，這片廣場綠草如茵，邊上是一簇簇低低的紅花。

這個廣場的旁邊是彼德大帝騎在戰(zhàn)馬上的英姿，俄羅斯人心中的英難。

高傲的駿馬，你奔向何方？

你將在哪里停蹄？

??！威武強悍的命運之王，

你就如此在深淵之底，

在高峰之巔，用鐵索勒激起俄羅斯騰躍向上？

轉(zhuǎn)身看去，是《青銅騎士》的作者，大詩人普希金的灑脫銅象，他純正的俄語，地道的皇村腔，聲震長空，然而詩人在世時，這首詩到處流傳，卻未能公開發(fā)表，沙皇尼古拉一世要求他修改其中有違領(lǐng)袖光輝形象的那一段落，但被詩人拒絕。直到他死后，《青銅騎士》被別人“飾色”，才得以面世。但他的倔強卻與詩一起垂留紙上，紀念碑上刻著普希金的詩句：

我將被人民喜愛，

他們會長久記著我的詩歌所激起的善良的感情，

記著我在這個冷酷的時代，

歌頌自由

并為倒下的人呼吁寬容。

繼承普希金高貴典雅風(fēng)范的是女詩人阿赫瑪托娃。

她身處二十世紀，這個世紀的重大事件都蘸著血淚在她身上蓋了刺青一樣的印章，她集母親與妻子心殤于一身，兒子和丈夫被拘押古拉格，她的作品被禁四分之一世紀，但她激情不萎縮，追求不停止，保持尊嚴不動搖，成為受迫害者的偶像，被另一位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稱為“俄羅斯的安娜”，儼如女神的位置。

阿赫瑪托娃在詩中說自己愿意“化作一只鴿子，成天間在乳白的窗口咕咕咕”。

俄羅斯人對鴿子情有獨鐘，稱它為上帝的天使。詩中除了透露出對自由的渴望，還優(yōu)美地表達了對信仰的歌唱。

這片中心廣場的氣質(zhì)，高貴、典雅、自由、是俄羅斯人所崇仰的精神殿堂，與周圍的那些名震海內(nèi)外的教堂一起形成這片天空的精神高度。十年前，我在中國美術(shù)館觀看俄羅斯油畫名作時，先感到震撼的是一位身著白色粗布長袍的農(nóng)民，從田野走向教堂的神情，那張臉上的堅定、凝重、炯炯目光，透露出信仰的籠罩，透露出信仰的力量。此刻，普希金像伸直的手臂上飛來幾只鴿子，它們也在昂首吟詩？轉(zhuǎn)達上帝的愛？彼得堡這些保持骨感的作家作品，能與這塊土地一樣深厚，與這片天空一樣的迷人，原因或者正是他們的宗教感。索而仁尼琴在被驅(qū)逐出境時，與克格勃人員吵架，要求發(fā)還他被抄走的十字架，這是他心中的圣物。這種糾紛是宗教意識不強烈的人所難以想象的。

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中，妓女索尼婭把十字架送給殺了人的拉斯柯爾尼科夫，鼓勵他說，與他一同受苦難，也一同掛十字架。無神論者拉斯柯爾尼科夫最終走上信仰之路，取得內(nèi)心的平靜；宗教信仰讓他的生命找到慰藉和依靠。

陀思妥耶夫斯基臨終前，居住在彼得堡，那天他構(gòu)思好了《卡拉馬佐夫兄弟》第二部，取蘸水筆準備開始寫作，隨手將筆筒碰掉了，滾落地上，又滾入柜子底下。這位大胡子用力挪動柜子，老血管經(jīng)不得這種劇烈，破裂了。他不省人事，但不肯離去，彌留之際，妻子為他朗誦《圣經(jīng)》，他才安靜地閉上雙眼，不再探視人們心靈深處隱藏的秘密。

宗教感的神圣，與天空，與河流，與樹木，與大地，以及不屈服的詩章混合起來，形成了十二月黨人廣場高貴的氣質(zhì)，如同《一八一二序曲》（柴可夫斯基所作）形成的背景音樂，由贊美詩始發(fā)，最后由教堂鐘聲及《光榮頌》結(jié)尾。

青銅騎士時代的藝術(shù)氣息

未到彼得堡之前，就對它有種熟悉，因為它身上的文藝范兒。

彼得堡的標志性城市雕塑是那尊“青銅騎士”，彼得大帝身系披風(fēng)，胯下戰(zhàn)馬奮起，前蹄高揚，顯示出所向披靡的凜凜威風(fēng)，甚得俄羅斯氣象，這是法國雕塑家法爾科內(nèi)花了十二年功夫打造的佳作，但它產(chǎn)生的震撼力量，還不能小覷其碩大無朋的花崗石基座，基座既非方形也非圓柱等常見的幾何形，而是保留了它的天然相。上面刻了兩行字：“彼得一世，葉卡捷琳娜二世”。

它確是葉卡捷琳那二世的慧眼所識，她在芬蘭灣看上這塊巨石后，懸賞運輸，數(shù)百農(nóng)奴拉出沼澤，然后用簡單機械沿著專修道路滑行拉到芬蘭灣，最后用木排從水路運到彼得堡，專程來安放“青銅騎士”。

浩大的工程，眾多的人力物力，但近前一看，值！這石頭的長相，幾乎就是為青銅騎士而生，每一塊斜面，每一道棱，每一個角度，都那么妥帖，那么有形，那么合適，創(chuàng)造出一種雄偉的協(xié)調(diào)。

不少介紹都說，這是女皇在張揚自己以及帝國的威風(fēng)，面對它，我卻實在不能不佩服其不同凡響的藝術(shù)感覺。

此審美眼光，不聲不響地證實了葉卡捷琳娜是一位有著藝術(shù)天分的女皇。她自稱文藝愛好者，醉心于歐洲文化，曾長期和法國的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伏爾泰等人通信。她花50萬盧布聘請百科全書派代表人物狄德羅為圖書館長，出手大方轟動歐洲，其時，圣彼得堡藝術(shù)家云聚，作家、詩人、畫家、學(xué)者，星光璀璨。那個時代留下來的皇宮，至今仍然到處是詩，到處是畫，到處是藝術(shù)品。有人看過冬宮后，曾將她與中國的西太后作比較，將冬宮與中國故宮作比較，結(jié)論有點不堪。前者開放，面朝大海春明花艷，后者閉關(guān)鎖國，除了聽聽京戲，沒別的藝術(shù)能耐。其實比錯了，倘是女皇之間做比較，唐朝的武則天方有資格，兩個女人都重視文化藝術(shù)，兩人治下都有文藝青年活躍，兩人任用的秘書都有文藝范兒，兩人都開創(chuàng)了一代文風(fēng)。貞觀遺風(fēng)，“五尺童子恥不為文墨焉”；葉卡捷琳娜受文藝思潮浸染，不但扶持文學(xué)刊物，而且自己也寫小說、寫詩歌在刊物發(fā)表。武則天比她老千把歲，唐代還沒有小說，只有傳奇，但唐代是詩歌盛世，她不但開詩會，給詩人官做，而且自己也寫詩，有的還很美，如《如意娘》。一東一西兩個女皇千年之間可以并肩，她們的宮殿也可以媲美。葉宮與武后的明堂內(nèi)都有藝術(shù)精品，屋上都成金頂，如果這不視為財富來炫耀，那么視作她倆重視藝術(shù)的爍爍眼光也無不可。遺憾的是，如今洛陽的明堂只是仿作，原作早于安史之亂時被毀。

來俄羅斯行前，一位朋友頗不以為然，最后卻忍不住說了一句話，彼得堡還是值得一看。彼得堡豈止是值得一看？如果有時間，你一看二看再三看，都不一定能盡興。

坐在涅瓦大街的普希金咖啡館，可以想象普希金如何在這兒喝下最后一杯咖啡，毅然前去決斗的情形。今晚，大街上擠滿了年輕人，他們要喝著啤酒去看“世界杯”，為得地利之便的猛虎之師俄羅斯隊加油助興。今夜的決斗沒用手，用的是腳，點球大戰(zhàn)。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似乎可以看見那位“北漂”似的大學(xué)生孤獨的靈魂。影響了一個時代的大作家陀氏就葬在彼得堡，我們叫圣彼得堡一點沒錯，文圣安息在此。他筆下的白夜與彼得堡的白夜，一起讓我有了個不眠之夜。

白夜有月亮么？是的，彼得堡的白夜有，因為它有俄羅斯詩歌的月亮阿赫瑪托娃。今夜就讓我重溫天才詩人的《獵物》：

一陣風(fēng)寒過后，我

隨意地在爐火邊取暖

我沒有守護好自己的心

竟然有人把它偷走

新年的氛圍如此繁華

新春的玫瑰如此潤艷

可在我的心中已聽不到

蜻蜓般的震顫……

她以清新自然的詩風(fēng)，繼承了典雅而高貴的傳統(tǒng)，在時代眾多女詩人中高出一頭。

這個夜晚，我還聽到了安娜.卡列尼娜新作母親時痛苦的呼喚：阿里克謝……她跳出了庸常的貴婦人生活后，也是在此地與渥淪斯基進行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她失敗了嗎？因為她死了。但她又沒失敗，終歸生命中有了自己認真的愛情。美麗有過歸宿，于是生命有了詩有了光，也就是說，遇見了上帝。

自然，這兒還有也是決斗身亡的年輕作家茉蒙托夫。他的名作《當代英雄》不僅僅是留了一個多余人的形象在文學(xué)長廊，對我來說，他那別出心裁的結(jié)構(gòu)方式，也在為我新寫的長篇壯行。

對了，在寧靜的涅瓦河畔，在被剃了胡子的獅身人面像前，我見到久仰的列賓美術(shù)學(xué)院。在彼得堡，油畫太多了，甚至自由市場不止一條油畫走廊。但我最為欣賞的還是列賓。用畫筆為俄羅斯作史，《伊凡雷帝殺子》那震撼人心的霎間記錄，這霎間啟動了一個王朝的履滅。這幅畫原名《1581年11月16日恐怖的伊凡和他的兒子》?？植赖囊练?，這是人們對一代沙皇的評價，也是專制時代共同的特色。

列賓的《伏爾加纖夫》再現(xiàn)的不是哥哥妹妹的浪漫，而是人的苦難。時代的苦難浸透了纖繩，浸透了纖夫們的破衣爛衫，浸透了無可奈何的面容。

還有柴可夫斯基，我實在想找到他的故居，見識一下“林子是如何買得手的”（納吉賓小說），可是導(dǎo)游沒給安排，她說那兒什么也沒有，你看什么？即使你去了也找不到，它沒有中文標識。可是在彼得堡的日子，那百十條河流水波，幾十座橋的倒影，還有天空低垂的沉甸甸的潮濕云朵，已經(jīng)讓我感受到了這位偉大音樂家的旋律，那種陰晦沉郁，不正是老柴的交響樂森林？還有這林子里長出的蘑菇？

紅場漫步

莫斯科紅場名聲很大，閱兵什么的，場面宏偉，上電影電視鏡頭了得，然而真走進來，卻不覺得大，比我們天安門廣場小得多，聽說只有五分之一，進入后感覺更小得多，不讓來者渺茫了自己，急促了自己。它不裝模作樣，樹多，草坪多，天然樣，連地面也盡大石條鋪就。固執(zhí)的石頭，路面也不水平，隨勢而為，更適合于人類活動，即使大太陽下，或者雨天，游人都不會張皇，隨處可避日，避雨。女人們說，莫斯科的天氣像男人的心，像女人的臉，在這兒，可安逸，由它變?nèi)?。這兒不是一望無際的水泥地。臺階、花池檐下、門庭前，隨處可休息，你不是衛(wèi)兵，不必要總站著。

那些名聞遐邇的九頂洋蔥頭的圣瓦西里大教堂，可不是中國人熟悉的老電影里的那個瓦西里，它比那個挎槍的家伙要歷史得多，這是著名的暴脾氣伊凡雷帝下令建造的。這座童話般充滿幻覺的教堂讓伊凡雷帝大感興趣，為了讓它的美麗獨一無二，他甚至將建筑師的雙眼弄瞎。這個發(fā)起脾氣來，一杖敲出兒子腦漿的帝王，還有什么不能成為他施暴的對象呀？他的名字是哪個高手音譯的，竟然嵌入個雷字，不管雨滴大不大，雷聲貫耳就道盡那股子霹靂火。

西邊是克里姆林宮，有五六個塔從紅墻上露出尖頂來，也可裝入紅場的全景，紅墻此時不僅是圍墻，也是一道不遠人的景觀。與人合個影什么的，也不隔膜。

這些日子，正逢俄羅斯世界杯賽日，廣場上有些電視廣告，低低地印在人行道邊，我們看到了中國央視體育頻道的熟臉，同行者們?nèi)滩蛔≠N上去合個影。真人也有，運動員也有來在廣場的，兩個黑人球員被姑娘們發(fā)現(xiàn)，一時間成了合影的偶像。雖然他們不是C羅，不是梅西，但也是綠茵場上的驕子，世界杯的中心人物，能合影的姑娘們一臉幸福的笑容。人們在這個廣場不會被稀釋，而是縮短了距離，膚色也不阻礙，在人人都是攝影師的今天，除了自拍桿，誰都可以幫忙，手機實在太方便了。

紅場也不再強行宣傳什么，沒有什么指手畫腳的人物讓你必須高瞻，現(xiàn)在的紅場日常且平靜。

而且紅場，也并非一定就是我們想象中的革命色，這兒最早經(jīng)歷過幾場大火，曾被稱作火災(zāi)廣場，其中兩次大火都與戰(zhàn)爭相關(guān)，一次拿破侖燒了莫斯科，那個戰(zhàn)役由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一二》交響曲作了紀錄，一次是波蘭人，波蘭帝國當時弄了個假皇太子，占領(lǐng)莫斯科，被攆跑時放了把火?？纯赐呶骼锷旖烫们斑吽芷鸬膬蓚€民族英雄，米寧和波扎爾斯基，一個手握長刀，一個手執(zhí)盾牌，都是卷發(fā)，連腮胡，一副漢子氣，知道了他們率軍殺退波蘭軍的歷史，就明白了俄羅斯與波蘭宿敵的歷史淵源，也就可以理解二戰(zhàn)時蘇德共同下手波蘭的遺傳基因。至于卡庭森林慘案，那兩萬多慘死的年輕軍官與知識精英也可能是為前輩頂了冤債。為裝政治臉面，那些活生生的性命不明不白遭了暗殺，被集體栽臟，再怎么說也難免萎瑣之嫌。由此也能明白波蘭導(dǎo)演瓦依達，為何苦心尋找十七年找到滿意的劇本，拍攝最為滿意的《卡廷慘案》。

火災(zāi)廣場或者烈火廣場是人們隨口而成的廣場之名，總覺有點不吉利，俄羅斯人也講究這個，有聰明人便將這個意思修飾為紅場。在老俄語中，同樣也是美麗的，如火一般明亮，這個紅場便叫出來了。

紅場北面是歷史博物館，都長得差不多，尖尖頂?shù)母缣亟ㄖu紅一色，門窗內(nèi)白，精神得很。這時本來想穿過去看一下圖書館，但這種商業(yè)旅游沒給留下博物的時間，迎頭去碰個照面吧，順便拜訪一下陀斯妥也夫斯基，這位追索人們靈魂深處追索生命終極關(guān)懷的作家，越過俄羅斯國界，坐在時代頂端，他傾著身子苶坐許久了，問候一聲去。可是問道于俄，太難了，這地方老大心態(tài)固執(zhí)，基本沒有中文標識，走了一段，雨大了，只得畏淋而退，返回來尋伙伴。

臨時想買點什么，豐富一下旅途，旁邊有國營百貨大樓，三五十步就到。聽說早年間，紅場沒著火時，此處曾經(jīng)有大集，是商品交易地。我們渴了，在樓里轉(zhuǎn)了半天，沒買到水，倒是買到了冰激凌，很漂亮。這兒的冰激凌是特色商品，熱門得很，色彩繽紛，樣子就地取材于瓦希里大教堂屋頂?shù)难笫[頭，萌萌噠。年輕人人手一支，是看世界杯的好拿手，大樓內(nèi)大屏幕上，正轉(zhuǎn)播著世界杯賽事，大家可以如同坐在莫斯科大學(xué)的球迷場地為球隊的精彩加油。

歷史會留在哪兒

到冬宮瀏覽過，你就知道彼得堡有多么喜歡油畫。俄羅斯人崇仰歐洲文化，對歐洲發(fā)生出來的這種藝術(shù)，他們自然愛不忍釋，還有一種原因未經(jīng)證實，他們有油畫大家，他們用油畫記錄歷史，一如我們中國用文字記錄歷史。所謂“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女孩子”，這話固然有歷史可以被人扮上，被人涂脂抹粉的意思，但它為什么是女孩子？就因為歷史是可愛的，招人待見，是有血有色的，不是教條的。

生動的歷史如何體現(xiàn)？各有各的法子，古希臘人用詩歌，《荷馬史詩》，中國人用文字，最有聲有色的記載便是《史記》，人物活靈活現(xiàn)，事件可聞可見。最早記載的是那些龜背上的象形文字，稱為甲骨文，在殷墟，曾見到甲骨文斷斷續(xù)續(xù)記錄了商代一位王后婦好的能耐與作為。這或者是我們民族委派烏龜來駝碑的淵源（我臆想，后來可能覺得烏龜不雅，改了名字叫赑屃，說是龍生九子之一，專負其責，但就模樣來說，人們大都叫它的曾用名）。而俄羅斯人則用油畫記史，他們做事不求便捷迅速，追求的是宏大實在，信奉眼見為實，于是便有了那些大幅小幅的油畫，布上的，墻上的，屋頂上的。幾個月甚至若干年慢慢畫。他們拓疆搶出?？?，與瑞典開戰(zhàn)，獲勝后，便要畫家記錄這場著名大海戰(zhàn)。畫家沒經(jīng)歷過海戰(zhàn)，找不到感覺，沙皇下令炸毀一艘戰(zhàn)艦，讓畫家觀望，以找感覺。這比我們搞奧運開幕式演出的代價也不小，當年的戰(zhàn)艦何等金貴。沙皇對以畫記史的重視可見一斑。

再說畫家的較真，也很了不起，顯赫的卡捷琳娜女皇，年輕時是迷倒一大片的美女，可是入像時，已經(jīng)是明日黃花，畫家如實入畫，美處美，丑處丑，不媚不諂落筆在實處。這是畫呀又不是照相，現(xiàn)代雖有了照相術(shù)，照樣修版弄術(shù)的，把照片弄得光鮮亮麗，似是而非，所以現(xiàn)在的照片反倒不可全信，全信誤人。而當時的油畫，如此寫真，不改真容。這些油畫按中國的習(xí)慣叫個“寫真”方得其神。在一所大教堂里，我還見到了一八一二年擊退拿破侖的大功臣庫圖佐夫的畫像，他一只眼瞎了，這幅畫上再現(xiàn)的就是一個獨眼龍老頭。要說，照相避開這種缺陷都不是難事，何況畫像？但畫家不為尊者諱，如實畫出。其實，知道這段歷史的，沒人會認為他丑陋，倒是帶出了戎馬生涯的一生艱險，真實得可以當史看。

在眾多的宮廷畫中，還有一幅展現(xiàn)宮幃私生活的油畫引人注目。這是以畫《羅密奧與朱麗葉》為題材的私會，激情中的兩青年自然是裸躺，裸體藝術(shù)在俄羅斯早非禁區(qū)，從未想到打馬賽克，夏宮前的噴水池花園，到處都是赤裸的男神女神，說白了，就是男人體女人體，無非是設(shè)計者讓他們芙蓉出水，或者神話噴水，戲水，總的說來就是把他們放逐水族，顯得更加協(xié)調(diào)些罷了。

為何這幅床上畫引人注意呢？原來床上的羅密奧多了一條腿。數(shù)目并未多，只是他的腿不像在自己身上，有那湊趣的便說，這里還有一個人，使得故事?lián)渌访噪x。于是這幅畫也有人起了一個曖昧的名字，叫《第三條腿》。

這也可能是畫家故意出洋相，這幅油畫是拉裴爾的弟子羅馬諾的作品，題目是 《偷窺》。畫的右邊有位老婦人入室背在門后偷看床上這對戀人的愛情，加了這么雙喜劇眼光，本來為添情趣，中國春宮畫中，也偶有這種目光在窗外，或者他處聽看房的情節(jié)，而這幅畫由于多出一條腿，偷窺的內(nèi)容就更加復(fù)雜了。或者可以想象，畫的主人看到畫后，發(fā)現(xiàn)少了一條腿，兩個人怎么只見到三條腿？這本來是外行話，但羅馬諾是個愛搞惡作劇的畫家，于是便于體外添上這條腿，弄得不倫不類，按中國人的說法，叫“有一腿”。

說到歷史畫，最出名的當是大畫家列賓的《伊凡雷帝殺子》。伊凡大帝是俄國歷史上有名的暴君，殺人無數(shù)，尤其是對反對派更不手軟，這次與兒子發(fā)生爭執(zhí)，本來是常見的家庭矛盾，他卻擲出手杖，打得兒子腦漿出殼，形成“肝腦涂地”的后果。畫面上，他抱著兒子的尸體，眼里發(fā)出的不再是兇殘、強暴，而是懊悔、驚異、頹傷、萎頓、無奈等等復(fù)雜的表情，此時他不再是沙皇陛下，而是一位父親。這幅畫以其準確的描述，博得了聲譽。

要說，我們的史書里也有這樣類似的記載，“鄭伯克段于鄢”（左《左傳》）。 鄭伯因為母親幫弟弟討封疆域，并為弟弟造反做內(nèi)應(yīng)等數(shù)事，發(fā)誓不見母親面，要見只能到死后，“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后來鄭伯后悔了，這要承擔不孝之名，于是讓人挖了個地洞，母子在地道里見面，自圓了其說。

冬宮等宮廷藏畫，確有一些是世界級大師的作品，如達芬奇、畢加索、拉斐爾、倫勃朗、魯本斯、提香的名畫，一看就是皇家氣派，可惜我們故宮幾乎見不到這等級的藏品，無疑與大清朝的閉關(guān)鎖國相關(guān)。閉起門來稱老大，不識世界真面目。故宮的藏畫不常見人，常展示的多為珍寶。偶有展出，也在美術(shù)館，展品大都是國家級的名人畫作。好像外國人只曉得送鐘表等玩意兒，而不送油畫？

而我們的名人字畫在俄羅斯皇宮也沒有見到，比如山水畫、花鳥畫。中國畫家的畫作已經(jīng)達到空前高峰，而俄羅斯的宮藏品中竟見不到，偶爾見到有中國風(fēng)格的，也非山水，只是中國的風(fēng)俗畫，猶如局部放大的清明上河圖。從俄羅斯的宮藏，一方面看得出清廷與國際社會的隔膜，走出國門的交流太少，一方面也看得出俄羅斯的審美傾向歐洲，欣賞西風(fēng)，眼不往東瞟。甚至這種區(qū)別，從兩國的宮殿建造也可看出，俄羅斯的宮殿大多是滿世界招標，誰家的美就用誰家的方案，因此更有世界級水平，我們只用自家臣民，獨家承擔。所以級別不同，也在情理之中。

從俄羅斯皇家藏品中的山水風(fēng)景畫花鳥畫缺位，也看得出俄羅斯皇家對自然之美更多停留在園林內(nèi)，對高山大川的美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就文化特質(zhì)來說，中國的士大夫畫家畫山水花鳥取靜于山，寄情于水，虛懷若草，清氣若蘭，更多是一種精神追求，也體現(xiàn)著畫家與自然相親相擁的生活態(tài)度。俄羅斯人更欣賞的是征服與占有，而未能相看兩不厭。文化傳統(tǒng)的差異在畫家筆下體現(xiàn)得涇渭分明，他們的油畫多見戰(zhàn)場，或者戰(zhàn)勝以后慶祝勝利的場面，即便是將軍的肖像，遠景也往往是戰(zhàn)爭尾聲。畫家著眼點是歷史大手筆政治最高形式，也是藝術(shù)為政治服務(wù)的觀念。而我們的戰(zhàn)爭，打就打了，勝敗自有文字記載，鮮動用畫筆。戰(zhàn)爭的場面，你可以想象，你也可以讀書，比如齊魯長勺之戰(zhàn)，一場戰(zhàn)役用曹劌論戰(zhàn)的幾個細節(jié)便記下了，而且還生出“一鼓作氣”等幾個成語。

便是宮廷生活，也只見白頭宮女閑坐說玄宗，即便要看宮廷的畫，也是道德訓(xùn)誡一類，如漢班婕妤（她是山西寧武人）曾入過的《女圖》，目的是“陳女圖而鏡鑒”，讓女人們以此作軌訓(xùn)心。宮廷畫家入的榖是藝術(shù)為道德服務(wù)，若論歷史情緒倒不若班婕妤自己作的《團扇歌》來得真實。

不畫宋朝軍隊攻城略地，而是讓畫家實地描繪宋太宗擄去南唐皇后花蕊夫人可勁兒享用的得意場面，畫為《熙陵幸小周后圖》，如果說這也是歷史的話，那未免有些偏狹，難怪有人將其列入春宮畫。

在俄羅斯皇家藏畫中，有一類畫尤為重要，那便是宗教題材，如圣經(jīng)故事，伊甸園、禁果、亞當夏娃，以及耶酥、圣母等。而中國的人物肖像畫少，宗教畫也少，即便有，也多是一本正經(jīng)，官樣大于人樣，少見其生活模樣，如秦始皇、孔子、朱元璋等。愛美的武則天實在不忍讓自己的花容月貌將來于世長辭，于是授意造石窟之人，將自己容貌與佛像相融，便有了龍門石窟的龍顏佛。

油畫雖然易于保存，易于大幅，便于創(chuàng)作歷史題材，這類題材的要求有時便讓其多了沉重，少了情調(diào)。其實，老外的生活比畫面要豐富得多，情趣得多。到過夏宮，一定不會不注意噴泉公園的小樹林里那幢典雅的小別墅，那是女皇為情人所建造；在克里姆林宮皇宮的旁邊，教堂對面，有一座白色小樓，清靜雅致，這是伊凡帝為他的私妾所修，是皇帝為了突破一夫一妻制而藏嬌的金屋，不許設(shè)后宮嬪妃，他自有對付的辦法。

看冬宮夏宮時，常常聯(lián)想到中國的故宮，而當年進故宮時并非曾想到克里姆林宮，這就是眼界打開沒打開的區(qū)別。

安吉拉河的苦難

我們在伊爾庫次克落腳處是林子中的木屋，成林的樹古老而魁梧，林中小路鋪滿野草野花，同行的建偉開窗一看，大聲贊嘆窗外那一片笑容可掬的山菊花。他采了些來，與海南帶來的辣木茶一起泡，樣子可親，讓女士們滿艷羨。小松鼠們見到人，竄出來搭訕，從后背上肩，比上樹也省力。它們與我們沒有語言障礙，交流起來容易得多，

林子邊上是條靜靜的河流，倒映著對岸的林子，有水鳥飛來，你拍照走近去，它才一抖翅子飛開。

這條河叫安吉拉，一聽名字就不疏遠，我那“白岸”村里的河路漢們曾記得這條河，它的老人們千里跋涉把茶磚搬過河，與這兒的哥薩克們一起喝窩得革（伏特加）時，語言正在酒化。這是我們晉中人開辟的茶路上的一個節(jié)點。

它也是一副熟人的樣子，不驚不乍，當它被導(dǎo)演叫為安加拉河時，便成為拉斯普京筆下的納斯焦娜懷著恐懼心理，一遍遍趟過去與丈夫相會的那條河，它用溫柔的體態(tài)把她送過去，連同她的披巾，送到有時能聽到狼叫的地方，再回望那片林子，又恢復(fù)了它的平靜，狼叫也聽不到了。我想，如果此刻真能聽到狼嗥，那聲音是會打卷兒的舌音。它是跟逃兵安德烈學(xué)的，安德烈無法排遣的空虛膽顫只能用學(xué)狼嗥叫來彌散，他學(xué)得太像了，以致狼也不能不受影響。

我在無名烈士碑的背后，看到長長的名字與照片，他們被朝霞與夕陽照過，暗夜中也有火舌遠遠送吻。這是當?shù)貐⒓有l(wèi)國戰(zhàn)爭的戰(zhàn)士們的照片，德國人雖然未曾打到西伯利亞，但安加拉河流域的小伙子們一樣入伍，扛槍，參加戰(zhàn)斗，這照片長廊上，去世者為黑白照，活著的為彩色照，在歲月的淘洗中，已經(jīng)全褪去色彩。安德烈在白夜中可曾回來看過？他也曾沖鋒陷陣，也曾經(jīng)受了戰(zhàn)爭的傷害與苦難，可他該是黑白，還是彩色？他只能用狼聲來自我陳述。

這種凄厲而無奈的嗚叫，只有他的妻子，安加拉河邊最為普通的女人能聽懂，可是善良溫柔而又剛強堅毅的納斯焦娜，此刻已經(jīng)懷著沒法出生的孩子一起投入這條伴隨他們世代的安吉拉河。

出生在伊爾庫茨克的作家拉斯普京聽懂了這條河流的苦難，他將戰(zhàn)爭的這種反人類罪惡，用西伯利亞的嚴寒與不能食人間煙火的處境細致刻畫出來，全不顧其時意識形態(tài)眼睛的監(jiān)視，他只說了一句，活下去，并且要活住。幸虧人們認出了生活的復(fù)雜與戰(zhàn)爭風(fēng)云變幻，心底的共鳴越來越強烈，終于戰(zhàn)勝了教條主義的條律活下來了。直到近些年，他仍在呼喊《西伯利亞 西伯利亞》，他用遠東的天氣超越了體制的變化，猶如貝加爾湖波光超越了緯度與季節(jié)。我喜歡張好好用詩歌碰撞了的相同音譯：

西伯利亞，非凡塵的嵯峨大殿，沒有歌聲，更不贊美，

只說動物的語言——沉默和幾個象形詞——蘆笛聲聲，

大自然發(fā)出的咯咯呀呀。

是呀，動物與大自然也不被語言隔離。

當?shù)厝苏f，安吉拉河是從貝加爾湖流出的唯一一條河，流進我們的日子里。我們到達貝加爾湖的時候，導(dǎo)游小姜指給我們看，那片汪洋湖面上，突出塊略略高過湖面的石頭，便是分界線。這塊石頭叫薩滿石，石頭的左邊是貝加爾湖，冬天它可以結(jié)冰一公尺多厚。而薩滿石的右邊是安吉拉河，它流水如常，嚴冬漁民們?nèi)钥梢圆兜酱颂幪赜械呢惣訝柷锇柞q。

人與自然的交融有時是通過一些神秘的舞蹈、音樂、傳說來進行的。

一聽到薩滿這兩個字，便想到我們東北一帶仍可見到的那種民間舞。應(yīng)該說，是一種民間宗教，亦有很遠的歷史了，它也是烏蘇里流域盛行的一種古老宗教，在其教義里萬物有靈且平等，也與儒家天人合一的信條有暗合處。我們不得其詳，但它的表現(xiàn)形式，那種由里向外的激越動作與手里的鈴聲鼓聲合成的一種舞蹈，卻讓人過目不忘，深深地記在心里。這種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神秘舞，把庸俗平常的生活破開一個豁口，動感中露出神秘的面容，對著自然現(xiàn)象笑，對著自然際遇笑，對著自然百物笑，于是嚴寒、嚴酷、不幸、逝世等生活之流便能活色色地躍進來，那不等的敲打大地的步點，等同于朝著目標跑動的腳步。

薩滿是迷信么？一些民族不這么看，如蒙古人、鄂溫克人、鄂倫春人。

第二天，船上進行了一場聯(lián)歡。熱鬧為主題，演出一些蘇聯(lián)時期的老歌，如果是一張唱片，光面早已被磨得五音不準了，跳針都難免，但它為一代中國人熟悉，也容易聯(lián)起歡來。起先有一場交誼舞，建偉在黨校的同學(xué)老黨是舞場老手，自然不怯場，與俄羅斯姑娘翩翩起舞。有一場手風(fēng)琴雙簧，還邀我上去熱鬧一回。在這場嬉鬧中，有個俄羅斯男子個兒不高，異?；钴S，跳起舞來，渾身節(jié)奏，露出薩滿味道，除了頭上沒戴動物角，手上沒有皮鼓。漸漸，他把我?guī)胴惣訝柡叺墓?jié)日氣氛里，這似乎是為我的靈感伴奏。

那種全身心貫注的舞蹈，讓我想起白令海峽穿著獸皮的舞，與大海交歡，與寒冷開戰(zhàn)，天道之還，不亦樂乎？

還有突厥汗國留在新疆草原上的歷史見證——石人群，聽說石人和鹿石，就是薩滿教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

其實不止薩滿，我們北方高原地域也有一些民間儀式，包含著這類情緒宣泄的意味，只不過隨著氣候的升溫，它們在內(nèi)斂，在簡略，在冰釋，但苦難的澀味始終沒有蒸發(fā)。

母親—大地

這是艾托馬托夫小說的題目，中國人的習(xí)慣表達是大地在前，而蘇聯(lián)人則將母親置前。我原樣放在題目上，也是對俄羅斯文化的一種理解。同時，在莫斯科、圣彼得堡的游覽過程中，也使這句話重新回到我的心頭。瑪利婭抱圣嬰的宗教畫此時充滿人間溫暖，嬰兒依偎在母親的飯飯前，剛剛吃飽，一副滿足的樣子，大眼睛骨碌碌地看著世界。

剛剛看過無名烈士紀念碑上的母親，看過勝利廣場浮雕上的母親，這些母愛的深情厚意使葉卡捷琳娜宮中的圣母畫有了一種提升，從圣壇走下來人性的愛意滋潤著我們。從希臘神話中，我們就知道，大地母親的神圣，她名叫蓋婭，西方人至今還常以“蓋婭”代稱地球。蓋婭被認為是人類的始祖，但從神話中走來的形象畢竟虛渺，從戰(zhàn)爭中走出來的母親就扎實多了，承載的歷史也更接地氣。

紀念廣場那幾塊碩大的浮雕，最初我看到的是一位堅毅的年輕母親帶著孩子，面對世界眼里流露著不安與警覺，此刻的世界已經(jīng)嗅到了硝煙的味道，母親手上牽著自己的孩子，孩子天真的眼睛望著母親，望著大地，她身上充滿的母性保護意識，是那么神性，那么敏銳。

另一塊紀念碑上，在列隊士兵的背景下，深深鐫刻出三位母親的憂傷與悲痛，她們幾乎站不住，軟下來的身子痛不欲生。還有一塊碑的后身，是一整塊石頭的母親半身雕像，她一只手捂著嘴唇，不讓悲痛出聲，另一只手無力垂在胸前。

蘇聯(lián)電影《士兵之歌》的開始，便是一個俄羅斯老太佇立在村口大路邊，凝視著遠去的兒子的背影，兒子已經(jīng)看不到了，只留下一條遠去的路。田野的風(fēng)拂動著她的華發(fā)，是滿眼的憂傷。

母親們?nèi)淌苤鴨适д煞蚺c兒子的巨大悲痛，便是這次戰(zhàn)爭留給俄羅斯的巨大創(chuàng)痛。母親對生命的痛惜，滿含著對戰(zhàn)爭的控訴。

我的腦海里回想起艾托馬托夫筆下母親撕心裂肺的呻吟。那是母親要去車站送別前去大會戰(zhàn)的兒子，來來往往的軍車，軋軋響著，寒風(fēng)咆哮，雪片迸飛，旋風(fēng)執(zhí)拗地要把她們推向車廂底?！皨寢尅?，另一位母親，也是她的兒媳大叫著，把她壓在路燈柱上，緊緊抱住。兩位母親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飛弛而過的車窗，鐵軌在飛馳的車輪下呻吟不止，正如母親那為兒子擔驚受怕的心一樣呻吟。

俄羅斯的戰(zhàn)爭紀念碑大多充滿人性的呼嘯與傷痛，不再是當年一味的沖殺勇猛，這就生發(fā)出母親承載苦難的形象。

我們類似的紀念碑，也總是勇敢無畏、前赴后繼，類似于抗日神劇。說到女性，便只是一個類型，妻子送郎上戰(zhàn)場，母親送兒打豺狼?！按髢鹤訝奚?再把二兒子送上前線”，沒有眼淚，沒有悲傷，只有仇恨滿胸膛，唯有犧牲多壯志，只有勝利。

俄羅斯的勝利廣場，比紅場要大許多，我們前去瞻仰時，正下著雨，昂揚的雕塑群與勝利女神在雨中，更有一番自然流露。更動人的是那代表五年衛(wèi)國戰(zhàn)爭的五根黃崗巖石柱上的浮雕，那是戰(zhàn)爭歲月的紀錄，難忘的母親形象也那么傷感，那種悲涼，使彼得堡天空的落雨更成了她們痛苦的補充。記起一幅俄羅斯的油畫，撫著兒子遺體的擔架，母親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是一種欲哭無淚，痛不欲生的情狀，那就是戰(zhàn)爭留給母親的創(chuàng)痛，是對戰(zhàn)爭更加母性的控訴。同去的葛平留下一首詩：

一幅昏暗的戰(zhàn)爭畫面

灼痛我的眼睛

擔架上死者的胸前

母親那雙枯萎的手

是整幅畫面唯一的光線

在這里詛咒戰(zhàn)爭與

呼喚和平同等的重要

我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但聽說過戰(zhàn)亂逃難的種種艱辛。那年，在農(nóng)村插隊，見一位母親因為兒子參軍哭得眼睛都腫了，不管別人如何勸說，她只是一個勁兒搖頭。年輕人們想的是當兵闖天下，改換身份，他媽記起的是自己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苦難。當年我也不理解，我也同她兒子一樣，認為老媽太迂腐，現(xiàn)在越來越明白了一個憂患母親的心底對戰(zhàn)爭的恐懼。

母愛是最真實的，母親的本源是生命，母親的天性是護犢，母親的本質(zhì)是人性。正如瓦希里耶夫說的：這里的黎明靜悄悄?！斑@里”就是母親：和平、寧靜、安適的每一個早晨……

貝加爾湖

貝加爾湖，是你么？一瞬間，我懷疑這個名字。它太闊綽了，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遼闊大氣，這么一望無際，面對這樣大的湖面，心里有種異樣的沖動。這哪里是湖？這是海，海才有這樣的大場面，大胸襟，海才有這樣開放的視野，這樣大的氣魄。我走不出這種疑惑，而且它確鑿有海洋動物，神秘的環(huán)斑海豹，那是它嫡生的驕子。還有海鷗，那是海的詩情，聽說也隨了它。

盡管貝加爾湖可以深入千米，但它還是沒有出?？?，沒有與海洋流通，是它永遠無法釋懷的心事。北溟，這是從莊子口里出來的詞匯，不知老先生是否真看到過這片湖，但他脫口而出的名字無可比擬的準確、形象且生動，緊接著他便說到了魚，又是飛起來的魚，翼若垂天之云，將時代推到了億萬年前。冰天雪地，它那時就叫海，北海。當然是漢語，“冰地又雪天，牧羊北海邊”（《蘇武牧羊》）。

如果說，西伯利亞的酷寒、荒蠻是煉獄，那么這片內(nèi)陸的湖，則是它的天窗，希望的倒影，映出的是海天一色。

有色便有情，有色才有希望，否則那些西伯利亞的文學(xué)，帶著悲傷，帶著憂郁，帶著痛苦的文字如何出現(xiàn)在凍土帶上，出現(xiàn)在寒風(fēng)的呼嘯中？

我倚坐著，沉浸在湖光里，對視著它的色情，這不是被掃黃辦公室擅加了黃的那個詞，而是足色滿調(diào)的藍，它未加修飾的本色，遠非一個“藍”字了的。湛藍的底色上，一道道碧藍如無云中天，一道道幽黑如黎明前沉睡的還魂覺，一道道銀藍如全身抖擻準備迎日出，一道道藍瑩瑩的水晃如新月天，或者月走或者云飛，天色攪染，天河浸淫，讓湖藍層次不定，閃爍無度，也許是船行船動，豐富著眼簾，深深的海洋，你為何不平靜？盡管是湖波微瀾，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說出海洋。我從貝加爾式律動中，瞥見了它心聲徐出，它可是寂寞了？如此遼遠，如此深沉，它能不寂寥？

戴水手帽的船長把了一只水桶，深入進湖心，久久地拉上一桶水，導(dǎo)游解釋說，大家放心喝，貝加爾湖水可以直接飲用。

第一口，你就感受到它的清澈，它的沁涼，不含任何人為情境的涼爽，透心入骨，帶了大地原始的親近，不用翻譯的親近，不由人又喝下第二口。一杯下肚，才又意識到，它是湖，名符其實的湖，水的味道這么醇這么凈，沒有一絲雜味，更別說咸味。與海味分明不擾。清純的感覺，來自久遠，是雪水消融的記憶，經(jīng)歷過冰層下的寒流淘冶。

這種清洌，二十年多前曾在烏魯木齊感受過，那是博格達峰下的天池，水里隱含了冰雪期間的情調(diào)，似藍似白，如詩如畫。

這奇幻的閃動的藍色，我在齊娜伊達（屠格涅人《初戀》）的眼中看到過，白人姑娘眼眸中的天水色，藍得無拘無束，真能淹死人。

這種純自然的藍調(diào)，在長白山的天池也看到過，那種清澈，是從心底里露出來的處子藍，有山風(fēng)吹過，有狂雨落過，卻未經(jīng)世事的襲擾，藏了夢一樣的深情。

此時，船長又擺上松仁、糖果、格瓦斯、伏特加。

酒倒了一杯，淺嘗輒止，還是喝不慣伏特加的味，盡管他們的酒具茶具可以很昂貴，但他們的茶，他們的酒，實在無法恭維，還是我們的汾酒，夢里夢外種滿紅高梁，釀酒的女人、玲瓏的酒窩釀著一汪釅釅的醉意。

倒是這湖水，絲絲縷縷中有著幽雅，是的，是幽雅，不是優(yōu)雅。情景有如克拉姆斯柯依的《月夜》，沉靜的森林中，池塘邊，她穿了一襲白裙，圍了白紗巾坐在水邊長椅上，嘴邊噙著一句“沉在紫羅蘭的夢境……”

仿佛聽到了我的夢囈，有長笛金屬般的聲音傳來，從“1”（dao）音起，那么幽那么安謐，望去，她站在甲板上，湖風(fēng)吹散著金發(fā)，嘴邊橫了一支長笛，似在吹，又像只是個造型。但真如油畫中的少女，拖了長長的白裙，只是胸前一朵藍花，莫非貝加爾湖水花迸濺在那兒，涼涼的？

我一直聆聽著，隨她在“6”（la）聲上徘徊，余音縷縷。

這么妙曼，輕柔，是什么曲子？導(dǎo)游說了一個字兩個音：涼、涼。

我卻聽成了藍、藍。

我內(nèi)外交映，一水兒的青藍，與船一起摩挲著貝加爾湖，向遠處，向它的眼波深處駛?cè)?。水天相接，最深最美的一道青色，總在遠處，一直在前方，這種不著邊際的遠，我的同學(xué)瑞華在文章里寫到過，坐了火車，沿貝加爾湖去，一天一夜，始終在它身邊。

只不過，他聽著車輪聲，我聽著長笛。何為其然也？我們丈量著它的無涯，海鷗感受到了我們的問候，它是從貝加爾湖的空寂里飛出來的，它們的歌聲那么悠揚，那么舒展，猶如它們白色的翅子，原來海鷗遠不是隨手那么一筆畫出的樣子，它們的翅子扇動時這么有韻律，只有海洋承受得起，這么起伏得自如，這么無形式的流行，只有海洋容納得下，所以它的名字里有海，它們也一定是把貝加爾湖當成了海來貼近的。

它們的叫聲，明亮，光滟，閃爍在湖光中，似乎隱隱還飄來了李健彈著吉它的歌——

往事隨云走；紛飛的冰雪容不下那溫柔……

好個伊

好個有個性的伊。

我要說的是伊爾庫茨克，記不全俄語名，巧在這第一個字，正好是中國人可用的伊，也就是她。

進這個市的第一眼，是間平矮而不俗的木屋，盡管它已經(jīng)舊得沒了眉眼，而且窗門都低沉。如果一個人長這個樣，你可以說她是低眉順眼，再看卻非笨拙非寒酸，它只是低下身段。又看到一間，還是同樣的低，那種與世無爭的樣子，有幾分像張愛玲，要低到塵埃里去。但心氣高，那木屋的邊邊角角，門窗檐墻的細節(jié)，一絲不茍。尤其那些材料，盡見陳舊，卻全是實功實碼的實木，沒有用替身演員，而且渾身全是實木，沒有只把功夫用在面子上。

原來他們建造木屋時，地下基礎(chǔ)也是整條實木，這樣地勢起變化，屋子的整體性也不壞，并未扭曲解散。只是開口處，那些門呀窗呀離地近了，顯出一種不經(jīng)意的平實。

噢，這就是伊的精神模樣吧，我記住了。雖然現(xiàn)在的伊，既有留存下來的高聳入云，輝煌多姿的各種教堂，也有市政大樓等新建筑，更有130風(fēng)情一條街上的各類風(fēng)姿綽約的酒巴、茶舍。但我往往一掃而過，記住的還是這類木屋。當然，我住的也是木屋，林中的木屋，只有伊的懷抱里，才有這樣沉靜的歸宿處。

我逐步知道伊是一個極有背景，極有個性的地方，首先想的是，它的博物館也會放在木屋里吧？一打聽，原來博物館就叫木屋博物館，木屋自己就是歷史面目。

我想到的歷史，想到的人物，是先從街中心的這尊塑像開始的。這尊塑像全身黑，是一個軍官，巍峨的男子漢，高昂地站在基座上?？疵郑懈郀柌炜?，看經(jīng)歷，曾是黑海艦隊的司令，這不是那個奧斯特洛夫斯基作品里的白軍首領(lǐng)么？

這個伊不以紅白單色來劃分感情，他們不認為他是白匪，哪有帶領(lǐng)一百多萬人征戰(zhàn)的匪？他是第一個承認臨時政府的軍人。零下幾十度的嚴寒中，他帶領(lǐng)的軍隊敗在貝加爾湖的冰面上。那些軍官們圍起人圈，保護凜冽寒風(fēng)中生產(chǎn)的將軍夫人，他們?yōu)榱艘粭l新生的小生命，一起凍死在湖上。隨著幾十萬人凍死在貝加爾湖，這次戰(zhàn)役也畫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句號，作為他們的最高長官，抽了最后一顆煙，也被契卡結(jié)果在冰窟窿里。

這判決書，伊竟沒聽見，還是不理會？居民們湊集了錢，自行其事，立了這尊像。我看到是高爾察克的像，更看到了伊的倔強個性。

還有波蘭人與俄羅斯人的宗教信仰不同，伊在城市中心，教堂群中完整地保留了百年前波蘭移民的天主教教堂，我們走近這座磚紅色的建筑，圍墻與尖塔都那么凈潔、鮮明，尤其窗口等處內(nèi)壁的白色，更加重了這座哥特式建筑的特色，里邊傳出管風(fēng)琴的演奏，厚重、明亮、清晰。

正如安加拉河，三百條河都往貝加爾湖流去，它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往外流。拉斯普京，這個地道的本地作家，累累寫到這條河。

貝加爾湖也是伊這種性格，它明明是淡水湖，卻生養(yǎng)著海洋動物，如曾有過冰層下的猛犸象，至今還有環(huán)斑海豹。

這是伊的自然回聲。也許正是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造就了伊堅持自我，迎風(fēng)而立的風(fēng)韻、骨感……

看看它街頭的那尊城市標志，原來不是這樣子，往莫斯科送審時，給修改成了領(lǐng)導(dǎo)認可的樣子，照樣說，這是上峰的御意。但伊認為這不是我們眼里的猛獸，于是他們把松鼠的尾巴給加上。這是溫暖與柔和，據(jù)說叫“海貍叼雪貂”，可象征財富，或者這是財迷給起的名，再怎么看，它也是老虎呀，虎頭虎爪的，而身子卻像匹狼。但不管叫什么，反正是伊自己弄出來的，誰認不認，不以為然，自已認。

陀斯妥耶夫斯基用西伯利亞牢獄生活為素材創(chuàng)作 《死屋手記》，以戴著鐐銬的手為難友們畫像。或者也是一種城市的精神象征？

布爾加科夫的小說，除了處女作《土爾金一家的生活》外，全部再不能出版，斯大林希望他在《逃亡》一劇的八個夢外，再加一個夢，但他不肯修改，而將一把槍放在書桌抽屜里，等待被傳訊。他說自己是一只文學(xué)之狼，在給斯大林的信中說：有人勸我在狼皮上涂點顏色，涂色也罷，剪去狼毛也罷，怎么也不像只哈巴狗。

這只狼就伏在伊的城市物象中。

從西伯利亞“古拉格群島”走出來的幸存者索爾仁尼琴，因其作品“實錄”的道德力量，被稱為“俄羅斯的良心”，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獎詞說：“俄羅斯的苦難使他的作品充滿咄咄逼人的力量，閃耀著永不熄滅的愛火?！?/p>

流放西伯利亞成為俄羅斯的光榮，仿佛去地獄受洗，生長于西伯利亞的作家對于苦難有著扎心的理解，所以伊的作家，在蘇聯(lián)時期就寫出了《活下去，并且要記住》，一反那些歌頌戰(zhàn)爭的合唱，細膩的筆觸，擁抱的是戰(zhàn)火中普通人的生存艱辛與人性的痛苦。

西伯利亞長期成為政治牢獄城，從十二月黨人起始，不斷有知識階層的勇士從莫斯科從彼得堡等城市被流放來做苦役，他們的信念、氣質(zhì)、談吐及教養(yǎng)給伊留下了如同森林氧氣一樣的人文氣息。

當我們在伊的喀山大教堂看到為十二月黨人立的那支十字架時，便懂得了這種穿透“煉獄”的氣質(zhì)的力量。

當我們從伊這個城市的人們交流的神態(tài)中，從街市建筑、經(jīng)營臉面、手勢語速甚至是步態(tài)中，感受到伊特有的一種沉穩(wěn)、自信、漫不經(jīng)心時，或者這市井風(fēng)情也可謂伊的低調(diào)奢華。

盡管機場的設(shè)施與服務(wù)都不怎么樣，我們離開的那時刻，已是次日凌晨兩點鐘，還是忍不住從眩窗多回望幾眼，只見一筆嬌嫩的桔紅抹在空中，這黎明之彩絕非我們常說的魚肚白，但又是什么？湊近來觀望的同伴們也都無法命名，只紛紛隔著玻璃拍照，留為陌生的影像。噢，再見了，神奇的伊，要用特殊的黎明相為我們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