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儀
(湖北大學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62)
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力作《竹林中》,講述了一件離奇的兇殺案。小說內容由七段供詞構成,其中樵夫、云游僧、捕役和老媼作為證人,交代了案件環(huán)境和人物背景;多襄丸、真砂和金澤武宏是案件當事人,其供詞承載了小說情節(jié)的高潮。這七個人對案件的描述莫衷一是,尤其是三個主角,提供了三種截然不同又自圓其說的供詞,而三段供詞又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供認武宏身上的刀是自己刺下的,但又拼命美化行為動機。這種令人費解的矛盾,或可通過支配日本國民行為的深層觀念——恥感文化來解釋。
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中提出“恥感文化”這一概念。在與之對應的西方“罪感文化”中,人對于“罪”會產(chǎn)生負罪感,因而約束自己的行為;但以“恥”為基點的恥感文化對人的約束力來自于社會評價。
恥感文化的核心是“名譽”。本尼迪克特將日本對名譽的維護稱作“對名譽的情理”,包括“維持各種紛繁復雜的禮節(jié)各得其所,能忍受痛苦,維護自己在專業(yè)或技能上的名聲?!€要求消除毀謗和侮辱,……必要時要對毀謗者進行報復,或者自殺?!雹儆纱丝梢娋S護名譽實質上包含了兩個方面:獲得榮譽、洗刷恥辱。雖然多襄丸三人各執(zhí)一詞,但通過將三人劃分為施暴者(多襄丸)和受害者(武宏夫婦)兩種角色,就可以根據(jù)他們的主要動機,看出他們對于恥感文化這兩個方面的詮釋。
多襄丸供認他強奸了真砂,但不是出于色欲,而是真心想娶她。他嘲笑武宏的貪婪,又美化自己的色欲,因為他知道出于欲望而犯錯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而后他又強調自己是在和武宏公平?jīng)Q斗后才殺死對方。在日本封建時期嚴格的等級制度下,一個強盜敢正面挑戰(zhàn)甚至殺死一個武士,這一“壯舉”能使他從一個奸詐猥瑣的強盜,變成慷慨凜然的英雄。所以即使犯下強奸、殺人的罪行,他的恥辱反而成就了他的“豐功偉績”。
最后多襄丸氣概昂然地“請以極刑”。再英勇無畏也掩蓋不了他的犯罪事實,因此他便是想通過請求極刑來表現(xiàn)自己的悔過,使“無心之過”因他的“坦誠”而顯得無可厚非。但若他真的光明磊落,何不早早自首,使他的壯舉為人知曉,又能表現(xiàn)他誠心悔過。這一矛盾恰好說明了多襄丸并非真心自首,而是在被捕后想借機謀求榮譽的“不得已而為之”。
岡倉由三郎將雪恥比作“晨浴”,蒙羞的人要像洗掉身上的污穢一樣洗刷名譽的污點。武宏夫婦作為屈辱的受害者,分別提供了兩種以自我無辜為主題的辯詞。
真砂哭訴多襄丸侮辱了她的身體,武宏又殺死了她的靈魂。她無力報復強盜,于是向蔑視自己的丈夫復仇,然后自殺。恥感文化要求受到侮辱的人要通過復仇或自殺來洗刷恥辱,真砂回到清水寺認罪,不過是借“供認”來告訴旁觀者她已盡最大可能地雪恥了。
武宏的鬼魂說真砂背叛了他,他是因這莫大的屈辱而自殺的。在日本封建時期,自殺是一個人對自己的名譽進行的最后也是最有力的聲明。武宏無法改變自己和妻子遭受侮辱的事實,就只能以自殺來維護一個武士的尊嚴。
名譽之于多襄丸三人甚至高于生命,因此他們編纂案情,將自己塑造成用生命維護名譽的“知恥”的人。但他們相互矛盾的說辭又恰好成了彼此說謊的證據(jù)。三個人靠謊言修飾名譽,并以踐踏他人的人格和名譽來成就自己的形象,殊不知在看客的眼里,枉顧道德與生命卻不得善終的他們,不過是上演了一場滑稽的悲劇。
恥感文化下,一個人越是為了名譽而犧牲其財產(chǎn)、家庭甚至生命,就越可見其品德高尚。然而求生是人性本能,當文化習慣與人性本能相沖突時,便產(chǎn)生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掩蓋恥辱,這樣既能維護名譽,又能保全利益。
《竹林中》的三人都有虧于名譽,也都企圖隱匿案件真相。尤其是武宏夫婦作為受害者卻沒有主動報案以求公道,正是因為事實上他們并不像自己說的那么高尚。
掩蓋污點是為了迎合輿論而非自我救贖。恥感文化下名譽被推崇為道德標桿后,為了迎合社會評價,個體就可能要以壓抑本心、做出不情愿的事情作為代價。這種不情愿一如三位主人公,真實案件中的他們并不愿意如各自供詞那樣做,謊言正好印證了他們虛偽的榮辱觀。
薩特說:“如果我們同他人的關系扭曲了,變了質,那么他人只能是地獄。”過分強調名譽至上,人們反而更加善于說謊。重視名譽本應是規(guī)范自身行為的一種手段,而過度依賴于他人的評價,在一舉一動中自己首先充當了“他者”去審視自我,反而使名譽的約束變成了扭曲人性的枷鎖,從而讓自己陷入了一個不斷做著不情愿的事情的“地獄”。
日本恥感文化追根溯源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入密切相關。張哲俊先生提出,在以漢字和宗教文化為基礎因素的東亞文化圈中,日本以漢字為媒介從中國引進了儒釋道文化,其中又以儒釋兩家文化影響更為深遠。
維護封建倫理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特征,其實質是集體主義。儒學傳入日本后,從淳仁天皇根據(jù)儒家思想頒布仁政律令,到江戶時代真正深入百姓生活,集體主義思想也隨著儒學滲透進日本國民的日常言行。
集體主義是名譽存在的前提。集體意味著不容忽視的他人存在,而名譽是他人對自我的評價。當一個人名譽有損時,表示社會對其行為的否定。集體主義下,一個人若是得不到集體的承認,必然導致毀滅性后果。多襄丸三人不得不面對審訊時,他們根據(jù)自己的社會身份,為了維護在集體中的個人名譽而說謊。因此多襄丸成了敢做敢當?shù)膫b士,武宏真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只有這樣他們才不負自己的社會身份甚至能獲得榮譽。
佛教在公元六世紀傳入日本,通過本土化和世俗化,到七世紀后期被尊為護國教,為日本社會廣泛接受。
儒家思想構成了恥感文化的他律因素,佛家思想則構成了恥感文化的自律力量。佛教最重要的信仰是輪回果報,即前世善惡決定了輪回之道,有罪入地獄,無罪入極樂。在輪回果報的影響下,恥感文化形成了引人向善的初衷。名譽代表社會普遍的善惡標準,行善能因社會贊賞而獲得名譽,而作惡則會因被人唾罵而有損名譽,其實質就是善惡有報。武宏的鬼魂說:“妻子的罪惡,還不止于此。要僅僅是這樣,我也不至于在冥冥之中這么痛苦了?!雹谄拮拥淖飷簶嫵晌浜甑膼u辱,這份恥辱如同他自己作惡一樣讓他墮入地獄,這也說明恥感文化與善惡果報之間的源承關系。
雖說小說中的三人都身處名譽泥沼之中,但這并不意味著恥感文化從一開始就是扭曲人性的。相反,恰好是因為這種羞恥觀是出自內心尚未受到玷污的時代,人們自愿維護名譽,且效果是日本民族所夢想的,所以他們才會在恥感文化上極盡努力,以至于發(fā)展到小說中這種極端地步?!吨窳种小愤@篇小說直指文化畸形下的社會荒謬,讓人意識到榮譽與罪惡的僅一墻之隔。不僅是日本社會,同樣存在恥感文化的東亞文化圈也能從小說中得到警示,看到恥感文化的弊端,并且尋找一個更加合乎人性的方式輔以律法去彌補過錯,從而使有錯之人在社會中和心靈上都能得以救贖。
注釋:
①[美]本尼迪克特著.菊與刀[M].田偉華譯.北京:中國畫報出版社,2011:102.
②[日]芥川龍之介著.芥川龍之介小說選[M].文潔若,呂元明,文學樸,吳樹文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