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法領域,法官責任制可謂一個引人注目的話題。從現(xiàn)有研究來看,圍繞制度構建-制度運行-制度完善的研究是我們看待法官責任問題的主要著眼點。這種制度視角固然重要,但其亦存在不足。法官責任不僅呈現(xiàn)為法官責任制的具體制度形式,其本身就構成了一種對法官具有辨識度的、能夠產(chǎn)生實踐差異的規(guī)范性要求。那么,我們可以進一步追問——為何要對法官提出這種規(guī)范性要求?這種規(guī)范性要求的內在結構是什么?這種規(guī)范性要求究竟意味著什么?顯然,這些問題的回答無法訴諸于法官責任的具體制度規(guī)定。恰恰相反,如果不就這些問題給出明確看法,則具體制度也將成為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立基于此,本文將從法官責任制中提煉出“法官責任”這一概念,進而圍繞“法官責任之必要”、“法官責任之結構”以及“法官責任之辨析”等三個問題展開論述。
“法官責任之必要”是法官責任理論構建的一個前提性問題。唯有成功回答這一問題,才能為后續(xù)的研究奠定堅實基礎。然而,這一問題并未得到充分論述。
對于法官責任的必要性來說,人們通常傾向于從兩個方面加以論述。這構成法官責任的兩個邏輯起點:一方面,法官責任根植于一種道德直覺,即法官作為與普通民眾相對的官員,必然應當是負責的。法官責任的邏輯起點在于普通民眾對法官的一種樸素的道德期待。另一方面,法官責任根植于一種政治自覺,即法官作為公權力的行使者,必然應當是負責的。法官責任的邏輯起點在于所謂權責一致的政治自覺。
以上兩方面作為法官責任的邏輯起點固然正確,但卻過于一般化或缺乏針對性,從而很難充分彰顯法官責任作為一種具有辨識度的、能夠產(chǎn)生實踐差異的規(guī)范性要求。一方面,無論是道德期待還是政治自覺,都不僅是針對司法裁判權的行使,亦構成其他權力運行的基本要求。另一方面,無論是道德期待還是政治自覺,都是立足于司法之外而提出的法官責任主張,以至于無法充分揭示法官責任之于司法本身的必要性。所以,我們應當從司法實踐和理論兩個層面著手,對法官責任的必要性予以更為深入地闡述。
法官責任的提出源于司法的實踐難題,可以從三個層面加以論述:
其一,當我們強調法官應依法裁判時,往往預設了法官知道何謂依法裁判以及如何依法裁判。但這個預設立場其實是比較含混模糊的。
其二,通常而言,依法裁判意味著法官將待決案件與既存法律規(guī)范相聯(lián)結,繼而遵循司法三段論的邏輯涵攝關系得出裁判結論。作為一種邏輯上有效的推論形式,三段論技術的運用能夠確保司法裁判結論從既定前提中合乎邏輯地、確定地被推導出來。然而,將依法裁判僅僅解讀為司法三段論的運用,似乎過度簡化了司法實踐的復雜性。
其三,在司法過程中,法官顯然并非簡單地、機械地適用法律。技術形式似乎只是位于裁判的表層,在技術的面紗背后卻蘊含著法官更為深層的實質立場,而這恰恰又是充滿不確定性和分歧的。
然而,這種實踐難題并不必然導致對依法裁判的簡單否棄,毋寧促使我們更為深入地反思和詮釋依法裁判之本旨。我們可以認為:盡管法官的裁判面臨著分歧和不確定性,但法官仍應當對其裁判負責!依法裁判就不是一個簡單的是或否的問題,而是一個何以依據(jù)法官責任對法官裁判提出規(guī)范性要求的程度問題。法官責任之必要體現(xiàn)為,其構成依法裁判的一種程度性指標和判準。
法官責任的提煉具有理論上的必要性。對法官責任概念的兩種質疑都是不成立的。其一,法官責任這一概念過于抽象,以至于難以回應一些具體問題。對于實踐中的一些具體問題,法官責任概念似乎并沒有什么直接關系,但隨著德沃金所強調的“辯護梯度的上升”,我們必然會在更為抽象和普遍的層面上訴諸對法官責任的反思。其二,法官責任這一概念過于理想化,以至于難以回應一些現(xiàn)實問題。法官責任這一概念雖然無法充分揭示影響判決做出的現(xiàn)實因素和機制,但如果重要的問題并非司法裁判實際如何作出,而是應當如何作出,則法官責任恰恰關涉司法正當化的過程,進而展現(xiàn)為這一過程中對法官裁判的規(guī)范性要求。
“法官責任之結構”是法官責任理論構建的關鍵一環(huán)。對任何一種法官責任觀的證成或批評都依賴于在一般層面上澄清法官責任結構。兩者構成一種遞進關系或表里關系。法官責任之結構主要圍繞以下三個問題展開:
法官責任的概念性質,即法官責任究竟是一個什么概念。這里可以引入德沃金對三種概念的區(qū)分:標準型概念、自然類型概念以及解釋性概念。其中,標準型概念意味著這些概念共享著正確運用相關術語或表述的標準。自然類型概念意味著這些概念的實例具有某種自然的物理結構或生物學結構。解釋性概念則鼓勵人們去反思并且爭論,我們已經(jīng)構建出來的某些實踐提出的是什么樣的要求。顯然,法官責任并非標準型概念和自然類型概念,而是一種解釋性概念。一方面,人們對于法官責任的確存在分歧。另一方面,有關法官責任的分歧并非事實分歧,而是價值分歧。換言之,法官責任彰顯了一定的價值訴求,但其中的價值是什么以及如何體現(xiàn),是有待解釋的,也是存在分歧的。
如果說法官責任是一個解釋性概念,那么我們可以進一步引入德沃金強調的另一個區(qū)分——概念與概念觀。對于解釋性概念,人們往往存在不同的解釋,進而形成相互競爭的概念觀。然而,不同概念觀卻都是在同一個概念基礎上的展開,是對概念核心含義的解讀。概念與概念觀區(qū)分的意義在于:人們有關法官責任的分歧其實是一種概念觀的紛爭;人們有關法官責任的共識則取決于不同概念觀的最佳證成。我們需要在法官責任的各種概念觀之中進行概念分析,即將其中蘊含的一些必然性內容予以抽象化和理論化,提煉出法官責任概念的核心含義或者本旨,從而得出最佳的法官責任觀。
如果說法官責任是一個解釋性概念,并且應當區(qū)分其中的概念和概念觀,那么重要的就不是對法官責任各種看法的簡單羅列,而是需要在結構層面呈現(xiàn)法官責任蘊含的概念本旨,即理清法官責任作為一種“規(guī)范性要求”的三個層面:
其一,這種“規(guī)范性要求”的基礎,即我們何以能夠基于法官責任對法官的司法裁判提出規(guī)范性要求?這一問題需要訴諸有關司法裁判客觀性的討論??陀^性問題涉及非常復雜的理論紛爭,本文無意詳盡展開。這里需要強調的是,所謂客觀性往往具有一定的“場域性”,因而不存在唯一的客觀性概念。顯然,適于司法領域的客觀性不同于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客觀性,我們很難用一種科學標準檢驗和評判司法領域的客觀性。在此意義上,有學者提出了客觀性的二階命題,即法官裁判總會作出客觀性宣稱,但在客觀性宣稱與真正的客觀性之間,存在著一個二階的空間。依據(jù)這種觀點,司法裁判的客觀性就不具有絕對性和唯一性,而是存在一個可錯的、可論爭的二階空間。這恰恰使我們能夠基于法官責任對法官的司法裁判提出一定的規(guī)范性要求。
其二,這種“規(guī)范性要求”的內容,即我們基于法官責任對司法裁判究竟提出了什么樣的規(guī)范性要求?首先,依法裁判的不確定性并不必然導致對依法裁判的簡單否棄。從法官責任的角度來看,依法裁判是每一個嚴肅的裁判者所必然主張和認同的。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是否依法裁判,而是如何依法裁判。其次,如果說公平正義是依法裁判所追求的實質目標,那么法官責任恰恰不是對這種實質目標的規(guī)范性要求,而是對如何依法裁判本身的規(guī)范性要求,其重點在于“如何”。責任不是對某種實質目標的規(guī)范性要求,而是對人們在此過程中如何做出決定的規(guī)范性要求。最后,根據(jù)以上兩個層面的論述,法官責任是對法官應當如何依法裁判提出的規(guī)范性要求,而且這種規(guī)范性要求又沒有脫離依法裁判本身而直接訴諸實質目標。換言之,法官責任是內嵌于司法裁判之中。這種內置性展現(xiàn)了德沃金強調的“法律的論證性”特征——裁判者應當訴諸法律理由為其判斷進行辯護、論證。當裁判者的主張遭遇異議時,則要通過提高論辯梯度來進一步穩(wěn)固自己的主張。顯然,這是在一種較為抽象和一般的層面上提出了法官如何依法裁判的規(guī)范性要求,從而盡可能地避免法官裁判陷入盲目和恣意。
其三,這種“規(guī)范性要求”的標準,即我們何以說明司法裁判符合依據(jù)法官責任提出的規(guī)范性要求?顯然,司法并不是一種單純依賴強制力的運作,而是通過裁判為當事人提供理由,進而指引人們的行動。從行為者的角度看,司法裁判提出的行為理由具有義務性,對其構成義務約束力。換言之,法官將法律適用于當事人時,會宣布當事人有以某種與其利益相反的方式行動的法律義務。然而沒有當事人的同意,官員如何可以作出如此嚴肅的主張并使受眾負有義務?官員必須要代表法律作出一種道德主張,才有可能在官員和普通人之間建立一種規(guī)范性關系。如果說法官責任旨在對法官如何裁判提出規(guī)范性要求,那么法官責任的評判標準就在于法官應當如何裁判才能滿足這種義務性的要求。
基于前文的理論鋪墊,我們得以最終辨析法官責任的內涵,即法官責任究竟意味著什么?從通說看,主要有兩種法官責任觀較為流行——錯案責任觀和違法裁判責任觀。這兩種責任觀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合理之處,但最終都無法充分揭示法官責任的內涵。鑒于“正當性”這一概念之于司法的重要意義,所以基于正當性的責任或許是一種最佳的法官責任觀,而法官應當為其裁判的正當性負責就成為法官責任的應有之意。
錯案追責和違法裁判追責是當下兩種主要的法官責任觀,其分別體現(xiàn)了結果中心主義和行為中心主義兩種法官責任模式。這兩種責任觀的提出都有一定的可合理之處,但亦存在根本的缺陷。錯案責任的弊端在于忽視了司法裁判的可錯性。法官責任的提出源于司法裁判的不確定性或可錯性。換言之,這種不確定性或可錯性凸顯了司法裁判的復雜性。正因如此,我們才基于法官責任對法官應當如何裁判提出規(guī)范性要求。錯案責任恰恰期望通過訴諸“錯案”這種非此即彼的、唯一性的、結果性標準將司法裁判的復雜性予以簡化,以至于錯失了法官責任問題的真正要點。所以錯案責任觀并非一種最佳的法官責任觀。
就違法裁判責任而言,這種責任觀忽視了法官責任在于對法官應當如何裁判提出一種規(guī)范性要求,其僅僅從反面或消極的方面歸納了若干構成違法裁判的情形,但恰恰沒有從正面或積極層面說明法官究竟應當如何裁判。簡單、機械地依法裁判或者說僅僅沒有違法裁判仍然可能構成一種恣意裁判,從而在實質意義上違背了法官責任。法官依法裁決不能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如果說錯案責任觀導致法官責任過于泛化,那么違法裁判責任觀過于限縮了法官責任的內涵,所以也并非一種最佳的法官責任觀。
簡言之,以上兩種責任觀主要揭示了法官責任的消極含義,而忽視了法官責任所蘊含的積極意義。如果說法官責任旨在對法官應當如何裁判提出一種規(guī)范性要求,那么我們就需要為法官責任注入更為充分的內容。在此意義上,圍繞“正當性”這一概念對法官責任展開反思和重構或許是一條可取的理論路徑。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初步展開這一主張:
其一,為什么訴諸正當性這一概念?法官責任并非一種基于道德直覺和政治自覺的簡單訴求,而是根植于司法實踐難題的,對法官應當如何裁判的一種規(guī)范性要求。顯然,應當如何裁判不同于實際如何裁判,而是基于特定的價值立場,為了實現(xiàn)一定的價值目標而提出的規(guī)范性要求。正如德沃金所指出,“我們遵守法律,不僅僅因為我們被迫遵守法律,而且因為我們感受到遵守法律是正確的。甚至在我們知道遵守法律并不利于我們個人的直接利益時,在我們知道不遵守法律而不會因此受到懲罰時,依然感到有責任遵守法律?!彼?,正當性這一概念看似抽象和理想化,但其實蘊含于司法之中,構成對法官裁判的一種規(guī)范性指引與要求,也是我們反思和構造法官責任的依據(jù)所在。
其二,正當性這一概念的核心關切是什么?簡言之,正當性這一概念旨在分歧中確立共識。基于正當性的共識不是依賴于強力,而是訴諸于證成或論辯,即對應當如何行為提供辯護。正當性這一概念旨在凸顯行為背后的正當化理由。行動者欲主張某種行為的正當性,則需要為其行為尋找和確立某些正當化理由,從而在面對分歧和懷疑之時,基于這些正當化理由為其行為提供辯護。所以,“理由”是正當性這一概念的關鍵所在。
其三,如何理解法官對其裁判的正當性負責?簡言之,這意味著法官不僅要對案件作出判決,更應關心如何使其裁判具有正當性,進而反思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應該如何適用法律。在此過程必然夾雜了法官自己對法律的理解和判斷。所以問題的關鍵就在于裁判者能夠為其個人判斷提供什么樣的理性化或正當化辯護。由此,法官責任體現(xiàn)為法官能夠為其依法裁判提供理由,從而使其裁判行為受到一種規(guī)范性指引和約束,避免陷入盲目和恣意。然而,單純強調法官為其裁判提供理由是不充分的?!袄碚摲制纭鼻∏∫馕吨门姓邔τ诜衫碛纱嬖诜制纭Q言之,此時的問題不在于是否提出理由,而在于提出什么樣的理由或者說提出恰當?shù)睦碛?。在此意義上,德沃金強調法官在裁判時要遵循所謂“整全性原則”。司法正當性與裁判者所主張的法律理由相關,而“整全性原則”則為法律理由的選擇和確立提供一種更為充分的、實質性的規(guī)范性指引和約束。惟其如此,我們才能說裁判者對其裁判的正當性負責。
綜上所述,本文的旨趣在于揭示法官責任是對法官應當如何裁判提出的一種規(guī)范性要求。繼而著重從三個層面展開研究:為何要對法官提出這種規(guī)范性要求;這種規(guī)范性要求的內在結構是什么;這種規(guī)范性要求究竟意味著什么。盡管其中的理論構建還存在種種不足,但如果上述核心旨趣可以成立,本文在法官責任這一研究領域就做出了一點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