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冬冬
(武漢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武漢 430072)
意識形態(tài)批判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核心主題之一。從20世紀20年代到70年代初,西方馬克思主義聚焦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變化和現代人類文明的進程,依托于馬克思主義和西方哲學文化傳統,展開多維度多層次的批判和診斷,形成了豐富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拓寬了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理論的外延,重建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研究范式??v觀其近半個世紀的思想路程,隨著資本主義和人類文明的演進,西方馬克思主義在意識形態(tài)批判問題上發(fā)生了重要轉向,體現了對資本主義和現代文明的時代關切。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轉向體現在批判視域、批判邏輯、批判方式、批判基點和批判旨趣等方面,這根源于不同時代資本主義的發(fā)展現實及其面臨的主要問題。從早期創(chuàng)始人到法蘭克福學派,再到薩特、阿爾都塞,及至70年代以來,西方馬克思主義面對資本主義和現代文明所派生出來的諸多病癥,形成了豐富多樣的意識形態(tài)思想。辨析其意識形態(tài)批判背后的理路轉向,有助于從整體上把控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全貌,同時對我國意識形態(tài)建設也頗具啟發(fā)意義。
按照《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的作者佩里·安德森的說法,西方馬克思主義諸流派的特點是重理論輕實踐,他們放棄了政治、經濟等宏大的時代主題,轉向了抽象的哲學文化理論建構。這一評價同樣適用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意識形態(tài)這一概念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哲學家德·特拉西提出的,其目的是建構一種以感覺論為基礎的觀念的科學。拿破侖曾譏諷特拉西等意識形態(tài)家為空想家、形而上學家,認為意識形態(tài)是脫離現實的抽象的推論性學說。自此,意識形態(tài)概念多在貶義上使用,被理解為缺乏本質、不尚實際的空談。直到馬克思恩格斯才對意識形態(tài)概念給予科學的定位。雖然馬克思恩格斯多在虛假意義上使用意識形態(tài),指出“意識形態(tài)是由所謂的思想家有意識地、但是以虛假的意識完成的過程”[1],但同時也把意識形態(tài)奠基于歷史科學之上。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恩格斯比較系統地論述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思想。除了批判以青年黑格爾派為代表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虛假性,揭露資產階級統治思想的偽普遍性、偽永恒性特點,更重要的是,馬克思恩格斯在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的辯證關系原理上定義意識形態(tài)的性質、特點和客觀規(guī)律,闡明了“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2]的基本原理,將意識形態(tài)樹立在科學的歷史唯物主義哲學基礎之上,賦予意識形態(tài)以科學的理論性質和面貌。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意識形態(tài)的科學建構,旨在批判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虛偽性及其對無產階級的思想統治,解放無產階級被束縛的革命意志,推動無產階級革命事業(yè)的發(fā)展。這一意識形態(tài)批判工作不是一蹴而就的,當然也沒有簡單停留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哲學批判層面上,而是延伸到《資本論》及其系列手稿中,通過商品拜物教理論得以繼續(xù)和強化。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提出了貨幣拜物教、商品拜物教和資本拜物教,揭示了資本邏輯和商品關系對人的生產勞動和社會關系的異化之謎,徹底批判了資本對勞動的異化統治,為無產階級革命提供了科學的理論依據。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繼續(xù)揭露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實質及規(guī)律,這使得他的意識形態(tài)思想祛除了抽象思辨的色彩,并具有了徹底的科學性之特點。反過來,馬克思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學說經歷了從哲學批判到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轉向,也賦予了政治經濟學批判以強烈的革命意向性特征,這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科學性和革命性相統一的根本特點。至此,意識形態(tài)不再是抽象的空洞的思辨話語,而是經由政治經濟學批判變成了時代精神之精華。
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俄國十月革命取得了勝利。但與之相反,西歐無產階級革命卻遭遇了失敗。反思革命失利的原因,尋求適合西歐國情的革命道路,成了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理論使命和歷史責任。以盧卡奇、科爾施和葛蘭西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奠基人,從意識形態(tài)領域反思革命失敗的教訓,他們認為革命之所以失敗,是因為缺乏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只有實現無產階級階級意識的覺醒,奪取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才能實現無產階級革命的復興。為此,與經典馬克思主義所關注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和暴力革命路徑不同,他們轉向注重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革命批判和理論建構,開啟了主體性哲學批判的先河,其中盧卡奇物化理論、科爾施的哲學批判思想、葛蘭西文化霸權理論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批判轉向的始作俑者。盧卡奇借助馬克思的拜物教理論和韋伯的合理性思想,批判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物化現象和物化意識,建構了自己的物化理論。他主張,作為歷史主客體統一的無產階級,應“有效地瓦解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并把自己的意識發(fā)展成為現在唯一起決定作用的社會意識”[3]311,以此推動無產階級解放事業(yè)的復興??茽柺﹦t大力批判資產階級科學特別是第二國際庸俗的馬克思主義者,指責他們把馬克思主義實證化、庸俗化的錯誤做法,圍繞“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是如何關聯于意識形態(tài)的”[4]34這一重大命題,提出馬克思主義是哲學,是革命的批判的哲學之論斷,凸顯了馬克思主義對無產階級革命的指導意義。葛蘭西提出“國家=政治社會+市民社會”[5]的經典公式,把市民社會定性為文化、倫理和意識形態(tài)活動領域,提出了奪取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的革命任務以及陣地戰(zhàn)的革命策略。哲學批判、意識形態(tài)斗爭而非政治經濟學批判、暴力革命,已經成了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主題。法蘭克福學派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和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哲學和意識形態(tài)批判主題,進一步發(fā)展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在《啟蒙辯證法》中,霍克海默、阿多諾論述了文化工業(yè)批判理論,揭示了作為大眾欺騙的啟蒙——文化工業(yè)背后的技術理性邏輯,他們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商業(yè)就是他們的意識形態(tài)……文化工業(yè)的權力是建立在認同被制造出來的需求的基礎上”[6]153,以此批判了資本主義大眾文化的消解功能和認同機制。馬爾庫塞把大眾文化比作“肯定文化”,指出“這種文化的根本特性就是認可普遍性的義務,認可必須無條件肯定的永恒美好和更有價值的世界”[7],以此來灌輸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消解大眾的批判性、否定性思維,建構一個合理性的單向度社會。法西斯主義的興起,引起了法蘭克福學派從心理學視角分析其意識形態(tài)運作機制的興趣,弗洛姆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和馬克思主義結合起來,通過分析法西斯統治下大眾逃避自由的心理機制,創(chuàng)制權威人格、社會性格和社會無意識等概念,主張建立健全的社會,從而建構了規(guī)范的人道主義學說。由此來看,無論是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還是法蘭克福學派,都漸漸遠離了政治、經濟、革命解放等經典馬克思主義命題,轉而在哲學、意識形態(tài)領域開展對資本主義及其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從而創(chuàng)制了不同于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學說的西方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理論。伴隨著意識形態(tài)批判領域的轉變,背后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批判邏輯的轉換。
馬克思恩格斯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及其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批評,其落腳點是推動無產階級革命事業(yè)的開展,建立共產主義,這是他們畢生的追求。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基于人本主義異化史觀邏輯批判了資本主義異化勞動現象,但并沒有止步于此,而是從哲學上論證了共產主義——揚棄異化勞動的可能性。從《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到《資本論》,馬克思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逐步奠基于歷史科學之上,并通過政治經濟學批判進一步深化,為工人階級革命事業(yè)的開展提供了強有力的精神武器。西方馬克思主義諸流派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繼續(xù)開展馬克思未竟的資本主義批判事業(yè),但是其理論邏輯逐漸偏離了階級革命和人類解放,由于受到西方現代哲學的影響,不免帶有抽象思辨的色彩。作為共產黨領袖和理論家的盧卡奇、葛蘭西,在西方馬克思主義誕生初期一直堅持現實革命邏輯。盧卡奇認為,“隨著對勞動過程的現代‘心理’分析(泰勒制),這種合理的機械化一直推行到工人的‘靈魂’里”[3]149,致使工人階級的意識也被物化了,無產階級革命復興的關鍵是階級意識的覺醒。盧卡奇十分推崇盧森堡的無產階級政黨理論,指出共產黨應當運用歷史唯物主義這一理論武器促進無產階級階級意識覺醒。葛蘭西改造了黑格爾、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思想,提出了獨特的市民社會理論。在他看來,市民社會是資本主義社會的上層建筑,是牢固的社會水泥、思想堡壘,無產階級只有首先在市民社會中運用陣地戰(zhàn)策略,奪取意識形態(tài)領導權,才有可能重新恢復共產主義解放事業(yè)。當然由于盧卡奇、葛蘭西的曲折的人生命運,他們的革命主張并沒有實現,也未能一直堅持下去。
自法蘭克福學派伊始,西方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理論逐漸走向抽象思辨的哲學批判。霍克海默、阿多諾將自己的理論定位于批判理論,通過批判以實證主義、新實證主義、現象學為代表的資產階級主流哲學的弊端,提出了批判理論的主張。批判的宗旨是“超越流行的社會實踐形式”,“批判地接受支配著社會生活的范疇”,“促進社會朝著一個消除了非正義的未來發(fā)展”[8]。從啟蒙理性批判到工具理性批判再到否定辯證法,隨著對西方理性傳統和現代文明反思的加深,法蘭克福學派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越來越具有濃郁的思辨韻味。以啟蒙理性批判為例,霍克海默、阿多諾認為,“啟蒙的根本目標就是要使人們擺脫恐懼,樹立自主”;“啟蒙的綱領是要喚醒世界,祛除神話,并用知識替代幻想”[6]1。但啟蒙倒退成了神話,自培根、笛卡爾以來的理性主義取得了上帝般的地位,理性在解放人的同時又為人戴上了新的枷鎖。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作為大眾文化的啟蒙,文化工業(yè)遵循著資本邏輯和市場法則,因而成了啟蒙統治大眾的理性工具。同樣作為法蘭克福學派中堅力量的馬爾庫塞,他同時也是弗洛伊德主義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馬爾庫塞把弗洛伊德的性本能學說和馬克思的勞動理論結合起來,創(chuàng)造了愛欲解放理論。他認為,愛欲是人的本質,資本主義文明是壓抑性文明,是對人的愛欲的壓抑,為此他提出了建構非壓抑性文明的主張,倡導實現人的愛欲的解放。薩特認為馬克思主義缺乏人學的向度,因此主張把存在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結合起來,用存在主義補充馬克思主義。薩特的人學辯證法當然不同于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在他那里,人不是現實的從事實踐活動的人,而是自由行動并對自己的行為后果負責的主體;而實踐也不是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生產實踐,而是“一種行動和自我承擔責任的倫理學”[9]。薩特的人學是一種抽象的道德式的價值批判,仍未企及馬克思的人學理論。雖然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家仍堅持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但與馬克思恩格斯遵循現實的革命邏輯不同,他們借助于西方非理性主義、弗洛伊德主義和存在主義等思想,對資本主義展開抽象思辨的批判,其意識形態(tài)理論雖然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但畢竟脫離了無產階級革命的主張,并沒有產生現實的革命性影響。
基于西方哲學文化傳統,面對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變化和時代主題的變更,西方馬克思主義在轉變意識形態(tài)批判領域和批判邏輯的同時,其批判方式也在發(fā)生變化。與經典馬克思主義的宏大敘事方式不同,西方馬克思主義側重于微觀反思、細小敘事。對于創(chuàng)立新唯物主義的馬克思恩格斯來講,政治經濟、革命解放一直是他們的理論主題。馬克思恩格斯首先是革命家,其次才是哲學家,他們發(fā)現人類社會的歷史規(guī)律和資本主義剩余價值剝削的秘密,目的并不僅僅是創(chuàng)立一門新的哲學或者社會學,而是要找到人類解放的革命道路、革命主體和革命策略。在馬克思恩格斯的話語體系里,隨處可見的是生產方式、社會形態(tài)、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上層建筑、階級斗爭、暴力革命等宏大主題,這些宏大概念共同構成了無產階級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批判話語;特別是《資本論》中的拜物教理論,從根本上揭示了商品、貨幣和資本關系對人的社會勞動關系的遮蔽和異化,奠定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理論基礎,并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異化理論提供諸多理論啟示。雖然馬克思主義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淵源之一,但后者逐漸偏離了馬克思主義的宏大的革命歷史話語,轉而在意識形態(tài)、日常生活、美學、消費、性別等微觀領域里進行抽象的反思批判。
受到馬克思拜物教理論的啟發(fā),盧卡奇的物化理論揭示了資本主義物化現象,特別是比較細微地分析了工人的物化意識。資本主義物化現象侵蝕了工人大眾的心靈,致使工人原子化、孤立化,無法從整體上把握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運動規(guī)律,從而再生產出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認同,消解了工人大眾的反抗心理。法蘭克福學派承接韋伯的合理性思想和盧卡奇的物化理論,進一步深入到對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背后的工具理性的微觀解析。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合理化成為社會組織、社會運行的基本原則,人的思想和行為越來越符合合理性原則,社會朝著合理化、可控化的方向發(fā)展。這一切源自于理性異化成為工具理性、技術理性,并進一步發(fā)展為社會合理性,工具理性或者技術理性規(guī)定了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規(guī)范,把社會塑造成一個以技術為基礎的被全面管控的合理化社會。不僅如此,技術合理性還變成了政治合理性,科學技術作為意識形態(tài)發(fā)揮著政治合法性作用,“這種技術決定論的命題作為隱形意識形態(tài),甚至可以滲透到非政治化的廣大居民的意識中,并且可以使合法性的力量得到發(fā)展?!说淖晕椅锘媪巳藢ι鐣钍澜缢鞯奈幕霞榷ǖ淖晕依斫狻盵10]。法蘭克福學派對工具理性的微觀反思,揭示了資本主義隱形的運行機制,也使得對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更加細微深刻。與法蘭克福學派相類似,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列斐伏爾通過深入分析日常生活,開啟了資本主義批判的新向度。列斐伏爾正是通過對馬克思的異化理論的理解和重新解釋來引申出他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論的。在列斐伏爾看來,“異化理論和‘全面的人’的理論仍然是對日常生活批判的指針”,但是要通過日常生活批判而使之具體化?!霸谌粘I钪?,直接的東西,也就是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一方面已把經濟現實、現存的政治上層建筑的作用和革命的政治意識等等包容起來;另一方面又將它們掩藏和隱匿起來。所以一定要撕破面紗才能接觸真相。這種面紗總是從日常生活中產生著,不斷地再生產著;并且把日常生活內含的更深刻、更高級的本質隱蔽起來?!盵11]66-67在列斐伏爾看來,單調、重復的日常生活隱含著深刻的內容,從一個女人購買半公斤砂糖這一簡單的事實,通過邏輯的和歷史的分析,最后就能抓住資本主義,抓住國家和歷史。這樣,日常生活的平凡事實呈現出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是個人的偶然小事,一方面是更為豐富的社會事件。只有通過日常生活批判才能揭示簡單事實的豐富社會內容。不僅傳統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轉向了對資本主義的微觀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而且70年代之后的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仍然堅持對資本主義的微觀解析。鮑德里亞的符號消費批判,詹姆遜審美政治學,拉克勞、墨菲的多元激進民主,女性主義馬克思主義對家務勞動的解讀……進一步從微觀上深化了傳統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西方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微觀反思方式提供了資本主義批判的多元維度,從不同層面上深化了對資本主義的認識,但這種方式畢竟脫離了宏大的歷史革命話語,并未對資本主義形成強有力的挑戰(zhàn)。
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方式的轉變,其實質是批判的基點或方法論原則發(fā)生轉換,即從總體性范疇走向多元個體維度。總體性原則是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基石,盧卡奇、科爾施、葛蘭西、布魯赫等人都是基于總體的方法或視角去反思批判資本主義,這一總體維度是從黑格爾的唯心辯證法、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那里繼承而來。黑格爾提出了實體即主體思想,強調思有同一原則和主客體相互作用,但被他的泛邏輯神秘主義的哲學體系遮蔽了。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也是主張對社會歷史總體的把握,提出了社會有機體思想,但被第二國際庸俗的馬克思主義者歪曲成了“經濟決定論”。他繼承黑格爾、馬克思的總體思想,是要確立揚棄物化的總體性原則,尋找超越物化結構的現實力量和革命道路。他提出了一個新的哲學論斷,馬克思主義的正統是方法,是革命的總體辯證法,“總體范疇,即整體完全優(yōu)于各部分,是馬克思從黑格爾那里獲得的那種方法的本質,馬克思卓越地把這種方法改變成一種全新的科學的基礎?!傮w性范疇的首要性是科學里的革命原則的承擔者”[12]。面對被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塑造的碎片化的物化現實,只有確立總體性辯證法,才能認識并超越資本主義的物化結構和物化意識??茽柺┎粷M于庸俗的馬克思主義者把馬克思主義實證化、只強調經濟斗爭和議會道路而忽視理論批判和暴力革命的做法,認為“不僅經濟、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而且歷史過程和有一時的社會行動,都繼續(xù)構成了‘革命的實踐’的活動統一體”[4]22-23,應當從整體上把握馬克思主義,并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開展對資本主義的總體革命。列斐伏爾把馬克思的異化思想引入到日常生活批判領域,用以分析資本主義日常生活中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在他看來,“日常生活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剩余物,即它是被所有那些獨特的、高級的、專業(yè)化的結構性活動挑選出來用于分析之后所剩下來的‘雞零狗碎’,因此也就必須對它進行總體性的把握”[11]97,通過在日常生活的各個領域開展總體革命,最終以總體性的人超越異化狀態(tài)。由此可見,總體性是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理論基調,其特點是主張對資本主義進行總體性的批判反思,并從總體上超越資本主義的異化狀態(tài)。但隨著資本主義消費時代的來臨和后現代主義的興起,西方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批判逐漸轉向了理性哲學、生活交往、國家機器、民主政治、日常消費等多元化的批判維度。
二戰(zhàn)后資本主義進入了福利國家和消費社會時代,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也從工具理性批判上升到對整個西方理性哲學的反思,這完成于阿多諾的《否定辯證法》。阿多諾通過批判克爾凱郭爾、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哲學,揭示了傳統哲學的同一性邏輯,并進一步延伸到對資本主義商品交換原則的批判。他主張以非同一性取代同一性,以否定辯證法取代同一性辯證法[13],主張建構一種人與人、人與事物之間的新模式即“星從”。阿多諾通過反思解構傳統的同一性哲學,力圖瓦解資本主義運行機制的隱性邏輯,但他的“星從”哲學更多的是一種美學烏托邦,并未建構一種切實可行的實踐策略。與阿多諾同一性哲學批判視角不同的是,哈貝馬斯從日常生活世界交往的維度批判了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實現了批判理論向交往行為理論的轉變。哈貝馬斯批判地繼承韋伯的合理性思想,針對系統對生活領域的入侵問題,提出了生活世界交往的有效性要求:可領會性、真實性、真誠性和正確性[14],并進一步提出了商談政治理論,主張建立民主多元的理想社會。通過回溯馬克思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和葛蘭西的文化霸權思想,法國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阿爾都塞從國家機器的角度揭示了意識形態(tài)的功能作用,指出“生產關系的再生產是通過國家政權在國家機器——鎮(zhèn)壓性國家機器和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兩方面——中的運用來保證的”[15],從而揭示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運作機理。另外,阿爾都塞還借助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闡釋了意識形態(tài)的主體召喚功能,指出意識形態(tài)反映了主體與其生存條件之間的想象性關系。不僅70年代之前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從哲學、意識形態(tài)、日常交往等多個角度闡發(fā)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而且70年代以來的后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們更是豐富了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多元化視角。受葛蘭西文化霸權思想和阿爾都塞多元決定論的影響,后馬克思主義者拉克勞、墨菲提出了話語霸權概念,勾畫了一種激進、自由和多元民主的左派方案。鮑德里亞承接列斐伏爾的消費理論,提出了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分析了消費社會中符號所起的意識形態(tài)作用。受馬克思商品拜物教理論、阿爾都塞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理論的影響,齊澤克指出意識形態(tài)是一種社會存在,發(fā)揮著主體建構功能;并進一步劃分了三種意識形態(tài):自在的、自為的和自在自為的意識形態(tài),特別是借助拉康的精神分析方法批判了現代社會意識形態(tài)——犬儒主義。另外,伊格爾頓、詹姆遜從文學藝術的角度分析了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機制。在多元化的現代社會里,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種類、特性和作用方式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因而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家也從多元化視角展開批判性解讀,這雖不及早期總體性批判的濃厚的革命色彩,但卻豐富了西方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多元性、深刻性,也對我們的意識形態(tài)建設提供了諸多理論啟示。
由于西方馬克思主義開辟了一條不同于正統馬克思主義的人本主義解釋路徑,其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視域、批判邏輯、批判方式和批判基點發(fā)生了重大轉向,因而其批判旨趣也逐漸偏離了經典馬克思主義的人類解放追求。從實現哲學變革到剩余價值理論的創(chuàng)造,從《共產黨宣言》到《哥達綱領批判》,馬克思恩格斯矢志不渝地堅持解放全人類的共產主義理想追求。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偏離經典的政治經濟問題,轉向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理論批判和話語建構,其目的不只是批判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統治,而是力圖找到一條適合西歐時代背景的無產階級革命的道路。雖然脫離時代的政治經濟命題而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尋求革命新道路,并沒有產生革命的現實影響,但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仍然堅持馬克思主義的人類解放旨趣,并在一定意義上發(fā)展了馬克思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后來的西方馬克思主義乃至后馬克思主義雖然進一步發(fā)揮和深化了早期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模式,建構了豐富的資本主義批判理論,但他們批判的目的和追求逐漸轉向了審美救贖和悲觀主義的烏托邦。
隨著壟斷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西方社會變成了一個發(fā)達的工業(yè)文明社會,社會結構和階級關系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階級革命已不再是時代的主題,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也更多的是在反思人類生存困境以及現代文明對人的壓抑,不再追求宏大的人類解放。從早期揭示啟蒙倒退為神話,解析文化工業(yè)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運作機制,到中期批判工具理性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隱性支配邏輯,批判科學技術異化成為意識形態(tài),再到《否定辯證法》解構西方理性哲學的同一性邏輯,抽象地瓦解資本主義的市場交換原則,法蘭克福學派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日益走向極端的否定立場,但面對發(fā)達的被管理的世界,他們也無法找到有效的革命路徑以突破被操縱的人類命運?;艨撕D笃谠絹碓奖^,他認為只有當建立在工具理性基礎之上的希望全部破滅之后,真正的希望才能產生;阿多諾希冀通過否定辯證法建構一種具有審美意象的“星從”,來擺脫現實社會的全面控制;馬爾庫塞則主張對資產階級文化大拒絕,并提出審美解放的維度,“藝術向現存現實的壟斷性宣戰(zhàn),以便去確定什么東西是‘真實的’,藝術是通過創(chuàng)造一個虛構的世界,即一個‘比現實更真實’的世界,去達到這個目的的”[16]。由于沒有深入到社會現實的經濟政治本質規(guī)律中去,法蘭克福學派對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最終必然走向“文化救贖”和新的烏托邦空想,法國“五月風暴”證實了其主張的悲觀浪漫主義色彩。
70年代以來,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被后馬克思思潮、晚期馬克思主義和后現代馬克思主義進一步發(fā)展,進入對符號和語言的批判,并形成了不同形態(tài)的文化批判話語和理論。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歷史邏輯終結之后,他們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主要在符號和文化領域中繼續(xù)發(fā)展,都是直接針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文化展開的。鮑德里亞從政治經濟學批判走向了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解讀符號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德波的《景觀社會》把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論發(fā)展成為景觀拜物教理論,力圖打破資本主義的景觀化操控;后馬克思主義者拉克勞、墨菲雖然主張激進多元的民主追求,但也只是提出一套話語霸權理論。作為當代西方左翼思想家代表的齊澤克、巴迪歐等人,雖主張重建共產主義理念,恢復大眾的共產主義追求,但也是純粹地從哲學層面上進行抽象地論證。國外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已經完全放棄了馬克思主義的解放追求,表現出來的是對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統治的悲觀失望,無法提供超越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統治的有效途徑,不過其理論成果在揭示意識形態(tài)的地位、功能、機制和影響方面還是具有強烈的時代感和現實啟發(fā)意義的。
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發(fā)展史上,西方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理論傳統之后,逐漸轉向了哲學文化領域的抽象批判,其批判視域、批判邏輯、批判方式、批判基點和批判旨趣都逐漸偏離了經典馬克思主義的傳統,最終形成了學院化的理論鏡像和悲觀主義的理論氣質。這對我們的理論啟示是,必須回到馬克思,回歸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前提,只有這樣,才能有效開展意識形態(tài)理論建設和思想政治工作。自覺回歸并堅持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理論氣質和實踐精神,我們才能不斷增強“四個自信”,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不斷提供理論支持和智力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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