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婧寧
自那以后,已經(jīng)過去了八年,而他依然五十九。
一
“從前有一個老瞎子帶著一個小瞎子學(xué)二胡,老瞎子告訴小瞎子,當(dāng)你彈斷一千二百根琴弦的時候,你就可以打開你的琴筒,里面有一張方子,能治好你的眼睛……”
這是母親在我三年級的時候,給我講的《命若琴弦》的故事?,F(xiàn)在回想起來,可能是母親為我學(xué)二胡做下的鋪墊,將三弦琴換成了二胡,可她不會想到呀,在種下二胡的時候,她不知不覺也種下了一個人。
那是我第一次在心里為一個作家,留有一席之地。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一年我八歲三年級,他五十九。
這個故事在我的童年里無限循環(huán),我不知道這個故事的來源,只道是一篇童話。雖然我能很明白地記住母親講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但我還是要求母親她一遍又一遍地講這個故事,并把那今天看起來極其尋常的“人活著總要有點追求,那一千二百根琴弦支撐著的是小瞎子的希望”作為大徹大悟的人生真理銘刻在心。
二
你們看這句:“園墻在金晃晃的空氣中斜切下一溜陰涼?!?你們應(yīng)該學(xué)的就是這種個性的表達(dá)?!边@是我第一堂真正意義上的作文課,盡管我當(dāng)時年齡小到還不能完全理解什么是個性,什么是表達(dá),但我在心里默默記下了“史鐵生”這個名字。
圖書館綠黯黯的燈光下,我翻開史鐵生的作品集,在內(nèi)心毫無波瀾地瀏覽完《我的遙遠(yuǎn)的清平灣》后,我看到了《命若琴弦》。剛開始讀時,我就對“這是我小時候聽的‘老瞎子和小瞎子的故事”這個事實深信不疑。我在心底傻笑“原來我早就認(rèn)識你了呀。”
從那以后,我便有意無意的在心里保留了一個夢想,將來要成為一個作家,至少是一個自由撰稿人,在書的序里寫上一句“是史鐵生老先生的文字陪伴我至今”之類的話。等到小有名氣之后,去拜訪他,告訴他是他的文字讓我走上文學(xué)的道路,在他的微笑里我會繼續(xù)努力。
然而,如他所說,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個嚴(yán)肅的結(jié)尾。一個嚴(yán)峻的事實告訴我,這不是什么不能實現(xiàn)的夢想,這根本是做夢。
三
初中第一節(jié)語文課學(xué)《我與地壇》,自己最喜歡的文章被放在第一課自是驕傲,但當(dāng)我看到作家簡介里的(1951—2010)時,我無法找出什么詞來形容我的心情。我努力在老師介紹作者時保持平靜,好不讓同學(xué)看出我對他已去世這個消息的驚異。這幾年來,在成長中我各種逃離,卻始終遵守兒時的諾言。當(dāng)年要登門拜訪的幼稚夢想瞬間變?yōu)榕萦安徽f,我慚愧到無地自容——你這種所謂的喜歡,難道只停留在連生卒年都還不知道的階段嗎。
自此,我的童年真正地再也無處可去。
日復(fù)一日的冥思苦索,我聽見三毛在唱“這是你的動了凡心的地方,這是你永遠(yuǎn)不及 的夢”
四
“這次作文的主題是心態(tài),很多同學(xué)寫的是史鐵生,這個素材用得很好,但是用得太多了,沒有新鮮感……”
我已步入高中,童年早已離我而去,而童年的那殘存的執(zhí)拗的影子卻一直依附在我的身上。我在那幾篇用史鐵生為例的選段旁打上大大的紅叉。“心態(tài)?心態(tài)是什么,如果只是心態(tài)就能讓他走到現(xiàn)在,如果這個輕巧的詞就能解決一切,那我們要夢想有什么用?他那賴以為生的無邊的愛愿又有什么意義,他的莊子他的珊珊他的合歡和海棠又有什么存在的價值?那他苦難的一生……”我在心底咆哮。老實說,看到那個作文題我第一個想到的也是史鐵生。我確信如果是我寫我一定會比他們寫的更好,但心態(tài)這個詞,用在他的身上總有種直戳脊梁的冰冷,所以我不能寫,我不能為了作文這幾分的虛榮,把我所敬愛的人用他苦難的青春甚至一生所無悔追求的東西踩在腳下。一直想舉手發(fā)言,但我只能選擇沉默。我不擅長表達(dá),無法找出合適的詞來反駁他們。我也沒有勇氣去變成他們眼中的烏托邦主義者,盡管我知道,出言維護(hù)自己所信之物是正確且正常的。
在那撐起我童年的人在我童年中溘然離去之后,這是我第一次徹底地吼出我的夢想。
這一年,我十七歲,而他依然五十九。
愛是屬靈的,是夢想。
這份愛與夢想在我的童年溘然離去之后,卻還是牢牢地拴著我思緒中的那一縷不住的游魂。
我用他的文字來表達(dá),無他,惟有空寂與虔誠而已。
在我永遠(yuǎn)的童年里,永遠(yuǎn)都有那個老人苦難卻寬厚的笑容。這段童年永遠(yuǎn)都不會長大,因為“不管何年何月,這世上總是有著無處可去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