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奕成
我不記得是何時踏上這條渺杳無陲的路。是在荒寒令月第一株梅下初讀白石的“舊時月色”嗎?還是在夜雨高閣的寒檠下久吟義山的“珠箔飄燈”時?但我卻記得當時孤勇而青稚的初衷:踏上這條注定孤寂無依的路,在更奇崛峭拔的高度上長瞰更深雄的帶礪山河。
于是,一本王力的《詩詞格律概要》被我在一個月內翻得爛熟;每個韻部的常用字和常見詞牌的韻譜侵占了我深夜的夢囈和晝日的絮語;古籍店里覆塵已久的豎版繁體詩詞集漸漸移到我的案頭; 后山、義山、牧之、荊公、白石、碧山、夢窗、稼軒、方回、小山、迦陵、竹垞、漁洋、定庵……一個個耀眼的名字,取代了我心中原屬于名人明星之儔的位置。隨著詩詞儲備量達到數千,隨著對《滄浪詩話》、《甌北詩話》、《談藝錄》等理論著作的研讀,一個新的世界在我眼前開啟了,我像一個初見桃源的漁人,又像一只夢見飄雪的夏蟲,被巨大的電流般的幸福感擊中。這個世界沒有那些所謂的經典意象,沒有那些需要化用的古人陳句,在一定功底的支持下,你可以把任意兩個字組合起來,讓它們比分開時更美麗,你可以把幾個似無關聯(lián)的字詞組成一句詩或詞,成句后有臨花照水的驚艷。
彼時的我尚認為,遠方雖渺遠,但只要勤奮地直走下去,這條路就會是坦途。然而不出半年我就遇到了瓶頸:我的風格逐漸千篇一律,我的詞匯逐漸意乏失新,連我素來得意的舊作也被圈內前輩評為:“峭怪眩目如七寶樓臺,然拆碎開來,不成片段,氣脈斷續(xù),章法殘亂,不得其法?!币还蓾庵氐幕闹嚫泻蜔o力感將我包圍,我自詡為詩詞迥異唐人風致,為詞不落宋人窠臼,但終究還是一場鏡花水月么?
在曝鰓之境的絕望中,我遇見了一位前輩,他在看過我的作品知道我的年齡之后,頗為驚艷,他抽出閑暇時間為我講詞,把我的舊作一首首拿出來逐字逐句推敲妙處與弊病,從下字、煉句、化境、氣脈布局、章法等尋常詞人或忽視或不諳的細枝末節(jié),系統(tǒng)化地將他數十年習詞的心得傾囊相授。他告訴我,一味地求新求異只能一時亮人眼目,作詩詞要“深雄穩(wěn)健、清空騷雅”,“氣脈須綿延不絕,絕有余味,章法須清正不紊,不動如山……”,前輩的指點讓我眼前豁然一片清明。
詩盛于唐,詞隆于宋,至于明清亦煌煌燿燿,巨擘頻出。然于今可乎?一眾人取散文分行謄之,美其名曰“現代詩”,詩竟變得如此下里巴人了么?況即使所謂“現代詩”,其受眾亦日益縮小。今人逢人言詩,必目其為腐儒遺老之異類也。詩詞于今人而言,已是空茫而渺遠的絕響了。誰還記得燒玉試香辭盞惜花的晏然鴉筆?誰還記得問書鴛鴦一顧傾吳的掃眉才氣?這條路上被荊蕀攔阻的,并不只是詩者個人的功力修為,更是一個民族的文化與道統(tǒng)。
宕宕詩途未可望,寄身大夜如鴟盲。這條黑暗中幽門如死的路,漸漸出現了一些清越的足音,一些星辰般明亮的眼眸。近日《中國詩詞大會》、《經典詠流傳》等活動將詩詞帶回大眾的視線。然而這僅是無邊暗夜中的一盞孤燈,泥濘的路還很長。
我不知何時會走完這段渺遠無陲的路,或許寂寞獨行,但我會一直走下去,無怨無悔,直至日光杲杲,東方既白。
“中天一片無情月,是我平生不悔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