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樹財

《再別康橋》是徐志摩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詩作，對于這首詩的解讀，人們習(xí)慣把它當(dāng)成一首別離詩，認(rèn)為詩人再次重游康橋，對康橋充滿了眷戀和離別的不舍。人教版教師用書也沿用了這種主流解讀，“《再別康橋》，是詩人徐志摩最重要的代表作。這首使詩人獲得巨大聲譽的詩作，就其思想內(nèi)容而言，的確沒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只不過是表達一種極平常極普通的離情和那種微波似的輕煙似的別緒?！雹?/p>

可問題是，徐志摩重游康橋不只一次，他曾三次別離康橋，每次離別也都寫下過文字抒懷。第一次是1922年8月，他啟程回國前寫下了《康橋再會罷》。在這首詩里，康橋是詩人在外求學(xué)時遇到的“難得的知己”，是他精神上的朋友，詩人表達了對康橋難舍難分的依戀之情。第二次是1925年4月，歸國后寫下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橋》，文章敘寫了作者在康橋生活的經(jīng)歷，描述了康橋令他如癡如醉的美景，細(xì)膩充滿柔情的敘述和描繪中流露出他對康橋的留戀之情?？梢钥闯?，前兩次別離康橋，作者均表達了對康橋的留戀與不舍。而這首詩是時隔三年之后，作者1928年7月第三次重游康橋，11月在歸國途中寫的?；蛟S，作者的確把康橋當(dāng)成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再三抒發(fā)對康橋的留戀，這也不是沒有可能。但結(jié)合詩人的情感經(jīng)歷和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恐怕詩中更多的情感元素不應(yīng)該被我們忽略。

一、新娘之喻，隱含美好愛情的回憶

如果說讀詩的第一節(jié)，“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我們是很容易感受到作者對康橋的離別的，但讀到第二節(ji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我們怎么都很難把作者的情感禁錮在眷戀和不舍上。作者為何要把“柳樹”比作“新娘”，雖說借用美人意象抒情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常見手法，但美人意象也不僅限于新娘，像紅袖、翠袖、紅顏、粉黛、玉顏、玉人、璧人、峨眉、佳人、嬌娘、妍姝、仙子、天香等等，如果是出于押韻的考慮，那改用“嬌娘”或“天香”也未曾不可。這里面是否有作者更為隱秘的情感呢？

要知道，康橋是作者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地方，是徐志摩一生的情結(jié)，他在這里不僅收獲了知識和學(xué)問，還在這里邂逅了愛情。1920年9月，徐志摩哥倫比亞大學(xué)碩士畢業(yè)后，為求教于羅素，轉(zhuǎn)赴英國求學(xué)，認(rèn)識了林徽因。作者被林徽因的才華和美貌吸引，瘋狂追求林徽因，康橋留下了他們戀愛的身影，而如今，心中的戀人已成為了別人的新娘，自己也已為人夫了。作者再次來到康橋，面對現(xiàn)實的境遇，那揮之不去的曾經(jīng)美好的愛情回憶涌上心頭，戀人的身影自然會在心頭蕩漾。

其實，以“楊柳”寫愛情在中國古典詩詞中也是比比皆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歐陽修《生查子·元夕》）堪稱經(jīng)典，佳人相約在月亮爬上柳梢頭之時，黃昏之后，一片柔情蜜意盡顯于柳的意象?！皹乔熬G暗分?jǐn)y路，一絲柳，一寸柔情”（吳文英《風(fēng)入松·聽風(fēng)聽雨過清明》），樓前依依惜別的地方，如今已是一片濃密的綠蔭。每一縷柳絲，都寄托著一分柔情，寫出了對情人的相思之情。“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劉禹錫《竹枝詞》），劉禹錫借楊柳這個意象渲染了少女懷春的心情?！澳邦^楊柳枝，已被春風(fēng)吹。妾心正斷絕，君懷那得知”（郭振《子夜四時歌六首·春歌》），郭振借楊柳寫出了女子對郎君的思念之切，王昌齡的“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閨怨》），似乎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所以，將“金柳”比作“新娘”不是作者的隨意比附，其中隱含著作者對曾經(jīng)美好愛情的回憶，寄寓著對逝去愛情的緬懷。

二、尋夢之問，重溫曾經(jīng)的戀愛時光

“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康橋是作者的精神故鄉(xiāng)，沉淀著作者求學(xué)時的“彩虹似的夢”——美好記憶，按照正常的邏輯，作者再次重游康橋，自然要去尋一回夢——體驗一下當(dāng)年在康橋“撐長篙”的情景，但細(xì)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第五節(jié)“尋夢？撐一支長篙”，作者在“尋夢”后加了一個問號。這一尋夢之問，有何用意？我們又該做如何解讀？

筆者以為，這有兩種可能。一是，作者來到康橋，不只是在心里回憶以往的美好時光，更要去親身體驗一下當(dāng)年的生活；二是，作者否認(rèn)此次重游康橋是為了追尋體驗當(dāng)年在康橋的生活，而是想再次重溫一下當(dāng)年和林徽因的戀愛時光——坐在小船上，作者撐著長篙，向僻靜的“青草更青處漫溯”，兩人興致勃勃地談?wù)撝餐矏鄣奈膶W(xué)。第一種情況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結(jié)合這首詩的開頭結(jié)尾，筆者以為第二種情況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這首詩詩題為“再別康橋”，可詩歌開頭結(jié)尾卻說“輕輕的我走了”“悄悄的我走了” “作別西天的云彩”，這里潛藏著詩歌解讀的情感密碼：離別母校是坦蕩磊落的，為何要“輕輕”“悄悄”；明明是離別康橋，卻又為何要與“云彩作別”。這里可能隱藏著徐志摩一個不能公開的感情秘密。

這首詩寫于1928年11月，1920—1921年徐志摩赴倫敦求學(xué)，認(rèn)識林徽因并與其“曾結(jié)伴在劍橋漫步”（據(jù)張清平《林徽因》），而且有“談婚論嫁之意”，“后以小誤會，兩人暫告不歡”。②后林徽因隨父親林長民回國，不久與梁思成戀愛。1928年3月21日，林徽因與梁思成在加拿大結(jié)婚。但在徐志摩心里，林徽因永遠(yuǎn)是他的最愛，不然也不會有后來百忙之中還專程趕赴北京參加林徽因的演講——因為這他才遇上了飛機失事，結(jié)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可是對林徽因的那份愛此時是不能公開說出來的，畢竟心上人已為人妻，自己也已為人夫。更何況，自己和陸小曼結(jié)婚的事已經(jīng)遭到了輿論的非議，作者只能將這一份愛隱藏心間。所以這首詩開頭才不會像另一首離別康橋的詩《康橋再會罷》那么直接：“康橋，再會罷；我心頭盛滿了別離的情緒”，而是“作別西天的云彩”。在述及離別之情時，才不會像《康橋再會罷》那么苦痛：“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傾吐/心胸的蘊積，今晨雨色凄清/小鳥無歡，難道也為是悵別/情深/累藤長草茂/涕淚交零”，而是“輕輕的我走了”“悄悄的我走了”，顯得是多么的瀟灑、輕松，甚至還有一點甜蜜。關(guān)于這一點，孫紹振教授在《〈再別康橋〉：無聲獨享的記憶是最美好的音樂》一文中做了精彩的解讀：

為何要“輕輕”“悄悄”？就是因為浪漫的回味已經(jīng)不便公開了，不像他和陸小曼的關(guān)系可以公然為詩，可以從《這是一個怯弱的世界》中覺察。此時他和陸小曼在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以后結(jié)婚了。值得注意的是，徐志摩的這首詩寫得很優(yōu)雅，很瀟灑，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沒有一點世俗的失落之感，更不要說痛苦了。這種瀟灑正是徐志摩所特有的，他只把過去的美好情感珍貴地保留在記憶里，一個人獨享。③

回到尋夢之問，此時，詩人重游曾經(jīng)和心上人耳鬢廝磨的地方，除了喚起他對美好愛情的回憶之外，恐怕詩人更多的還是想重溫一下當(dāng)年的戀愛時光，雖然此時戀人不在，自己形單影只，但這并不妨礙他去尋找舊夢，只是這個夢不是人們所理解的去體驗回味自己在康橋求學(xué)的情景，而是他內(nèi)心隱秘的、久久不能忘懷的和戀人曾經(jīng)共度的美好的戀愛時光。所以，作者才會在“尋夢”后加一個問號。

三、放歌之怩，面對現(xiàn)實的情感無奈

要真正進入文本內(nèi)核，對文本進行深度分析，就要善于抓住文本的裂縫，用孫紹振先生的話說，就是文本的矛盾。正如孫教授所言：“要進入作品深層加以分析，就要從天衣無縫的作品中找出差異，揭示出矛盾，提出問題來?！雹?/p>

在尋夢之問之后，文本又呈現(xiàn)了一個很明顯的裂縫和矛盾：“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作者沉醉在“尋夢”中，即使“星輝斑斕”也不舍得離開。但若只是眷戀母校，要表達對母校的愛和不舍，為何又不能“放歌”？即便母校此時一片寂靜，大聲放歌會破壞校園的這份寧靜，但對浪漫主義氣質(zhì)的詩人而言，與表達對母校的深情相比起來，這又算得了什么呢？“放歌”的內(nèi)心矛盾和兩難是否隱含著作者內(nèi)心更為真實的情感呢？這里不得不提到他生命中的另一個女人——陸小曼。

1924年，在林徽因芳心已定，徐志摩極度空虛之際，在北平的一個舞會上，徐志摩認(rèn)識了朋友之妻陸小曼，兩人一見傾心，投入愛河。他們的愛情在常人看來顯得是多么的離經(jīng)叛道，自然遭到了各種非議，也遭到了徐志摩家人的反對。但對于天生浪漫的徐志摩而言，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為了追求浪漫理想之愛，徐志摩不顧家庭的反對和輿論的壓力，沖破重重阻撓，最終于1926年10月3日在北平完婚。婚后，兩人有過短暫的甜蜜，但因徐志摩離婚再娶，觸怒父親，斷了經(jīng)濟后援，而陸小曼揮霍無度，使徐志摩入不敷出，狼狽不堪，債臺高筑。在生活面前，兩人開始出現(xiàn)摩擦，現(xiàn)實與理想之愛的巨大反差，使他陷入了失落，而讓徐志摩更失望的是，婚后定居上海，陸小曼經(jīng)常出入戲院票戲、捧戲子，還不時要求徐志摩陪她唱戲、配戲，徐志摩對此十分地厭煩和苦惱，這在他1927年12月27日的日記中有所表露：

我想在冬至節(jié)獨自到一個偏僻的教堂里去聽幾折圣誕的和歌，但我穿上了臃腫的袍服上舞臺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戲。我想在霜濃月澹的冬夜獨自寫幾行從性靈暖處來的詩句，但我卻跟著人們到涂蠟的跳舞廳去艷羨仕女們發(fā)金光的鞋襪。⑤

讓徐志摩更加不可忍受的是，在票戲的過程中，陸小曼認(rèn)識了一個名叫翁瑞午的越劇小生，翁瑞午以替陸小曼按摩治病為名，經(jīng)常出入于徐家，兩人眉來眼去，如膠似漆，整日隔燈并枕，吸食大煙，徐志摩多次懇切規(guī)勸無果，兩人矛盾日漸加深，并發(fā)展到吵架地步。徐志摩不顧一切，沖破一切阻礙奮斗追求而來的愛情，沒想到會是如今的這個樣子，徐志摩陷入了極度痛苦之中。多少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徐志摩才選擇了第三次歐游，重回康橋。

以這樣一個背景來看詩人“放歌”的內(nèi)心矛盾，我們很難簡單地認(rèn)為，作者第三次重游康橋，僅僅是要表達對康橋的眷戀和離別的不舍。在經(jīng)歷了婚后一年半的失落和痛苦煎熬之后，詩人再次重游康橋，回憶和緬懷當(dāng)年和心愛的人一起在康河上度過的美好時光，又何嘗不是面對現(xiàn)實情感無奈的一種逃避呢？而這種逃避另一方面又更加加深了他對心中戀人的思慕，可這份思慕此時又不能公布于眾，只能隱藏于心間。這樣，作者的的放歌之怩也就不難理解了。

總之，康橋是徐志摩和林徽因共同致敬青春的地方。因為心中的理想和真愛，康橋成了徐志摩一生的情結(jié)?？禈蚴亲髡咭簧膽偃?，康橋上曾經(jīng)的林徽因更是他一生的至愛。 雖然戀人已為人妻，自己也已為人夫。但曾經(jīng)的美好和對摯愛的渴慕不曾失去。在經(jīng)歷了追求浪漫之愛的失敗與痛苦之后，詩人再次來到康橋，借著與康橋的離別，除了要表達對康橋的眷戀和離別的不舍外，更多的還是想緬懷珍藏于內(nèi)心的那份隱秘的愛情。因此，與其說這首詩是一首優(yōu)美動人的離歌，不如說是一首留戀愛情、悄悄表達真愛的情歌。物是人非笙簫默，真情難言化離歌！

參考文獻

①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材研究所、中學(xué)語文課程教材研究開發(fā)中心.《普通高中課程標(biāo)準(zhǔn)實驗教科書語文1（必修）·教師教學(xué)用書》，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9頁.

②陳從周、陳子善.《徐志摩年譜》，上海書店，2008年版第32頁.

③④孫紹振.《批判與探尋：文本中心的突圍和建構(gòu)》，山東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391-392頁、第383頁.

⑤宋炳輝.《徐志摩傳》，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183頁.

[作者通聯(lián)：成都市成飛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