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盛
一般來說,馬克思生產思想往往被界定為是馬克思經濟學理論的構成,忽視其哲學價值。事實上,馬克思的生產思想并非專屬馬克思的經濟學理論,其同樣內含著豐厚的歷史唯物主義哲學意蘊。在標志著歷史唯物主義初步形成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 (以下稱《形態(tài)》) 中,馬克思就通過對生產進行剖析從而實現了對勞動分工與社會歷史發(fā)展的關系和生產力與交往形式間矛盾等歷史唯物主義重要原理的揭示。正是基于此,與大多數研究者研究馬克思生產思想的進路不同,本文立足于《形態(tài)》,試圖深入到哲學的根源處去尋找馬克思生產思想的哲學價值,或者說尋找其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建構的哲學貢獻。
通過對《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 (以下稱《提綱》)和《形態(tài)》進行對比分析不難發(fā)現,在相隔只有幾個月的《提綱》和《形態(tài)》中存在著這樣一個不爭的事實,即在《提綱》中,馬克思論說的對象是“實踐”,借以進行批判的武器是“實踐”,突出的核心也是“實踐”;而在《形態(tài)》中,論說的對象則是“生產”,借以進行批判的武器是“生產”,突出的核心還是“生產”。一言以蔽之,“生產”在《形態(tài)》中成為邏輯起點并貫穿于整個文本。對此,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阿爾都塞認為,這是馬克思思想斷裂使然,是其范式轉換的體現。在阿爾都塞看來,這種思想斷裂或范式轉換就是由《形態(tài)》之前的“意識形態(tài)”轉向《形態(tài)》之后(包括《形態(tài)》)的“科學時期”①。日本學者廣松涉同樣認為《形態(tài)》是馬克思思想斷裂的節(jié)點②。在廣松涉看來,從《形態(tài)》開始,馬克思已經放棄了那種基于主客關系模式的舊哲學信仰,轉而使用分工、生產、所有制、交往、市民社會等物象性科學范疇。那么,這個“不爭的事實”真是思想斷裂或范式轉換嗎?筆者承認這個“事實”,但堅決不同意思想斷裂一說。在筆者看來,“實踐”和“生產”并不是兩個不同質的范疇,它們所對應的馬克思不同時期的思想也并非是絕然相反的思想。同樣,開始于《形態(tài)》的思想不是對《形態(tài)》之前的思想的顛覆,而是馬克思思想的推進,即生產是實踐的具體化和現實化。
在《提綱》中,馬克思明確指出,實踐范疇的運用是基于社會生活領域的,它是社會生活的本質概括。而“社會生活”本質上無非就是由現實的個人、現實的感性世界和真實存在的社會關系等通過與生產相結合而構成。由此出發(fā),馬克思在《形態(tài)》中以“生產”作為邏輯起點,要求深入到具體的社會生活領域中,揭示社會生活的歷史唯物主義規(guī)律,這無疑是《提綱》的推進和深入。事實上,《提綱》之所以以哲學話語來表達有關“實踐”的思想,這與從哲學話語來批判費爾巴哈的哲學思想并非不無關系,況且這是一個思想的綱要,它更要求能夠起到統(tǒng)領、概觀的作用。其實,早在《神圣家族》時,馬克思就表達了有關物質生產與歷史的關系,并闡發(fā)了人們在物質生產中構成社會的真實關系等具體的生產理論思想。因此,《形態(tài)》以生產為邏輯起點代替之前的實踐概念,這是完全合理和必要的。
雖然從實踐到生產的理論邏輯轉換是合理和必要的,但以生產為邏輯起點何以可能還需要澄明。在《形態(tài)》中,馬克思明確指出,他們所開啟的科學是真正的實證科學而非思辨哲學。而在馬克思那里,真正的實證科學必然是面向現實的,也就是說是以現實的個人、現實的生產活動和現實的感性世界為前提的。但所有的這些現實的存在只能從具體的社會物質生產中派生出來,因為無論是人類生存所需要的物質資料,還是人類得以發(fā)展所不可或缺的社會關系都是由生產所創(chuàng)造的,甚至連人自身的繁殖與發(fā)展也是在生產過程中完成的。由此可見,生產就是歷史的起點和發(fā)源地。
對此,馬克思從物質生產和社會關系生產這兩個方面進行說明。馬克思指出,物質生產包括生活資料的生產和再生產。生活資料生產就是吃、喝、住、穿等生活所必需的資料的生產。這些是屬于前提性的生產,因為在馬克思看來,人們單是為了能夠生活就必須每日每時去完成這種生產,現在、以前和將來都是這樣③。再生產則是生活資料的生產得到滿足后引起的再生產。從這兩種生產的目的、手段和對象不難發(fā)現,物質生產主要是人作用于自然的改造活動,也就是生產的自然關系,即人們在生活資料的生產和再生產中與自然界發(fā)生的相互關系,其主要方面表現為人類通過生產活動改造自然界,并從自然界中獲取物質和能量。也就是“人憑借工具的媒介、通過自身的活動作用于自然界,并有目的、有計劃地把自然物質變?yōu)槟苓m合人類需要的勞動產物”④。結合馬克思把物質生產當作一切歷史的前提,生產的自然關系因此也就自然地被當作人類活動所發(fā)生的第一層關系。而第二層關系則是社會關系生產。馬克思認為,社會關系最初只是單純以共同活動這種形式來呈現自己,而與呈現自己的共同活動本身的屬性不相關。但隨著生產的發(fā)展,生產力水平的提高,這種關系也就變得越來越復雜,超出了單純的共同活動,形成分工和交換等復雜關系,并在最后成了主導的社會關系。
以上是馬克思從構成現實歷史的物質生產和社會關系生產這兩個方面來說明生產是邏輯起點的分析。但作為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邏輯起點的生產,其價值不僅局限于此。從馬克思的哲學旨趣來看,這種邏輯起點的價值還體現為其是批判資本主義的切入點。關于這點我們可以從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物的生產的批判中得到清晰的認識。物的生產本來是人的生產和發(fā)展的前提,是人類歷史的前提。但隨著人類歷史的發(fā)展,特別是進入到資本主義社會,物的生產變成了主導的力量并控制著人的生產,不是物的生產由人的生產所決定,而是人的生產受物的生產所支配。然而,這種現象并沒有被德國的哲學家們所發(fā)現,他們甚至還反對馬克思所提出的要對這種現象進行革命的觀點。在《形態(tài)》中,馬克思對這種物的生產支配人的生產的批判主要隱藏在對資本主義所有制關系的分析中,也就是隱藏在馬克思對社會勞動分工及其后果的分析中。正是社會勞動分工的加劇和私有制關系的完成,社會活動才出現“異化”,階級和利益的矛盾也才會激化。正因為如此,馬克思才旗幟鮮明地堅決走與“德國的批判”所不同的道路,即不是寄希望于通過宗教觀念、意識形態(tài)的改變而實現對現存的改變,而是要求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事物的現狀。
生產既是馬克思所開啟的“實證科學”的邏輯起點,又是貫穿他的新唯物主義哲學觀的邏輯線索。在馬克思那里,生產一方面是包括資本主義在內的一切社會的發(fā)展動力,另一方面又是映射社會歷史發(fā)展本質的棱鏡。可以說,生產在推動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同時,又暴露了資本主義的丑惡本質。與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以下稱《手稿》)中通過“異化”來批判資本主義的生產本質不同,馬克思在《形態(tài)》中把“異化”退還給了哲學家,返回到現實的社會經濟生活中來對生產的實證形態(tài),即分工進行剖析,從而揭露資本主義的生產本質。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本質的揭露主要體現在他對分工的演變及其后果的分析中。
通過透析《形態(tài)》不難發(fā)現,馬克思對生產進行歷史唯物主義解釋首先體現在他對分工的演變與社會歷史的演變之關系的剖析中。在馬克思看來,各民族之間的相互關系、所有制的各種不同形式和社會經濟的發(fā)展程度,除了取決于起主要作用的生產力和交往這兩者的發(fā)展程度之外,還由勞動分工的發(fā)展程度所決定。事實上,生產力的發(fā)展水平需要通過勞動分工的發(fā)展程度來得到表現,而交往則是由生產力所決定。與此同時,勞動分工自身卻又是通過生產的發(fā)展才得以發(fā)展起來的,它并不是一開始就以現代的勞動分工姿態(tài)呈現于世的。馬克思認為,分工并不是一開始就是真正的勞動分工,它的最初形式是自然分工,只是到后來隨著生產的發(fā)展,才慢慢地要求把原先合在一起的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分開,從而才出現真正的分工,也就是物質勞動與精神勞動的分工。
在《形態(tài)》中,馬克思并沒有就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如何分離,真正分工如何形成等問題進行考證,而是直接分析這種真正分工的演變。通過透視馬克思的文本不難發(fā)現,馬克思把這種真正分工的演變劃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隨著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分離而形成的。在這個分離過程中,鄉(xiāng)村本來的寧靜被打破,這種打破一方面是被動的,因為城市的生產方式和生產需要會主動去開辟農村這塊處女地;另一方面,農村成為城市附屬又有主動的一面,因為它們不甘于自己的落后和被欺凌的存在,要求主動去改變——雖然說這里存在著主動的求變,但無論是被動還是主動,這種分離都真實地折射了生產的本質,因為這種變遷不僅僅局限于農村,對于每個人來說,他們都會要么成為“城市動物”,要么成為“鄉(xiāng)村動物”?!俺青l(xiāng)之間的對立是個人屈從于分工、屈從于他被迫從事的某種活動的最鮮明的反映,這種屈從把一部分人變?yōu)槭芫窒薜某鞘袆游?,把另一部分人變?yōu)槭芫窒薜泥l(xiāng)村動物,并且每天都重新產生二者利益之間的對立?!雹蓠R克思指出,“在這里,勞動仍然是最主要的,是凌駕于個人之上的力量;只要這種力量還存在,私有制也就必然會存在下去”⑥。這是說,這種分工所折射的生產是“異化”了的人的勞動,是凌駕于個人之上的力量,而不是人自己控制的力量。
真正分工的第二個演變屬于勞動分工的進一步擴大,它沖破了地域的局限性,在不同城市之間形成分工,并表現為商業(yè)同工業(yè)的分離以及交往和生產的分離。馬克思指出,這種分離意味著相鄰地區(qū)的貿易聯系成了可能,并隨著交通工具的情況、沿途社會治安狀況和交往地區(qū)由交往程度所決定的需求狀況等得到改善而成為現實。此后,“隨著商人所促成的同城市近郊以外地區(qū)的通商的擴大,……城市彼此建立了聯系,新的勞動工具從一個城市運往另一個城市,……最初的地域局限性開始逐漸消失”⑦。馬克思認為,城市間分工的形成促使了工場手工業(yè)的興起,它要求消除行會的限制。在開始之初,通過瓦解封建制度,改變工人和雇主的關系、開展各國之間的競爭和新航線的發(fā)現使得這種新的生產方式得到顯著的發(fā)展。但在這個時期又開征了各種捐稅和實施了各種禁令,在某種意義上,這又阻礙了工業(yè)的發(fā)展和勞動分工的發(fā)展。隨后,工場手工業(yè)在17世紀中葉到18世紀末慢慢變成次要的角色,被商業(yè)和航運的發(fā)展所取代。一方面因為工場手工業(yè)一直采用種種保護的辦法,另一方面因為工場手工業(yè)急需擴大交往市場來銷售自己的產品。但正因為世界市場的出現,工場手工業(yè)的落后工業(yè)生產力也就日益滿足不了世界市場對這種工場手工業(yè)產品的需求。因此,最廣泛的勞動分工就成了歷史的需求,并自然而然地發(fā)展了起來。
這種最廣泛的勞動分工就是馬克思所介紹的真正分工的第三個演變,它通過大工業(yè)來表現自己。這種最廣泛的勞動分工通過大工業(yè)的生產在世界范圍內帶來了六大革命性的變化。其一,大工業(yè)促使在世界范圍內形成競爭普遍化、市場世界化和貿易自由化。其二,大工業(yè)所形成的強大競爭壓力使得人們無暇顧及精神世界的發(fā)展,而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如何確保自己在競爭中有利。其三,大工業(yè)首次開創(chuàng)了世界歷史。因為大工業(yè)使商品滲透到世界各地,這種滲透已不是單純的產品滲透,而是全方位的滲透,它要求打破那些原先封閉的狀況,使世界趨向一體化。其四,“它使自然科學從屬于資本,并使分工喪失了自己自然形成的性質的最后一點假象”⑧。其五,大工業(yè)建立了現代的大型工業(yè)城市,使城市戰(zhàn)勝了鄉(xiāng)村。其六,大工業(yè)創(chuàng)造了世界性的無產階級。大工業(yè)推進的最廣泛分工要求更多的工人,那些原先還是農民、農奴的人現在變成了無產階級,并且由于大工業(yè)的世界性,無產階級也因此成了世界性的無產階級。不可否認,隨著勞動分工的繼續(xù)發(fā)展,伴隨大工業(yè)而形成的私有制必然會成為桎梏,進而大工業(yè)也會由勞動分工的其他形式所代替,這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
通過上述對真正分工的三個演變所進行的分析,一方面疏通了勞動分工的發(fā)展脈絡,另一方面折射了生產在勞動分工中的本質。城鄉(xiāng)對立、工人與雇主對立、世界市場的瓜分、有產與無產的對立等都是生產在勞動分工的演變過程中所反映出來的丑惡一面。不僅如此,馬克思在《形態(tài)》的謄清稿中又集中討論了勞動分工的后果。這些后果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產生所有制。所有制的產生是因為由于分工所帶來的勞動及其產品的不平等分配。在馬克思看來,所有制就是對他人勞動力的支配。存在于家庭中的奴隸制是所有制的萌芽和最初形式,但這種所有制只是以家庭中自然產生的勞動分工為基礎的。嚴格來說,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所有制。真正意義上的所有制是超出家庭那種自然出現的勞動分工的私有制。由此,按照勞動分工在其演變過程中所體現的不同類型,所有制也就相應地分為以下幾種不同類型。最初的存在形式是部落所有制。與這種所有制所對應的勞動分工已經超出了家庭中的那種自然分工。在這種所有制中,雖然生產還是以狩獵、捕魚、畜牧、耕作為主,但卻出現了文明社會的戰(zhàn)爭和貿易交易。第二種所有制形式是古代的社會和國家所有制。在這種所有制中出現了各種對立,如城鄉(xiāng)之間的對立、國家之間的對立和工業(yè)與海洋貿易之間的對立。與此同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開始形成階級關系,出現了不同等級的對立。第三種所有制的形式是封建的或等級的所有制。這種所有制首先從鄉(xiāng)村發(fā)展起來,以土地占有的封建結構為標志。在這種形式中,勞動分工主要表現為貴族掌握支配農奴的權力和農奴從事勞動。而在城市中,這種所有制則以行會所有制為主要形式,與此對立的勞動分工則是在單個行會內部是幫工和學徒與師傅的對立,在行會之間則是各種手工藝的分工。資產階級所有制是第四種所有制形式。馬克思在《形態(tài)》中對這種所有制形式的分析主要體現在上面提到的對真正分工的三種演變進行的分析中,即與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的分工所對應的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分離、行會制度;進一步的勞動分工對應的商業(yè)同工業(yè)的分離、不同城市之間的分工、工場手工業(yè);最廣泛的勞動分工對應的大工業(yè)。
第二,勞動分工的第二個后果是產生利益沖突,也就是個人利益和共同利益的沖突。這種利益沖突實質上并不是個人與國家、集體的利益沖突,因為在這里,國家和集體并不是真正代表人們的共同利益的共同體,而是代表統(tǒng)治階級自己,因此這種利益沖突并不是真正的個人與共同利益的沖突,而是被統(tǒng)治者與統(tǒng)治者之間的利益沖突。
第三,分工的第三種后果是產生異己的物質力量。馬克思指出:“社會活動的這種固定化,我們本身的產物聚合為一種統(tǒng)治我們、不受我們控制、使我們的愿望不能實現并使我們的打算落空的物質力量。”⑨這種力量之所以在個人看來是某種異己的、在他之外的權力,不是他們自身的聯合力量,原因在于產生這種力量的共同活動不是自愿的而是自然形成的,并且這種力量不僅不依賴于人們的意志和行為反而支配著人們的意志和行為。與此同時,馬克思指出,只要活動的分工還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這種力量就不會消失,并一直壓迫著人。
以上是馬克思對勞動分工的后果的分析。仔細考察不難發(fā)現,包括前面對分工的演變的分析,馬克思都是以否定的態(tài)度來對待勞動分工的,這與他在《手稿》中以“異化”這種否定性態(tài)度對待勞動是一樣的。事實上,馬克思在此雖然幾乎沒有肯定勞動分工,但他并沒有說進入共產主義就必須要消滅勞動分工,他只強調了只要勞動的分工不是自愿形成就會出現“異化”。由此,筆者認為,馬克思并不是要消滅勞動分工,而是要消滅那種不是自愿形成的分工。
馬克思對生產的分析,除了通過分析分工的演變和后果來披露生產的丑惡本質之外,還通過揭示生產力與交往形式間的矛盾來披露生產的丑惡本質。對生產力與交往形式間的矛盾的解讀是多樣的,或是經濟發(fā)展規(guī)律的解讀,或是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解讀,或是人的異化論解讀,但無論哪一種解讀都存在著對生產的惡的一面的批判。擱置這些不同的解讀視域,那么生產力與交往形式間的矛盾原像又是如何的呢?
正如日本學者渡邊憲正所言,關于生產力和交往形式的概念直到現在依然無法充分地探討,只能暫時將實現個人的生活,尤其是物質生活的各種力量、資本(財富)和勞動總括為“生產力”,將人們與之發(fā)生聯系的形式、各種關系規(guī)定為“交往形式”。不難發(fā)現,“生產力和交往形式的任何一方都是人的生命和生活生產的基本條件”⑩。按照政治經濟學的見解,生產力和交往形式間的矛盾具有“先天”必然性,因為生產力自身的發(fā)展具有超前性而交往形式的發(fā)展卻帶有滯后性。當交往形式的發(fā)展落后于生產力的發(fā)展時,它就成為生產力發(fā)展的桎梏,矛盾油然而生。那么,怎樣去理解這種矛盾呢?生產力與交往形式間的矛盾意味著什么呢?對此,渡邊憲正指出要從兩個方面來把握:“第一,對于生產力的發(fā)展而言,私人所有這種交往形式是桎梏。在這里,它首先意味著生產力被強制為片面的發(fā)展。第二,生產力‘在私有制的統(tǒng)治下竟成了破壞力量’。破壞力量主要是指貨幣和機器,正是它們作為破壞力量否定了人類個體的生活和生命。”?這就是說,特定的交往形式阻礙生產力的發(fā)展,不讓生產力充分展現自身,不讓生產力實現自我;從而造成對象化的生產力不能與個體性相結合,否定人的生命和生活。由此可見,生產力與交往形式間的矛盾不僅表現為個人與他們的生活條件間的矛盾,而且表現為生產力與交往形式的矛盾。馬克思在《費爾巴哈》章中把它們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作為社會革命基礎的生產力與交往形式間的矛盾。我們知道,“革命是歷史的火車頭”,革命是實現社會形態(tài)變更的決定性環(huán)節(jié)。那么,革命來源于哪里?顯然,階級斗爭是革命爆發(fā)的直接原因或導火線,是階級社會發(fā)展的直接動力。但革命的根源并不在于此,而是在于生產力與交往形式間的矛盾。如果說此時的馬克思對作為社會革命基礎的生產力與交往形式間的矛盾的分析還只是單純地指出了它會發(fā)生,還沒有就其何以是這樣進行分析,那么,在后來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則對此進行了科學的解釋,他說:“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發(fā)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們一直在其中運動的現存生產關系或財產關系(這只是生產關系的法律用語)發(fā)生矛盾?!菚r社會革命的時代就到來了?!?
第二,生產力和交往形式間的矛盾表現為個人與他們的生活條件間的矛盾。在最初的時期,個人與他們的生活條件之間并不存在矛盾,因為這些生活條件本身就能滿足個人的需求,它們并沒有成為個人發(fā)展的障礙,同時,生產力本身也還沒有得到實質的突破,這些條件對它來說也沒有形成桎梏。但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原先還是與個人需要和與生產力發(fā)展相適應的生活條件開始形成了桎梏,它需要出現新的交往形式來滿足自己。盡管馬克思做出了如此的分析,但不難發(fā)現,馬克思此時所形成的認識還沒有真正深入到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規(guī)律中,只是知道舊的交往形式會被新的交往形式所代替,而還沒有達到后來他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所達到的高度。在那里,馬克思明確指出社會形態(tài)與生產關系的更替是取決于生產力條件的發(fā)展程度和它的物質存在條件的成熟程度的。總的來說,生產力與交往形式間的矛盾反映在個人身上就是個人與他們的生活條件間的矛盾。
第三,在大工業(yè)和自由競爭條件下生產力與交往形式間的矛盾表現為“勞動”和私有制的對立。在大工業(yè)和自由競爭條件下的私有制中,貨幣的出現和發(fā)展使交往對于人來說發(fā)生了變異,即交往只是在一定條件下的個人交往而不是作為個人的個人交往。與此同時,個人又從屬于勞動分工,而勞動分工決定了對個人的支配,個人是處在一種異化了的狀態(tài)下勞作的,個人勞動與積累的勞動無關,積累的勞動屬于私有制。由此我們發(fā)現人的現實的勞動與“積累的勞動”(私有制)是對立的,本來是只有自己支配和擁有勞動時勞動才是人的自主活動,現在勞動卻變成了私有制的從屬,“只能在這種分裂的前提下存在”?。以此,馬克思認為各個人必須占有現有的生產力總和,只有這樣才能實現自主活動和保證自己的生存。
綜上,馬克思的生產思想并非專屬馬克思的經濟學理論,其同樣內含著豐厚的歷史唯物主義哲學意蘊。這不僅體現在其突出了生產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邏輯起點這一重要哲學特質上,而且體現在其通過對生產的剖析實現了對勞動分工與社會歷史發(fā)展關系和生產力與交往形式間矛盾等歷史唯物主義重要原理的揭示。由此可見,對馬克思思想進行解讀必須基于其思想的整體性,即哲學—經濟學的一體性,只有這樣才能把握到馬克思思想的精神實質。
注釋:
① [法]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16頁。
② [日]廣松涉:《物象化論的構圖》,彭曦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4—60頁。
③⑥⑦⑧⑨?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1、556—557、559、566、537、579頁。
④ 張一兵主編:《馬克思哲學的歷史原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8頁。
⑤⑩? [日]巖佐茂、小林一穗、渡邊憲正編著:《〈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世界》,梁海峰、王廣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56、37、38頁。
?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2—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