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寶華
羅伯特·潘·沃倫(Robert Penn Warren,1905-1989),是美國著名小說家、詩人和評論家(新批評派)。他最著名的長篇小說是《國王的人馬》(All the King’s Men,1946),獲得普利策獎。1958和1979年兩次獲得普利策詩歌獎,1986年成為美國第一位桂冠詩人。他還曾協(xié)助創(chuàng)辦和編輯《南方評論》(Southern Review,1935-1942),是當時美國文學雜志界最有影響力的刊物。
他于1905年4月24日生于美國南方肯塔基州格思里,后來雖然離開故鄉(xiāng),但小說中始終帶有濃厚的美國南方小說特點,偏愛描寫自然、土地和鄉(xiāng)村生活。從歷史、地理、文化上來看,南方曾是美國一塊分立而獨特的地區(qū),南北戰(zhàn)爭雖然在政治上結束了美國南北分立的狀態(tài),但南方的獨特環(huán)境、社會結構和文化背景,始終是一些美國作家的精神故鄉(xiāng)和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
《春寒》(Blackberry Winter,又譯“黑莓之冬”)是羅伯特·潘·沃倫短篇小說的代表作,寫于1946年,收于短篇小說集《閣樓馬戲團》(The Circus in the Attic,1948)。小說敘述者是44歲的賽斯(Seth),他回憶自己9歲時在一個“春寒”時節(jié)(Blackberry Winter,指美國南部和中部地區(qū),每年春末黑莓花盛開時的一段低溫的時期),在短短的一個早晨,在故鄉(xiāng)農場上的所見所感,是一篇典型的關于回憶、鄉(xiāng)愁和變化無常的成長小說。
“成長小說”起始于18世紀末期的德國,是西方近代文學中頗重要也常見的一個類型。這一概念源于德語單詞“Bildungsroman”,按照維基百科的解釋:Bildungsroman:In literary criticism, aBildungsroman ("bildung", meaning"education",and "roman", meaning "novel";English:"novel of formation, education, culture";"coming-of-age story")is a literary genre that focuses on the psychological and moral growth of the protagonist from youth to adulthood (coming of age),in which character change is extremely important.(From Wikipedia,the free encyclopedia)。也就是說,成長小說,也可以稱為“教育小說”,是關于主人公從兒童到成年的過程中發(fā)生的心理、道德的變化、成長的小說,性格、個性的變化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內容。
《春寒》就是這樣一篇描寫主人公賽斯 (Seth)的成長歷程的小說。從這篇小說的時間跨度來說,有35年之久,但只分為兩個時間段來敘述,即35年前6月的“那天早上”發(fā)生的故事,用9歲兒童賽斯的視角來講述,和“那天早上以后發(fā)生的事”,也就是故事中主要人物的結局,用44歲成年賽斯的視角來講述。對于成年賽斯來講,為什么要講述9歲時那個早上發(fā)生的故事,第一個原因,當然是因為9歲,是回憶中能夠記事的最早的年齡:“當你到了9歲,你記得的東西就好像都是一輩子忘不了的。因為你記得每一件事,每一件事都又粗又大,填滿了時間,扎扎實實的,你簡直可以把它當棵樹,繞著它走了又走,還可以對著它看?!钡诙€原因,則是因為9歲時那個早上發(fā)生的事,從心理上開啟了小賽斯成人化的歷程,以至于這些人和事,在35年之后,仍能夠清晰地呈現(xiàn)在回憶之中。成年賽斯在以9歲兒童的視角呈現(xiàn)這段回憶的時候,盡可能避免對事件進行價值判斷或道德評價,但既然是一段回憶,無可避免要經過成年賽斯的選擇和加工,這種選擇和加工,當然是建立在意義建構和價值判斷的基礎之上的,在35年的人生歷程中,主人公越來越清楚地理解了“那天早上”發(fā)生的事情對自己成長的重要意義。因此,當讀者將9歲賽斯講述的那天早上發(fā)生的故事和44歲賽斯講述的結局進行對照,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對于何為“成長”的理解。
什么是成長?成長意味著什么?成長帶來了什么變化?這不就是每一個人在童年到成年的過程中,都要面對和回答的問題嗎?在《春寒》這篇小說中,主人公(或者說作者)對這些問題的答案,其實都包含在“春寒”(Blackberry Winter)這個隱喻中了。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黑莓之冬”,來得似乎比往常要晚,小說一開始就暗示了這種不同尋常:“已經是6月了,早上過了8點,但是起居室的石砌大壁爐的爐底上還生著火——雖然火堆不大,只是幾塊木頭?!币驗閶寢屪柚剐≠愃构饽_出門,小賽斯所想到的:“從我記事起,還沒有人在6月里阻攔過我”,也進一步加強了這種暗示。這種冬天般的寒冷貫穿整篇小說,所有的人和事,沒有一件是帶來溫暖的,所以一開始不以為意,光著腳跑出去看熱鬧的小賽斯很快就覺得冷,而且越來越冷了。老黑人約伯(在小說中一個充滿智慧的人物)的一段話,則暗示了這種寒冷也許會一直持續(xù)下去,給世人帶來災難和死亡:“因為這里的大地非常累了。它累了,不肯再生產了。有一次上帝讓老天下了40晝夜的雨,因為他對罪孽深重的人感到厭煩了。也許今年大地對上帝說,上帝,我非常累了。上帝,讓我休息吧。上帝說,大地,你盡了自己的力量了。你給他們玉米,你給他們土豆,而他們所想的只是要收獲。大地,你可以休息一下了?!械娜撕蜄|西都死光,會是這樣的?!睂τ谝粋€兒童來講,成人世界意味著什么?這里沒有了童年的溫暖與愛,有的是災害、貧窮、饑餓、死亡、仇恨、冷漠、人性的黑暗和無法掌握的命運,成人世界的種種殘酷在那天早上面對著小賽斯揭開了面紗的一角。在結局中,充滿不確定的人生、無法掌握的命運,更是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英雄般的、強壯的父親不久后就因為一件偶然的小事而死了:被一架收割機的刀片切傷,死于破傷風;勇敢而又好心的母親,在一個小男孩心目中“從來沒想到過她是會死的”母親,在父親死后不到3年就死了;童年的玩伴小約伯,長大后成了一個下流粗野的人,在打架時殺死另外一個黑人,被關進監(jiān)獄;老約伯倒一直活著,10年前“我”看見他時,差不多100多歲了,樣子沒多大變化。至于“我”,成年后的賽斯成了一個怎樣的人呢?小說中沒有說,但暗示了“我”像那天早上遇見的那個“流浪漢”一樣,走上了一條離鄉(xiāng)背井、顛沛流浪的道路。
作者為什么要用“春寒”來隱喻成長,這當然和作者本人的思想、經歷有關。雖然作者在他的一篇創(chuàng)作談《春寒:一段回憶》中明確否認了這是一篇自傳小說,但同時也說:“小說中的每個具體的人物我都不認識,不過我認識和他們相似的人,也了解和他們的世界相似的世界。”也就是說,一些具體的事件和描寫可以出于想象的虛構,但小說中的情感和感受,則是真實的。在作者寫作這篇小說的1946年,他正處于思想消沉、情感空虛的階段:“當時是1945-1946年的秋天,也可能是冬天,大戰(zhàn)剛結束,那時即使沒有參與過血腥活動的人也都有一種感覺,覺得整個世界連同他本人的生活都不可能再是老樣子了”。剛結束的二次大戰(zhàn),對作者來講,就是揭開了這個世界的“腐朽根基”,就像1910年6月的那天早上,小賽斯看到的那個寒冷的、混亂的世界。
這篇小說的主體部分,是以9歲兒童的視角來呈現(xiàn),必然展現(xiàn)了一個兒童的世界。比如,小賽斯看到從河邊那方向,穿過林子走來的一個陌生男人,他腦子里想象這個人走在林子里的情景:“在綠色的曙光中,在大樹下,他悄然無聲地在長滿青草的小路上走著。不時有一大滴水像屋檐的滴水似的從樹葉上或枝丫上落下,水滴落在一片硬邦邦的橡樹葉上,發(fā)出輕輕的重濁的聲音,像是打在鉛皮上。在靜悄悄的樹林里,這種聲響就很有意義了?!边@就是兒童的世界,關注的不是陌生人的身份,而是行走在自然中的感覺。這是成人世界所缺失的感受世界的方式,一個成人不會像孩子那樣去想象:“你站在沉寂的樹林里,周圍是那么安靜,你的心幾乎要停止跳動,你簡直就想在綠色的曙光里這么站下去,一直站到你感到自己的腳丫像樹根那樣扎進土里,緊緊抓住了泥土,你的軀體也像樹葉那樣通過微孔在慢慢地呼吸——你站在那兒,等著下一滴水滴到下面的樹葉上,發(fā)出輕輕的單調的聲音。”
但是,小說在展現(xiàn)兒童世界的同時,必然也會有一個成人的世界展現(xiàn)出來,盡管很多時候,兒童對這個成人的世界還不很理解。比如昨晚暴雨之后,媽媽的養(yǎng)雞場里許多小雞都被淹死了,在孩子的眼里只看到淹死的小雞可憐的樣子:“小雞的軀體不是胖乎乎的,毛茸茸的,而全是一條條筋,毫無生氣,絨毛全貼在上面,雞脖子長長的,軟軟的,像一條條破布條,眼睛上有層淺藍色的薄膜,使你聯(lián)想起一個個病得奄奄一息的很老的老人?!敝劣诒┯暌约昂樗?,給自家農場造成的巨大損失和帶來的額外工作,孩子是想不到的,小說中是通過好心的媽媽給那個陌生男人提供了一個打掃農場的臨時工作,在對他講述工作內容時透露出來。還有黑人廚娘黛里的那個原本干凈整潔的小木屋,暴風雨之后,房子下面的許多垃圾和臟東西都被沖出來,把干干凈凈的院子搞得臭氣沖天,這就是一個極富象征性的場景,隱喻著作者所說的這個世界的“腐朽根基”。
兒童世界與成人世界的區(qū)別,在于兒童世界大多充滿溫暖和愛、天真和自然,而成人世界要直面現(xiàn)實的殘酷,如饑餓、死亡、痛苦、丑惡、不可測的命運等等。在兒童成長的過程中,某個階段,因為有父母的保護,他可以不用去理會成人世界的痛苦,兒童世界與成人世界可以互不干擾地并存。就像小賽斯、父親以及半個縣的人一起在橋邊看小河發(fā)大水的場景。小賽斯是去看熱鬧,是覺得有趣,而且他看到了自己父親騎在高高的馬上,感到非常驕傲,可見小賽斯的家庭應是較為富裕。但讀者不難透過小賽斯的眼睛,看到這半個縣的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富裕、有的貧窮,有的受著饑餓的折磨,有的被人歧視,這些人的不同身份、地位、家庭經濟情況,一目了然。其中一個細節(jié),有一頭被淹死的干瘦、衰老的母牛,被認出屬于米爾特·阿萊家的,即使是小賽斯這樣一個9歲男孩,也知道他是一個窮白人,有許許多多兒女,這些孩子瘦瘦的,身上永遠有股發(fā)餿的酸奶的味道——對他人的歧視,就是這樣不經意間滲透進一個孩子的心靈??粗退赖哪概?,一個高高的,瘦得難看的15歲男孩,突然問道:“不知道有沒有人吃淹死了的牛的肉?”而一個白胡子老頭回答:“孩子,如果你活得時間長點,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人到時候什么都會吃?!别囸I的痛苦、死亡的威脅,就從這些簡短的對話中顯現(xiàn)出來。
兒童的成長,就意味著這兩個世界的碰撞,也就是兒童世界和成人世界產生了矛盾或沖突。這種矛盾或沖突,最終只能由兒童世界進入成人世界來解決,也就意味著兒童在成長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痛苦。在《春寒》中,小賽斯和母親關于要不要穿鞋的矛盾,就是這個兒童世界和成人世界的第一次碰撞。終于到了6月了,可以赤腳了,這是一個9歲孩子的渴盼:光著腳到外面去,在潮濕的、顫動的青草上面蹭蹭腳,在光滑的、奶油般的紅色泥土上留下完整的腳印,然后對著它沉思……這是赤腳對一個孩子的重要意義,意味著一種自由,擺脫束縛,獲得解放。沃倫曾經說過:“赤腳這件事本身是重要的,這是一篇獨立宣言,表明你已經從冬天和學校甚至你的家庭的權威束縛下得到了解放。就像人類學家所說,這是每個人必經的過程?!钡悄赣H因為“春寒”,阻止小賽斯光腳出門,一定要他穿上鞋子。小賽斯終于趁著陌生人的出現(xiàn),避開母親的視線,光著腳出去了。但過不了多久,就在橋邊看完熱鬧回去的路上,小賽斯就感到了冷,一面走一面打哆嗦,渾身起雞皮疙瘩,“每走一步,冷得像冰碴兒的稀泥就往腳趾縫里鉆”。事實證明,母親的要求是對的,兩個世界的第一次碰撞,給小賽斯帶來的是肉體上的痛苦。但即使是這樣,小賽斯還不想妥協(xié),他要到黛里那里去,“那兒會生火的,她也不會強迫我穿上鞋襪”。
廚娘黛里和丈夫約伯,是“這一帶居民中有名的利索聰明的黑人”,被稱為“白人的黑人”,他們的小屋整潔干凈,日子過得挺像樣,和租住在旁邊的其他黑人完全不一樣。他們的兒子小約伯是小賽斯的玩伴。到了黛里家,黛里病得很厲害,躺在床上,小賽斯發(fā)現(xiàn)她與往常有點不同,對小賽斯的到來也很冷淡。小賽斯和小約伯在一旁做開小火車的游戲,他們玩得很開心,發(fā)出的聲音越來越響,直至小約伯忘乎所以地大叫了一聲。黛里把小約伯叫到床邊,對小約伯說“對你說了要安靜”,然后用盡全身力氣打了他一個耳光。在小賽斯看來,“這是可怕的一巴掌,由于出自這種軟弱的狀態(tài)而集中了全部力氣,因此就顯得更為可怕”,“我以前見過她打約伯,但是只是隨便打打,容易忍受,你可以料到,像黛里這樣一個心地善良,愛發(fā)牢騷的黑女人就會這么打的。但是這次可不一樣了。”黛里打完后,倒回床上,對著天花板說:“連生病都不行……你病了,他們連躺都不讓你躺。他們在你身上踐踏。連生病都做不到?!边@是小說中兒童世界和成人世界的第二次碰撞,也是最激烈的一次碰撞。小賽斯被震驚了,他完全沒有做好準備就直面了人性中陰暗的一面,如果說光腳給他帶來的是肉體上的寒冷,那么這一個耳光就好像打在他自己臉上,給他帶來的是精神上的痛苦。他只有迅速逃走了。
可以預料的是,這些與成人世界的矛盾和沖突,將始終伴隨著小賽斯的成長過程,直至他長大成人。
最后,談談小說最神秘的一個人物。一個陌生男子,在這天早上,從河邊,穿過樹林,沿著小路徑直朝賽斯家走來,他的出現(xiàn)很奇怪,因為河邊本應該沒有人,他就這樣從本不應該出現(xiàn)的地方出現(xiàn)了。這個陌生男人不懂得如何對付農場里養(yǎng)的狗,褲袋里裝著一把刀,穿著打扮也和鄉(xiāng)村里的人完全不一樣,倒有點像大城市里來的:“他穿著舊咔嘰褲和深色的毛料條紋外套,戴一頂灰色氈帽。他穿一件灰底藍條襯衫,沒結領帶。但是我看見他口袋里塞了一條紅藍色相間的領帶?!边@個陌生男人臉上還帶著傷,有兩顆牙被打掉了。從他的言談和洗手照鏡,對著鏡子仔細整理衣服的舉動來看,他原來的生活應該挺優(yōu)裕的。為了能吃頓飯,他接受了小賽斯母親善意的接待,以及提供給他的一個臨時性的工作,打掃大水淹過后的養(yǎng)雞場。從小賽斯的敘述中,我們能發(fā)現(xiàn),這個陌生男子,其實不大會做農活,也許以前就沒做過。這個陌生男人對小賽斯說話時語言粗暴,當小賽斯的父親回到農場,結算工錢給陌生男人,并拒絕給他一個長期工作時,陌生男人罵了一句臟話,似乎要從褲袋里拿出刀了,最后獰笑著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就離開了。小賽斯的父親警惕地看著他離開,小賽斯卻追了上去,跟著他走了一段路,問他:“你上哪兒去?”流浪漢則冷冷地看著小賽斯,惡狠狠地說:“不許跟著我。你再跟,我就宰了你,你這個小王八蛋?!?/p>
在小賽斯的世界中,這個陌生男人就這樣奇怪地出現(xiàn),又奇怪的消失了。但正因為這個流浪漢身上的神秘色彩,所以在小賽斯的成長歷程中,這個流浪漢始終伴隨著他。就像小說結尾,成年賽斯所說的:“這是他的話,叫我別跟著他,但是這些年我一直在跟著他?!币驗檫@個流浪漢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迷惘、自卑、孤僻、憤激的精神特質,就是成年賽斯的精神特質,“我”最終成為了那個“流浪漢”。因此,這個“流浪漢”也可以作為神秘的、悲劇性的、變化無常的人類命運的象征。用沃倫的話來說,這是“一個迷惘又可憐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人類處境的一個陰郁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