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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jīng)史之間:蒙文通對法家的闡釋

      2018-11-28 11:58:19
      文史哲 2018年4期
      關鍵詞:韓非法家商鞅

      喻 中

      從現(xiàn)代的學術立場來看,蒙文通之學可能蘊含著一條主軸:從經(jīng)學轉向史學。在蒙文通開啟其學思歷程的1920世紀初,傳統(tǒng)的經(jīng)學依然吸引了很多人的心智。專業(yè)性的史學,畢竟是文史哲分家以后的產(chǎn)物。因此,論述蒙文通之學,應當看到時代背景對于學人、學術的規(guī)范與約束。大致說來,早期的蒙文通求學于四川存古學堂,師事于經(jīng)學大師廖季平、劉申叔,事實上是駐留在傳統(tǒng)學問的空間里,所以他的學問形態(tài)主要是經(jīng)學。隨著“清季民初經(jīng)學的邊緣化與史學走向中心”*羅志田:《清季民初經(jīng)學的邊緣化與史學走向中心》,載氏著:《權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社會與學術》,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02頁。,中后期的蒙文通已經(jīng)置身于新的學術體系。他任教于高等學校的歷史系,所以他的學問漸漸聚焦于史學。

      現(xiàn)在,人們通常把蒙文通先生視為一個歷史學家,當然是有依據(jù)的。以創(chuàng)作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古史甄微》為標志,蒙文通展示了比較自覺的史學意識。但是,在寫作《經(jīng)學抉原》的1920年代及其之前,其經(jīng)學傾向是明顯而突出的。著眼于后見之明,蒙文通之學雖然出現(xiàn)了從經(jīng)學到史學的轉向*從經(jīng)學轉向史學,是一個大趨勢?!皬钠錃v史發(fā)展來看,史由附屬于經(jīng),而次于經(jīng),而等于經(jīng),以致現(xiàn)在的經(jīng)附于史,有其一定的過程?!?周予同:《經(jīng)學與經(jīng)學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7頁)蒙文通的這種轉化,恰好就是這個大趨勢的一個縮影。,但從總體上看,他的經(jīng)學與史學并不能截然分開;經(jīng)史交融、經(jīng)史互治堪稱蒙文通之學的突出特點。以這樣的認知為基礎,本文還注意到,無論是在他的經(jīng)學論著還是在他的史學論著中,都屢屢論及先秦法家。商鞅、韓非等人,《商君書》、《韓非子》等書,是他頻繁引證的對象。在這里,一個疑問由此而生:在蒙文通先生的經(jīng)史之學中,先秦法家到底呈現(xiàn)出一幅什么樣的圖景?一個從經(jīng)學過渡到史學的學術大師,是如何看待先秦法家的?梳理蒙文通先生的相關著述及其他文獻,可以看到蒙文通立足于經(jīng)史的學術心境所映照出來的先秦法家。

      一、經(jīng)學立場與史學立場

      蒙文通對法家的闡釋,既以他的經(jīng)史之學為背景,同時也構成了他的經(jīng)史之學的一個組成部分。因此,要理解蒙文通對法家的闡釋,有必要首先理解蒙文通的經(jīng)學立場與史學立場。

      蒙文通早年受學于廖平,深受其影響。因而,要理解蒙文通的經(jīng)學立場與史學立場,不能不回溯至廖平的經(jīng)學。蒙文通說:“井研廖師,長于《春秋》,善說禮制,一屏瑣末之事不屑究,而獨探其大源,確定今古兩學之辨,在乎所主制度之差,以《王制》為綱,而今文各家之說悉有統(tǒng)宗,以《周官》為綱,而古文各家莫不符同。”*蒙文通:《井研廖師與漢代今古文學》,《蒙文通全集》第一卷,成都:巴蜀書社2015年,第288頁。為了解釋今古經(jīng)學關于制度的形成,“廖師既明今古學之大綱,又進而剖析今古學之內容,則別今學為齊學、魯學,此求今學本身不得安,從其里而思破之也”*蒙文通:《井研廖師與漢代今古文學》,《蒙文通全集》第一卷,第298頁。。言下之意,從齊、魯之異著眼,才是理解今文經(jīng)學的要津?!坝谑橇螏熡诮裎囊患抑畬W立齊、魯兩派以處之。古文一家所據(jù)之經(jīng),奇說尤眾,則別之為《周官》派、《左傳》派、《國語》派、《孝經(jīng)》派以處之。而總之曰今文為齊魯之學,古文為燕(當作‘梁’)趙之學。”*蒙文通:《井研廖師與漢代今古文學》,《蒙文通全集》第一卷,第295頁。

      《史記·張儀列傳》稱:“三晉多權變之士,夫言縱橫強秦者,大抵皆三晉之人也。”再看鄧析、李悝、吳起、商鞅、申不害、韓非等人,都是北方人。蒙文通據(jù)此認為,“縱橫法家,固三晉北方之學。道家如老、莊,詞賦家如屈、宋,并是南人,則辭賦道家固南方之學也。六經(jīng)儒墨者流,固東方鄒、魯之學也。此又三方思想學術之不同也。三方文物之各殊,在在可見,固非言史一端而已。余之撰《經(jīng)學抉原》,專推明六藝之歸,惟魯學得其正。又成《天問本事》,亦可以窺楚學之大凡也。茲重訂《古史甄微》,則晉人言學旨趣所在,亦庶乎可以推微。三篇循環(huán)相通,而文通年來言學大意,備于是也”*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全集》第三卷,第16頁。。

      上文的敘述,可以明白無誤地標示出蒙文通的經(jīng)學立場與史學立場:從地域解經(jīng),亦從地域論史。經(jīng)學分三家:魯學、齊學與晉學。三家之中,只有魯學才是純正的經(jīng)學。史學亦立足于地域的差異,分而述之,江漢民族發(fā)展了楚學,亦即辭賦道家之學;海岱民族發(fā)展了魯學,亦即六經(jīng)儒墨之學;河洛民族發(fā)展了晉學,亦即縱橫法家之學。從這樣的地域性觀點來看,蒙文通的史學與他的經(jīng)學是打成一片的,亦即是“循環(huán)相通”的,他的史學立場是其經(jīng)學立場的延伸。他對法家的闡釋,既源于他的地域性經(jīng)學觀,亦源于他的地域性史學觀。上文已經(jīng)提到,在民國初期,隨著經(jīng)學的跌落(“邊緣化”)與史學的上升(“走向中心”),蒙文通之學亦從經(jīng)學逐漸轉向史學。但是,以史學家名世的蒙文通,不可能與傳統(tǒng)的經(jīng)學進行徹底的切割。正如他在《治學雜語》中所言:“文化的變化,不是孤立的,常常不局限于某一領域,因此必須從經(jīng)、史、文學各個方面來考察?!?蒙文通:《治學雜語》,《蒙文通全集》第六卷,第25頁。

      由此,本文以“經(jīng)史之間”修飾“蒙文通對法家的闡釋”,就蘊含了兩個方面的學術旨趣。一方面,蒙文通對法家的闡釋,是以地域性的經(jīng)史立場作為前提的。本文主體部分的分析將進一步表明,蒙文通對法家的地域性具有高度的自覺。另一方面,蒙文通是在經(jīng)與史這兩種學術形態(tài)之間來考察法家的。按照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子、集”的劃分,法家諸子是“子”,法家之學是子學。但是,蒙文通對法家的闡釋,與他的經(jīng)學是混在一起的。按照蒙文通的地域性經(jīng)學觀,晉學雖然不是純正的經(jīng)學,但晉學、齊學與魯學都可以歸屬于經(jīng)學。從地域上看,晉學與縱橫法家之學,又是高度重合的。由此可見,蒙文通對法家的闡釋離不開他的經(jīng)學觀。再看史學,按照蒙文通的古史三元觀,中國早期民族可以劃分為江漢、海岱、河洛。其中的河洛民族立足于三晉,發(fā)展了縱橫法家之學。這就意味著,要理解縱橫法家,還應當追溯至早期的河洛民族。

      以上兩個方面表明,“經(jīng)史之間”是蒙文通闡釋法家的理論前提與理論背景,是我們理解蒙文通法家觀的一道門徑。讓我們循著這道門徑,走進蒙文通勾畫的先秦法家世界。

      二、法家學派與法家人物

      “法家”作為一個由來已久的思想文化概念,與儒家、道家、墨家一樣,雖然用于指稱先秦時期的一個流派,但它并不是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成熟的概念,而是遷延至漢代才出現(xiàn)的。據(jù)《史記·太史公自序》,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指》中,第一次把先秦諸子分為六家,認為“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在六家當中,“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這句話,是“法家”這個概念的最初呈現(xiàn)。法家作為一個學派,也由此正式命名。然而,誰是法家?商鞅、韓非是法家,這沒有問題。管子是不是法家?慎到強調“勢”,通常被列為法家,但是,《莊子·天下》卻把“彭蒙、田駢、慎到”置于一個學派,稱他們“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于慮,不謀于知,于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那么,彭蒙、田駢是不是法家?這就涉及到法家學派與法家人物的范圍。對于這個問題,蒙文通有獨到的見解。

      第一,法家包括兵家、農(nóng)家、縱橫家。

      蒙文通注意到,《漢書·藝文志》在司馬談分述的“六家”之外,還列出了更多的學派,譬如縱橫家:“縱橫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官?!边€有農(nóng)家:“農(nóng)家者流,蓋出于農(nóng)稷之官?!边€有兵家,兵家又包括“兵權謀家”與“兵形勢家”兩個子系統(tǒng)。兵家中的“權謀者,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后戰(zhàn),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兵家中的“形勢者,雷動風舉,后發(fā)而先至,離合背鄉(xiāng),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者也”。

      對于《漢書·藝文志》關于先秦諸子的這種劃分,蒙文通不愿附和。他的觀點是,《漢書·藝文志》所列舉的兵家、農(nóng)家、縱橫家僅僅是法家的工具。他認為,兵家、農(nóng)家、縱橫家都屬于法家,根本就沒有獨立的兵家、農(nóng)家、縱橫家。蒙文通的理由是:“觀于商鞅、李悝、吳起、范睢、尉繚之事,則知法家者,非徒務法而已,又多挾兵、農(nóng)、縱橫三者以俱,而達其富強之旨焉。言法家者,固當統(tǒng)此三者以為說也。自劉向校書裂而為四,后世不察,別其農(nóng)戰(zhàn)富強之術,縱橫外交之權而外之,于是法之為法,竟不復明,亦可惜也。”與劉向相比,“司馬談論晚周學術,第言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六家,而不及兵、農(nóng)、縱橫,良有識也”*蒙文通:《法家流變考》,《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81頁。。換言之,司馬談的“六家”沒有列出兵家、農(nóng)家、縱橫家,不僅不是一種疏漏,反而是一種比劉向更高明的識見。

      且說商鞅。商鞅是典型的法家人物。賈誼的《過秦論》對商鞅的記述是:“當是(孝公)時,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zhàn)之備,外連衡而斗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泵晌耐〒?jù)此認為:“立法度,所以為法也;務耕織,所以為農(nóng)也;修守戰(zhàn),所以為兵也。又外連衡而斗諸侯,則商君得非亦縱橫之流耶!蓋法家莫不以富國強兵為事,故非徒‘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而已也,又有其所以富強之工具焉,則農(nóng)、兵、縱橫之術是也。農(nóng)以致富,兵以致強,而縱橫則為外交術:皆法家之所宜有事者?!?蒙文通:《法家流變考》,《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80頁。這就是說,法家既講一斷于法,也追求富國強兵。法家要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目標,就需要兵、農(nóng)、縱橫之術。商鞅就是一個兼具法、兵、農(nóng)、縱橫的綜合性人才,因而堪稱法家學派的主要代表。富強是把兵、農(nóng)、縱橫匯聚到法家學派的一個紐帶,地域則是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紐帶。因為,“北方兵、農(nóng)、縱橫之學可統(tǒng)于法”,可歸屬于北方之學,具有明顯的地域性,就像“東方陰陽、名辯之學,亦可統(tǒng)之于墨;而雜家則可歸之于道”一樣,因而,“《漢志》所列九流及兵家,實只儒、道、墨、法四家而已”*蒙文通:《法家流變考》,《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97頁。。蒙文通據(jù)此得出的結論是:“兵、農(nóng)、縱橫三者只是法家施政的工具。法家講求富強、厲耕戰(zhàn),耕是為了富,戰(zhàn)是為了強,縱橫也就是法家的外交術?!?蒙文通:《周秦學術流派試探》,《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106頁。

      只有明白了兵家、農(nóng)家、縱橫家都屬于法家,才能理解孟子的批判到底旨意何在。因為,在《孟子·告子下》篇中,孟子有一段批判性的言論:“今之事君者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裰^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向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夷転榫s與國,戰(zhàn)必克?!裰^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向道,不志于仁,而求為之強戰(zhàn),是輔桀也?!睂Υ?,蒙文通解釋說,孟子所說的“‘辟土地’指農(nóng)而言,‘約與國’指縱橫而言,‘戰(zhàn)必克’指兵而言,此正針對整個法家欲以耕、戰(zhàn)、縱橫之術而求富國強兵之治為說也”。從表面上看,孟子批判的對象是那些能夠“充府庫”的農(nóng)家、能夠“約與國”的縱橫家、能夠“戰(zhàn)必克”的兵家,在蒙文通看來,其實孟子都是把他們作為法家學派來批判的。因此,孟子的這段話,應當視為儒家對法家的批判??梢?,只有深知“兵、農(nóng)、縱橫之俱為法,而后知《孟子》書中多斥法家之論,而法家之盡與東方之儒相遠也”*蒙文通:《法家流變考》,《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86頁。。

      第二,法家人物。

      關于法家人物的范圍,如前所述,商鞅是法家的典型代表,韓非也是法家的核心人物,皆自古以來所公認。但是,除此之外的其他人,也許都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在蒙文通的論著中,雖然沒有逐一甄別所涉及的相關人物,但是,在商鞅、韓非之外,李悝、吳起、范雎(《史記》誤作“睢”)、尉繚都被歸屬于法家。

      先看李悝?!稌x書·刑法志》稱:“律文起自李悝,撰次諸國法著《法經(jīng)》,……商君受之以相秦。”據(jù)此,李悝不僅著有《法經(jīng)》,而且他與商鞅之間,還存在一個明顯的傳承關系。從這一點來看,李悝可以視為法家的先驅。此外,根據(jù)《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魏有李悝,盡地力之教?!崩钽€是看重“地力”的農(nóng)家,但農(nóng)家也屬于法家。因此,李悝可以歸屬于法家。

      針對吳起的法家身份,蒙文通提供了多方面的依據(jù)。他說:“《漢志》兵權謀家有《吳起》四十八篇?!秾O吳列傳》謂:‘吳起兵法世多有。’起為兵家,固無疑者。《韓非·外儲說右上》:‘吳子為法者?!渲吻G之政,亦胥符于法家?!秴问洗呵铩べF卒篇》:‘吳起謂王曰:荊所有余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今君王以所不足,益所有余,臣不得而為也。于是令貴人實廣虛之地,甚皆苦之?!俄n非·和氏》:‘吳起教楚悼王以楚國之俗曰:大臣太重,封君太眾,若此則上逼主而下虐民,此貧國弱兵之道也。不如使封君之子孫,三世而收其爵祿,裁減百吏之祿秩,損不急之官,以奉選練之士?!镀饌鳌酚盅裕骸鹣喑鞣▽徚?,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yǎng)戰(zhàn)斗之士,要在強兵。’蔡澤稱:‘吳起為悼王立法,卑減大臣之威重,罷無能,廢無用,捐不急之官,塞私門之請,一楚國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戰(zhàn)之士,南收楊越,北并陳、蔡?!?《蔡澤列傳》)削世族,立法令,厲耕戰(zhàn),禁游說,斥朋黨,杜私門,此皆法家之所以治?!?蒙文通:《法家流變考》,《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81頁。概而言之,可以認為,“吳起之治,法家之治也,厲耕戰(zhàn),廢公族,與商君之治秦同”*蒙文通:《周秦民族與思想》,《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14頁。。因此,吳起屬于法家人物。

      還有范雎與尉繚。范雎的基本形象是一個縱橫家?!笆愤w謂:‘范睢、蔡澤,世所謂一切辯士,游說諸侯?!?《范睢蔡澤列傳》)再考其行事,固游說縱橫之士也。而李斯《諫逐客書》言:‘昭王得范睢,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yè)?!瘎t睢顧不得為法家耶?”回答當然是肯定的,因為縱橫家也屬于法家。跟范雎一樣,尉繚“亦連衡士也?!稘h志》兵形勢家有《尉繚》三十一篇,則繚固為兵家,故‘秦王以為國尉’(《本紀》)。而雜家復出《尉繚》二十五篇,師古引劉向《別錄》云:‘繚為商君學?!瘎t繚亦法家也?!?蒙文通:《法家流變考》,《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81頁。據(jù)此,范雎與尉繚都是法家人物。

      至于管子,則不能歸屬于法家。蒙文通注意到,“昔人言法家,輒喜舉管子、商君及申韓”*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一),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262頁。,譬如梁啟超的《中國法理學發(fā)達史論》《管子傳》《先秦政治思想史》,等等,都把管子歸屬于法家。但是,蒙文通發(fā)現(xiàn),一方面,《管子》“同于儒而異于法”*蒙文通:《周秦民族與思想》,《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18頁。另一方面,“管書立論雖以心為主,而不以四端、良知、良能言心,則學雖近于孟子,而其端緒論究異。是其學接于孟子而義未至,論類于荀卿而旨尤高,則以仍本于道家之說,而有窺于儒者之真,殆遠紹公孫尼子之徒《樂記》之說,多與明道之旨相表里”*蒙文通:《儒家哲學思想之發(fā)展》,《蒙文通全集》第一卷,第40頁。。換言之,《管子》主要是儒家、道家的混合體,管子亦不能視之為法家。

      彭蒙、田駢也不是法家。蒙文通說:“蓋田駢之流,亦詹何、魏牟全生養(yǎng)年之道,而亦楊朱之徒也?!庇终f,“田駢、接予皆齊人,《漢志》列為道家,此固北方之道家”*蒙文通:《楊朱學派考》,《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37頁。。因此,彭蒙、田駢可以歸屬于道家;而且,田駢還屬于北方的道家。因此,他們都不是法家人物。

      三、法家之學是秦晉之學

      第一,法家是三晉人。

      法家之學是法家人物闡述的學說。如果把法家人物作為一個群體,那么,蒙文通認為,“法家是三晉人”,正如“道家是楚國人、儒家是齊魯人”*蒙文通:《周秦學術流派試探》,《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106頁。。對于法家人物的“晉籍”,文獻中都可以找到相關的證據(jù)。

      關于商鞅?!妒酚洝ど叹袀鳌贩Q:“商君者,衛(wèi)之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孫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學,事魏相公叔座為中庶子。”商鞅的原籍雖然是衛(wèi)國,但商鞅的事業(yè)平臺首先在魏國,魏國是三家分晉的產(chǎn)物。因此,商鞅屬于三晉人。再看韓非,據(jù)《史記·老子韓非列傳》:“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于黃老。非為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與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為不如非?!弊鳛轫n非出生地的韓國,也是三家分晉形成的諸侯國,因而韓非也是三晉人。再看范睢,《史記·范睢蔡澤列傳》:“范睢者,魏人也,字叔。游說諸侯,欲事魏王,家貧無以自資,乃先事魏中大夫須賈。”范雎所屬的魏國也屬于三晉,因而范睢也是三晉人。

      還有尉繚。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大梁人尉繚來,說秦王曰:‘以秦之強,諸侯譬如郡縣之君,臣但恐諸侯合從,翕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湣王之所以亡也。愿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赝鯊钠溆?,見尉繚亢禮,衣服食飲與繚同??澰唬骸赝鯙槿?,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久游?!送鋈?。秦王覺,固止,以為秦國尉,卒用其計策。”這個尉繚,如前所述,蒙文通以為既是縱橫家,又是兵家,當然屬于法家。他是魏國的大梁人,也屬于三晉之人。

      還有申不害,據(jù)《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申不害者,京人也,故鄭之賤臣。學術以干韓昭侯,昭侯用為相。內修政教,外應諸侯,十五年。終申子之身,國治兵強,無侵韓者。申子之學本于黃老而主刑名。著書二篇,號曰申子?!边@里“京”屬于鄭國,后來鄭國為韓國所滅,申不害也就從鄭國人變成了韓國人。申不害作為法學家派“術”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也可以歸屬于三晉之人。

      第二,法家之學起源于秦國。

      蒙文通有兩篇代表性的文獻,論及法家起源與秦國的關系。在《秦之社會》一文中,蒙文通從三個不同的層次論述了法家起源與秦國的關系。首先,法家學說,“凡申韓殘賊刻之論,胥導源于商君,商君誠法家之祖矣”。這就是說,商鞅是法家學說的主要開創(chuàng)者與奠基人。其次,雖然“法家之說,本之商鞅”,但是,“鞅襲之秦。故吾謂法家之說,誠源于西北民族之教者也”。所謂“襲之秦”,是說商鞅作為法家學說的創(chuàng)始人,并不是無中生有。相反,商鞅是從秦國的政治實踐、社會實踐中提出法家學說的。秦國地處西北,因而,法家學說源出于秦國所在的西北民族。再次,從秦國文化與中夏文化的差異來看,“秦之文化,為獨立之文化,不同中夏,商君固自依其舊制而增飾之耳。是鞅之變秦,非由文而退于野,實由野而進之文”*蒙文通:《秦之社會·法家起源與秦民族》,《蒙文通全集》第一卷,第126頁。。這就是說,商鞅在秦國的變法,既尊重了秦國的舊制,同時又對其進行了調整、增改、修飾,由此提出的法家學說,提升了秦國的文明程度,因而在文化上具有正面意義。

      在《法家流變考》一文中,蒙文通再次重復了上述幾個方面的意思,由于這兩篇文獻的觀點完全相同,僅僅是在措辭上略有不同,這里不再重復。不過,蒙文通在《法家流變考》一文中還特別指出:“《鞅傳》言:鞅西入秦,見孝公,說公以帝道,其志不開悟也;復說公以王道,而未入矣;復說公以霸道,公與語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語數(shù)日不厭?!备鶕?jù)《鞅傳》提供的這段史實,蒙文通認為:“鞅挾東方之術而售之秦,而秦王悅其近己者,亦勢固然也。凡淺化民族之能接受異國高深文明,必于其相同條件下乃有可能;商君之于秦,亦正漢高語叔孫通,所謂‘度吾所能行為之’者也?!?蒙文通:《法家流變考》,《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91頁。據(jù)此,我們可以注意到,商鞅在游說秦孝公之前,已經(jīng)準備了三套說辭。三套說辭之間的差異,是境界、德性的從高到低:帝道最高,王道次之,霸道又次之。但是,孝公只能接受霸道。按照蒙文通之意,孝公自身的實際情況,只能接受霸道;或者說,只有霸道才是孝公能夠接受的理論、學說、方案。

      由此看來,蒙文通宣稱法家之學源出于秦國,其真實的含義是:法家設計的制度、技術,參考了秦國固有的舊制。但是,在理念或基礎理論方面,法家學說還有一個源頭,那就是商鞅挾帶而來的“東方之術”;或者可以說,法家學說是“東方之術”秦制化、秦國化的結果,是“東方之術”與秦國當時的實際情況相結合的產(chǎn)物,是秦國的舊制與實踐充實了法家學說的具體內容。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法家之學源于秦國,秦國是法家學說的原產(chǎn)地。

      第三,法家之學實踐于秦國。

      法家人物雖然主要是三晉人,但是,三晉諸國并沒有很好地運用法家學說;法家學說在秦國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實踐。特別是商鞅,對于秦國依靠法家學說實現(xiàn)富強,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正如蒙文通所說:“秦與山東之國莫不并力于富強,秦之政,法家之術,皆耕以為富、戰(zhàn)以為強。山東之國,勸商賈以為富,尊游俠以為強。史公稱齊俗怯于公戰(zhàn)、勇于持刺。秦則俾民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持剌私斗,謂游俠也。勇公戰(zhàn)怯私斗則勢重在國家,怯公戰(zhàn)勇私斗則勢重在私門。厲農(nóng)本則重歸于國,勸商賈則重歸于民。此秦之政法家之術,所以賤商賈、抑游俠而急農(nóng)戰(zhàn)以為富強者耶!此韓非私家與公民之說也。此商君民強國弱、國強民弱之說也。秦以公民之國與山東私家之國斗,其所以禽六王而一區(qū)宇者,豈偶然哉!”*蒙文通:《秦民族與戰(zhàn)士》,《蒙文通全集》第六卷,第152頁。

      通過秦國與山東之間的比較,蒙文通分析了秦國在運用法家學說的過程中形成的兩個優(yōu)勢:一方面,秦國依據(jù)法家的農(nóng)耕思想積累了大量的財富,而且,這些財富都是國家可以支配的財富;相反,山東依據(jù)商賈來追求財富,而且,由此形成的財富還不是國家所有的財富,只是個人支配的財富,國家并沒有致富。另一方面,秦國依據(jù)法家對公戰(zhàn)的獎勵來追求強兵,這種強兵是國家武裝的強大;相反,山東的強大體現(xiàn)在游俠身上,這種強大僅僅是私斗場合上的強大,這種游俠的強大只能讓私門強大,并不能讓國家強大??梢?,秦國能夠成功地統(tǒng)一中國,并不是偶然的;秦國是通過實踐法家學說而實現(xiàn)了國家的富強,并最終實現(xiàn)了“六王畢,四海一”的目標。

      法家學說起源于秦國,實踐于秦國。就法家學說的事功而言,隨著“秦趙入諸夏,而戎狄之風俗思想亦入諸夏,法家之說遍于戰(zhàn)國,秦人適用此新時代之思想,遂統(tǒng)一中國,倘亦勢之必至者也”。從法家學說的思想地位來看,“法家之士多出于三晉,而其功顯于秦,則法家固西北民族之精神,入中夏與三代文物相漸漬,遂獨成一家之說,而與儒家精神相沖擊,若冰炭之不可同器,一若道家之出于楚民族。則儒法之爭謂之新舊之爭,周、秦之爭亦即戎、夏之爭蓋亦可也”*蒙文通:《法家流變考》,《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92頁。。這就涉及到法家與儒家的關系,下文將作出進一步的論述。

      以上幾個方面表明,法家人物主要是三晉人,法家之學起源于秦國,秦國又是實踐法家學說的主要國家。這就是說,法家之學源于秦,由晉人表達,又在秦國實踐。因而,可以把法家之學稱為秦晉之學。這是本文根據(jù)蒙文通的論述,對法家之學的地域特色作出的概括。

      四、法家學說的主要內容

      第一,法、術、勢。

      根據(jù)這些論述,法家之義,盡見于“法”“術”“勢”三字。由此可見,法、術、勢可以視為法家學說的關鍵詞。倘若要理解法家學說,就應當以“法”“術”“勢”三個詞作為核心概念。簡而言之,“法”主要出自商鞅,是商鞅創(chuàng)立的核心概念。慎子繼承了法的概念,同時又增加了“勢”的概念,因此,勢的概念主要是慎子的貢獻。申不害繼承了慎子所創(chuàng)立的勢,同時又增加了“術”的概念,韓非則是申子的繼承者。后世往往以韓非作為法家學說的集大成者。在蒙文通先生看來,韓非的貢獻其實并不太大。一方面,韓非的論述,并未超商、慎、申的范圍,沒有實質性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另一方面,韓非的論述側重于申子的術,韓非雖然兼顧法與勢,但關于術的論述,在韓非著作中超過一半,因此,韓非主要是申子的繼承人。

      第二,抑貴族而尊君權。

      近現(xiàn)代的階級分析方法,習慣于把人劃分為統(tǒng)治階級與被統(tǒng)治階級;至于統(tǒng)治階級內部的分化與矛盾,在流行的階級理論中較少得到關注。實則,統(tǒng)治階級內部的矛盾問題,在法家學說中占據(jù)了一個比較重要的地位。蒙文通注意到,法家學說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尊君權,抑貴族。他說:“自春秋逮于戰(zhàn)國,法家之說獨為世重,而法家所亟論者,抑貴族而尊君權,于是春秋以來之貴族廢,布衣卿相,盛于一世,而君權極矣。夫由世族政治以入于君權擴張,此歷史之一大進步,惟法家能認識之,此法家所以能獨盛者也。乃儒者猶欲維護貴族勢力,與時背馳,其不為世重,豈偶然哉?”換言之,法家的尊君權、抑貴族,乃是一個進步的觀點,且符合歷史演進的方向。與此同時,蒙文通還把法家的尊君權與西方的“專制”概念進行了對接:“凡西人之所謂君主專制君權神圣者,先秦儒家無此思想,故其不解專制之義。惟申不害庶乎知之,即商鞅、慎到、韓非皆未臻此。晉作刑鼎而孔子譏之,惟《商君書·定分》能明之,此亦歷史一大進步也。惟法家主之,故法家之在戰(zhàn)國,獨能認識時代,而他家皆不然,以尊君為儒家罪者,誠淺薄之論也?!?蒙文通:《法家流變考》,《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83頁。據(jù)此,法家的專制思想,主要是由申不害表達的。商、慎、韓皆不精于專制之道。至于儒家,對于專制之道就更不擅長了。

      在《孔子與今文學》一文中,蒙文通又說:“《韓非子》是集商鞅之法、申子之術、慎到之勢而成一家,又取道家之說以為君人南面之術,而始終不離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尊主卑臣’的中心?!?蒙文通:《孔子和今文學》,《蒙文通全集》第一卷,第356頁。這就是說,韓子代表的法家學說,有一個中心思想,那就是推崇君主、貶抑大臣。法家也講平等,但“法家之平等,為擯棄世族、擴張君權而壹刑法”*蒙文通:《儒家政治思想之發(fā)展》,《蒙文通全集》第一卷,第76頁。,這就是說,法家講的平等,是把貴族從以前享有的崇高地位上拉下來,讓貴族與庶人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只有君主一人高高在上。為了實現(xiàn)這個抑貴族而尊君權的目標,秦國在商鞅的主導下,“使天下之吏民無不知法。是非特刑法之公布,法官復有備吏民法律顧問之義務,且兼有律師之意焉”。而且,“秦之治法令之官亦嚴也。法官不得損益一字,視昔之刑法秘密,卿大夫以序守之,而高下由心者,相去豈不遠哉?法律之下無貴賤皆平等,此實春秋以后,時代之一進步,由秦而厲行之也”*蒙文通:《秦之社會》,《蒙文通全集》第一卷,第123頁。。由此看來,商鞅預定的目標雖然是尊君權、抑貴族,但在客觀上促成了先秦時期的平等、法治、公開。這樣的平等、法治、公開雖然是打了折扣的(因為,君主處于平等、法治、公開的例外),其進步意義仍然值得重視。

      第三,強公室,杜私門。

      公與私是當代中國人熟悉、常用的一對范疇。譬如,“大公無私”就是20世紀中葉以后的一個主流概念。事實上,“大公無私”及“斗私”的思想淵源,一直可以追溯至先秦法家。蒙文通認為:“‘強公室,杜私門’正是商鞅所以治秦、吳起所以治楚而韓非所諄諄告誡人君者?!?蒙文通:《孔子和今文學》,《蒙文通全集》第一卷,第356頁。這就是說,法家學說中還包含了一個核心的觀念,那就是“強公室,杜私門”。這個意思可見于《孔叢子·公儀第九》:“穆公問子思曰:‘吾國可興乎?’對曰:‘茍君與大夫慕周公、伯禽之治,行其政化,開公家之惠,杜私門之利,結恩百姓,修禮鄰國,其興也勃矣?!卑凑铡犊讌沧印酚涊d的這種說法,“開公家”、“杜私門”乃是周公、伯禽實行的治道。但是,在蒙文通看來,這種“強公室,杜私門”的立場恰好反映了法家主張的治道。

      這種強化公私對立的觀點,可見于韓非列舉的八種毀公的私行:“為故人行私謂之不棄,以公財分施謂之仁人,輕祿重身謂之君子,枉法曲親謂之有行,棄官寵交謂之有俠,離世遁上謂之高傲,交爭逆令謂之剛材,行惠取眾謂之得民。不棄者,吏有奸也;仁人者,公財損也;君子者,民難使也;有行者,法制毀也;有俠者,官職曠也;高傲者,民不事也;剛材者,令不行也;得民者,君上孤也。此八者,匹夫之私譽,人主之大敗也。反此八者,匹夫之私毀,人主之公利也。人主不察社稷之利害,而用匹夫之私毀,索國之無危亂,不可得矣。”(《韓非子·八說》)按照韓非之意,只有杜絕這八種私行,國家與君主才可能走出危亂。因此,公私不兩立,必須去私才能強國。正如當代學者所指出:“韓子強調思想一統(tǒng),上下一心,行為一致。一之所由出,在國之君,一之所由立,在國之法,此即所謂‘公’。不忠于君,不守于法,不合于一者,為私。私無益于治,有害于國,所以被名為蠹,被目為奸、邪、偽、詐。正如法令為公,遂有‘公法’之謂,奸邪為私,故有‘奸私’之詞?!币蚨覍W說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把公私對立推到極致”*梁治平:《法家把公私對立推到極致》,《東方早報》2013年10月27日,第A04版。。在相當程度上,現(xiàn)代中國人熟悉的“狠斗私字一閃念”、“大公無私”,可以視為法家“強公室,杜私門”在當代中國的回響。

      第四,歷史哲學。

      從字面意義上看,“歷史哲學”一詞,恰好可以體現(xiàn)史學與經(jīng)學兩種旨趣。歷史自然可以對應于史學,哲學雖不能完全對應于經(jīng)學,但是,在現(xiàn)代學術體系中,與經(jīng)學最為接近的學科,可能還是哲學。從這個角度上說,討論法家的歷史哲學,既是關于法家的史學照觀,亦是關于法家的經(jīng)學闡釋。在主體部分完成于1938年的《中國史學史》一書中,蒙文通專辟一節(jié),論述“晚周各派的歷史哲學”。而且,縱覽《中國史學史》全篇,“歷史哲學”一詞,僅用于“晚周各派”。看來,只有“晚周各派”才有自己的歷史哲學。那么,蒙文通所說的歷史哲學,到底旨意何在?

      蒙文通告訴我們:“史者,非徒識廢興、觀成敗之往跡也,又將以明古今之變易、稽發(fā)展之程序。不明乎此,則執(zhí)一道以為言,拘于古以衡今,宥于今以衡古,均之域也。晚清各家,言往史之亦異,而論為治之術亦殊。是其知識之不同,而施為亦別,相互因果,故稱述各違。三晉之學,法家者流,最明于史,持論明確,亦最可觀。以今觀之,亦頗有足疑者?!?蒙文通:《中國史學史》,《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360頁。這就是蒙文通的歷史哲學觀:歷史的敘述與建構,對應于治道、治術的選擇;或者說,歷史敘述與治道、治術的選擇互為因果。有什么樣的歷史哲學,就有什么樣的治道、治術。因而,如果要深入地理解法家學說,還必須回到法家的歷史哲學。因為它是法家學說的邏輯起點。

      《韓非·五蠹》也闡述了法家的歷史哲學:“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圣人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為有巢氏。……故曰事異而備變。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备鶕?jù)韓非建構的歷史,蒙文通認為,“非子立論,歸本于財用,執(zhí)此義以言史者,未能或之先也。雖然,非子亦不免于蔽也。由非子之說,中古以往,人將無所事戰(zhàn)伐。中古以降,惟氣力是尚,而爭亂不得止也。然秦由法家之說,以猛為治而敗,漢承之以寬。魏以猛而敗,晉又承之以寬。隋以猛而敗,唐又承之以寬。秦、魏、隋之為治,法家之治也,以處于分爭之世,則可以致富強而一區(qū)夏。及其既一也,則不足以為長久之治,故曰其可效于爭亂之時,而未可施于寧一之會,則非子之說求之上世與晚近將有所不驗矣。蓋致爭之道非一,則財用其一端耳,安世寧人亦然。執(zhí)一則傎矣。是未曉然于社會之多元也”?!胺亲油郊庇谪斢?,是謂知其一不知其二,商鞅又從而開阡陌以漫經(jīng)界,其去均也又遠矣。天下遂爭于戰(zhàn)功,于是‘秦與戎狄同俗,貪戾好利而無信,不識禮義德行。茍有利焉,不顧親戚兄弟,若禽獸耳’(《魏策三》),則亦生人所至苦也。是法家之說,將義有所難通,而治有所不驗,而儒家之論有不可廢者也?!?蒙文通:《中國史學史》,《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363頁。

      在蒙文通看來,韓非建構的歷史哲學,雖然可以為法家追求的富國強兵提供理論依據(jù),但畢竟帶有致命的局限性。因為,“爭于氣力”雖然有助于國家在戰(zhàn)國時代的生存,雖然“可效于爭成之時”,但“爭于氣力”不足以應對和平統(tǒng)一的時代。而且,即使是應對戰(zhàn)國時代,“財用”也不是唯一的手段,因此,法家的治道有其不通、不驗之處。相比之下,儒家之論更有其恒久的價值。由蒙文通的這些觀點來看,他的基本立足點還是儒家學說。

      五、法家是周秦時代的新思想

      在蒙文通的所有論著中,只有《法家流變考》一文專論法家。但是,在蒙文通的其他相關論著中,常常是把法家與儒家進行對照與比較,蒙文通由此得出的結論可以歸結為:儒家是周秦時代的舊思想,法家是周秦時代的新思想。他的這個觀點,可以從幾個不同的角度來理解。

      第一,新的法家與舊的儒家代表了周秦時代的兩大思想主流。

      由此,我們可以獲得幾個方面的信息。一方面,儒家是對舊文化的回顧與眷戀,法家是對新政治的開啟與展望。儒家承前,法家啟后?!睹献印芬粫?,最能反映儒法兩家之間的這種分歧與矛盾。另一方面,《孟子》一書并不直接批判法家,反而把“楊墨之言”作為批判的主要對象,原因在于,在孟子作出批判的特定時代,法家還沒有形成體系化、定型化的著作。孟子時代的法家只有法家的實踐,只有法家人物對于法、兵、農(nóng)、縱橫之術的普遍實踐,這些實踐還未成為系統(tǒng)的、四處傳播的言論。所以,孟子只能批判法家的行動。到了荀子的時代,商鞅之言很可能已經(jīng)“盈天下”了,所以荀子就把法家作為了批判的對象。蒙文通的分析提醒我們,應當看到法家言論與法家實踐之間存在的時差或時滯。在先秦時期,理論總是在實踐走過了數(shù)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后,才能得到有效的總結與提煉。

      從源頭上看,儒家是對周文化的延續(xù),歷史悠久,法家是后起的新文化,這是它們新舊兩立的根源。按照蒙文通的觀察,“以儒家為周之政治思想,法家為戎狄之政治思想,法家實一異民族與漢族接觸而發(fā)生之新文化。荀卿之天論、性惡論,實西北思想之中心,為法家之最高理論,與東方儒、墨、陰陽之根本思想相沖突。周秦間百家之學,實以法家、名家新興之學與儒家舊學為主流,而諸子百家為余波。儒家以復周之舊為主,法家以變周法后為主”*蒙文通:《致湯錫予書》,《蒙文通全集》第六卷,第74頁。。儒家要復古,因為它的根本在周代。法家要維新,因為它本身就是新生事物。

      儒法之間這種不同的訴求與指向,在實踐中體現(xiàn)為它們對于世襲貴族的不同態(tài)度。世襲貴族總是舊的,所以,法家要反對,儒家要維護。蒙文通說:“反對世襲貴族可說是法家思想最主要的一面。而孔、孟則是維護世襲貴族的,但是《公羊傳》里卻一而再地‘譏世卿’,說‘世卿,非禮也’。李源澄氏說:‘譏世卿是《公羊》義,非《春秋》義?!@是很正確的。很清楚,這正是《公羊》家吸收了法家思想。他如《春秋》大一統(tǒng)義、尊王義,也都是受到法家的影響。”*蒙文通:《孔子和今文學》,《蒙文通全集》第一卷,第356頁。公羊家吸收了法家的反對貴族的思想,這是它批判世卿貴族的原因。因此,公羊家已經(jīng)不是純粹的儒家了。只有《春秋》所代表的先秦儒家,才是世襲貴族的堅定維護者、支持者。此外,蒙文通還注意到,在反對世襲貴族的立場上,法家并不是孤立的,因為墨家也反對世襲貴族。但是,法、墨兩家反對世襲貴族的依據(jù)不一樣,“墨家是站在一切平等的基礎上來反對世襲貴族,而法家是站在擴張君權的基礎上來反對世襲貴族,也是墨家與法家的根本分歧。所以墨家的著作中闡明一切平等的理論多,而法家在著作和行事上則以摧抑世襲貴族的政績多。”*蒙文通:《孔子和今文學》,《蒙文通全集》第一卷,第355頁。墨家重平等,世襲貴族高高在上,損害了平等,所以墨家要反對貴族;法家重君權,世襲貴族削弱了君權,所以法家要反對貴族。

      第二,法家是秦制的說明,儒家是周制的說明。

      因此,法家的特質應當從法家與儒家的差異來看;法家與儒家的差異,應當從新的秦制與舊的周制之間的差異來看;秦制與周制的差異,應當從君主政治與貴族政治的差異來看。蒙文通說,“知法家之說為空言,而秦制其行事也;儒家之說為空談,而周制其行事也。周秦之政殊,而儒法之論異,不以行事考空言,則無以見深切著明之效,既有見乎秦制之所以異于周,遂于今學之所以異于古者亦可以了然也”*蒙文通:《非常異議之政治學說》,《蒙文通全集》第六卷,第92頁。。這種理解法家的方法論,可以概括為孔子所說的“見之于行事”(《史記·太史公自序》)。按照蒙文通提示的這一進路,我們不能僅僅從法家文獻來理解法家;倘若要深切著明地理解法家,就應當通過秦制來理解法家,甚至應當通過秦制開啟的君主政治來理解法家;甚至今文經(jīng)學與古文經(jīng)學的差異,也可以藉此而得到說明。

      第三,新的法家與舊的儒家之間的融合。

      法家與儒家的差異,雖然可以歸因于周制與秦制之間的差異,但是,隨著秦亡漢興,隨著周制的徹底遠去,法家與儒家之間的差異不是擴大而是縮小了。漢武帝時期確立的“獨尊儒術”,雖然是一個確定性、權威性的國家決策,但是,“獨尊儒術”僅僅是一個政治原則,甚至只是一個寫在旗幟上的原則?!蔼氉鹑逍g”確實從形式上確立了儒家思想的主導地位。但是,在儒家思想的旗幟下,先秦時期的諸子百家?guī)缀醵紖R合在一起了。儒家對法家的吸納、沿襲,就成為了儒法關系的一種基本模式。

      蒙文通注意到,《公羊傳》桓十一年何休《解詁》有“《春秋》改周之文,從殷之質”。這個論斷蘊含的意思是,繼周而起的新王朝,應當學習殷制?!栋谆⑼x·三教篇》稱:“繼周尚黑,制與夏同。”這句話表達了不同的觀點,它要求繼周而起的新王朝,應當學習夏制。由此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思想問題:繼周而起的新王朝,到底應當學習殷制,還是應當學習夏制?這就是儒家學說中的法夏、法殷之爭。在蒙文通看來,根本就無所謂法夏、法殷;法夏、法殷的實質,是要沿襲墨家思想還是要沿襲法家思想?這是今文經(jīng)學提出的問題。那么,“今文學者胡為而有此說?是蓋晚周之學,諸派漸融,舍短取長,以易舊貫,家各然也。誠以儒家之義,有取于法家者,儒法固相仇,因曰法殷,不謂取法家也。又有取之墨家者,因曰法夏,不謂取墨家也”*蒙文通:《儒家法夏法殷義》,《蒙文通全集》第一卷,第100頁。。更明確地說,“申、商、韓非所傳都是殷法。法家之取法于殷當也是無可置疑的。已知墨家思想是法夏,法家思想是法殷,則今文學家所說法夏、法殷是兼取墨家、法家思想就很顯然了”*蒙文通:《孔子和今文學》,《蒙文通全集》第一卷,第375頁。。

      可見,法殷就是沿襲法家,是沿襲法家的代言或委婉表達。在寫給洪廷彥的一封信中,蒙文通再次重復了此意:“《春秋》譏世卿之說,未必即《春秋》之旨,而實取之法家后來之說。凡‘大一統(tǒng)’諸義,皆本之法家。《公羊》以‘改周之文,從殷之質’為說,其言從殷,正從法耳。”*蒙文通:《答洪廷彥》,《蒙文通全集》第一卷,第356頁。正是今文經(jīng)學的“法殷”一詞,為法家與儒家之間的融合提供了正當性依據(jù)。所謂儒法合流、儒法國家、陽儒陰法之類的說法,都是由此而開啟的。一個明顯的例證是,漢代以后的政論家們議論政事,多多少少都吸收了法家的思想。正如蒙文通所見,“賈誼、晁錯、賈山陳論政事,此出于三晉縱橫法家者也”*蒙文通:《論先秦傳述古史分三派不同》,《蒙文通全集》第二卷,第561頁。。蕭公權則注意到,“秦朝之后的歷代君臣,均公然聲稱信仰儒家思想,卻不棄絕法家治術”*蕭公權:《法家思想與專制政治》,《跡園文錄》,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2頁。。由此看來,法家與儒家之間的合流,確實是一個基本的事實。

      六、結 語

      上文梳理了蒙文通對先秦法家的闡釋,主要涉及到法家學派與法家人物的范圍,法家之學與秦晉的關系,法家學說的主要觀點,以及法家思想與儒家思想的關系。這幾個方面,大致可以反映出蒙文通學術思想中的法家圖景。歸納起來,蒙文通關于先秦法家的闡釋,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這幾個特點也是蒙文通在法家研究領域作出的貢獻:第一,法家不僅僅包括商鞅、韓非這樣的法家,而且是一個包含了兵家、農(nóng)家、縱橫家的學派,這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法家的外延,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大法家”的概念,這樣的“大法家”概念,有助于我們重新認識法家的價值與意義。第二,法家之學是北方之學,更具體地說,是秦晉之學,在秦與晉之間,法家之學又集中體現(xiàn)為晉學。蒙文通以此對法家的地域特征、地域性質作出了更加精準的界定。第三,對法家的思想、理論、觀點、學說進行了系統(tǒng)的闡述。第四,對法家與儒家的相互關系作出了分析與論證,展示了經(jīng)學與法家之學的關聯(lián)。

      蒙文通對于先秦法家的這些闡釋,體現(xiàn)了經(jīng)學與史學的雙重視界。一方面,是立足于經(jīng)學的立場看法家。正如前文所述,蒙文通把晉學歸屬于經(jīng)學,但晉學與縱橫法家之學又是交叉的,縱橫法家之學的核心就是晉學??梢?,晉學是聯(lián)系經(jīng)學與法家的一座橋梁。再譬如,今文經(jīng)學關于“法殷”的學說,其實質就是沿襲法家,這樣的觀點,也是從經(jīng)學的視野闡釋法家的結果。另一方面,蒙文通關于法家的論述,還立足于他的史學。他的《法家流變考》是史學論著自不待言,他在《中國史學史》、《周秦民族與思想》等論著中描述的法家,也是地域性史學視野中的法家。事實上,蒙文通的各種論著,大多體現(xiàn)了“經(jīng)中有史,史中有經(jīng)”的特色。這種經(jīng)史結合的理路,為蒙文通之學賦予了經(jīng)史兼長的特點。由于蒙文通對于先秦法家的闡釋既立足于經(jīng)學,也立足于史學,因而具有濃厚的“經(jīng)史之間”的意味。

      正是這種“經(jīng)史之間”的站位,賦予了蒙文通的法家闡釋以通透的特質,因而具有某種糾偏的學術價值。在20世紀的法家研究中,一些哲學家習慣于以現(xiàn)代性的批判立場看法家,一些史學家習慣于以單一的“子學”立場看法家*喻中:《法家分光鏡下的中國現(xiàn)代思潮》,《文史哲》2016年第5期。,這樣的法家研究既揭示了法家的某些面相,同時也造成了某些遮蔽。蒙文通立足于特定的經(jīng)學立場與史學立場,對先秦法家進行了全面的闡釋,在相當程度上,實現(xiàn)了關于先秦法家的“了解之同情”*陳寅?。骸秾彶閳蟾嬉弧?,載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31頁。。這樣的闡釋,對于今日的法家研究者來說,是不宜忽略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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