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鵬
當圣城耶路撒冷即將被毀之時,先知耶利米曾經(jīng)呼喊:“在這片土地上,房屋、田地和葡萄園,還將可以再次買到。”這段故事記錄在《圣經(jīng)·耶利米書》中,并被囚禁中的圣徒迪特里?!づ蠡糍M爾所引用。①參見[德]迪特里?!づ蠡糍M爾:《獄中書簡》,高師寧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第16頁。在隱喻的意義上,我們不妨將其視作對記憶的烏托邦式渴望,并以此期待未來的完美形式。置身在當下的晦暗里,未來與記憶便具有了同構性,時間由此被敘述為一個環(huán)形。在黎衡的詩里,我們看到了這樣的時間形式。黎衡詩中的時間往往不是線性的,而是不斷朝向記憶跳傘,這對于他或許構成了某種“回家”:
二十年前,外婆就對我說她的一只腳踏進了
土里,現(xiàn)在我短暫的探望怎么也不像是
時間的祝福,我倒是恐懼于未來之門在風中的
開閉,像童年的暴雨前,穿堂風、過道風、
天井里銳角的風同時從外婆的眼睛刮向我。
——《回家》
未來既不是被許諾之物,也不是完美之物,它不指向祝福,而是帶來恐怖,這讓我們想起本雅明在《歷史哲學論綱》中的著名批判。自20世紀以來,對線性未來喪失信心,這無論在哲學里還是文學里都并不罕見。然而在黎衡這里,有趣的問題是:一方面,未來讓人恐懼,另一方面,即使飽含深情和想念,記憶也并不因此穩(wěn)定、安全,對于這個南國少年,記憶并未構成里爾克意義上“南方的好天氣”,而是“童年的暴雨”,以銳角的姿態(tài)訴說著“回家”之難。不安全的未來與不安全的記憶閉合在一起,形成圓環(huán)。時間總是在循環(huán)中,抒情主體便隨之居無定所。這樣的結構,便構成了黎衡詩中的時間意識:
在近處,她沒有形體
在遠處,她是灰色的循環(huán)
讓時間失去意義的
同時成為時間的剩余價值
——《天際線》
總要有一個開始
從圓回到圓,從圓心來到圓心
——《百年后謁黃花崗烈士墓》
雖然難以“回家”,但黎衡對記憶仍然充滿了渴望,記憶作為一個動作,在他那里是自覺的行為??梢哉f,對記憶的自覺構成了他書寫的自覺:
鏡子的失憶
讓我學習記憶
——《日常的學習》
“失憶”構成了日常的樣態(tài),在喪失主體性的鏡像里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而恰恰是對記憶的學習,對失憶的抵抗,才引發(fā)了主體性建構的開始。他所鐘情的蘇聯(lián)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時光》里的一段話便與此心有戚戚:“喪失記憶,人就會成為幻想的囚徒——從時間中跌落,將無法把握和外在世界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他注定要發(fā)瘋。”①[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雕刻時光》,張曉東譯,??冢耗虾3霭婀?016年版,第56頁。沒有記憶能力的人注定要淪為鏡像,在時間的流逝中失去自我,失去自由:鏡像,即是人之囚徒。黎衡的元詩意識正在此處。他的言說往往肇始于“失憶”的危機中,對記憶的努力找尋,在他的文本里留下了書寫的種種痕跡,這構成了詩人主體性存在的詩意證明。有趣的是,一方面因為前面談到的記憶本身的不安全,另一方面因為記憶之為動作的難度,黎衡在詩中塑造出的語言意識與主體意識都不是自洽的,而是充滿了焦慮,這或許揭示了,記憶的本質(zhì)是不可復原,是“回家”之不可能,而書寫的有效性也正在于朝向這種不可能而不斷追憶的詩意。宇文所安在《追憶》中說:“認識的鏈條中斷了,疑問、無知和想要知道隱藏在黍田之下的道德的和歷史的真理的欲望,成了它最末端的一環(huán)”,“對我們來說,這位回憶者比那位被回憶者更偉大。”②[美]宇文所安:《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鄭學勤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28、29頁。
“回憶的鏈條最終把我們引向不可靠的東西,無名無姓的東西,以及某些失落的東西留下的空白。”③[美]宇文所安:《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鄭學勤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28、29頁。記憶的行為,與其說是要復原那丟失的本原,毋寧說是要揭示出本原被抹去的痕跡。不可靠的回憶,帶來了不可靠的敘事,這在其早期代表作《圓環(huán)清晨》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首詩篇幅很長,在與記憶的糾葛中發(fā)生了一連串敘事,然而時間在這敘事中并不是有序的,而是充滿錯亂感,它因此讓記憶的本原近在咫尺又不可抵達,它提醒我們記憶的本原是永恒的丟失,而記憶的行為不過是一種敘事,在環(huán)形時間的意義上,未來與之一樣,也是一種敘事。環(huán)形結構帶來不可靠的敘事,時間變得野蠻;在循環(huán)中歸零,則構成了抒情主體的宿命。這在黎衡的詩里,恰好是最富詩意的:
散伙時起身的風聲和自行車鏈條聲
時間又變得蠻橫,清晨將在圓環(huán)上重復
大地是馬蹄鐵的弧形
耗盡了光,折斷了所有明亮的事物
“我”是減速的水滴穿過了磁場
山谷的風暴中重新一無所知
——《圓環(huán)清晨》
圓環(huán)時間帶來的另一個結果是“無法完成的自己”,在這一點上,每一個身在這無限循環(huán)中的人都會遭遇西西弗斯式的命運:
我們誰又不是舉著一塊
西西弗斯的巨石
再次回到山腳發(fā)現(xiàn)早已不再年輕
握著:微小平靜的螺旋槳
向群山降落
向每個沒能完成的自己降落
——《分別的時刻——給朱赫》
事實上,“不可靠”與“無法完成”帶來的是主體性的囚禁,不同于鏡像在失憶中的囚禁,自覺經(jīng)驗到這種時間的拉扯,是主體性囚禁的方式。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記憶、未來、此刻混作一團,循環(huán)在圓環(huán)中,這樣的時間結構是囚禁的本源。而主體性則意味著,有囚禁便有抗爭,不管有無切近的希望,人面對時間的拉扯,始終自覺進行反向的拉扯,并在無盡拉扯中確立抒情主體的形象與價值。這樣的抒情姿態(tài),至少在時間維度上,可以概括黎衡詩歌的結構性張力:
自己是被反向的拉線扯動的木偶,
表演現(xiàn)在就是表演記憶,表演記憶
就是表演未來。
——《給無名者的信》
這樣的張力,在黎衡的另一首詩中造成了肉身的解構。有趣的是,這種解構是肉身通過主動吃掉自己而實現(xiàn)的,這意味著肉身的解構等同于記憶的動作,也是對抒情主體確立過程的隱喻:
我吃掉自己的左耳
他們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
再吃掉右耳,自己的話
我也聽不見
…………
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但哪也不是我的土地
——《烏有鎮(zhèn)的晚餐》
在《烏托邦之概念》里,列維塔斯總結了烏托邦的兩層含義:一是美好之地(eutopia),二是烏有之地(outopia)①[英]魯斯·列維塔斯:《烏托邦之概念》,李廣益、范軼倫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頁。。它意味著完美與不可能的結合。黎衡筆下的“烏有鎮(zhèn)”明顯與之相類。但不同的是,烏托邦的概念一般意味著人們對一個未來的憧憬,在時間結構上,它位于線性無限推遲的末端。而在黎衡的環(huán)形時間里,“烏有鎮(zhèn)”則意味著任意時刻的完美與不可能的結合,它不是被無限推遲的,而是被無限循環(huán)的。也就是說,人每時每刻都置身在這“烏有鎮(zhèn)”里,但每時每刻它都不是“我的土地”,對這種狀態(tài)的自覺意識,構成了黎衡的環(huán)形時間里,抒情主體確立之可能。正因如此,肉身每時每刻都在解構,試圖沖破無限循環(huán)的時間之囚。重要的是,在這“烏有鎮(zhèn)”里,作為抒情氣質(zhì)上的呼應,黎衡的詩歌中充滿了抒情的騷亂??梢哉f,這種騷亂感是黎衡詩歌非常核心的特質(zhì),可謂詩歌的關鍵詞。在動力學的意義上,它一方面來自環(huán)形的時間結構,另一方面,也來自他詩學上的南國空間結構:
我是什么,我說不出
急雨帶著烈風覆蓋整個國度
我吃下最后的唯一的嘴
——《烏有鎮(zhèn)的晚餐》
清史學者楊念群在《何處是“江南”》里談到,“清朝君主入關后需要處理好兩大關系”,其一是“疆域邊界的拓展和底定問題”這處理的是“一種‘多’的關系”,其二是“面對以‘江南’地區(qū)為核心的‘漢族文明’的挑戰(zhàn)”,這處理的是“一種‘一’的關系”。①參見楊念群:《何處是“江南”?——清朝正統(tǒng)觀的確立與士林精神世界的變異》,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1頁。從思想史上講,江南地區(qū)早在東晉南渡以后就日漸成為漢文化的核心。作為“大一統(tǒng)”之觀念的地理性隱喻,如果有一種“江南性”的概念,那么它在精神分析上理應意味著自洽、穩(wěn)定、自我中心,質(zhì)而言之,“江南性”具有一種自身的飽滿感,其確立主體性的方式是不斷向自身之中所擁有的那個既定中心回溯,即使外在呈現(xiàn)為諸如“隱逸”或“漫游”之類的動作?;玫吕掌澋睦碚撝v,“江南性”是一個有“主根”的精神地理結構,不論如何枝蔓衍生,芳香遠播,都需要與“主根”之間建立起有效的呼應、共情關系。所有的離別、遠游,最終都是為了返鄉(xiāng)。這便是“江南性”在楊念群那里所謂的“一”的精神內(nèi)涵。
作為“江南性”在抒情文學上的呈現(xiàn),我們可以從杜牧那里提取兩個關鍵詞,一是“揚州夢”,二是“亡國恨”。前者溫柔逸樂,后者悲憤失落,這構成了文學之“江南性”的兩個迥異特征。但無論如何迥異,在結構性上,二者都明顯在面對那個內(nèi)部的中心、那個“一”進行言說。也就是說,對于“江南性”來說,比遠方更遠的,不在遠方之外,而在歸來的一瞬。無論遭罹何種喪亂,但總有個“一”可追憶,因此,江南文學在抒情氣質(zhì)上總會保留某種篤定感,盡管有時僅僅只剩追憶而已。
這樣的抒情之篤定感,在黎衡的南國書寫中則看不見。黎衡的抒情,鮮有篤定感,始終呈現(xiàn)出一種抒情之騷亂感,仿佛抒情讓他筆下的嶺南處于讓人慌張、焦急的暴雨之中:
不知將開向哪里的
公共汽車
它慌張地加速、轉彎
駛上大橋
急于澄清自己
不是雨的一部分
但暴雨的影子
變成了盲人
彈奏這架水底的鋼琴
——《暴雨中的公共汽車》
兩個女人從身邊踮腳走過
水花四濺,手機上的時鐘
比烏云還要焦急
——《暴雨中趕去聽扎加耶夫斯基朗誦》
在本文第一部分里,我們從時間結構上討論了這種騷亂感的動力學來源,而南國空間則是另一個來源。黎衡生于荊楚,學于珞珈,學成以后南下粵地,寓居至今。他的第二本詩集《南國指南》,此中的“南國”,即是嶺南雨國之地。這一點,他在詩集后記里細細分辨過:“在屈原的時代,楚地就是南國……隨著中華文明半徑兩千多年來的擴大,‘南國’的意涵也發(fā)生了變遷……今天,提到南方、南國,則多半是說夏雨綿綿、人潮涌涌的廣東。”①黎衡:《后記:南方以南的寫作》,未刊稿。身在南國,敏感于南國的自然環(huán)境、地緣精神,黎衡的南國書寫內(nèi)在于如下的詩學動機:“不在文化中心京城和江南,而是來到傳統(tǒng)意義上詩歌的邊緣地帶、商業(yè)氛圍濃厚的廣東都市,如何寫詩?或者說如何完成一次身份的騰挪,讓寫作鮮明而強?。俊雹诶韬猓骸逗笥洠耗戏揭阅系膶懽鳌?,未刊稿。
如果說“江南性”是一種有中心的精神地理結構,那么“南國性”則是一種無中心的精神地理結構。一方面,氣候濕熱,多狂風暴雨,引人躁動;另一方面,地處華夏文明邊緣,南國確立主體性的方式要么與華夏中心相呼應,要么繼續(xù)向海洋延伸,與海外文明相碰撞,也就是說,“南國性”的中心不在自身,而在他者,類似于一種“非主體的主體性”:“南國性”的中心“比遠方更遠”。因此,在地緣精神的意義上,“南國性”會呈現(xiàn)出某種騷動、焦急之感,唯有在這種不穩(wěn)定的意義上,其主體形象才得以顯現(xiàn)。作為這種抽象論述的一個歷史學佐證,美國歷史學家魏斐德曾專門研究過珠江流域在近代開端因英人叩關、通商問題而激起的長時間社會騷亂。南國的獨特主體性,在與他者性的歷史誘因相碰撞時總會顯性呈現(xiàn)。這樣的區(qū)域史研究,很能佐證“南國性”的精神地理結構③參見魏斐德:《大門口的陌生人:1839—1861年間華南的社會動亂》,北京:新星出版社2014年版。。
在邊緣處寫作,黎衡敏感地覺察到了地緣性品質(zhì),因而他的南國書寫內(nèi)在于“南國性”精神地理結構,營造出“空間的詩學”??臻g的騷亂感轉化成抒情的騷亂感,這便是黎衡對自己“居于廣東,如何寫詩”之問的回答。具體而言,黎衡為其抒情之騷亂所找到的象征主義式“客觀對應物”便是南國的“雨”。作為南國空間里自然的抒情物和籠罩性的能指,很多時候,“雨”成為他書寫的動機和試探,或者抒情的節(jié)拍器:
傍晚的暴雨聲里
奔跑著一個牧人
——《無題》
試著擺脫窗欄的阻斷
讓上午緩慢得
如同雨回到云中
——《雨的憂郁》
雨,火車啟動的節(jié)奏
在下一站,車門打開
——《驚醒》
沿著這樣的動機和節(jié)奏,抒情主體的形象在雨中慢慢被書寫。雨中的姿態(tài)和位置感,則構成詩人與“南國性”之關系的闡釋性呈現(xiàn):
再降一陣暴雨
讓水的渦旋配合地球自轉
遠航的我仿若靜止
——《驟雨》
你終于驚坐拉開窗簾
雨中沒有開門的火車
——《驚醒》
深夜時門將關閉,山
不是山,是追著船的急雨
——《凌波門》
仔細打量,我們會發(fā)現(xiàn),雨中的抒情主體整體上呈現(xiàn)為一個遠行者的形象,總在試圖逃出雨的空間之外,而急雨又總是在對抒情主體進行著追趕。主體與急雨之間上演著囚禁與掙脫的空間辯證關系,正如黎衡詩中主體與記憶的辯證一樣。在這一結構中,極具詩學意義的是,主體建構自身的方式不是探尋空間的內(nèi)部,而是不斷試圖超越空間的邊緣之外,這恰好應和了“南國性”的內(nèi)在精神。也就是說,黎衡詩中的抒情主體構成了對“南國”主體的象征,二者在空間的辯證中實現(xiàn)了主體性的同構。抒情主體身在南國,渴求著對南國的突圍,而南國本身又正是對突圍的隱喻?!澳蠂浴钡尿}亂便是黎衡抒情的騷亂。沿著這一思路繼續(xù)深入研究黎衡詩歌的空間結構,我們會發(fā)現(xiàn),抒情主體在對南國空間不斷越界的努力中抵達了另一個相當異質(zhì)性的空間,二者共置在黎衡的詩歌中,類似于他環(huán)形的時間結構,形成了空間的環(huán)形。這異質(zhì)性的空間,與“南國性”既相對照,又處于其延長線上,最終二者循環(huán)在一起的空間,便是以俄國為代表的北方之地。且不說其長詩《眼睛監(jiān)獄》皆轉寫自蘇聯(lián)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七部半電影,其另一首在我看來更為優(yōu)秀的長詩《飛行》中,相對于經(jīng)驗層面上在地球之熱帶的飛行,也想象性地出現(xiàn)了俄羅斯這一北方嚴寒空間,雖然著墨不多,但意義重大,暗中支撐起了整首長詩的抒情空間結構:
“我在天堂迷了路,我該怎么辦?”
波羅地海的八月,比安達曼海的
十二月還冷。
天堂的早晨是無限循環(huán)的,光的頂峰;
天堂的晚上一直在推遲,直到涅瓦大街
以“必須”的聲勢,合上黑暗的閘門。
天堂曾改名列寧格勒,在“童年的
腮腺炎”里,筑起了漫長的防波堤。
南北空間循環(huán)在一起,時間也循環(huán)在一起,這些結構在天堂里的迷路者內(nèi)心,引發(fā)了激烈的交戰(zhàn)。時空的騷亂引發(fā)了抒情主體靈魂的騷亂。對黎衡詩歌的閱讀到了這里,我們就來到了其寫作意識最深邃、最神秘、也最復雜的部分:宗教性。
2017年末,黎衡與新婚妻子進行了一次朝向熱帶的蜜月飛行,對于他這位詩人來說,這也是一次靈魂的飛行。根據(jù)這次經(jīng)歷,他完成了重要的長詩《飛行》,作為一位“與基督教相遇”的詩人,這首長詩堪稱觀察黎衡與宗教之間關系的最佳文本。
黎衡寫詩,極其擅長尋找象征物。比如上一部分討論過的“南國的雨”。而在這首長詩中,他找到了一同飛行的“云”,全詩開始如下:
云是永生的一種加速度。
乍看起來,伴隨著飛機起飛,詩人的肉身在文本中穿過云層,隱喻性地飛向了永生的所在——天堂——毫無疑問,這是詩人心中的應許之地。假如說天堂意味著時間的終結和完滿,那么地球則構成了詩人記憶的重負:
凝固的云從他五歲的食指飛出。
飛向蟻穴、老街的坑洼、天井因為腐朽
而收緊為地獄漏斗的下水道,飛向
他眼球中膠凍的云,打盹時氫氣似的云。
歸根到底,恐高癥是對天堂的短時失憶。
“地球/記憶”在黎衡的文本中被建構為地獄性的存在,然而真正有意味的是,飛行的發(fā)生并不能帶來詩人肉身對地獄的剝離,也就是說,詩人與其真正想要擁抱的主體,即圣靈降臨的狀態(tài)之間,仍然相當遙遠,他看不見那飛行之靈,也不知它何時降臨。對于天堂,他沒有能力去記憶——其原因,是自己患有“恐高癥”,靈肉糾葛意義上的“恐高癥”,即使自己在相當程度上已經(jīng)決心與基督相遇。
“恐高癥”在這首長詩里,呈現(xiàn)為“疾病的隱喻”。在蘇珊·桑塔格看來,生理疾病往往構成了對社會病癥的隱喻①參見[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正如羅蘭·巴特認為語言結構即社會結構一樣。在這個意義上,“恐高癥”雖然是黎衡飛行中的個體性經(jīng)驗,但它暗中也溢出詩人的肉身,對時代之肉身的整體性狀況作出了揭示:我們腳下沒有根基。沒有根基,地球便同構于地獄,記憶便腐朽而不可抵達;沒有根基,即使行在天上,也會對天堂失憶。沒有根基,天堂與地獄便彼此莫辨,身在其中的人們要么昏睡不醒,要么承受著混沌一片的苦楚。在這疾病的隱喻中,黎衡為我們揭示出時間(記憶/未來)、空間(南國/北國)之外的第三個循環(huán):宗教性(天堂/地獄)的循環(huán)。
對于沒有根基的人們來說,真正困難的不在于看不到天堂,而在于根本無能力分清天堂與地獄。每一個現(xiàn)代人,或多或少都忍受著此等煎熬。這種狀況,不啻于一種精神真空,誠如朋霍費爾所說:“每一種可設想的選擇,看來都同樣地不可忍受?!雹冢鄣拢莸咸乩锵!づ蠡糍M爾:《獄中書簡》,高師寧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第2頁。也正因為此,在飛機騰空的加速度中,黎衡試圖在真空中捕獲那精神之父的力量,卻越發(fā)感覺到父的沉重與喪失:
“我們在天上的父”,父親
也是一種加速度嗎?擺渡,等待,滯重的
安靜……突然,像是要去空無中
捕獲父親般的勇氣,全速向前,機輪
是旋轉的天平,下面是重負,前方是輕逸——
當他終于在巨大的升力中,托起了
三倍重的父親,他看到的天空
只是天空的倒影。本質(zhì)上,他也是
倒影的一部分。
…………
飛機在上升,
托舉著三萬倍重的父親,窗外的云
是趨近無窮的,高速運算的函數(shù)……
心臟在超重中,感到孤兒般的空靈。
這段文本,為我們展示了在宗教性循環(huán)的邏輯下,輕與重的辯證法。抒情主體的不能承受之輕,對位于父的不能承受之重,前者同構于“空無”“倒影”“空靈”,后者則對應著“三倍重”“三萬倍重”“超重”。二者編織在文本中,其結果便是,抒情主體的肉身無法將他接納,無法使其降臨,而只能在“心臟的超重中”,喪失父親——“父”淪為了“負”,而抒情主體淪為“孤兒”。
“孤兒”的狀態(tài),正是對“沒有根基”的揭示。從符號學上講,“孤兒”意味著言說作為能指,喪失了其實存之所指,或曰肉身作為能指,喪失了父之所指。“流離失所”,此之謂也。而“孤兒”作為一種無意識,其最大的悲哀便是不知自己有父親。用基督教“道成肉身”的理論講,即肉身的不知“道”。宗教學者、詩人周偉馳曾經(jīng)寫過一篇名為《當代中國基督教詩歌及其思想史脈絡》的文章,里面區(qū)分了幾種與基督教相關的當代詩歌書寫類型①參見周偉馳:《當代中國基督教詩歌及其思想史脈絡》,《新詩歌評論》2009年第2輯(總第10輯)。。我想,即使僅僅從文本角度來考量,黎衡與基督教之間的羈絆就遠比這更為深刻、復雜。不同于很多基督徒詩人將漢語作為盛納圣靈的容器(這樣的詩歌因而顯得安詳而莊重),或者將基督教語匯元素性地嵌入詩歌中(這樣的詩歌無疑會顯得異質(zhì)而有趣),黎衡的書寫展現(xiàn)出更為現(xiàn)代、激進的抒情姿態(tài)。與其說黎衡詩歌的宗教性昭示著漢語的道成肉身,不如說揭示了漢語之肉身在尋找“道”時的無能和無力承擔。也就是說,黎衡的宗教性在思想和語言的雙重維度上揭示了一種“孤兒”的狀態(tài),今天的我們與今天的漢語,都缺少根基,面對那至高的精神之父,我們無力承擔②當然,這并不是說漢語或漢語新詩一定要努力認信基督,而是說,如果我們?nèi)缁酵桨阕龀隽诉@種決定,那么我們必須經(jīng)由何種狀態(tài)。這也正是我們讀黎衡的一個重要原因所在,雖然這并不能窮盡黎衡的寫作。。
這樣的狀態(tài)在黎衡的文本里,顯現(xiàn)為地獄與天堂的交戰(zhàn)。比如在“愿人都尊你的名為圣”部分,廣州城被書寫成“未完成的廢墟”與“伊甸園”的糾葛,而更為清晰的交戰(zhàn)則是身在封閉機艙中的抒情主體借腸胃不適而抒發(fā)的肉身之戰(zhàn):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
行在天上?!焙桨囡w向中東的途中,他的
急性腸胃炎發(fā)作,手機的云空間
下載了錫蘭的《安納托利亞往事》:
汽車緩慢行駛在小亞細亞半島的公路,
尋找兇殺尸體;更慢的,是腸道里蠕動的
烏云。末日阻滯在消化系統(tǒng)的粘膜壁,
他在天上,帶著體內(nèi)微型的地獄飛行,
碳14的衰變,氨基和羧基鉸纏的雷暴;
飛機溫馴得就像天使,帶著
他的痙攣飛行,帶著他腸胃里
大地上食物的死循環(huán)飛行……
事實上,戰(zhàn)爭又何止于抒情主體小小的肉身,這整首長詩在結構設計上就是一場基督與敵基督之戰(zhàn)。這首詩的書寫線索循著《圣經(jīng)·馬太福音》(和合本)的主禱文而展開,每一句禱詞都引領著一部分詩節(jié),仔細研讀,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部分都暗中與引領性的禱詞進行著交戰(zhàn),這意味著,面對著主禱文這靈肉合一的語言,這些詩節(jié)的語言只是能指的“孤兒”,它們意識到了自己身的處境,意識到了自己喪失的“父”。但如果說意識到喪失就意味著“父”的回歸,那么這就尚且太過虛妄。無論是我們還是漢語,距離這一步都還太遠。因此,此刻真正重要的,不是將漢語想當然地視為能夠認信與接納的容器,并在抒情的安詳、莊嚴中自我感動或沾沾自喜,而是敢于將基督與敵基督的交戰(zhàn)引入我們的肉身與漢語的“肉身”中,并借此恢復對“孤兒”的認知,而這正是“回家”的開始,盡管必經(jīng)喪亂。黎衡正是這種意義上的一位“與基督相遇”的詩人,他的宗教性,事實上也構成了他抒情之騷亂感的第三個維度,也是最重要的維度,即宗教性循環(huán)。地獄與天堂循環(huán)在一起,基督與敵基督循環(huán)在一起,激烈交戰(zhàn),造成騷亂。這種交戰(zhàn),在精神上必然暗暗聯(lián)通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意義上的神魔交戰(zhàn)。布萊克生逢英國產(chǎn)業(yè)革命與法國大革命,他支持革命,然而這絕非出于現(xiàn)代理性的思考,而是出于虔誠的信仰。他恰恰將作為法國革命理論基礎的理性主義視作魔鬼,視作自己要交戰(zhàn)的對象。正因為此,當時革命與反革命的斗爭,在他那里被視為神魔之爭,革命者理想的世界被視為天國在大地上的重建①參見王佐良:《英詩的境界》,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46頁。。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威廉·布萊克的“天真”與“經(jīng)驗”之間的關系,而這對于我們更為深入地理解黎衡詩歌中的交戰(zhàn)與騷亂,也是至關重要的詩學、思想?yún)⒄铡=?jīng)由交戰(zhàn),黎衡這首長詩為我們展示的是時空之困境,而不是理想之藍圖?;脚c敵基督的交戰(zhàn),實際上構成了對圣靈事件的提示,困境是提示和堅守,對此刻的我們與此刻的漢語來說,這相比于藍圖或許更有意義。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試著回應本文開頭,先知耶利米的確信了。在黎衡這里,喪失的一切究竟能否買回?走失的“孤兒”能否找到父親?他的記憶與未來循環(huán)在一起,他的南國與北國循環(huán)在一起,他的天堂與地獄也循環(huán)在一起,在此困境與騷亂中,先知預言的結果我們真的不可知,一切都尚不明朗。喬治·奧威爾在談論T.S.Eliot詩歌中的思想轉變時曾說,如果前期詩歌折射出“一種燃燒的絕望”,那么《四個四重奏》反映出“一種憂郁的信仰”②林季杉:《T.S.艾略特基督教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8頁。。 相比于《小老頭》(Gerontion)、《荒原》(the Waste Land)中對現(xiàn)代人絕望情緒與狀態(tài)的揭示和批判,晚期的艾略特則熱衷于“上帝的黑暗”之下降,在這種下降的黑暗中感受到自己的罪,并以此與上帝相接近。有趣的是,黎衡這首長詩結尾的場景也是一次下降,并且恰好與艾略特相遇:
飛機開始下降,英吉利海峽一閃而過。
T.S.艾略特曾在泰晤士河畔,承受了天國
與地獄的聯(lián)姻,所以他的墓碑上寫著:“死者,
用火焰交談,這火焰遠超生者的語言?!?/p>
與艾略特熱衷于反諷不同,黎衡這首長詩展現(xiàn)出強烈的認信姿態(tài),但又注意到了當下語境中認信的位置感與困難所在,借著艾略特的死亡之火與永恒之火的合一,這首長詩或可歸納為一種“燃燒的信仰”。然而無論相比于先賢的藝術高度,還是相比于他自己已隱隱顯露的詩歌抱負,黎衡此刻都極其年輕,就像現(xiàn)代漢語本身也極其年輕一樣,它們都在燃燒中忍受,縱然認識到自己尚不能承受,也不會將火焰熄滅,而是在交戰(zhàn)中努力保存對火焰灼痛的感知,盡管身處困境,一切都尚不明朗。這火焰“遠超生者的語言”,它難以被言說,甚至難以被認知,或許只能被信仰。但如果黎衡為我們展現(xiàn)的困境真的能指向提示和堅守,那么或許有一件事是明朗的:在人類的痛感中,這火焰不會熄滅,并為人類孕育著空前之物。這正如囚禁中的朋霍費爾所云:“某種新的東西正在誕生,而在當時的種種選擇之中,還無法把它辨認出來?!雹伲鄣拢莸咸乩锵!づ蠡糍M爾:《獄中書簡》,高師寧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