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陽
元好問(1190—1257)生活在金元之交的特殊歷史時段,面對變幻莫測的時事環(huán)境,他在人生不同階段的心理感受也大不相同。從他的詞的創(chuàng)作中所體現(xiàn)出的心態(tài)變遷,很值得玩味。
本文結(jié)合趙興勤教授等人的研究成果,將元遺山的青年時期,大致劃定在泰和五年(1205)至元光二年(1223)。這時期的元好問,英姿勃發(fā),有著一顆積極入世之心,“以氣節(jié)自許,不甘落人后”(《南冠錄引》)。認為自己和李白一樣,“豈是蓬蒿人”(《范寬秦川圖》)。在他看來,“人生只作張騫傅介子,遠勝僵死空山阿”(《并州少年行》)。做人應像漢代兩度出使西域、開拓絲綢之路的張騫或持叛逆的樓蘭國王首級安然返回長安的著名外交家傅介子那樣,為國立威,青史留名。
當時,元好問盡管經(jīng)受了戰(zhàn)爭離亂和“貞佑南渡”的社會動蕩,但對金王朝的重新振興仍抱有信心,堅信有朝一日能夠收復故土、重整河山。這在他的《江月晃重山·初到嵩山時作》、《水調(diào)歌頭·賦三門津》、《水調(diào)歌頭·與李長源游龍門》、《水調(diào)歌頭·西京汜水故城登賦》等詞作中皆有反映,如“少年鞍馬適相宜。從軍樂,莫問所從誰”、“慷慨一樽酒,胸次若為平”等。
這個時期詞人的作品中也有“愁”,但這種“愁”,更多的是一種希冀,一種愈挫愈勇的堅持,一種壯懷難抒的之幽恨之情。元好問往往以壯語勁詞,抒發(fā)氣干云霄的壯志和瀟灑磊落的情懷,透現(xiàn)著一種渾樸雄健的氣息。如“黃塵老盡英雄”(《臨江仙·自洛陽往孟津道中作》)、“青鬢能堪幾度愁”(《南鄉(xiāng)子》)、“只問寒沙過雁,幾番王粲登樓”(《木蘭花慢·孟津官舍寄欽若、欽用昆弟,并長安故人》)等。寫愁而格調(diào)并不低沉,亦不泥于渲染,其主要基調(diào)仍是奮發(fā)向上、樂觀豁達的。他縱然厭倦紛紛擾擾的世事和混沌不堪的現(xiàn)實,但并不頹廢,只是懷有一種對國家前途和人民命運的深深焦慮。
可以說,元好問的早期詞作,風格大體上是豪放、明快、慷慨的,對英雄人物抱有崇高的敬意。
正大元年(1224)至正大八年(1231),是學術界一般劃定的元好問的中年時期。此一階段的詞人,隨著生活閱歷的日益豐富,在詞作題材的開掘上,也與青年時期體現(xiàn)出較大的不同,在廣度和深度上都有精進。
《金史》載,“南渡二十年,所在之民,破田宅,鬻妻子,竭肝腦以養(yǎng)軍?!币环矫媸菄鴦萑杖?,恢復無計;另一方面,達官顯宦絲毫不顧及民生疾苦,窮奢極欲,荒淫無度。正直果敢的青年才俊沒有出頭之日,反而是宵小之輩竊居高位,正所謂“新生黃雀君休笑,占了春光卻被他”(《鷓鴣天》)。而金王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金哀宗,“雖資不殘酷,然以圣智自處,……外示寬宏以取名,而內(nèi)實淫縱自肆。且諱言過惡,喜聽諛言,又闇于用人,其將相止取從來貴戚。雖不殺大臣,其驕將多難制不馴。況不知大略,臨大事輒退怯自沮”(劉祁《歸潛志》)??窟@樣的人掌舵國家大事,自然一事無成。
元好問無力改變整個國家的頹勢,他人微言輕,也沒有人會理會這個書生的意見。他在《石州慢·赴召史館》中寫道:
擊筑行歌,鞍馬賦詩,年少豪舉。從渠里社浮沉,枉笑人間兒女。生平王粲,而今憔悴登樓,江山信美非吾土。天地一飛鴻。渺翩翩何許!羈旅。山中父老相逢,應念此行良苦。幾許虛名,誤卻東家雞黍。漫漫長路,蕭蕭兩鬢黃塵,騎驢漫與行人語。詩句欲成時,滿西山風雨。
“年少豪舉”的時期已然過去,最真實的現(xiàn)狀是“里社浮沉”。曾經(jīng)的凌云壯志,在無情的現(xiàn)實面前被撞得粉碎。雖然懷念故土,但眼下能夠做的,只有“羈懷郁郁”“憔悴登樓”了。那“渺翩翩”的“天地一飛鴻”,掠去多少迷茫與惆悵。詞人赴京任職,本應是大展懷抱的良機,但卻感慨“此行良苦”,說明他已褪去早期勃發(fā)的英氣,對現(xiàn)實人生有著更多清醒的認識。前途渺茫,如若不愿仰人鼻息,繼續(xù)堅持保持獨立人格,等待自己的必然是“滿西山風雨”,不知又將陷入什么樣的政治漩渦。“世俗但知從仕樂,書生只合在家貧?!保ā兜鄢嵌住罚?、“長安自古歧路,難似上青天”(《水調(diào)歌頭·史館夜直》)、“人鲊甕,鬼門關,無窮人往還。求官莫要近長安,長安行路難”(《阮郎歸·為李長源賦》),無疑是其真實心態(tài)的寫照。
元好問這次在史館任職僅年余,便告歸嵩山。在他的詞作中,“仕”與“隱”的沖突比比皆是,正所謂“鐘鼎山林,一事幾時曾了”(《玉漏遲》)。而“隱”的意愿的流露,又都有著難言的隱衷和無可奈何的落寞。如“歸去不歸去,鼻孔有誰穿”(《水調(diào)歌頭·史館夜直》)、“文章自忖用時無”(《浣溪沙·史院得告歸西山》)、“醉來長鋏為誰彈”(《朝中措》)、“劉郎爭得似當時?比前度、心情又減”(《鵲橋仙》)等等。不是不愿出仕,而是政局混亂不堪、危若累卵。文武百官游戲荒怠,缺乏進取之心,“主兵者不能外御大敵”,群臣擅權,政出多門,“進士至宰相,于他事無不言,獨論南伐,則—語不敢及”,個人的政治抱負在這種環(huán)境下是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的。他在《內(nèi)相文獻楊公神道碑銘》中直言:
貞佑以后,主兵者不能外御大敵,而取償于宋,故頻歲南伐。有沮其兵者,不謂之與宋為地,則疑與之有謀。進士至宰相,于他事無不言,獨論南伐,則—語不敢及。……朝臣多諛辭。天下有治有亂,今但言治而不言亂;國勢有強有弱,今但言強而不言弱;兵家有勝有負,今但言勝而不言負。
在《平章政事壽國張文貞公神道碑》又謂:
武夫悍卒倚國威以為重,山東、河朔上腴之田,民有耕之數(shù)世者,亦以冒占奪之。兵日益驕,民日益困,養(yǎng)成癰疽,計日而潰。貞佑之亂,……向之倚國威以為重者,人視之以為血仇骨怨,必報而后已。一顧盼之頃,皆狼狽于鏑鋒之下。
悲憤之情顯而易見,所以才有“朝鏡惜蹉跎。一年年、來日無多”(《促拍丑奴兒·學閑閑公體》)的深沉嘆慨。生命就在這樣的無效輪回中走向荒蕪,以至于詞人不得不感慨:“世事悠悠吾老矣!”(《江城子》)
天興元年(1232)至蒙古憲宗七年(1257),是元好問的晚年時期。經(jīng)歷過“癸巳之變”,詞人淪落為蒙古統(tǒng)治者的階下囚。自天興二年(1233)由汴京北渡,至蒙古太宗七年(1235)春初,元好問一直被羈押在聊城。國家傾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詞人“十年來往燕南路”(《摸魚兒》),滿目哀鴻,處處都是兵燹的瘡痍,其筆下詞作的情感基調(diào)也日趨隱晦、復雜和深沉。如“書咄咄,賦休休,西窗晚更幽”(《阮郎歸》)、“謝公扶病,羊曇揮涕,一醉都休”(《人月圓》)、“阮籍途窮,啼得血流何濟”(《思仙會·效楊吏部體》)、“客枕三年,故國云千里”(《點絳唇》)、“燕南十月霜寒,孤身去住都難”(《清平樂·憶鎮(zhèn)陽》)等。
特別是《木蘭花慢·游三臺》一詞:
擁巖巖雙闕,龍虎氣,郁崢嶸。想暮雨珠簾,秋香桂樹,指顧臺城。臺城,為誰西望,但哀弦、凄斷似平生。只道江山如畫,爭教天地無情! 風云奔走十年兵,慘澹入經(jīng)營。問對酒當歌,曹侯墓上,何用虛名?青青故都喬木,悵西陵、遺恨幾時平?安得參軍健筆,為君重賦蕪城。
這首作品,寫于蒙古定宗元年(1246)。當時的元好問由東平返秀容,途經(jīng)彰德,游覽曹魏故都而觸發(fā)感慨,一氣呵成。起首“巖巖雙闕,龍虎氣,郁崢嶸”,借極力渲染往日的郁勃英氣來反襯當下的死寂?!爸坏澜饺绠?,爭教天地無情”一句,更飽含英雄志氣難抒的傷情和霸業(yè)灰飛煙滅的痛楚。吊古之意,實在傷今?!耙粔艮D(zhuǎn)頭空,恍猶在,邯鄲道中”(《太常引》)。對往昔的回味愈沉醉、愈真切,對今天的哀憫愈執(zhí)著、愈真摯。而同調(diào)調(diào)零,知音難覓,“幽懷無處托”,“老懷牢落向誰傾”(《浣溪沙》)?一腔憤懣心事,又有誰能夠真正理解呢?這類詞作,非細細品味,很難發(fā)現(xiàn)詞人的隱筆和真正的意圖。
還有寫于金亡后的《木蘭花慢》一詞:
對西山搖落,又匹馬、過并州。恨秋雁年年,長空澹澹,事往情留。白頭,幾回南北,竟何人、談笑得封侯?愁里狂歌濁酒,夢中錦帶吳鉤。 嚴城笳鼓動高秋,萬灶擁貔貅。覺全晉山河,風聲習氣,未減風流。風流,故家人物,慨中宵、拊枕憶同游。不用聞雞起舞,且須乘月登樓。
詞人匹馬回到闊別廿余載的并州,往昔的凌云壯志已被現(xiàn)實摧殘殆盡。發(fā)如雪,只剩下“狂歌濁酒”和夢中的“錦帶吳鉤”。結(jié)末的“不用聞雞起舞,且須乘月登樓”,連用聞雞起舞和王粲登樓的典故,卻綴以“不用”、“且須”,無限憤懣隱含其中。大金王朝已滅亡四年,恢復無計,詞人唯一能做的,也只剩下憑吊故國山河了!
晚年的元好問,心靈深處埋藏著極深的痛苦。雖然他屢屢用壯景、深情、濃酒來加以掩飾,但麥秀黍離之痛揮之不去,胸中的幽憤無處宣泄,郁積的塊壘難以消除。其后期詞作,格調(diào)更為悲苦、更為凄婉、更為悲涼、更為深邃。清代詩人趙翼謂:“唐以來律詩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數(shù)聯(lián)外,絕無嗣響,遺山則往往有之?!保ā懂T北詩話》卷八)元好問詞“事關家國”,確實有“詩史”的品質(zhì)。其詞作背后,隱藏著的是作者心態(tài)的變遷。這對于研究易代之際知識分子的心靈嬗變,無疑是具有典型意義的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