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學院韓朝學院 曾麗君
“敘事”又稱“敘述”,是中國文論里早就有的術語。同時,“敘”“序”又?;ネ?,《周禮·春官宗伯·職喪》說:“職喪掌諸侯之喪。及卿、大夫、士凡有爵者之喪,以國之喪禮蒞其禁令,序其事?!边@里的“序”是指在安排喪葬禮儀時的前后程序。《周禮·樂師》賈公彥疏:“掌其敘事者,謂陳列樂器及作之次第,皆序之,使不錯繆?!边@里的“序”又稱之為“敘事”,強調(diào)了在安排音樂演奏時,眾多的樂器各有其位置安排,樂師演奏樂器時也有先后次序,時間和空間都有固定的順序,不能打亂。
《大戴禮·主言》所述:“曾子懼,退負序而立。”清人孔廣森補注:“序,東西墻也。堂上之墻曰序,堂下之墻曰壁,室中之墻曰墉?!笨梢娦蚺c墻的關系。在傳統(tǒng)的建筑中,禮儀就包含在空間的安排劃分之中。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周頌》:繼序思不忘。傳曰:序,緒也。此謂序為緒之假借字?!本w字本義,指抽絲者得到頭緒可以牽引,后引申為做事情的先后順序。
考察了“敘”“序”“緒”的關聯(lián),可見,從日常生活到祀與戎之大事,中國古代文化對空間、時間概念早有重視。
美國的浦安迪教授在《中國敘事學》中認為:“敘事就是講故事,講故事是敘事這種文化活動中的一個核心功能?!钡J為中國傳統(tǒng)敘事嚴重不足,比如缺乏時間流上的敘事傳統(tǒng)、大型史詩的缺失、小說成熟之遲緩等。
把不同角度的現(xiàn)代理論探索與中國本民族的文學實際相結(jié)合,才能形成真實有效的研究。選擇一個代表本民族文學的文本,如以《莊子》《詩經(jīng)》為主,結(jié)合其他先秦文本進行研究,從空間、意象、故事單元等角度分析,研究其獨特的敘事特征。
不同于西方小說從神話、史詩而來,時間斷限較為清晰,規(guī)模龐大,中國敘事文學的發(fā)展走著一條獨特的道路,早在甲骨文時代就有簡短而明確的敘事元素。
在《卜辭通纂》中:“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就體現(xiàn)了“序事”一詞的本義,即空間劃分意識,西、東、北、南,方位具體,順序上既不是順時針,也不是逆時針,而是西東、北南的方位。對自然界的方位劃分,采取自然而然的存在方式,像占卜者在左右西東觀測天象,然后前后北南觀測,中心點卻是上,即上天,有著非常鮮明的天地宇宙的對比。
其他卜辭也記載了類似的神話影子,仍然有關于時空的確認,時間即雨后,空間包括天上、地下,重點在北方,體現(xiàn)了中國敘事文字之初的大宇宙世界觀。
《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記載:“夸父與日逐走,入日??仕?。棄其杖,化為鄧林。”這個神話片段中,最值得關注的敘事元素就是空間。從題目上看,“海外北經(jīng)”,空間闊大,海之外也,北,確定的空間方位,整個《山海經(jīng)》的目錄就是一個空間劃分的地圖。
中國早期的敘事文學對空間的重視在《山海經(jīng)》中隨處可見,對后世的敘事方式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甚至影響到古典詩詞中的敘事方式。比如王維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強調(diào)繪畫之技如文字表達,而繪畫最重要的特征就包含空間的安排。《紅樓夢》的開篇即“大荒山、青梗峰、無稽崖”,主人公出現(xiàn)的方式即體現(xiàn)了空間的推進,由遠至近;時間上的敘述亦是由遠及近,由開天辟地之初推至當朝本世,這種時空的推進方式也證實了中國“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的大宇宙觀。
在當代西方敘事學的研究中,敘事學已經(jīng)成為一種技術化了的理論,比如語法時態(tài)、情節(jié)構(gòu)成、視角轉(zhuǎn)換、作家存在的方式等,不一而足。把這些內(nèi)容直接拿來,放在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領域,有的效果很好,有的卻和中國古代文學自身的特點南轅北轍。
比如語法研究和符號學研究有所關聯(lián)。在西方字母文字中,字母本身沒有意義,只有組合成語和句的時候,通過詞形變化和句法的時態(tài)變化來表意。而中國文字,甚至是偏旁和筆畫本身就從意義中來。如“采”字,上部是“手”形,下部是“木”形,指人用手在樹上摘果實,而英文pick則不具此象形之作用。
中文的動詞和副詞是截然分開的,或者說,中文的時間變化是通過副詞和名詞來完成的,而英文則通過動詞詞形本身的變化來完成。換句話說,中文的動詞本身并沒有表示時間的功能,那么,西方敘事學中的語法功能研究顯然不適用于中國的語言特點,中文中的名詞和副詞具有表示時間的功能。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中文的時間概念十分強烈,早、晚、日、月、白、昨天、過去,本身表示時間的詞很多,其中很多詞也同時表示了空間,時間與空間密不可分,緊緊纏繞在一起。比如“日”字,既表示了太陽這一自然界中的物體,又借它代表了一種空間指向,廣闊的天外,借以反襯無垠的大地,雖然只是一種明確指向的事物,可是它本身就承載了一種對比的意義?!叭铡弊止艑懽鳌暗?,橫表示地平線,上面的圈是太陽,天與地共處于一個字中,太陽剛剛離開地平線,是一天之開始。也就是說,造字之初,人對事物最初的認識就是把它介于一種空間和時間的對比之中。
一字多義也是漢字的特點。字的多義性,使?jié)h語的多義詞相對于字母文字來說十分突出。字本身的豐富含義,要另外的字詞指向來顯示明確的含義,“日”“日子”“日頭”“日月”等,通過單獨或組合的意象,以形成不同的情境,來傳情達意,這二者結(jié)合起來就是意境。字和詞的多義多解性,使得漢語的語境也變得多義多解,蘊含豐富。中國的文學具有蘊藉之特點,《詩經(jīng)》、唐詩中同樣的文字構(gòu)建出的情境,不同的人群、不同的心境、不同的角度,都會產(chǎn)生不同的審美體驗,使得中國古代文學中的意境變幻出無窮的魅力。
所以,研究中國文學,要從中國的語言、文字特點出發(fā),在文字中解讀敘事的觀念、敘事模式及技巧,進而找出中國文學獨特于其他民族文學之外的特點。
西方的敘事文學最早從小說研究入手,是否適用于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呢?就體裁而言,在中國,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小說出現(xiàn)很晚,大眾所接受認可的是真正開始了專業(yè)作家創(chuàng)作、具有整體情節(jié)構(gòu)思的明清小說。那么,敘事這種文學研究是不是就是小說專有的呢?顯然不是。小說在中國出現(xiàn)很晚,或者說這種叫法出現(xiàn)很晚。從《紅樓夢》來看,小說的最大特點之一就是文學樣式或者說體裁的集大成,由詩、詞、曲、賦、散文甚至志人組合而成,志怪、神話、傳說都在其內(nèi)。在這樣一個集各種體裁于一體的文學樣式中,單純地討論這種最終“集合體”的敘事方法未免有丟了西瓜撿了芝麻、過河拆橋之嫌。因此,筆者認為,研究中國文學敘事,應該從中國古代文學的特點出發(fā),從不同文學樣式、不同體裁的形成方式與特點著手,找出本民族蘊含在文學中的文化密碼,有針對性地進行本民族文化研究。
因此,從敘事本身的意義范疇以及在對先秦經(jīng)典的解讀中,筆者發(fā)現(xiàn)中國敘事傳統(tǒng)具有敘事單元規(guī)模較小、重視空間敘事、敘事內(nèi)容多義多解等鮮明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