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
2018年是黨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創(chuàng)刊70周年?;I辦報史展覽時,相關人員從健在的96歲前輩——《人民日報》創(chuàng)刊號版面的設計者何燕凌保存的文檔中發(fā)現(xiàn)了一份兩張紙的便條。便條是胡喬木于1950年5月18日寫給人民日報社社長范長江、總編輯鄧拓的。便條末尾有“喬木”字樣的簽名,下有“十八日”字樣。當年,何燕凌是人民日報社編委會秘書,估計是便條中談及的問題由他來具體落實,因此他才將便條保存至今。
便條共兩張紙6條意見,前3條意見屬編輯方針方式問題。部分引述如下:
范(長江)、鄧(拓):
看了今天人民日報,就所見者將以下意見奉告。
1.頭條新聞前一般地應不加其他新聞為原則。登陸舟山是一件非常大的事,但在題前加了(東)張家莊支部的信,究竟哪一條是頭條呢?
2.(北)京文藝……大會新聞(此標題全文為:“京文藝工作者聯(lián)合會昨日舉行發(fā)起人大會 選出市文聯(lián)籌備委員三十五人”——本文作者注)和《觀察》改組《新觀察》糾纏在一起,這種糾纏的排法是該消滅、堅決無保留地消滅。今日“人民園地”,原亦有此排法,被我糾正了。
3,(北)京文藝新聞,老舍講話全文另發(fā),未見何版。4版老舍講話,只有文題,并未說明是何日何地何事的講演,是一種不應有的疏忽。(后略)
結合當天《人民日報》版面,可以準確理解便條所述內(nèi)容。
當時《人民日報》是豎排版,當天頭版頭條位置刊登了一條農(nóng)村的消息《河北省南宮東張家莊中共支部及村政府,向毛主席報告完成種棉任務》,而當日的重大新聞《我軍以強大編隊渡海勝利進軍,登陸舟山本島解放定?!纷鳛榈诙l新聞登出,雖然所用字號更大一些,但胡喬木對此深感不滿,并針對這天1版右下方編輯北京文藝工作大會新聞中出現(xiàn)的問題,給范長江、鄧拓寫了便條。顯然,當時胡喬木在參加會議,是一邊開會一邊寫這張便條的。
查2002年出版的《胡喬木書信集》,共收錄新中國成立后至1951年底胡喬木致范長江、鄧拓等書信14件。該書信集出版說明稱,胡喬木早期書信多有散失,希望繼續(xù)征集。這次新發(fā)現(xiàn)的胡喬木便條可以編入日后出版的“續(xù)編”。
胡喬木是中國當代革命史上的重要歷史人物,是中國共產(chǎn)黨在思想理論、宣傳文化和歷史編纂領域的重要領導人。從20世紀40年代到20世紀80年代,除“文化大革命”10年外,他長期擔負宣傳教育、思想理論、新聞出版、黨史研究等方面的領導職責,幾乎涉及意識形態(tài)領域各個方面。他對人民日報社的領導職責,自1948年5月跟隨毛澤東進駐河北平山縣西柏坡以后就開始擔負了,并終其一生。
胡喬木于1948年5月底就任新華社總編輯。1949年8月1日《人民日報》升格為中共中央機關報時,胡喬木任社長,當年底遴選范長江接任社長。
此時的胡喬木正當不惑之年,精力充沛,工作起來往往夜以繼日,對人民日報社的事務,大到黨和政府的方針政策、宏觀宗旨、重要社論立意和標題,小至普通文稿的行文結構、病句錯詞、編排版面的字號大小乃至標點符號,都在關切之中。這在他的講話文稿、批示和寫給人民日報社負責人的信件中均有述及。
對中央重大決策的宣傳和把握口徑,是胡喬木極為看重的。因此,在每一個重大節(jié)點上,如新政協(xié)會議、開國盛典、整風學習、志愿軍入朝參戰(zhàn)等,胡喬木都及時地向人民日報社其他負責人傳達中央領導的指示和決定,經(jīng)常做出具體布置,其中包括版面安排。
胡喬木的工作習慣是:每天開始工作時,先閱讀《人民日報》,常在閱讀后即有對《人民日報》工作上的想法。在通常情況下,胡喬木會直接打電話給社長范長江或總編輯鄧拓,布置工作,或通知重要精神,或直接命題進行采訪、撰寫社論等。由于是電話交談,其內(nèi)容大都沒有留存記錄。
胡喬木擔任人民日報社社長時要求,每天清晨,人民日報社的一位編委領導或部門領導,帶上剛剛印出的《人民日報》到他家中聽取意見。通常情況下,他們到達時,胡喬木已看完《人民日報》,即向報社領導當面點評,從報紙內(nèi)容、版面、標題、語言等逐一發(fā)表意見。如果中央領導人有什么意見,也由胡喬木進行傳達。胡喬木評點或傳達時,報社干部作記錄,回去向副社長、總編輯或部門負責人傳達,然后落實胡喬木提出的改進意見。
新中國成立初的幾個月,編委秘書何燕凌經(jīng)常跟隨報社領導人到胡喬木處聽取意見。他回憶說,胡喬木對《人民日報》的報道內(nèi)容的意見最為經(jīng)常和具體。他時常提醒報社其他領導人,報紙版面每個時期都要有中心,“圍繞中心進行宣傳,不要東打一槍,西打一槍”,由于“經(jīng)濟建設是目前全國工作的中心,我們的新聞報道也應該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但“并不是削弱其他方面的報道,比如文化學術報道,也是具有重大意義的報道。它可以溝通學術文化界的情況,擴大讀者眼界,推動學術研究工作的開展”。
胡喬木還要求人民日報社工作人員把好政策關和文字關。他說:“不能像電車、公共汽車的售票員那樣,不管誰上車,都賣給他一張票?!币簿褪钦f,有一些內(nèi)容,《人民日報》是不予刊登的。
1949年12月后,胡喬木不再擔任人民日報社社長,但對人民日報社的直接領導關系沒有變。作為分管新聞事務的中宣部常務副部長,而且是毛澤東特別倚重的秘書,胡喬木向新聞宣傳部門傳達的意見,往往包含毛澤東本人的指示或意圖。
由于胡喬木工作繁重,每日當面告訴人民日報社負責人具體意見只持續(xù)了幾個月。不再擔任人民日報社社長后的1950年春天,胡喬木規(guī)定:人民日報社、新華社、廣播事業(yè)局3個單位負責人每兩周一次到他在中南海辦公處閱讀中央文件。人民日報社這邊,主要是范長江、鄧拓和副總編輯安崗輪流去閱讀文件。1950年5月8日,經(jīng)胡喬木安排,毛澤東會見了前來閱讀文件的新聞部門領導人,向他們直接講述辦好新聞媒體的看法。實際上,人民日報社負責人范長江、鄧拓、安崗幾乎每周都去胡喬木辦公室,聽取指示或傳達。
胡喬木指導人民日報社的工作還有一種方法,即通過給范長江、鄧拓、安崗寫信、寫便條,闡述自己的辦報思想,提出注意事項等。此次新發(fā)現(xiàn)的便條進一步證實了胡喬木的此種指導工作的方式。
《人民日報》社論和評論員文章的寫作力量,是胡喬木親手培養(yǎng)起來的。
胡喬木任人民日報社社長后,要求凡即將刊登的社論、重要時評和當日重大新聞,付印之前均送他審稿。胡喬木簽字同意后即送回編輯部,由值班總編輯、副總編輯,或值班主任簽字發(fā)排和付印。
胡喬木認為重要的社論或文稿,通常要送中央領導人(包括毛澤東)審閱。帶有專業(yè)性質(zhì)的重要文章,多數(shù)情況下送副總理或部委領導人審閱。有時,胡喬木在審閱稿件時會作重要的或整段落的大篇幅修改。
從胡喬木任人民日報社社長到此后的10余年間,胡喬木為《人民日報》撰寫社論40余篇,為《人民日報》審閱的評論文章超過400篇。在保存至今的《人民日報》社論清樣稿上,留下了大量的胡喬木筆跡,印證了他對《人民日報》社論的重視。
《人民日報》送審稿,可視為中央領導人與人民日報社負責人之間的直接溝通,使后者對中央領導人的政策意圖乃至行文風格越來越了解和熟悉。這個溝通渠道乃至相應便利,是人民日報社特有的。
1950年以后,胡喬木日常事務更加繁重,親筆撰寫《人民日報》社論的次數(shù)逐漸減少。1951年以后,撰寫或組織撰寫《人民日報》社論的任務,主要由鄧拓承擔。
鄧拓撰寫的社論或評論文章,均送胡喬木審閱、修改。鄧拓撰寫社論的行文結構乃至措辭用語,也在相當程度上受到了胡喬木的影響。副總編輯安崗后來回憶,鄧拓是一位多面手,新中國成立之初,以較多的時間寫社論、改社論,寫起文章“筆走龍蛇”。這正是當年胡喬木特別看重鄧拓的地方。
在胡喬木的關切和鄧拓的組織下,從1950年開始,人民日報社編委負責人已經(jīng)開始著力培養(yǎng)撰寫評論乃至社論的作者。鄧拓承擔主要社論撰寫任務的同時,要求各個組(部)負責人和版面主編經(jīng)常根據(jù)報紙所刊發(fā)內(nèi)容撰寫按語和短評,并逐漸熟悉重大時評文章和社論的撰寫。
在編輯部內(nèi),一些具有理論功底和理論思辨力較強的作者被重點培養(yǎng),逐漸較多地撰寫社論。何燕凌、林韋、范榮康、張沛等漸成重要的社論作者,后來又有譚文瑞、崔奇等國際問題評論員的出現(xiàn)。
范榮康原名梁達,1930年生于江蘇南通一個官宦家庭,10多歲時就跟著叔叔投身革命,1946年入黨。1949年初,梁達到蘇北解放區(qū)更名范榮康。1949年夏,他參加西南服務團,隨同第二野戰(zhàn)軍進軍西南。進入重慶后,范榮康在中共中央西南局機關報《新華日報》當編輯。1952年,剛滿23歲的范榮康調(diào)入人民日報社工業(yè)組,分管交通和郵電報道。很快,他的評論才能就被發(fā)現(xiàn)。在人民日報社的培養(yǎng)下,他先從編輯按語、短評起步,逐漸撰寫長篇社論,逐漸成為著名的《人民日報》評論員,后來任副總編輯。
崔奇1952年從《長江日報》調(diào)入人民日報社當國際版編輯。他后來回憶:初到時,《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和評論很密集,“喬木同志差不多每天都要審閱報紙的稿件。我第一次看到喬木同志的這些改樣時,一方面為他那極其認真的工作精神感動,一方面心中也產(chǎn)生一個問題:《人民日報》負責同志和編輯人員寫的文稿,是否還有必要像語文教師判改學生作文那樣一字一句加以修改呢?喬木同志是否過于挑剔,過于咬文嚼字了?當我把原稿和改樣仔細比較以后,就立即發(fā)覺上述想法是大謬特謬了” 。
胡喬木很重視對評論員文章作者的培養(yǎng),動筆修改他們的稿件時,會首先考慮評論的主題思想和基本觀點是否正確或準確,是否闡述充分。崔奇后來回憶胡喬木審改《人民日報》社論時說:
“從選題到立論,從標題到全篇,從理論到政策,從觀點到材料,從謀篇布局到層次結構,從引語數(shù)字到標點符號,經(jīng)過他的細心掂量和推敲,但凡有什么毛病、偏差和缺欠,都難以逃過他的眼光。他對文稿中的一個概念、判斷和推理,每一個表述和提法,都力求準確、恰當、貼切、得體,合乎實際,合乎邏輯,合乎政策意圖。有人說喬木同志看稿時心中有一把精密很高的尺子,一篇文稿用我們的尺子衡量似乎還蠻不錯的,用他的尺子衡量就不合格了,甚至基本上不能用。我們起草的評論稿到了喬木同志手中,極少有一字不改通過的,相當一部分作了較多的修改,有不少稿件改得面目全非,還有的他另起爐灶重新改寫?!?/p>
在胡喬木和人民日報社的關心和培養(yǎng)下,《人民日報》社論和評論員寫作隊伍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很快成長起來。他們中的許多人,還成為中央重要文件起草班子的成員。談起這一點,他們都會言及胡喬木對《人民日報》社論嘔心瀝血的修改,對重要寫作力量的關心和培養(yǎng)。
重視社論和評論員文章的撰寫,逐漸成為了人民日報社的重要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