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 子

兒時有個同族哥哥頗愛釣魚，常隨其后，偶爾替他照看一會兒魚竿。久而久之，我也上了癮，愛上了釣魚。

早春三月，麥田剛剛酥軟，田埂上的各種野花經(jīng)過春風(fēng)吹拂，睜開了朦朧的睡眼，岸邊叢柳也微微有了綠意。我們便選擇風(fēng)和云淡、陽光煦暖的中午開竿。在冰下憋了整個冬天的 “鞋底子”般的大鯽魚，禁不住明媚春光的誘惑，拋開一貫的膽怯、機敏，紳士一般，于水面枯草爛葉之間悠游自在。它們曬著太陽，盡情享受著大自然的恩賜，甚至還露了背鰭兒。輕輕將餌放到魚兒前面，它們便款款游來，不加試探品嘗，大口吞下。此時提竿十拿九穩(wěn)，這叫 “開竿大鯽”。魚在水里掙扎，竿在手上顫動，這一瞬間讓人興奮，極具誘惑力，這便是垂釣讓我人癡迷的最初原因。

兒時的快樂就在于全心投入而毫無顧忌。偶爾釣興大發(fā)，釣到肚子咕咕作響才發(fā)現(xiàn)上學(xué)時間已過。干脆藏好魚竿，挑幾條籽魚用塘泥包好，折數(shù)段綠枝搭個烤架，揀些葦葉生著火，開始野炊。翹著二郎腿，瞇著眼，躺在剛剛冒出綠芽的岸坡上，懶洋洋地曬太陽，甚是愜意。不時添些柴禾，直到樹枝被燒斷，泥巴被烤干，還裂了紋兒，向外滲著油。忽然間一股清香襲來，小伙伴們都一躍而起，顧不得燙手，掰開泥巴，魚鱗隨之而去，邊吃邊摘除內(nèi)臟，吃著，聊著……不添加任何佐料的烤魚的口感以及事后老師家長的棍棒都忘記了，只有那混著青草澀味的魚香記憶猶新，還有那兒時的玩伴至今仍莫逆于心。

上世紀七十年代物質(zhì)還相對匱乏，玩的東西幾乎都要靠自己制作，期間平添了更多的期待和歡樂。與生產(chǎn)隊倉庫管理員軟磨硬泡了半天，也沒能得到一根育苗用的江西葦，只好去河邊精選了一根勻稱筆直的簸箕柳條兒。然后從掃帚上拆幾圈細鐵絲，把柳條綁在細楊木棍上當(dāng)魚竿。我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趁著大公鵝吃食不備，拔下兩根翎羽剪成魚漂，同時也報了它追我之仇、啄我之恨。最令小伙伴羨慕的是我的魚線——一根從機器舊三角帶中剝離的棕色尼龍線，它比納鞋底的麻線結(jié)實了不知多少倍。縫衣針在煤油燈上燒紅后能彎成魚鉤，但這是難度極大的技術(shù)活兒，在掰斷數(shù)根針后終于得到了一只蹩腳的魚鉤。把廢牙膏皮卷到魚線上做鉛墜，至此，第一套屬于自己的釣具終于OK了。工作后我陸續(xù)購置了很多漁具，但全無兒時對自制釣具那種敝帚自珍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今天的孩子們所想象不出來的，或許也是他們不屑一顧的。

最值得慶幸的是在那個仍偷偷去垂釣的六月，自己未因 “捉魚摸蝦誤了莊稼”，而以較大的優(yōu)勢過了 “獨木橋”，考上了中師，求學(xué)于魯西北平原一座小縣城。傳說當(dāng)年張飛曾在此地鞭打督郵，太守帶兵捉拿三兄弟?；适鍎涞热诉B忙從水門洞逃脫，便有了 “龍門”。學(xué)校依龍門而建，青磚灰瓦極具文化底蘊。我卻對操場東邊、彌望著田田葉子的荷塘——琵琶灣印象很深，只因為那里有很多魚。夏日塘邊， “老板”經(jīng)常身著起了褶、洗出洞的純棉背心，腿兒比一步裙還肥的大褲衩，腳踏一雙噠噠做響的板拖兒，坐個馬扎，手持粗壯的玻璃鋼魚竿在此釣魚。

“付老師，你怎么還用傳統(tǒng)的單鉤釣??？”

“你看，油油的水草在塘底招搖，雙鉤會掛底的。舶來的東西就好嗎？”

“老師傳授幾條釣魚秘籍吧？”

“釣的魚多就早點回家，專找人多的路走，沒釣到魚就天黑回家唄，哈哈?！?/p>

“今天魚兒不愿開口，咱們還是不釣了吧？”

“我們可以看看風(fēng)景嘛，我們也是風(fēng)景的一部分?！?/p>

你有問他必答，深邃幽默，和課堂上那 “老學(xué)究”式的嚴謹態(tài)度形成鮮明的對比，詮釋著休閑與工作的關(guān)系。

那時，玻璃鋼魚竿價格不菲，對于一個清貧學(xué)子而言簡直是奢望。上世紀八十年代，學(xué)校還沒有寬容到允許在校生扛一根魚竿進出的地步。我只好繼續(xù)陪釣，過過眼癮；偶爾替老師們照看一會兒魚竿，重溫一下中魚的手感。好在學(xué)校圖書館藏書豐富，從中我弄清了魚類的活動要受光照、水溫、溶氧等因素影響；知道了諸如 “春淺灘，夏釣淵，早晚釣近，午釣遠”等古老諺語是有科學(xué)依據(jù)的；也了解了中國先賢筆下 “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的精神垂綸，旨在遠離世俗、淡泊名利，是對崇尚人格獨立和自我尊嚴的隱逸生活的一種向往。

歡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太快，同學(xué)們還沒來得及為我慶祝19歲生日，我們就畢業(yè)了。告別了中師那段芳華歲月，我被分配到一個距離縣城80多里的偏遠小鎮(zhèn)。任職的學(xué)校離鎮(zhèn)駐地還有十幾里路，只有初一、初二各一個班，5名教師。校舍破舊不堪，透過院墻上的大洞，能看到外邊有一個好大的池塘。那里應(yīng)該是我苦中尋樂的去處了吧？但現(xiàn)實遠非如此：其一，自己上初二數(shù)學(xué)、物理、生物、歷史兼班主任，工作量巨大；其二，愈是偏遠的地方民風(fēng)愈是淳樸，比弟子們大不了三五歲的我，很怕丟了師道尊嚴。此外，兩位數(shù)的月薪擱淺了購買玻璃鋼魚竿的計劃；竹竿釣魚是小孩子家家的事，自己又確實沒有 “穿長衫站著喝酒”的勇氣……因此，那段日子放假回家后我也很少釣魚。閑暇時間只能翻翻舊書，重新品味那位陜西漢子平凡的話語： “既要腳踏實地于現(xiàn)實生活，又要不時跳出現(xiàn)實到理想的高臺上張望一眼。在精神世界里建立起一套豐滿的體系，引領(lǐng)我們不迷失不懈怠。待我們一覺醒來，跌落在現(xiàn)實中的時候，可以毫無怨言地勇敢地承擔(dān)起生活重擔(dān)……即使沒有收獲的指望，也心平氣靜地繼續(xù)耕種。要做到這一點，路還好長……” （路遙 《平凡的世界》）短短數(shù)月時間，自己仿佛突然從一頭懵懂的牛犢，變成了一頭磨道里的毛驢兒，每天重復(fù)著固有的圓圈。后來居然有兩名學(xué)生在縣學(xué)科競賽中獲獎，我用獎金買回了心慕已久的玻璃鋼竿。多年后我曾數(shù)次和這倆學(xué)生談到此事。

隨著工作步入正軌，我釣魚的時間越來越多，常常從元宵節(jié)后開竿，到陰歷小年收竿，一年四季樂此不疲，少有歇竿。我愛釣魚熟人皆知，雙休過后見面的第一句話多是 “這兩天又到哪兒游釣去了？”或 “沒空軍吧？” （釣魚人把一條魚沒有釣到、空手回家的情況戲稱作 “空軍”）。

其實，很多為現(xiàn)代生活所迫、心身俱疲的人們，都想投一絲釣線到浩淼的煙波，放飛一下心靈，卻又苦于自然水域里魚太少，還要早出晚歸、風(fēng)吹日曬。于是供人垂釣的收費魚塘應(yīng)運而生了，并且人氣極旺：名竿肥池，漁者如市，上餌拋鉤，頃而漂動鈴響，一仰一俯，提竿如滿月，溜得許久，大魚入護（護：魚護，垂釣時用來盛魚），收獲頗豐，繼而烹之，觥觴交錯，其樂融融……但我總覺得那里釣趣尚可，釣意欠佳，時尚及商業(yè)的東西太多。

其實我們不妨去野釣，一個人獨自去野釣，去體味一下素儉悠閑的漁夫生涯。或大地鋪綠之時，或天高云淡之際，曉駕單車欣然而行。至則一凳雙竿，旁無雜人，沐浴著燦爛的陽光，呼吸著新鮮的空氣。面對一池碧波，背靠青青草地，遠離喧市，怡然自得。這時你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只管風(fēng)起看波光粼粼，浮漂猩紅，上下跳動；靜坐聽水聲潺潺，葦葉窸窣，昆蟲低鳴。間或信口低吟： “一釣竿，靠山涯，傍水灣……沙鷗點點輕波遠，荻港蕭蕭白畫寒……”仿佛自己也融入了其中，細細品味著這份難得的寧靜淡泊，以至忘記提竿，常常不覺間已是夕陽西斜。此時的田野池塘更顯寂靜，甚至連風(fēng)都停了，岸上綠柳輕垂，水中紅光倒映。只有天、地、水，只見竿、線、漂，如入仙境…… “蘆花深澤靜垂綸”，一種絕妙的精神享受，也難怪許多野釣者樂此不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