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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西納瑪神山下

      2018-12-29 09:28陳霽
      文學港 2018年8期
      關鍵詞:神樹山神白雪

      陳霽

      山神在上

      這里是川北,平武。車出西門,在涪江峽谷的斷崖絕壁邊沿蜿蜒而上,一頭扎進岷山深處,直奔白馬部落。

      在群山推擁之下,一座巨大的寨門由遠而近。門楣上高掛著部落的圖騰,巨大,猙獰,非人非獸,讓人觸目驚心。寨門后面,一座怪石嶙峋的圓錐形山包聳起,積雪像是它的盔甲,在藍天下銀光耀眼。我知道這就是葉西納瑪——白馬人,包括九寨溝和甘肅文縣的白馬人,都視之為至高無上的的總山神。

      白馬人都說,葉西納瑪本是文縣那邊的神仙,住在達姆河邊。那天,他去峨眉山參加神仙聚會,路過白馬時,遇上狂風暴雨,山洪泥石流正在毀滅白馬人的家園。大災大難,觸動了他的大慈大悲,于是停下來,與風雨和山洪搏斗,讓山不再崩塌,雨落不進寨子,所有白馬人都轉危為安。葉西納瑪只顧救人救難,卻忘記了繼續(xù)趕路。等到黎明雞叫聲起,他再也走不了,于是,就變成這座山頭,永遠在這里保佑白馬人。

      葉西納瑪領導的神界,也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在他之下,還有大大小小的神山,天衣無縫地管理著白馬人的精神世界。一個寨子一般有兩三個神山,多的達五六個,甚至更多。葉西納瑪神山所在地伊瓦岱惹村,就有十幾座神山。當然,寨子里的神山,只有一個主神,其余為副。主神管全面,其他的山神分管某個方面。不同等級的山神,祭山只能享受不同的的犧牲,就像不同級別的官員享受不同的薪俸。以卡氐寨為例,桑納日珠是主山神,可以享受公雞;洛喬戈管牲畜,蓋西坡若管健康,它們只能享受雞蛋;而享受牛羊,當然只能屬于最高領導葉西納瑪了。

      山神無處不在。過去,不要說傷病、災害、紅白喜事,甚至耕地、打獵、砍柴,都要敬山神。另外每年的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一,正月初五到初六,以及正月十五,更是白馬人一年中最重要節(jié)點。一個民族,他們的情感,都在這個時候集中釋放。許多的規(guī)矩,許多的儀式,許多的細節(jié),都隨葉西納瑪的手勢起舞。

      山神葉西納瑪,對所有白馬人而言,都是人生最大的背景。父母給孩子們的啟蒙教育,常常與葉西納瑪相關。從神山經過不能高聲喧嘩,不能朝神山扔石頭,不能上去游玩,更不能挖野菜、撿柴。這些都是紅線,是鐵的戒律。當然,還有反面教材相配合:那些上山砍柴、打獵、燒火取暖的,無一不受嚴懲:輕則大病一場,元氣大傷;重則打獵墜崖而死,甚至讓泥石流掩埋全家。

      神山是白馬人的禁區(qū),神圣不可侵犯。那些年,這個秘密,似乎連野獸也知道。這一帶的盤羊、青羊們,被獵人攆急了,常常直奔神山。一旦進了神山,它們等于是進了一個葉西納瑪親自劃定的安全區(qū)。喘著粗氣的獵人,只能遠望著它們在神山悠然吃草而無可奈何。

      山神當然住在神山,還可能偶爾現身。無意中看見了山神現身的是有福之人。但是,必須堅守秘密,否則將大禍臨頭。

      距我們最近的故事,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拉果。

      一天,他去寨子背后的山上砍柴。走出寨子,朝對面的葉西納瑪神山不經意地一瞥,在霧嵐的影影綽綽中,他突然看見一座石頭的宮門山林里若隱若現。他以為是幻覺,揉揉眼,再看。這次,他不但看見了宮門,還看見一些人正從里面魚貫而出,到草坪上跳起圓圓舞來。他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神秘的山神之舞,天機不可泄露。不久前,寨子里有一個放羊的孩子,也是撞見了神山上這樣的一幕,很驚奇,回家就給父母說了,第二天就摔死在山上。傍晚,拉果背著柴捆走在回家路上,忐忑不安,就一路上反復叮囑自己,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千萬不要告訴別人。但是,他心事重重,晚上喝起悶酒,不知不覺將自己灌醉。醉漢拉果就沒有了忌憚,變得口無遮攔,白天所見被他當做一般的稀罕事兒讓老伴分享。兩天后,他在家門口平地跌跤,中風而死。

      叛逆者

      山神葉西納瑪,盡管至高無上,還是有人大膽向他挑戰(zhàn)。

      他就是索尼。

      1953年,小羊倌索尼十三歲。他和同寨子的羽西手執(zhí)羊鞭,站在山坡上,看著一乘滑竿從大路上匆匆走來。他們一共四五個人,兩人抬著滑竿,兩人緊緊跟隨。經過神山時,一陣風來,滑竿上的白被單被掀開一角,露出個穿著紅綢子的人。一只吊在滑竿上的大紅公雞,似乎受了驚嚇,撲騰了一下,尖叫出聲。但是,滑竿一刻也沒有停留,他們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厄里。

      索尼們并不知道,滑竿抬的是個死人,是幾天前一跺腳白馬就要抖幾抖的大番官楊汝。不過,窮孩子們只對那身衣服好奇。亮閃閃的紅綢子,他好有錢啊。

      索尼更不知道,楊汝的時代,就這樣在他眼皮子下一去不返。千年不變的白馬,即將天翻地覆。

      這時候已經是新中國了,一批白馬青年被送去了南充的革大或者西南民族學院學習,開天辟地,白馬人作為一個民族開始識字。這批人,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將成為現代白馬的奠基人,從土司王老爺和番官楊汝手上接過權力。

      索尼還小,當然趕不上這個節(jié)點。但是,這里面有他未來的姐夫。姐夫是番官之后,但是父母雙亡,地位、家產全部洗白。新中國建立,重新洗牌,孤苦伶仃的孤兒有了咸魚翻身的機會。他從白馬起步,長期主政白馬,官越當越大,成為無可爭議的白馬之“王”。他在白馬人心目中幾乎是一個完人,包括曾經飽受磨難的白馬“牛鬼蛇神”們,也對他懷有敬意。索尼的姐姐也較早地參加了工作。父親早亡,母親是瞎子。作為老大,姐姐很照顧三個弟弟,她也有條件照顧他們。

      于是,1956年民主改革中脫穎而出的積極分子、民兵隊長索尼,逐漸成為白馬第一牛人。

      索尼有一手好槍法。白馬男人人人打獵,好槍法有的是。但是索尼是民兵隊長,又有在白馬當領導的姐夫,就有了成為牛人的可能。他的好槍法被推薦到了縣里、專區(qū)和省里,一路打靶,成為出席全國民兵代表大會的神槍手。

      1960年,索尼從北京挎著一支嶄新的半自動步槍回到白馬。很快,他當上了鄉(xiāng)武裝部長,娶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民兵。她也是神槍手,參加過綿陽地區(qū)的民兵比武。

      索尼那支槍的槍托上印有一個“贈”字。白馬人人皆知,那槍是毛主席送索尼的。也有人說是周總理送的??傊?,這是一支來自中央的槍。索尼高不足一米六,不敦篤,還是文盲。但是一旦挎了這槍,他就像御前侍衛(wèi)挎了御賜寶刀行走民間,覺得自己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精氣神。

      天天挎槍出行的索尼成為白馬一景。槍的準頭好,聲音清脆。從此,白馬經??梢月犚娗宕嗟臉屄?。槍聲響時,那一定是索尼在組織批斗地主富農。被批斗的“牛鬼蛇神”們,垂手而立,噤若寒蟬。冷不防索尼端槍貼著他們腦殼啪啪啪打出一個連發(fā),驚得他們腦袋一縮,不由自主地摸摸腦袋還在不在。

      開會的序幕,通常就這樣由他拉開。那時有的是運動,有的是批斗會,就少不了索尼的槍聲。

      有人對他不屑。一天,索尼在王壩楚的小酒館里和此人不期而遇。他借著酒勁,似笑非笑地說,信不信老子槍斃了你?面對著黑洞洞的槍口,沒有誰敢不信,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哼一聲。

      從此,索尼人人敬畏,沒人敢惹。

      這天,索尼斜挎了槍,打著酒嗝,走在從鄉(xiāng)政府回家的路上。

      他家在葉西納瑪的旁邊的雅日塊。路不算遠,但也要走將近一小時。這時,一輛滿載木材的卡車從后面開過來了。他不看也知道這是伐木廠的車。車子接近的時候,他揮了揮手,要搭車。但是,不知是不是司機沒有注意到,反正車子沒有停下。

      他很生氣,舉槍,朝車子上方開了一槍。車子還是沒有停。

      他火冒三丈。日你媽!老子馬上打電話開除你狗日的!

      一路罵罵咧咧,到家,他依然余怒未息。往常,遇到這種心情太糟的時候,忍無可忍,他就下令開會。篝火點起來!革命歌曲唱起來!把那些地主富農抓起來!批斗會上,既文斗,也武斗。他喜歡這種游戲。他一般不直接動手打人,而是指使民兵。只有查拜例外。他曾經給大頭人查拜放過羊。查拜曾經罵過他,所以,查拜即使是政府養(yǎng)起來的統戰(zhàn)對象,他也打過。

      但是今天,他想到了一個新的斗爭對象,那就是山神葉西納瑪。

      葉西納瑪是白馬最大的封建迷信,所以他對它,就像對那些地主富農一樣充滿仇恨。

      他曾經故意在神山上砍燒火柴,故意將神山的老久樹砍來燒炭,故意組織人在神山將落葉燒灰,積肥。

      斗人,斗山神,讓他每一個毛孔都充滿快感。

      當然,普通老百姓是不敢冒犯山神的,他自己當然也犯不著親自動手,就像他一般不親自打人一樣。最好使喚的是地主富農。他們怕山神,但是更怕索尼部長。強迫他們代替自己出手,干祖祖輩輩沒人敢干的大事,讓他們夾在威嚴的索尼和同樣威嚴的山神之間,那種精神的折磨和煎熬,讓他很享受。

      今天,他打定主意,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坐在火塘邊,索尼端著酒碗對老婆沙瑪早說,我家修房子不是還沒有備足木料嗎?我明天就喊那些地主富農給咱們砍樹去。

      在哪里砍樹?

      就地取材。老子要把葉西納瑪神山那棵神樹砍了。

      沙瑪早嚇壞了,說神樹你也敢砍?

      索尼朝嘴里咕嚕咕嚕灌了一陣酒,把嘴巴一抹,說1953年,伐木廠剛剛組建那陣,他們勞改隊的犯人就在神山上烤火,引起大火,燒了大片林子,又怎么啦?現在伐木廠到處修路,天天放炮,難道他們沒有炸神山?

      沙瑪早無奈,連夜去找阿爸蒙澤。

      蒙澤是白該,也住在雅日塊。聽說女婿要砍神樹,晴天霹靂一樣,讓他驚駭不已,似乎末日來臨,地獄之門即將打開。他立刻丟下飯碗,出門就是一路小跑。見到索尼,他先是將神樹如何的神圣、砍神樹的后果是如何的可怕苦口婆心地說叨了一番,勸女婿住手。但是,盡管他說得唾沫橫飛,索尼卻不屑,說解放這么多年了,怎么你腦殼里凈裝些封建迷信的東西?

      索尼刀槍不入,蒙澤痛心疾首。在大吵一架之后,蒙澤摔門而去。

      第二天,幾個地主富農帶著斧子鋸子,被武裝民兵帶到了葉西納瑪山上。任務很簡單,但是意義很重大:要拔掉白馬封建迷信最大的根。那是一個雪后初晴的日子,很冷。來到神樹下的地主富農們,一個個腰拴麻繩,袖著雙手,吊在鼻尖的清鼻涕在大風中縷縷如絲。神樹是一棵千年云杉,距離索尼家不到一百米,但長在懸崖邊的亂石上。千年落葉,在周遭層層堆積,厚達兩尺。大家圍著八人方可合抱的巨樹,左看右看,仿佛一個人要啃一個盆大的瓜,無從下口。

      神樹的枝柯在大風中尖嘯,像是在厲聲說著什么。富農饒西提著斧頭,瞇著眼睛仰望頭頂,神樹樹梢掃帚一樣將天空打掃得碧藍。他轉來轉去地看天上,卻在崖邊一腳踏空,墜下崖去,哼都沒有哼一聲就死了。

      現場馬上炸了窩,但是索尼處亂不驚。他讓驚恐不安的地主們拖走了饒西,就像拖一只墜崖而死的羊。大家臉色死灰,面面相覷。但是索尼心硬如鐵,短暫的騷動和停頓之后,他下令繼續(xù)。地主富農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暗自禱告,葉西納瑪啊,您要看清楚啊,我們是被索尼逼的呀,您要報復就報復強迫我們的索尼吧。

      第一斧子砍下去時,索尼也心虛了。但是,他知道不能動搖,他必須在人前保持說一不二的威嚴和頂天立地的形象。他只好悄悄給葉西納瑪說,山神啊,不是我要砍你的樹,是我老婆沙瑪早成天鬧著要修房子,我也沒有辦法啊。

      索尼親自督戰(zhàn)。先是去伐木廠借來一把馬鋸。這是割板材的專用工具,只有一根鋸條,一巴掌寬,兩頭帶把,加起來有兩米長。但是,它依然啃不動過于巨大的神樹。于是,索尼只好讓地主們在懸崖邊搭起架子,讓他們圍著神樹,在不同的方向上掄起大斧猛砍。

      梆梆的伐木聲第一次震撼著神山。地主們累得汗流浹背,兩手血泡,索尼也還嫌他們不賣力。如同螞蟻啃骨頭,七八個人忙活了兩天,好不容易才將神樹放倒。

      樹實在太大。倒下的主干,按房料規(guī)格鋸成了15段,根部一段橫在地上竟有一人高。八個木匠從各個寨子招來。主人家并不管吃喝——他們算是由生產隊派工,無償為索尼部長干活。巨大的馬鋸,這時終于派上了用場。兩把馬鋸,兩人一班,起早貪黑地輪番作業(yè),將大樹鋸成樓板,以及梁、柱、檁等房料。

      料備齊,索尼一鼓作氣,接著修房子。他要在新房里過年。

      還是那些木匠,還是那些地主,依然是免費的勞動力。打地基,立房架,蓋杉木板,最后打土墻。這些都搞定之后,再在室內的土墻上貼上木板。傳統白馬人家的房子都是三層:一層是圈牲畜圈舍,二樓是臥室,三樓是儲藏室。索尼當然不必養(yǎng)牛羊,所以一層的圈舍就免了,一樓直接是火塘、臥室和客房,二樓依然是儲藏室??偣擦鶄€房間,并不顯得高大。但是,因為木料好,工匠們又不能不認真,房子蓋得漂亮,看起來就像它的主人一樣身份不凡。

      新房落成,神樹鋸成的房料還剩了好些。

      索尼得意洋洋,在家請了幾次客。但是,老丈人蒙澤無法容忍索尼的無法無天,絕不登女婿的門。但是,砍神樹,這個事情玩得實在太大了,即使決裂,女婿不可饒恕的罪過,他覺得自己還是會攤上一份。何況,沙瑪早是他最疼愛的女兒——女婿冒犯山神,毫無疑問也會連累到她。于是,在樹倒之日,他就在樹前殺羊祭山,念經一天一夜,請求山神葉西納瑪饒恕。接著,他在神樹的樹樁周圍補種了十幾棵云杉。神樹所在的地方是一片亂石,新栽的幼樹很難成活。但是,蒙澤堅持不懈,不斷補栽,天天挑水澆灌。功夫不負有心人,最終,他栽活了兩棵云杉。

      蒙澤的自救似乎很有效,他一直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多歲才壽終正寢。

      但是,其他人就沒有那么幸運了。他的兩個兒子,一個當年就醉酒而死,一個在次年冬天滑冰玩,哧溜一下溜到了斷崖下,成為殘廢。

      那幾個可憐的地主,也在隨后幾年陸續(xù)死去。

      最可憐的是沙瑪早。

      搬進新房不久,寨子里有人看見沙瑪早臉色不對,蛻皮,眉毛也脫落了。悄悄提醒索尼,你應該讓沙瑪早去醫(yī)院檢查一下,怕是害癩(麻風)啊。

      索尼大怒,以為奇恥大辱,提了槍將此人攆了了個雞飛狗跳。從此,再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多嘴。

      沙瑪早從此閉門不出。即使偶爾在寨子里現身,必然早將狀如雞爪的雙手縮進袖筒。

      沙瑪早漂亮,老公又是領導,吃香喝辣,打扮光鮮,不怎么搭理人,是大家心目中的冷美人?,F在,她躲在砍神樹修建的新樓里再不出門,就像蝸牛將肉身縮回殼內。

      改革開放以后的索尼地位一落千丈。他還是背著那支槍,要么踉踉蹌蹌走在回家的路上,要么是抱著槍醉臥路邊,鼾聲如雷。

      索尼心煩。不過,他再心煩,也無法再將哪個地主富農拉出來隨便斗爭。煩到極點時,他只能將槍口對準路邊的狗。但是,現在,狗也不能隨便打呀。子彈出膛的瞬間,他只好將槍口一抬。一聲槍響,回聲在奪補河峽谷里被成倍放大。狗驚叫著,夾著尾巴飛也似的逃竄,引起遠遠近近的狗都驚恐地叫成一片。從此,白馬的狗好像是統一接到了通知,見了他就躲。

      心煩,酒是唯一的解藥。

      請他喝酒的人越來越少。他只有拿自己的工資買酒,隔幾天就要去王壩楚提一塑料桶酒回來。當工資也無法滿足他的酒癮時,他就打起了二弟納吉的主意,指使人翻墻揭瓦,將納吉家的現金和金銀首飾洗劫一空。

      種種跡象表明嫌疑人就是索尼。

      但是這個大哥死豬不怕開水燙,不但不買賬,而且還惡言相向。身為派出所所長的納吉哪里能夠容忍這個?他親自請來巫師主持,聚齊三兄弟,在山神面前發(fā)了毒誓。結果,先是索尼,再是納吉,接下來是小兄弟紐基,一個接一個地被肝癌奪命。

      三個兄弟次第而去,成為白馬的一個經典故事,涵義非常豐富,引發(fā)的討論經久不息。

      關于沙瑪早,醫(yī)生格繞珠是索尼之外的唯一知情人。他第一次被索尼帶進家門時,沙瑪早的十個手指頭早已全部脫落。他治好了她患處的潰瘍。但是,她死要面子,諱疾忌醫(yī),不愿出門。多年來,他只能定期登門,送藥,檢查。他現場刮片,取她少量皮膚組織的液體沾在玻璃片上,烤干,送縣醫(yī)院化驗。

      索尼在世,她就已經是個活著的死人了。男人養(yǎng)她還不如別人養(yǎng)一條狗。索尼死后,她立刻陷入絕境。她雙手只剩下兩個禿掌,鼓槌不像鼓槌,木鏟不像木鏟,捧起飯碗都困難,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本來就覺得生不如死,于是絕食,拒絕親戚的送飯 。

      那天,格醫(yī)生再次前往她家。沒有來得及再次治療和檢查,卻剛好趕上給她辦喪事。她死于索尼死后的第九天。

      白馬人死后,是要由兒子背進墳山的。沙瑪早沒有后人,加之又是麻風,因此背尸的問題把干部和親戚們都小小地為難了一下。最終,還是花了二十元錢、兩瓶酒,找到寨子里的傻子米戈把她背進了墳山。在格醫(yī)生的指導下,人們挖了一個深坑,拉來一車石灰,覆蓋在她的尸骨上,然后厚土掩埋。

      索尼來去如風。漂亮的沙瑪早命比紙薄,薄得讓這個男人輕易地席卷而去。

      格繞珠醫(yī)生

      多年以后,格繞珠對他和白雪早最后一次回家,記憶依然鮮活,包括細節(jié)。

      那天,他們各自背了個背篼。他背著小兒子玉林,她背著一桶蜂蜜酒。兩口子不緊不慢,走在奪補河邊的林區(qū)公路上。

      他們是從稿斯瑙——白雪早的娘家出來,回厄里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

      這種回家,有點像那時的當紅歌星朱明瑛唱的《回娘家》: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背上還背了個胖娃娃。雖然他們是兩口子同行,與娘家是反方向,細節(jié)也與那首歌唱的不盡相同,但味道還是差不多的。只有他們這樣的恩愛夫妻,才能夠演繹這首歌的意境。大女兒雪美,七歲;二兒子朝威塔,四歲;小兒子玉林,一歲多。幾年來,孩子們就是這樣,一個接一個地背在背上,一次次地在這條路上走。這是重復了無數次的回家。

      那時的奪補河,還沒有進入華能集團的視野。因此,梯級電站之前,河水也還沒有被截流進水庫、引進山洞,河床自然也沒有干涸。它還像千年以前萬年以前那樣洶涌。水面不寬,但水量豐沛,有澎湃的力量,像一條活力驚人的野生動物。即使海拔已是二千多米,河水冰冷刺骨,河里還是有少量的魚類生存。其中一種能治胃病的沙莫魚,漢人叫羌活魚,棲息在河邊回水處,兩三寸長,差不多就是縮微版的娃娃魚。他們小時候,都抓過這東西,六元一斤,賣給供銷社補貼家用。

      時令是中秋之后,在白馬已經入冬。奪補河兩岸依然是迷人的秋色。滿谷的金黃夾雜著酒紅,一浪一浪地推向遠方。蕎子早就收割,白菜已經砍光,空余肥厚的黑土,一塊一塊,被粗拙的木柵欄圍著。一些牛,一些馬,吃著留在地上的白菜老葉和青蔥的雜草,快樂地甩著尾巴。

      這是別具美感的風景。

      他毫不懷疑,他們兩口子,會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走到老得走不動為止。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那個大雪的早晨,稿斯瑙寨。那一刻,年輕的格繞珠醫(yī)生幾乎通宵未眠,剛從老支書章稱家出來。

      頭天晚上,格醫(yī)生睡前在看一本《實用內科學》,不覺已過午夜。剛躺下,入睡,房間的門被擂得山響。他一驚而起,披衣開門,一股猛烈的寒風夾帶著雪花卷了進來。借著地上大雪的反光,他認得來人是稿斯瑙村老書記章稱的兒子魯嘎。他說不得了啦,阿媽索曼肚子痛,痛得在地上打滾。

      救人要緊。只一分鐘光景他們就出發(fā)了,他邊走還在邊扣衣服。這是他參加工作后第一次夜診,老天爺像是特別要考驗他,選了這么個風雪之夜。

      雪真大啊。帶著冰粒的雪花石子一樣往臉上撲打,生疼。但臉上很快就變得麻木,泥塑木雕一樣沒有了感覺。天昏地暗,遠山近樹混沌一片。簡易公路早就沒有了車轍。積雪沒入小腿肚,好不容易踩實了,卻像踩在沙漠一樣軟塌塌的,嘎吱嘎吱,使出去的力氣立刻被沒收了一半,特別累人。神跟壩,癩子灣,風包嘴,這些地方都是風口,風大得幾乎要把人推得倒退回去。大衣、毛衣幾層,看起來是幾道固若金湯的防線,但寒風依然如入無人之境。耳朵幾乎要凍掉了,鼻尖已經凍硬了,到雞叫,他們才走完那十幾里路。

      早晨,經過打針、服藥之后,待病人病情稍微穩(wěn)定,他決定馬上送伐木廠醫(yī)院——那時伐木廠還在,他們的醫(yī)院實力甚至超過縣醫(yī)院。擔架出門的時候,不遠處剛好有一扇門咿呀而開,幽暗的門洞閃出一個背著水桶的姑娘。格繞珠通宵未眠,這時正走在擔架后面,連連打著哈欠,打得眼淚也出來了。腳步聲由遠而近,他本能地回望,發(fā)現背水姑娘也正在看他。

      這是一個他沒有見過的姑娘。眼睛黑亮,亮得像水洗過的阿瓦若鄂(野葡萄)。

      你叫什么名字?二人走到并肩時,他問她。

      白雪早。她露出一口細碎的白牙,臉刷地紅了。

      分手了,她朝楚格兆(小溪)方向走去。雪地上的背影高挑窈窕,一只扁圓的木桶隨著輕快的步幅輕輕搖晃。她已經被樹林遮住,他才費力地把目光收回。

      回去后,格繞珠本來準備補睡一覺,但是他睡意全無。那雙野葡萄一樣的眼睛,一直在眼前浮現。

      他跟在擔架后面就已經打聽到,她是約中波的大女兒,不但長得漂亮,還能干潑辣,能歌善舞。格繞珠認識約中波。他是民辦教師,狩獵高手,會搟白馬男女戴的那種白氈帽,還是一個出色歌手。他不久前才從北京回來,就是作為少數民族歌手應邀去的北京。

      后來,格繞珠看過老丈人約中波與國家領導人的合影。已經泛黃的照片,從一個精致的圓筒紙盒里抽出,展開長達一米,寬只有十幾厘米。無數次的抽出、展開,經過了太多目光和手的觸摸,照片已經有了密密的裂紋和褶皺。幾百個人頭,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只有中間的華國鋒、鄧小平和葉劍英可以辨認。但是,他還是在第五排左邊把約中波“撈”了出來。這還是多虧了他戴的氈帽和上面插的那根白羽毛。不過,照片沒有反映出他那個更光彩的瞬間——在人民大會堂唱歌。具體地說,是在人民大會堂的二樓,國慶前一天的聯歡晚會上。他唱的是祝酒歌:我來到首都北京,非常激動,就像見到了自己的母親……歌詞是他自己即興編的,用的當然是白馬語。

      現在,白馬的第一美女和歌手是嘎妮早。兩年前,作為烘云托月的老一代原生態(tài)歌手,他和嘎妮早一起去過星光大道。

      那天,墜入情網的格醫(yī)生認定,長著野葡萄一樣眼睛的姑娘,就是自己最理想的愛人。他很慶幸那天的出診,艱苦的付出,卻給了他意想不到的獎賞。

      作為一個醫(yī)生,小伙子有理性的頭腦,能夠制造許多接近姑娘的機會。

      他是衛(wèi)生院唯一的男人,唯一的白馬人。凡是下寨子的事情,都由格醫(yī)生包了。

      但是,連續(xù)三天,稿斯瑙沒有任何人請他出診。

      第四天,格醫(yī)生自己背著藥箱去了稿斯瑙。他在寨子里總是有工作要做的。除了看病,還有衛(wèi)生普查、預防接種之類。轉到白雪早家時,他笑了,她一個人坐在家門口縫衣服。

      房頂的積雪正在融化,水滴從屋檐上冰凌的錐尖滴答而下。太陽斜射,讓她從濃重的陰影里凸顯出來。衣服嶄新,裝飾繁復,紅綠對比強烈,讓她顯得驚艷。懷里也是件接近完成的華麗女裝,旁邊放著各類邊飾和繡品,相當于給美女錦上添花??傊翘斓陌籽┰?,在天生麗質之外,因為衣飾,又多了幾分雍容,像一個公主。

      她看了他一眼,臉又紅了,說了聲請坐。

      年輕的醫(yī)生巴不得這一聲。他拖過一個凳子,在旁邊坐下,專注地看她縫衣服,像是欣賞一道最美的風景。

      好久,她從胸前那一堆錦繡里抬起頭來,問他,你不忙?

      年輕的醫(yī)生答非所問,說你像是個藝術家。

      她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說耽誤你的工作了。

      你穿這身衣服好漂亮。他依然答非所問。

      衣服是給好朋友格倫早做的。她馬上要當新娘啦。

      做一件衣服很費事吧?

      她說,我笨,一件女裝要縫七八天。男裝簡單些,也要三天時間。

      太麻煩啦,不然,真想請你給我也做件衣服。

      不久,她果然給他縫了一件袍子,藏青色,鑲了她親手用彩色絲線繡的邊飾。此外,還給他織了一條絳紅色的羊毛腰帶。

      那是他們愛情的正式開始。

      他們也有過波折。在白馬,婚姻都是父母做主。父母這時已經另有目標人選,并且不乏B角C角。有國家干部,也有富家子弟。但是這次,父母的權威在倔強的女兒面前碰了釘子。改革開放時代到來,愛情的力量越來越強大。最終,也是國家干部的姐夫瑪瓦,代表格繞珠一家登門,說服了約中波夫婦,有情人終成眷屬。

      婚后的生活是平和而穩(wěn)定的。人們——還包括他們自己,都認為他們的愛情和婚姻,就像白雪早親手做的衣服和腰帶,溫暖而結實。

      但是,格繞珠絕沒有想到,把白雪早拴在這個世界上的,現在,僅剩下一根細線。

      根源,都在瘋狂的木頭。

      此前兩三年,木材市場漸漸放開。一些嗅覺靈敏的白馬人趁勢而起。貸款買車,請人砍樹。他們甚至也不需要什么指標,無需誰的批準??诚戮屠?,拉走的是木材,揣回的是鼓囊囊的票子。后來國企伐木廠控制了所有山溝,開始所謂的“打溝賣林”。也就是一山一溝地打捆賣出,再由其分割出讓。

      木材生意如火如荼,席卷整個白馬。上百臺東風牌大卡車像是突然從地下鉆出來,白馬到平武的山路上,成天塵土飛揚。超載數倍的卡車緩慢,堅定,從一個個寨子邊隆隆碾過。不止一個人官也不當了,工作不要了,聚精會神地砍木頭,賣木頭,數票子。經歷了原始共產主義、集體化平均主義的白馬人,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出現劇烈分化。眼疾手快的差不多是無本起家,富得像吹氣球一樣快;老實人原地踏步,依然受窮。

      那天做客是在稿斯瑙的銀珠家。銀珠與白雪早在一個寨子里長大。他當過兵,當過鄉(xiāng)治安員。他先是腳踏兩只船,敷衍著工作,拼命地做生意。后來,他發(fā)現狗屁工作連一根雞肋都不是,反倒礙手礙腳,就炒了鄉(xiāng)政府的魷魚?,F在,他新落成的房子,既有白馬風格,也有漢式民居的實用。當然還鋪著地板磚。彩電、洗衣機、電冰箱,這些聞所未聞的奢侈品,像買白菜一樣買回了家。當然,招待也是大氣的,是銀珠的性格,白馬的傳統,也是水漲船高,與個人的消費水平匹配。

      當時,白雪早臉上就有些掛不住。我們兩口子,哪一點比他們差,憑什么我們就該受窮?她很不服氣。

      原因很快就找到了,格繞珠是個牛筋腦殼,成天為他那二十多元的工資忙得屁顛屁顛。

      他是白馬人中唯一的醫(yī)生,也是白馬有史以來的第一個醫(yī)生。就是他工作以后,白馬人生病,還是習慣找白該而不是找醫(yī)生。好不容易打了一次牛痘疫苗,孩子們見到他都望風而逃,大人也聽之任之。

      偏偏白馬一些病的發(fā)病率非常高。這和他們環(huán)境有關,也與他們的生活習慣有關。白馬人吃酸菜和煙熏臘肉,攝入太多的亞硝酸鹽和其它有害物質。他們更離不開酒。也許,他們是中國人均飲酒最多的民族。別人是以茶代酒,他們是以酒代茶。來客,首先是斟酒。兩年多前,格繞珠阿爸死了,阿媽一個人住在卡氐寨子里,也要天天喝酒,一天三四次,一次一二兩、二三兩。一次酒醉摔倒,手臂脫臼,一個多月后已成痼疾時才發(fā)現。酒讓他們的器官天天接受考驗。天長日久,肝炎、胃潰瘍,層出不窮。肝癌、食道癌、胃癌,高密度地出現。

      還有些病,神出鬼沒,像是一些隱形殺手,讓鮮活的生命轉瞬即逝。

      阿媽除了因為酒醉摔倒壞了手臂,身體一直很好。但是,一天突然流鼻血,本來已經止住,卻在第二天突然昏迷,兩天后去世。

      丈母娘斯汝,頭痛,痛時路都走不穩(wěn),過后又一如常人。市、縣醫(yī)院查不出原因?;貋碜≡海祖?zhèn)痛無效,越發(fā)嚴重得說胡話,昏迷,很快死在衛(wèi)生院。

      舅母子度美,也就是白雪早的嫂子,也是頭痛,也是平武、綿陽的醫(yī)院都沒有查出病因,從縣醫(yī)出院回家,突然又發(fā)作,死得更快。

      一個又一個的生命,甚至親人,在他手上慢慢冷卻。

      托洛加七十多歲的大曹蓋,一個人在家時癲癇病發(fā)作,倒于火塘,四肢、軀干都重度燒傷,在上級醫(yī)院住了三天就被推了出來。回到寨子,格繞珠明知無力回天,還是天天步行十幾公里去給他換藥、洗傷口、包扎。換藥時,大面積的傷口讓人心驚肉跳,惡心得讓旁邊幫忙的兩個兒子——帕西與布基也嘔吐不止。為了延緩老人生命,減輕痛苦,他就一天天跑下去,直至到他停止呼吸那一天。

      他有太多的機會直面死神??梢哉f,他的工作對象就是生命,他的主要任務就是和死神戰(zhàn)斗。他太知道生命的可貴,生命的脆弱。所以,他深知任何人都離不開醫(yī)生。雖然他也知道,他自己憑借的幾乎是中國最簡陋的武器,能力有限,作用有限。但是,他不能心不在焉,更不能缺位。

      于是,他們開始了爭執(zhí),一次,又一次。

      這也是一場拔河。她要把他從現狀里拔出來,與時俱進,跟上時代。

      結婚之初,白雪早在老家,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隨著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到來,尤其是爺爺奶奶相繼去世,他們只好將家搬到衛(wèi)生院。一室一廳的房子,還可以擠著住。但他二十多元的工資,即使是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無論如何也用不出來。于是,她到附近開荒,種一點蕎子和蔬菜勉強維持。眼看著孩子越來越多,越來越長大,日子越來越緊巴,而別人,起點不如自己,日子卻越來越紅火。

      白雪早的忍耐到了極限。

      今天,格繞珠第一次作了妥協,同意在工作之余也做幾單木材生意。早晨,兩口子還一起去了一個料場,談好了一車料。只需要租車,付款,他們就可以到手小小的第一桶金。但是,租車容易,但是要湊齊一車料款談何容易。結果,這一車料還是眼睜睜地被他人拉走。

      新的挫敗,他們少不了又一次拌嘴。

      當然,畢竟他們還是恩愛夫妻,不過是拌拌嘴而已。哪一對夫妻沒有一點磕磕碰碰?何況,做不做生意,是他們僅有的一個分歧。兩個人爭了幾句,首先是格繞珠偃旗息鼓,做出休兵姿態(tài)。白雪早也就緊抿著嘴,一聲不吭。

      風越來越大,落葉紛紛揚揚。各色枯葉在地上你追我趕地滾動,最后堆積在路邊的溝渠,像是要在那里抱團過冬。十月的白馬,風一吹,溫度嘩一下就下來了。這是寒冬的信號。

      你冷不冷啊?他問她,想打破僵局。

      她沒有搭理,直視前方,仿佛在關注那株老楊樹上飛起的一群烏鴉。

      一輛大卡車過來了,滿載木材。車子經過時,他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把她拉到安全距離。但是,她并不領情,反而賭氣地甩了一下肩膀,緊走幾步,和他隔開了更遠的距離。

      這里地名叫稿斯德格格,里面傍著懸崖,外面是河谷。一群牛,黃牛和犏牛,還夾雜了兩三匹馬,沿著一個斜斜的溝槽從河谷上來。它們上了公路,然后踢踢踏踏轉過了山嘴。對岸起伏的坡地上,有人套了一黑一花兩頭犏牛,用“二牛抬杠”方式耕冬地,一些人跟在后面揀石頭。在奪補河的喧騰里,隱約傳來他們粗獷的《耕地歌》聲。

      突然,前面幾步遠的白雪早,飛快地從背上取下背簍,往路邊一頓,扭頭對他嚷了句什么,順溝槽而下,往河邊小跑而去。

      他沒有聽清楚她剛才的說話,但是他看清了她怨恨的表情。看她越跑越快,他猝然驚覺,叫一聲不好,忙把裝著孩子的背簍取下,在平坦的地上放穩(wěn)了,又慌忙朝對岸干活的人群大喊了幾聲,然后拼命朝妻子追過去。

      她跑得更快了,很快就到了河邊。她似乎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朝水邊走去。他看見她在亂石上趔趄了一下,再趔趄了一下,然后撲倒在水上,濺起一片很大的水花。

      他終于跑到與妻子平行的位置上,不顧一切地下了水。一步一滑,腳下的水花濺了一臉也渾然不覺。他只感到河水一下子裹緊了他的袍子,讓他邁不動步子。進入深水,淹沒到胸腹時,有了浮力,但是人也更加不由自主。暗藏在急流下的石頭不斷撞擊他,把他推來攘去,像是許多的鬼在使絆子。他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聚集于急流中沉浮不定的白雪早。他以半坐的姿勢,面朝白雪早,借了在水中鼓起的袍子的浮力,一面盡量穩(wěn)住身子,一面同時拼命往前蹬踏,拼命地要縮短與妻子的距離。

      他感覺不到冷,只是極度的害怕和緊張。他每一塊肌肉都在痙攣,每一根神經都在抽搐,胸膛如被人猛敲的牛皮鼓,心子隨時可能飛迸而出。他一邊快速移動,瘋子一樣在水中撲騰著,一邊祈禱。

      山神啊,葉西納瑪啊,救救她,救救我的白雪早。救救白雪早。救救白雪早。

      跌跌撞撞中,他突然腳下一滑,又在另一個石頭上一掛,他倒在水中。但是,一股急流又把他沖得重新站立起來,像是山神真的拉了他一把。

      他繼續(xù)祈禱,不停地呼喚葉西納瑪。他還暗暗許愿,只要白雪早得救,他明天就給山神葉西納瑪敬一只羊,不,一頭牛。一頭牛。一頭牛。

      他也喃喃呼喚白雪早。

      老婆等等我吧,讓我們一起上岸。上岸。上岸。等一會兒,我要像談戀愛時那樣,在你耳邊重新說一遍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讓我們一切重頭再來吧,從頭再來。從頭再來。

      她似乎也在回應了他的呼喚。在一個稍微平緩一些的河段上,她回頭看了他一眼。那一刻,他覺得她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但眼光又非常的悲痛非常的絕望,還有明顯的留戀和不舍。

      但是,山神沒有出手救她。急流瞬間將她裹挾。一身鮮艷的長裙,像一朵巨大的花瓣,綻放在幾座巨石之間的水面。

      開始,他與她的距離不到十米,現在已經差不多二十米。她離他越來越遠。他越來越絕望。他眼睜睜看著她任由急流擺布。他看見她在一處險灘跌下,筋斗一樣滾翻,跌進了又一個深潭。

      在距她下水二百米處,她被趕來的鄉(xiāng)親們救起。但是,她已經停止了呼吸。

      她躺在草地上,漆黑的長發(fā),水淋淋地像是膠水凝結,覆蓋了半邊臉。沒有流血,沒有擦傷,甚至沒有一處淤青,面容看起來依然光潔。她眼睛半睜,像是在看西天那一輪正在墜落的夕陽。

      格繞珠渾身戰(zhàn)栗,跪下,撩開她臉上那一簇濕發(fā),捶胸頓腳,泣不成聲。

      七手八腳的忙亂中,有人說了聲鬼招手。

      鬼招手。這是“稿斯德格格”的另外一個地名。一個是白馬語,一個是漢語,像是同一個人的變臉。

      白馬人都相信,這是個鬼經常出沒的地方。旁邊有個小平臺,下面,就是鬼的居所。前年、去年,鬼接連出手,連出車禍,每次都是一死多傷。每次出事,距離都在幾米遠的范圍內。包括白雪早。

      格繞珠至今沒有走出深深的悔恨。

      災難,慘劇,事先并非沒有預警。

      半月前的星期天,他們在珠戈寨姐夫瑪瓦家做客。吃過晚飯,他們起身回厄里。那次是白雪早背著玉林,他背著一背簍蓮花白。中秋還有幾天,空中是一輪半月,被毛糊糊的月亮半遮半掩。就在月亮被云遮住的時候,白雪早拉了一下他的手,哆嗦著說,那是什么東西?他明顯感到了她的驚慌。他順著她的手勢看出去,奪補河對岸,一個盤子大小的光團,火紅的邊緣套著里面的綠光,從山上往下移動。光團忽大忽小,晃晃悠悠,時快時慢。河邊是燒荒后種的蕎子,白天一片火紅,蔓延在山腳的河畔。光團越來越近,他背心發(fā)涼,頭發(fā)一根根炸立。

      鬼火。白雪早顫顫地說了聲,死死抓住他的手。他明顯感到了她手心的濕汗。

      鬼火飄過山腳,飄過那片蕎子地,到了河邊。他們正恐怖地猜度是不是要朝他們飛來時,它消失了,像是一小團氣體的揮發(fā)。

      珠戈距厄里只有幾里地。他們一直走在公路的中央,一步一回頭,生怕有一只爪子,冷不防從背后抓過來。

      第二天早晨,飯后,兩口子急匆匆返回鬼火出沒的地方,他們甚至還過了河,查看了河邊,查看了蕎子地。他們沒有發(fā)現任何異常的痕跡——地里連一根蕎子也沒有折斷。

      鬼火,不祥之兆啊。

      還有,看見鬼火前的一個多月,他們回卡氐,他轉到寨子后面的柴山時,聽見了狐貍的叫聲。聲音很大,像是只中等的狗。只是它的尾音拖得很長,比狗吠嘶啞,有幾分凄厲。他再輕輕走了幾步,上坎??匆娨恢患t狐在一座石包上蹲著,看了他一眼,才不緊不慢地反身進了林子。

      狐貍叫更是不祥之兆。白馬人說,狐貍叫,災難到。

      更大的動靜是在三年前。那天,阿爸高高在菜園里砍白菜,聽見房后有鬼哭的聲音。細聽,卻是兒媳白雪早的哭聲。這個聲音邊哭邊走,一路哭到墳山,突然消失。

      高高是當時白馬最負盛名的白該。他一聽,感覺不妙。立刻回家,找出經書一查,大驚,預知將有大禍臨頭。當即決定,由他親自主持做一場法事。

      法事的主題是為白雪早“換生”。誦經在家里的火塘邊進行?;鹛辽鲜椎纳窆裆蠐u弋著白色的剪紙,剪的是各路神仙,包括一只猴子——它代表法力無邊的孫悟空。這是一個與鬼魅戰(zhàn)斗的強大方陣。那時弟弟格格學習白該已經畢業(yè),跟著阿爸念經,一起熬了兩天一夜。高高一邊念經,一邊有節(jié)奏地擂響牛皮鼓,間或搖響搖鈴,或者敲響大鑼。不分晝夜,響器在大山里驚炸炸地敲響,驚醒各方神靈。第二天夕陽西下時分,殺了好大一只羊,按規(guī)定程序遙祭了山神葉西納瑪。事先已經扎了一個摩惹(草人),將表弟格繞才里身上的一件舊袍子扒下,套在草人身上,然后藏在門外一個樹枝搭建的小棚子里?,F在,高高一邊念著咒語,一邊手執(zhí)利斧,砍開棚子的樹枝,現出草人——它就是害人的鬼。高高一把將他抓在手上,扒下它身上的衣服,扔到火堆上。草人立刻被大火吞沒,迅速化為灰燼,標志著鬼已經被燒死。這時,他又給格繞才里表弟換上一身新衣,表示白雪早的新生。格繞才里穿著新衣服,扎緊腰帶,阿爸再往他懷里塞了一塊臘肉、一瓶酒、一個才出爐的火燒饃——這些東西代表著白雪早未來的幸福,也是給格繞才里的酬勞。這時,格繞才里就背著草人上路了。他假意地哭泣,模擬著白雪早的哭聲。高高繼續(xù)念著咒語,在前面引領。格格端著一個大碗,往空中拋灑五谷雜糧。大鑼嘡嘡敲響,敲得驚天地泣鬼神,群山之間都是這金屬之音可怖的回響。寨子里有腳力的人都出來了,男人們都提著火槍,腳步雜沓,一路吆喝著“穆勒”,“穆勒”,(白馬語,滾蛋之意),浩浩蕩蕩走向墳山。

      人們在墳山黑壓壓地站著。持槍的漢子們列隊,朝天齊射。這是一個寨子的團結、同仇敵愾和一致對外。格繞才里的草人在墳山里點燃,化為灰燼,意味著害人的鬼被徹底消滅,不復存在。一場隆重的法事宣告結束。

      這是一場置換生命的法事,白雪早由此獲得了新生。一般說來,她從此可保終身平安無虞。不過,并非絕對——如果情況過于兇險,或有其它不測因素,只能確保三年的平安。

      按照阿爸的規(guī)定,新生的白雪早從此更名為嘎西早。這是“置換”的最后一步,也最關鍵。因為名字是一個人的抽象,一個人的代表與載體,與一個生命的實體互為表里。嘎西早,這也是白雪早今后一勞永逸的一處安全空間。而“白雪早”這個蟬蛻,必須丟棄。

      但是,兩口子都年輕,半信半疑。法事做完,更名之事就忘到了腦后。

      白雪早之死,距那一場不徹底的置換法事,剛過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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