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建梅
1
凌晨五點不到,電話響了兩聲,又斷掉。
迷迷糊糊中拿起來瞅一眼,竟是來自孩子爺爺?shù)奶柎a,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這么早,怕是有什么事吧?趕緊推醒熟睡的先生,回撥過去。“哦,沒什么。我在樹上采青梅,不小心摁到了,沒事?!?/p>
揪著的心一下子放下來,卻再也睡不著。
五月了,家中的青梅已經(jīng)成熟,那一顆顆長滿細白絨毛的形如碧桃的小漿果既讓人愛又讓人愁。愛的是,它那么乖巧,每年燦爛的花季之后噴點農(nóng)藥便自顧自地長大,像個懂事的孩子不再需要大人照顧,便一顆顆成熟飽滿,掛滿枝頭,等著被商家收購去,將它體內(nèi)的濃烈張揚的酸味調(diào)配中和,制成香醇的青梅酒、青梅醋、青梅干、青梅糖……愁的是,這滿樹的小果子又不是那么輕易就滾進了農(nóng)人的籮筐,它們雖然乖巧可愛,但生長養(yǎng)育它們的青梅樹,枝條高揚,需要搭木梯攀爬采摘,并且,樹干樹枝上全是刺。于是,初夏五月,這東南地區(qū)的漫長的酷暑剛要顯示它的威嚴的時候,采摘青梅成了老家人最為頭疼的差事。因為在老家,已經(jīng)沒有青壯年愿意守著這青梅林討生活,只有舍不得梅子掉落腐爛的老人,還冒著摔傷的危險爬上樹去采摘。
老家永泰是青梅之鄉(xiāng),每年臘月前后,梅花開遍山野。此時去永泰,駕車由省道沿著碧水悠悠的大樟溪逆流而上,進入塘前境內(nèi),路兩邊高高低低的山坡上就如同漫天白雪剛下過一般,茫茫一片香雪海。及至葛嶺,那白就更濃重,更迫近,花枝密密匝匝地從車窗邊拂過,嘩嘩啦啦地響。從各地趕來永泰賞花的游客成群結(jié)隊,一路驚嘆一路流連——這真是人間仙境啊,好羨慕那些住在花海中的人。
我的家就在這花海當(dāng)中。
準(zhǔn)確地說是我的婆家,就在這花海當(dāng)中。
2
從葛嶺的臺口,過小橋,沿著臺口溪蜿蜒而上,青梅林中的小道一路通往山頂,那一個叫作“松巖”的小村莊,如今僅剩幾戶人家的小村莊,便是我的家。
我的公公婆婆,孩子的爺爺奶奶,便是種花人。這漫山的梅林是他們一棵一棵親手種下。他們是這片花海的主人,也是這個村莊當(dāng)中為數(shù)不多的堅守的農(nóng)民。
我所認識的種花人——孩子的爺爺,五歲時因為家中兄弟姐妹太多,養(yǎng)不起,被親生父母送給了鄰縣閩清的一戶人家。但隔了沒幾天,這孩子竟沿著記憶中的山路自己走了回來。從永泰葛嶺到閩清,幾十公里,當(dāng)時沒有車,全是山路,沒有人知道一個五歲的孩子是憑著怎樣的勇氣和堅持走完那漫長的回家之路;也沒有人能明白,他在這段漫長旅途中內(nèi)心經(jīng)歷了什么。我們也不敢向他打聽,幼時的心靈所遭受的苦楚大概是誰也不會忘記,但誰也不愿意提起的。
于是,在這種貧困的壓迫下,他隨父親進山燒過炭,幫著木材商人在大樟溪奔流的波濤中放過木排,那都是用命去換得一口飯吃;后來以換親的方式與孩子的奶奶組成了家庭。兩個人面對著永泰山中崇山峻嶺卻種不出糧食的荒山,開始了辛苦的開荒種樹的歷程。開荒,種樹,多么簡單的兩個詞,可只有翻越過那些高聳的山坡,赤腳踏過滿是芒草荊棘的荒山才知道這其中的艱辛。然后種下一棵棵果樹,青梅、板栗、柑橘、柿子、枇杷……等待樹上長出一切可以填飽肚子,可以換成錢的東西。
孩子的爺爺曾經(jīng)有一年在采摘青梅的時候從樹上跌落下來,脖頸和背上的骨頭摔裂。我們都嚇壞了,尤其孩子的奶奶,嚇得一直哭泣。而老人躺在病床上所說的話竟然是“我沒事,你們要勇敢一點”?!坝赂摇?,這個為了照顧我、讓我聽懂的永泰話里所沒有的詞匯從他口中說出來,有著多么真切的力量。此后經(jīng)過漫長的治療與恢復(fù),這個七十歲的老人又強健如初??吹角嗝饭訏鞚M枝頭,又不顧家人勸阻,在凌晨五點不到的時候,爬上樹去采青梅。
是氣他不聽我們的勸告,放棄這片果園,任其荒蕪,還是氣我們自己無力接過他們當(dāng)年開荒種下的梅林,逃離這苦難的農(nóng)村?沒有答案。
3
因為長期從事農(nóng)活,老人的手掌比很多人都要粗大,掌部幾乎長成了四方形。
這雙手除了侍弄青梅、柑橘、柚子、柿子、橄欖等果樹,還什么都種。花生、地瓜、紅豆、芝麻、黃豆、百香果、香蕉、板栗、茶油、青菜,甚至不屬于這個地方出產(chǎn)的棉花、油菜——幾乎我們能想到的,可以吃可以用的東西都種。這一片神奇的土地在他們看起來是無所不能的。
因為有干不完的活,他們總是每天早晨四五點就起床,燒火煮早餐。用柴火灶煨一鍋既不是干飯也不是稀粥的濃稠的米飯,頂餓,又不浪費糧食。吃完出去好好地干一通農(nóng)活,太陽就要發(fā)威了。亞熱帶的陽光是很毒辣的。永泰又是山區(qū),陽光無遮無擋,不依不饒。如果睡到日上三竿,那一天是什么也干不了的。
農(nóng)活干完,兩個人便收拾家中衛(wèi)生,歸整農(nóng)具。婆婆洗衣服,即使買了洗衣機也很少用。她仍舊堅持用搓衣板在水池里狠狠地揉搓,狠狠地刷,仿佛只有這樣才洗得干凈。父親也不閑著,幫著打掃衛(wèi)生。那幢老舊的兩層小樓的每一處地板每一處欄桿都擦洗得沒有一絲塵土,讓人心安。
晚餐是一天中最輕閑的時刻,我回到老家最喜歡的位置是老灶前的小木凳。尤其在冬日,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燃燒著,兩個老人就在廚房一邊準(zhǔn)備晚飯一邊聊天,有一搭沒一搭的。我雖聽不大懂他們說的本地話,但感覺兩個人這么過了一輩子居然還有話講,這日子還是值得的。
閑下來的日子,婆婆帶著我和先生——他唯一的兒子——去山里查看橘樹林,指給我們看哪些是自家的,哪些是鄰居家的。一邊走一邊說:“等我們做不動了,都是你們的了。別到時候自家的地在哪里都找不著?!彼宦纷咴谑煜さ耐恋厣希褚粋€女王一般富有,一般自信。她彎腰穿過青梅花林,花枝橫斜著,交織著,為她架設(shè)出一條開滿花的走廊。我在后面偷偷用手機拍照。對于這些開滿花的樹,我以為她已經(jīng)太過熟悉沒有感覺了。她突然回過頭用夾雜著永泰方言的普通話跟我說,你看,雅(真)好看!雅漂亮!
然后蹲下來在一顆低矮的金橘前面,說,看,這是我去年種的新品種,沙糖橘。她一連摘了好幾顆,紅亮亮的,叫我們嘗,急切地問,怎么樣,是不是好甜?
實際上剛摘下來的還沒收過水的金橘還有些酸味,特有的芬芳甚至是刺鼻的,但新鮮極了,有著從泥土地竄出來的濃烈的橘子味道。許是太久沒有吃過這剛從地里摘下的果子,我竟然無法回答出她期待的好甜好甜,竟然說,還有一點點酸啊老媽。她一下子失望起來,笑著罵我,城里待久了,口味也養(yǎng)壞了,吃不出好東西。
4
是啊,我們這一代,上學(xué),打工,遷居,拼了命地往城市里擠。先生家姐弟三個——大姐嫁到縣城近郊,姐夫走南闖北,什么生意、什么行當(dāng)都做,左沖右突,總想找到一條比做農(nóng)活更快接近財富的道路。
二姐到福州念書、工作、經(jīng)商,后來遠嫁到臺北,一年或兩年回來一次。
最小的孩子——我的先生在福州做生意、開店,屢屢失敗。
多年前因為做生意失敗,竟昏頭借下高利貸。他不敢跟我實說,催債電話卻打到了老家。老頭子沉默著問我的意見,我只顧抱怨和指責(zé)。他沒說什么,從屋后的梅園三步并作兩步穿過,一會兒回來,手里拿了一萬塊錢,全是舊的鈔票一大沓,交給他垂頭喪氣的兒子。那全是他豁出老臉到鄰居家、親戚家,一點點借來的。這些錢對于純粹農(nóng)民的他們來說意味著什么,我心里比誰都清楚。
我們的生活都是構(gòu)建在上一代的骨血之上。像動物的幼仔吸干母獸身上最后一滴乳汁甚至血水,反噬他們,啃咬他們,卻在很多地方嘲笑和鄙視他們的不合時宜和保守。
兩個老人用大半生的辛勞證明了僅僅靠雙手所能創(chuàng)造的最大的價值。我們卻拋棄了面對黃土的生活,總想過一種輕松的體面的一夜暴富的人生。
一代一代就是這么過來的。
每一代人都有對于人生的規(guī)劃和想象。二姐遠嫁臺灣,她用這種方式改變著自己的人生,走出了農(nóng)村,甚至想著改變父母的人生。她不止一次地希望他們可以走出這個村莊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為兩個老人辦好了通行證,要帶他們到遙遠的從未到過的海峽對岸去看看,他們卻一直沒有去。在寸土寸金的臺北,有一所自己的公寓已經(jīng)是很艱難的事情,他們總是想著女兒生活不容易,擔(dān)心去了以后給孩子們再添麻煩。只是每年一有親友從臺灣回到福州,都會托他們捎帶去老家產(chǎn)的茶油、蜂蜜、柿餅、李干。
而近在咫尺的福州,兩個老人也一年來不了一次。婆婆不大會講普通話,也不會坐車,一上車就頭暈,嘔吐。從生理上來說這其實也是可以訓(xùn)練和適應(yīng)的,如果她愿意的話,但是她一點也不愿意。在永泰的老家,不管去哪里,她總是坐在她丈夫的摩托車后面,兩邊是青山,是樹林,是風(fēng),她一點也不覺得憋悶;她就是這里的女主人,一切的主人,該做什么,該怎么做,飯怎么煮,時間怎么打發(fā),完全有里有數(shù)。萬不得已到了福州,她就感覺坐立不安,手足無措,連飯也不知道怎么煮了似的,一直問我,倒幾筒米?青菜這樣洗嗎?我笑她,老媽,你在家里怎么煮就怎么煮啊。她說,這不是家里啊!我竟無言以對。
早上我們七點起床,照顧孩子,收拾上班,迷迷糊糊,忙忙亂亂;他們兩個人五點半就起來了,去大街上閑逛了一大圈,時間還沒過去多少,但又不敢走遠,怕迷失了回來的路。城里到處都長得一樣,越看越迷糊。然后兩人就在客廳坐著,開電視怕吵醒我們,就這么干坐著,等待時間咔嗒、咔嗒地走過去。
多么漫長的城市的清晨。
這里確實不是屬于他們的地方,我們不忍心為難,還是同意他們回到那個小村子,回到那片長滿了青梅、李樹、橄欖、柑橘的村子。或許有人要說,真是太保守了。是的,“保守”這兩個字,保的是什么,守的又是什么呢?是內(nèi)心經(jīng)過深刻的比較和選擇,依然堅定認同的古老的生活方式。這種堅定恐怕遠遠大過我們對于城市生活的堅定。在城市中打拼的年輕人,誰沒有過想要放棄追逐、回歸田園的時刻呢?
而對于村子外面的世界他們毫不心動。他們就這么老老實實地守著這個村子,梅樹、李樹、橘子樹,香蕉、杮子、板栗、地瓜、青菜……靠著這些荒山開墾出的土地,他們養(yǎng)了三個孩子,還養(yǎng)得不錯——所有的一切,不折不扣,全都來源于土地,來源于他們的雙手。這些山間干不完的農(nóng)活構(gòu)成了他們?nèi)松娜俊?/p>
想起有一天清晨,在老家睡夢中被一陣說話的聲音吵醒,忽遠忽近。我起身從二樓的窗戶望出去,頭天雨水過后的霧氣還沒散開,遠遠近近還是霧蒙蒙一片。說話的聲音是從遠處山坳中的青梅林傳來。那是早起的公公婆婆在侍弄青梅樹。兒子聽到他們的聲音卻看不見人,只對著群山大聲呼喊著:“依嬤——依公——依嬤——依公——”他們在山谷里“嗬——嗬——”地應(yīng)著,那聲音穿過霧氣,撞到遠方的青山又彈回來,在這片小山村中一聲一聲地回蕩著。我靠著窗就這么聽著,聽得眼淚快要掉下來。
這個寧靜的小村莊,因為他們這一聲聲的呼喚與回應(yīng),變得像一只裝了水的瓶子搖晃起來,整個世界也跟著慢悠悠地搖晃起來。我知道他們這一輩子都離不開這片土地,我們又何嘗不是?
責(zé)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