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瞳
有一段時間,路魆每天起床后,為了對抗抑郁,會跑一下步,然后在家里一邊走動,一邊讀詩,接著彈一會兒琴,再看十幾分鐘電影,最后才開始寫作。我在距離他一千三四百公里外的小城宜興,想起他冗長的儀式,猜測他夜里一定是又做了什么噩夢,這些夜以繼日的夢魘總是面目可疑,聚合成恐懼的形式,伺機割據(jù)他脆弱的神經(jīng)。他不得不在夢與現(xiàn)實交戰(zhàn)的邊緣努力自救,身體力行地抗衡著黑暗的侵襲。每一種行為所開掘的進程都在引領(lǐng)他掃除障礙,進入他自我感覺安全的藏身之處。
如果還不奏效,他可能會畫畫。我見過他的那些畫,當然不是現(xiàn)實世界所有,長著人臉的鳥獸,一棟詭異的建筑;寥寥數(shù)筆的勾畫,有著重和省略,卻無不散發(fā)出扭曲和怪誕。面對這樣讓人不安的畫面,我經(jīng)常揣測他的心理狀態(tài)。與他相識數(shù)年,我已不會被他制造的驚悚困擾,反而是他泄露其中的一絲狡黠,往往會導致我浮想連翩。我不確定他作品的意味抒發(fā)的是什么,很多時候我都覺得,這似乎是一個做了惡作劇的小孩子,躲在某個角落窺視成人世界的慌亂,忍不住嘶嘶亂笑。于是我又一次疑惑,路魆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啊。
一個寫作者的豐富性,最終成就了他的難以描述,或許這才是真正的路魆。這些年來,我熟知了他的沉默,敏感,疼痛,孤獨,對人群保持著警覺的戒備。我從來沒有向他袒露過,其實,我無數(shù)次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他和世界的緊張關(guān)系,我相信肯定是源于愛和恐懼,對此我也有著深切的理解和懂得。而最重要的是,再沒有什么比致力于寫作更需要這些了,也沒有什么比絕望之后的柔軟更能彰顯一個寫作者內(nèi)心的寬廣慈悲。
最開始我是沒有看懂路魆的。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瘦,非常非常瘦,那種單薄到不近人情的銳利,很多年以后一直橫亙在我的錯覺里。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但是每次看到卡夫卡的肖像,我總會不由自主聯(lián)想起路魆。他們都有著陰郁的眼睛,臉上的線條堅硬執(zhí)拗,神情迷惘。在這個會面之前,我和他只是網(wǎng)友關(guān)系。我當時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工作,更早的時候也做過南方報業(yè)旗下的專題編輯,職業(yè)的敏感性讓我在一個充滿欲望和喧囂的社交平臺上發(fā)現(xiàn)了他的文學特質(zhì),于是就有了后來斷斷續(xù)續(xù)的交流。偶然的機會我去了廣東懷集,路魆告訴我他也曾經(jīng)在此讀過書,寄宿在親戚家里,那是一段況味復雜的時光。我瞬間想起童年時家庭變故,我的那些不斷被寄養(yǎng)在陌生人家里生活的經(jīng)歷。那真是生命中無論如何也無法抹去的陰影,我不記得我們是否就此展開過更多的話題,對我來說那是一顆隱埋在往事中的腫瘤。我們誰也不能拯救誰,個人的暗疾只能依靠自己去抵抗,和最親密的敵人拼死到老。但我從此對路魆多了一份體己。
離開懷集,我轉(zhuǎn)道廣州回家,正好有機會就約了見面吃飯。那次我好像遲到了,飯點約見又不能按時到達,確實不應該被原諒。路魆的表情看起來是不太友好的,有一種疏離冷漠的慍色,我也就惴惴不安起來。后來他陪我去旅店安置了行李,終于落座開始吃飯。兩個人都沒什么話說,又要盡量避免冷場尷尬,氣氛大概是很詭異的。他的聲音怯怯的,像個猶豫張望的小獸,問我工作中結(jié)交了哪些文學名家。那些年,文學青年還沒有被妖魔化,他的問題都是鄭重的。而我并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只是淡淡地說話,吃完一頓不咸不淡的午飯,出來途經(jīng)一家書店,又去逛了一圈,到底還能干些什么呢,最后也就在地鐵站默默分別。我看見他薄薄的身影在人海中隱沒,呈現(xiàn)出忽明忽暗的掙扎,好像是從那個世界被燒過來的紙人,破碎成灰燼,隨風而逝。
沒過多久,他給我發(fā)來他的小說。具體寫了什么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或者也是因為寫得還不夠好,但他作品中貫徹至今的美學基調(diào)已經(jīng)形成,寫出了人和世界負隅頑抗的危險關(guān)系。從此這些小說又成為我和他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每一篇我都會認真看,再把我的讀后感受告訴他。有些意見他接受并做了修改,還有些則保留了作為作者個人的堅持。他的小說并不好讀,甚至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被文學期刊拒絕。我只能鼓勵他不要氣餒,也幫他遞給了私交不錯的雜志,或是向他推介一些值得信賴的編輯,結(jié)果并不如期許。他當時還沒有大學畢業(yè),最大的夢想是能在畢業(yè)前發(fā)表一篇小說。最終是海南的《天涯》接納了他,但刊登出來的第一篇比較成型的文字卻是散文,名字叫作《死與蜜》。
初涉文壇,他并沒有想象中的喜悅,也可能是被更多前途未卜的憂慮稀釋了。他擔心找不到工作,覺得自己沒用,決定回家平靜幾天。這幾年,我不斷從他發(fā)給我的照片中認識他的家。他家在一個村莊里,父母有他和妹妹兩個孩子。他的母親也曾喜歡看書,說余華的“福貴”是一個命苦的人,而他們可能自己都無法意識到,他們被摁在命運的洼地里。我想他們一定是把整個家庭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了路魆身上,結(jié)婚、事業(yè)、房子。路魆說,每當家族聚會,這些世俗的標準就讓他的父母相形見絀。他何嘗不愿意一家人活著更有底氣一點?但他的卑微讓他顯得如此力不從心。他只能面對父母的憂戚和失望,獨自焦慮內(nèi)耗。
當一個人在饑餓的時候,不僅是他的肉身在煎熬,比殺身更致命的是,生活的意義、尊嚴、夢想、希望也全都在呼救。我很難準確地說出,路魆最初進入寫作的動因是什么,但現(xiàn)實的殘酷可能是他所謂“死與蜜”的象征根源,它代替他說出了寫作的欲望。他需要發(fā)表帶來的收入,以及由此形成的廣泛的肯定,通過寫作來安頓自我的內(nèi)心,慢慢過上理想的生活,原本也是無可厚非。
尤其是,他大學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建筑設(shè)計院做繪圖員,成天畫一些廁所和消防的路線。在我想來那是非??菰餆o聊的日常,消耗了生命的諸多熱情,又容易被人漠視,每個月的工資卻十分微薄。我記得他交完房租也就僅剩千把塊錢了,在廣州這樣的大城市,要想維持生計,是極其艱難的。對路魆來說,寫作就是他表達生命的方式,也是他謀生的方式。設(shè)計院就在水蔭路,老牌文學雜志《花城》編輯部也毗鄰附近,他覺得這是一種小小的幸運。
于是我很高興地看到路魆進入了相對平靜的寫作狀態(tài),他選擇了沉默喑啞的生活,分配工作和小說。我們天天在微信上說話,恪守著文字的交流,從不打電話或語音,有時我覺得這種沉默很有尊嚴。我們說起彼此生活的種種細節(jié),書籍電影,天氣,一菜一飯,一只叫阿達的貓。我們共有一種奇異的創(chuàng)傷,誰也無法分擔。他也脆弱,也怕孤獨,還很害怕寫不下去的艱辛。他渴望愛情,每次投入都死于心碎。最終還是寫作保護了他,讓他回到與自己相處的生活。
他越寫越多,中間離開設(shè)計院,換了份文案工作。我也回到故鄉(xiāng),在文化公司和他做著相似的事情。到底還是想和文字更近一點,然而人在哪里都一樣,靈魂始終被局限。我們身在一個以商業(yè)利益為追求的叢林里,既要臣服于這規(guī)矩,又保持著獨立的人性掙扎,努力爭取自由,帶來了長久的孤獨和迷茫。
這些年,我們一共見了四次面,四次精神的漫游。哪怕是走在一起,也沒有太多話要說,就像是彼此結(jié)伴穿越密林中,他在我的前后左右,制造著風吹葉落腳步雜沓。記得那次在南京,我們?nèi)ヅ漓`谷塔。他看起來空洞、虛無、茫然四顧,走在擁擠的人流中也顯得空空蕩蕩。我意識到他永遠是那個從山村里出發(fā)的陸嘉偉,即使再過很多年,他成了中年的著名作家路魆,他隨身攜帶的故鄉(xiāng),他血液里的父親、母親和妹妹,仍在執(zhí)拗地發(fā)生作用。他離開故鄉(xiāng),又變成他的處境和遭遇,那種驚悚和哀傷,成為被鎮(zhèn)守在薄紙上的故事,也有著獨特耐看的意味。
那天我們站在塔頂,俯瞰隱隱約約的遠方,城市莽莽蒼蒼,充滿了蕭颯的兵氣。路魆突然說,他要寫一篇小說。他在寫作中隱匿多年,癡迷于虛構(gòu)的人生,他身體里無數(shù)個自己,輪番在他的小說里活了一遍,他們比他活得更加有力量。能夠力透紙背的往往不一定是真實,它是被人為加工、稀釋、篡改后的歷史。文學的審美性只能讓我看到一個貌似與自己有關(guān)的傳說,我們必須具備遺忘、省略和升華生活的能力。于是我也相信了路魆所有的寫作,他的紙里包著他的火,那火孤獨耀眼,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