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魆
在每年一次的見面旅行中,我和周瞳很少談?wù)撐膶W(xué),更多是生命里漫長的瑣事。私底下,生存與死亡,愛情與自由,他者與自我,是我們一貫的主題。
我們相識的四年里,世事如煙,但歷歷在目。他居住的那棟老齡樓,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個老人死去,我也曾住過這種老齡樓,經(jīng)歷著相似的溫潤或苦澀。也許得益于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甚少,時間也短暫,周瞳更像一個精神象征,時時懸在我寫作和生活頭頂上三尺之處,沒有真正的降臨,也無確切的別離。當(dāng)然,某個夏天,周瞳消失過一段時間,電話、郵件、微信和微博都沒有回音。我甚至在一個認識他的作家的微博里發(fā)私信,尋求他的蹤跡,但終究沒有結(jié)果。原本約定去上海書展看奈保爾的計劃只能告吹,現(xiàn)在奈保爾也已魂歸幽暗的國度。后來我們重新聯(lián)系上時,他告訴我,他去了療養(yǎng)院,不允許使用電子通訊工具。我想,那一定是舒爾茨筆下用沙漏做招牌的療養(yǎng)院吧。如果回到那時候,我會跟他說:“古老的飛鴿傳書也不錯?!?/p>
“殘雪和蘇童差別那么大,你為什么會同時喜歡他們?”
這是周瞳跟我說的第一句話,估計他早就不記得?,F(xiàn)在想來,這個問題有點蠢,屬于沒話找話。那時,我離寫作的群體很遙遠,未曾發(fā)表什么作品,在某社交平臺的資料里寫下這兩位作家的名字,只有命運的偶然才能解釋為何他會看到。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點在廣州的林和西路。那時候林和西路的唐寧書店還沒有搬遷,我們在那兒看了一會兒書,在旁邊的餐館點了一份酸菜魚,并聊起他曾經(jīng)采訪過的作家。具體聊了什么?我只記得話題里有蘇童。我們第二次見面的機緣,是去見《西湖》編輯李璐。晚飯后,三人在西湖邊走著。周瞳和李璐聊得很多,從文學(xué)一直聊到南京的風(fēng)物。我在旁邊慢慢聽著。最后三人走到斷橋盡頭,看著夜色下水波粼粼。
周瞳的記憶力差到難以想象。我在此回憶的事件,對他來說大部分無異于虛構(gòu),“我全部不記得了?!彼遣皇强傇谂ο榷ǖ耐拢蹇諆?nèi)存,單純留下模糊而風(fēng)格化的印象呢?我正在寫的長篇小說里,寫了這樣一種“清空體內(nèi)記憶,以便重新獲取回憶”的矛盾行為。也可能,我和他的共同經(jīng)歷根本是虛幻一場,跟文學(xué)創(chuàng)造一樣。正如他“失蹤”的夏天,我一度懷疑根本沒有這個人,還特意去圖書館找到他在《上海文學(xué)》刊登的一篇叫作《藍色旗袍》、講述他外婆和阮玲玉往事的文章后,才在虛實相生的文字中找回信心:嗯,他的確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我的幻覺,或者一個迷路的鬼魂……
周瞳現(xiàn)在寫得很少,即使寫了,也不輕易拿出來。作家是個自我毀滅的職業(yè),他則毀滅得無聲無息,緩慢如冰山消融。跟他相反,我當(dāng)年的表達欲過于強烈,比今天還甚。今天我觸到靈河之底時,才忽然意識到,也許他同樣曾在寫作中幾乎耗盡自己。每完成一篇小說,我都會給他看,還記得發(fā)給他的第一篇小說被他批評得體無完膚。我總笑他是“實力但不著名評論家”,拋開他對其他作家的作品批評不談,就我個人的作品而言,他儼然是那塊能夠?qū)⑽疫@束暗室光線在墻上投射成七種光色,并看穿其中結(jié)構(gòu)的三棱鏡。
那天,周瞳從手機里截了個圖發(fā)給我,“看,你發(fā)給我的小說,我都有存著?!彼嬷业男≌f,也許只是因為忘了刪掉吧。當(dāng)然我不確定現(xiàn)在是不是被他清空了。如果對別人而言,彼此的紀(jì)念品是具象的,比如一件衣服或一件玩偶,那對我們來說,是一篇接一篇以字節(jié)為單位的電子文檔,日夜堆積起來的交流,以及抽象的文學(xué)形象。
我說,想讀讀薩特的《惡心》。他跟我說:“那你還不如去讀博爾赫斯。”當(dāng)時博爾赫斯的小說集絕版很久,我只能在網(wǎng)上買了一本影印版的,那是我第一次讀博爾赫斯。我們討論電影時,他叫我去看阿爾莫多瓦的《對她說》,里面的插曲《鴿子歌》我至今還在聽。周瞳還把他手中多年前的殘雪小說集全部寄給我,模樣跟封面上出土的泥陶人一樣古老,但保存得很好。我們都喜歡周嘉寧的《基本美》,還用里面的小說題目編了一通對話,最后他若無其事地總結(jié)一句:“殘酷又悲傷,卻始終是一個人的事,這就是人生的基本美啦?!?/p>
周瞳個性偏執(zhí)、分裂、神經(jīng)質(zhì),和他在現(xiàn)實里相處其實并不容易,從平和到焦躁的轉(zhuǎn)變往往在一瞬間。特別是出去游玩時,遇到一些不愉快的小事情,比如不友好的陌生人、不如意的酒店服務(wù),甚至別人說話聲音太小,他都會比平常人更怒不可遏。我知道,這不是因為他沒有氣度,而是因為極其敏感和脆弱。當(dāng)他指責(zé)某些事物時,習(xí)慣沉默的我站在一旁,往往會變得更沉默,采取跟他相反的處事態(tài)度來對待自己的致命傷。
關(guān)于這一點,我印象最深的一次發(fā)生在我們?nèi)蹑?zhèn)期間。我們?nèi)ヒ粋€酒吧喝酒,駐唱歌手唱得極其難聽,而且音響聲音極大,讓人根本無法聽清別人講話,也讓人沒有心情講話。我跟周瞳沉默地坐著,一心想著什么時候能離開這家破店,但酒已下單,只好繼續(xù)坐著。周瞳問我:“你在想什么呀?”我回了一句:“沒什么。”離開酒吧后,他氣沖沖地走在我前頭,過了好久才說:“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讓人討厭!”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因為當(dāng)時酒吧里音樂太大聲才沒有說話,就如默爾索因為明晃晃的太陽照得他全身發(fā)繃才扣下扳機殺了人一樣。就這樣,我們默默無言地在烏鎮(zhèn)的深夜游蕩,一條巷子接一條巷子地走下去。第二天,我們在酒店吃自助早餐,我問他:“你想吃什么?”他還是那么神經(jīng)兮兮地說:“你喜歡吃什么自己去點,不用管我!”他不需要別人關(guān)心,也害怕被關(guān)心,把所有來自他人的關(guān)心殘忍地拒之身外。晚上,他在河邊抽煙,我在他身邊坐下來。他遞給我一根煙,“要抽嗎?”我笑著說不抽,終于輪到我殘忍地拒絕了他一回。
后來的兩年里,我們?nèi)ソB興逛百草園,在雨巷吃茴香豆,去南京碼頭坐渡輪,在南京大牌檔吃芋苗,去雞鳴寺上香,在中山陵吃黃瓜。我們的行旅都發(fā)生在江南,像俞心樵的那首詩寫的:“南方和莎士比亞一樣都是說不盡的/南方甜蜜、柔軟、細膩……”在南方,我們的心就像蜂窩一樣生動,緊緊握著它,小心翼翼地避免在生命的沉重中破碎。
我信任周瞳,但不相信他,不相信他對人世的判斷,正如我不相信自己對身外之物的判斷一樣;很多時候,我們像在彼此證明自己的存在;我和他都是一個影子,只有影子才知道另一個影子的世界。他對生活過的地方有某種善意的懷念,廣州的騎樓和腸粉店,南京的先鋒書店和南師大旁邊的街道,以及他在上海的祖上老宅。只有當(dāng)他回憶起這一切時,我才發(fā)覺他的生命立體感在悄然而短暫地建立,隨后便化作人世微波。
我有幾篇小說的人物以他為精神原型,與他有關(guān)的小說人物總在追尋超越人世的境界,在某個遠離人世的療養(yǎng)院接受精神改造,卻往往徒勞而返,關(guān)乎理想的掙扎,靈魂的神化,以及向死而生。周瞳的瞳孔里,陽光和陰影同樣地深重。但寫作表達的終究只是作者本人對世界的偏見,這樣的精神原型又何嘗不是我本人的投射?若他對自己的記憶沒有把握,我就是那個替他保存回憶,并自以為是地在作品中還原他這四年精神活動的人。
周瞳說,假若某天快死了,他會找一個連我都不知道的地方,讓死亡悄然進行。我們尊重彼此,即使在死亡這件事上。里爾克說:“人擁有死亡,它給人以特殊的尊嚴(yán)和靜默的驕傲?!钡@份賜予我們的尊嚴(yán)和驕傲,我們努力將其加冕儀式往后推遲。如果我們兩人的生命是一座橋的兩側(cè),那么,一側(cè)消亡坍塌,另一側(cè)自然成為斷橋。到那時候,我肯定會回想起三人在斷橋上沉思默想的夏季夜晚吧……
周瞳的家鄉(xiāng)有一座明清時期的古橋,名叫虹橋,現(xiàn)已拆毀。
胡蘭成在鵲橋俯視人間情事。而周瞳常常認為自己是連凡人都不如的孤魂。天上沒有鵲橋,他只能站在早已消失的虹橋上,像童年時每天走過它那樣,于虛渺中,俯視人世微波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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