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現(xiàn)代思維對《孔雀東南飛》解讀的商榷

連子波　邱晴

《孔雀東南飛》是我國古代最早的一首長篇敘事詩，也是古代樂府民歌的杰出代表，與北朝的《木蘭詩》并稱“樂府雙璧”。對這首長詩，一直以來，我們的閱讀被文本的語言迷障迷惑，導致嚴重的誤讀。

《孔》文的序言概述詩歌內(nèi)容?！皾h末建安初，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于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边@個序言陳述了以下基本事件：1. 劉蘭芝為焦母所遣;2. 劉蘭芝“自誓不嫁”;3. 劉家逼劉蘭芝再嫁;4. 焦仲卿因為聽到劉蘭芝自殺才上吊的。

仔細研究文本，序言表述的事件與真相不符。閱讀如同觀劇，在情節(jié)節(jié)奏的緊鑼密鼓里，有時我們必須停下來，認認真真問幾個問題，或許會有不一般的發(fā)現(xiàn)。

一、劉蘭芝真是“為仲卿母所遣”嗎

在現(xiàn)代人的印象里，古代的女性都是悲慘的，女人沒有自己的自由與尊嚴，男人是可以隨意“休妻”的。這可能是極大的誤解。

歷史上的女性在政治上沒有地位，并不意味著在家庭中完全沒有地位。在家庭中，女人與男人首先是以人的姿態(tài)存在的，他們在生活里是一個共同體，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他們首先是親人的關(guān)系而不是階級的關(guān)系。再者，人往往會通過弱化其中某一個方面，從而贏取另一個方面的強化，比如說，小孩子往往會表現(xiàn)自己的弱小，來獲得大人的關(guān)愛。“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qū)使”，劉蘭芝向丈夫表達自己的艱難，這就將自己與婆婆的矛盾交到焦仲卿的手中了。通過“示弱”，女性有效地激發(fā)了男性的“我是強大的”的意識，通過運用這種意識，從而在家庭生活里取得主動權(quán)。第三，漢代婦女在家庭生活中有其地位，還表現(xiàn)在作為古代女子“四德”之一的“婦功”（主要是紡織）是家庭供給的主要來源之一，耕織并舉不僅是國家的經(jīng)濟命脈，也是家庭的經(jīng)濟支柱。研究者經(jīng)過考證，“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國家對‘婦功的倚重甚至超過了對糧食生產(chǎn)的重視”，秦漢時期，“婦女的經(jīng)濟活動是國家稅收的來源之一”，“在征收布帛的年代，每年勞動婦女都要向國家交納大量的絹帛布帛”?？梢姡瑵h代的婦女在家庭生活里是有地位的。

古代中國婦女處于根本性的從屬地位的真正轉(zhuǎn)折點是在隋朝之后?！八鍩蹠r規(guī)定婦女不再納課，也就意味著婦女從此不再受田，也不再為國家承擔賦役，占人口半數(shù)的婦女從此退出了國家經(jīng)濟領域;雖然此后的租庸調(diào)制依然是按照男耕女織的模式制定出來的，但婦女的勞動已經(jīng)不再得到國家、得到社會的承認——也使得婦女進一步喪失了家庭經(jīng)濟地位?！?/p>

歷史上的“休妻”并不是歷來如此的。秦漢女性在婚姻上有一定的自主選擇權(quán)，在經(jīng)濟上有一定的私有財產(chǎn)，因而秦漢時期夫妻地位相對平等。婦女有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并通過嫁妝的形式參與家庭財產(chǎn)的繼承，在社會生產(chǎn)上發(fā)揮積極的作用，是構(gòu)成家庭經(jīng)濟的重要組成部分。秦漢女性在婚姻生活上具有較高的自主權(quán)，主要是通過結(jié)婚擇夫、離婚改嫁和夫死再嫁等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

漢末建安中年，社會輿論對女性的約束已經(jīng)開始變得有點強大，但還處于過渡階段，果敢的女性還是敢于反抗的。仔細閱讀《孔》文，我們會發(fā)現(xiàn)劉蘭芝并不是“為仲卿母所遣”，而是自己提出離婚的。劉蘭芝首先對焦仲卿說：“……妾不堪驅(qū)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薄鞍住笔恰胺A告”的意思，“及時”是“趕快”的意思，也就是說，不管出于何種原因，劉蘭芝是主動提出要離開焦家的。而焦母的回答也證明這了一點，面對兒子的責難，她回答：“……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痹捴兄馐?，對劉蘭芝的沒有禮節(jié)、我行我素，她有意見很久了，“懷”的意思則是說這種意見一直放在心里，或許她在言行上可能也曾表現(xiàn)出來，但是并沒有明確提出要“遣歸”劉蘭芝?，F(xiàn)在，劉蘭芝提出要回娘家去，她也就答應了。有人說，焦母早就預謀把劉氏趕走，而為兒子謀劃好了新一房的媳婦，這也是誤讀，焦母說：“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薄扒蟆钡囊馑际恰罢埱蟆?，也就是這是一種美好的生活構(gòu)想，而不是既成事實。

二、劉蘭芝為什么要提出“離婚”要求

焦母是什么時候變得暴怒的，執(zhí)意要把劉氏遣歸的呢？

焦仲卿對劉蘭芝的感情是熱烈的，他威脅其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蔽乙詾椋墙怪偾涞倪@句話，讓焦母怒火難以抑制，終于引發(fā)了劉蘭芝“被”遣歸的結(jié)果。在“家變”事件中，我們并沒有看到焦家其他人出場，再者，從焦仲卿說這句話的語氣之“狠”看來，焦家是寡母孤兒。焦仲卿這樣的威脅不啻是宣告了焦家的絕后，這是天大的事啊，焦母怎可安然置之？

那么，劉蘭芝為什么要主動提出離婚呢？或許從劉蘭芝的話語中可以窺得真相吧。“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啾?。君既為府吏，守節(jié)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qū)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庇腥苏f，這段話說明劉氏是才德兼修、善良溫柔、忠于愛情的一個女子。這樣的解讀是一種“平面化”地理解人物的方法，如果深入到語言內(nèi)里去探究人物的心理，或許就會有不同的看法。劉蘭芝一直在強調(diào)自己的才德，當一個人在炫耀自己的長處的時候，說明他（她）對人生的期許是很高的，希望在這方面得到相與匹配的成就。劉蘭芝認為她的“才德”應該為她會有美好的人生，但是現(xiàn)實的生活中卻是“心中常苦悲”。這是她對婚姻不滿意的根本所在。家務勞累，使她“不堪驅(qū)使”，何況還有更大的不如意——“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也有人說，焦母因為劉蘭芝來嫁三年而未得結(jié)一“籽”，所以早有“遣歸”之心，我以為這樣的猜測是合理的，但“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是不是也可以說是一句婉詞，劉蘭芝或者真正的意思是說——相見日稀，故難結(jié)“籽”。）這是很致命的，縱使秦漢時代的夫妻關(guān)系相對平等，但無后也是一個難以逃避的家庭問題。理想的生活高不可及，現(xiàn)實的勞累讓人厭倦，感情的缺失，未來生活的無望，所有的這一切使生活顯得索然無味。這樣，逃離婚姻圍城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

三、劉蘭芝憑什么可以提出離婚

當生活變得不堪忍受，她應該怎樣找到生命的出口？這是一個讓每一個人都迷惑的問題。杜十娘認為是要站在船頭，風吹起她的秀發(fā)，生命像旗幟一樣飄揚，然后，讓肉體下沉。不同的人會選擇不同的活法。

劉蘭芝說自己“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肮省庇袃煞N解釋，一是“故意”的意思，還可以是“還是”的意思。如果當成“故意”來理解，那就是焦母在找劉蘭芝的碴，如果解釋成“還是”的意思，劉蘭芝一樣還是值得同情的。這時我們要探討“匹”是一個怎樣的概念？《漢書·食貨志下》說，“長四丈為匹”?！拔迤ァ本褪嵌?，劉蘭芝三日織成二十丈的布帛，顯然是不可能的。劉蘭芝之所以夸大其詞，對生活的困難進行渲染，是因為她想改變生活的處境，離開這種痛苦的生活。

劉蘭芝要離婚的底氣在哪里呢？

我們或許有必要考察秦漢的貞節(jié)觀問題。對貞節(jié)重視的程度一直是人們衡量婦女社會、家庭地位高低的指標之一，要求婦女恪守貞節(jié)意味著男權(quán)的強化、女權(quán)的消退。西漢前期貞節(jié)意識初露端倪，西漢后期劉向在中國思想史上第一次系統(tǒng)而明確地提出了婦女“從一而終”的貞節(jié)觀念，東漢的班昭提出“夫有再娶之意，女無二適之文”，強化了這種意識。但即使如此，漢建安中時這種貞節(jié)意識也表現(xiàn)出不平衡性，上層婦女貞節(jié)觀念較淡薄，下層婦女則很重視。劉蘭芝出身上層社會（下文詳論），所以她的離婚在思想資源上是豐厚的，而且貞節(jié)的問題不會成為她再婚的大障礙，后來縣令與太守派人來求婚即說明了這一點。

但僅止有思想資源還不夠，因為畢竟?jié)h建安中貞節(jié)意識已經(jīng)逐漸在上層社會輿論里有了一定認可，因此劉蘭芝會“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劉母則“大拊掌”。我有一個疑問，像劉蘭芝這樣“被休”的人，為什么會有“十八九”歲的縣令三公子來求婚，她拒絕后為什么“省長”的五公子要來求婚？劉蘭芝十七歲出嫁，與焦仲卿生活將近三年，也就是說此時她是“二十歲”，從情理上推斷不合邏輯。

劉氏一定有一些條件是讓人感到可貴的。劉氏與其母都強調(diào)——“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說明劉氏有才華，但畢竟劉氏是“被休”之人，在“從一而終”的觀念逐漸加強的社會里，這次求婚讓人感到迷惑。劉氏還有什么條件？細讀原文，我們或許能發(fā)現(xiàn)些許端倪。

我們來看看劉氏的嫁妝——“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復斗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具異，種種在其中”，富貴妍麗，豈是尋常人家之物？我們再來看看劉氏“辭別”焦母時的妝束——“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當”，珠光寶氣，真是個金玉閨秀?？磥?，劉氏辭別焦母時說的一番話，倒似是反語了——“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幣多，不堪母驅(qū)使”，難怪“母聽怒不止”！

劉氏的顯赫家勢，從她的第二次出嫁的排場也能看得出——“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zhuǎn)，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流蘇金縷鞍，賚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采三百疋，交廣市鮭珍，從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門”。這當然是夸張的寫法，但考察一下漢代的婚嫁費用及官員收入情況，我們或許能大致明白劉氏的家庭出身。

按照“吏民嫁娶之品”中的規(guī)定，三百石以下官吏（即低級官員，俗稱“吏”）和庶民階層的嫁娶費用最高不得超過15000錢。太守的俸祿是2000石，按比例算，其婚嫁費用大概也就10萬錢。相較之下，劉氏第二次出嫁的排場顯然不能說是運用了“夸張”手法可以解釋的。從太守的收入情況看，這種排場當是劉家的“手面”。我認為，劉家當是巨商之家。文中有一個細節(jié)是值得注意，“交廣市鮭珍”，“交廣”是交州、廣州，在現(xiàn)在的廣東、廣西一帶，在當時的交通情況下，從廬江府（現(xiàn)安徽安慶市附近一帶）要到交廣采辦“鮭珍”，非得擁有龐大的商業(yè)交通優(yōu)勢不可。這個細節(jié)可以作為劉家是商賈之家的一個佐證。從“從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門”這個句子來看，排場盛大的隊伍是從劉家出發(fā)一路奔赴太守家的，而且船隊、車隊是在成婚前一天出發(fā)的（后文劉母對劉蘭芝說：“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也就是說，龐大的船隊、車隊是劉蘭芝的嫁妝。劉蘭芝又是一個有才華、美麗、溫柔的女子自然值得追求。

這時我們都可能會有一種疑問，為什么劉蘭芝這樣的“富家女”當初會嫁給焦仲卿這樣一個“小吏”？根據(jù)劉蘭芝“辭別”焦母時說的話，考察漢代相對自由的婚姻結(jié)合形式，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一次自由戀愛的“成果”，是富商之家與知識家庭的聯(lián)姻，是劉蘭芝的一次浪漫主義的精神出行，但是現(xiàn)實卻宣告了其失敗。在現(xiàn)實的光照之下，劉蘭芝從浪漫里醒來，于是決定回歸現(xiàn)實的活法，而改變生活的現(xiàn)實條件一應俱備，“娜拉”還有什么理由不“出走”呢？

四、劉蘭芝為什么自殺了

劉蘭芝二婚嫁給太守之子，但是最后她又為什么自殺了呢？

我認為，劉蘭芝的“悲劇”的根源在于，她不是一個徹底的現(xiàn)世主義者。

當焦仲卿讓她暫時還家去，說“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時，劉蘭芝第一句話就回答說——“勿復重紛紜”，又說“何言復來還”，意思很明白，她不希望再回來了。但劉蘭芝對焦仲卿畢竟是有感情的，臨別留下信物作為紀念，“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劉蘭芝一方面想擺脫眼前的生活，做一個現(xiàn)世主義的擁躉，另一方面，她依然想保留住內(nèi)心純潔的精神城堡。所以，當焦仲卿一再要求她要“結(jié)誓不別離”時，她抹不下面子就答應了。初還家，縣令的兒子來求媒，她說“今日違情義，此事恐非奇”，但卻又說“徐徐更謂之”，意思是說，再嫁的事慢慢再說吧。當太守派人求媒時，劉蘭芝的哥哥來做“思想工作”了——“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劉蘭芝馬上答道：“理實如兄言?！保ㄈ松偝３Ｃ媾R兩難境地，關(guān)于女還兄家其地位及處事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角度。）接著她表示由哥哥看著辦，至于與焦仲卿的約定，“雖與府吏約，渠會永無緣”，不必去提。這里“雖”有兩種譯法，一是“雖然”，一是“即使”，不管是哪種譯法都是很值得細想的。接著她說：“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暗羌础狈g成“馬上”，“便”就是“即”，也是“馬上”的意思。那么與焦仲卿的誓約怎么辦？——“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薄?/p>

美好的生活在眼前像畫卷一樣展開，劉蘭芝最后為什么又自殺了呢？

從文中看來，劉蘭芝不是現(xiàn)世主義的人。如果喜笑顏開地“再嫁去了”，顯然要被人取笑了去，在道德上容易有疑慮，而且畢竟再嫁太守令郎只是一種基于現(xiàn)實的考慮，她內(nèi)心還是會留戀焦仲卿的真情。劉蘭芝邊哭邊裁衣，“左手持刀尺，右手執(zhí)綾羅。朝成繡夾裙，晚成單羅衫?！毙睦韺W研究發(fā)現(xiàn)，左手執(zhí)刀的人往往理性思維比較發(fā)達，心思較細密?！俺薄巴怼眱蓚€詞呼應，似乎是要說明劉蘭芝“女紅”極好，但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她手腳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把嫁衣做好了。劉氏應該是一個果斷的人。

悲劇的“火引子”握在焦仲卿手里。焦仲卿沒來，一切都將順理成章地進行下去，焦仲卿一來，一切就發(fā)生了逆轉(zhuǎn)。我們先來聽聽劉對焦說的話：“自君別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此三句對事件進行解釋，意在推卸責任），又非君所詳（此句含糊其辭，其實已經(jīng)表達自己的選擇）。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此三句通過示弱，希望令焦仲卿原諒），君還何所望。”最后一句言下之意是說——不要再提誓約了！可惜焦仲卿眼光太“毒”，窺見了劉蘭芝內(nèi)心，恨焦仲卿出語又太“真”——“賀君得高遷”，陷劉蘭芝于道德劣勢，更恨焦仲卿出招太“狠”——“我獨向黃泉”，這是以死相逼。焦仲卿一旦獨死，劉蘭芝縱然頂?shù)米∩鐣浾摰闹肛?，恐怕深夜時分也難以面對內(nèi)心的道德歉疚。于是劉蘭芝也留下狠話——“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焦仲卿的出現(xiàn)，劉蘭芝的生活構(gòu)想宣告破滅。

在現(xiàn)實中無望的人，對精神世界的追求往往會更加熱烈而偏執(zhí)。劉蘭芝的現(xiàn)實追求失敗了，她就轉(zhuǎn)而尋求道德的完善。這就是她為什么不在婚禮前夜自殺而選擇婚禮既成之夜沉水而歿的原因。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給輿論一個交代了，她雖然“被休”，但一切皆出于“逼迫”。詩歌描述劉氏的赴死——“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皵埲姑摻z履”，是從容，將死之前依然注重形象的完美;“舉身赴清池”，水可以使人的靈魂清潔，劉蘭芝最后是不是也渴望回歸靈魂的純凈無瑕呢？

焦仲卿雖然說了狠話，以死想逼，但似乎并不真意想死，所以在庭樹下“徘徊”，但劉蘭芝已死，焦仲卿若獨活同樣也扛不住社會輿論的指責與內(nèi)心的道德歉疚，最后也“自掛東南枝”了。如果去除內(nèi)心對自身的道德要求，或許兩個人都將開始新的現(xiàn)實主義的活法，生活也將會是新的面貌，至于會快樂嗎，則不得而知。但確然的是，生活將繼續(xù)下去。站在現(xiàn)代婚姻幸福的立場上，劉蘭芝的選擇其實是一種歷史的進步。

五、一個被篡改的結(jié)尾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這是《孔》一詩的結(jié)尾。我可以很大膽地判斷這是一個被篡改的結(jié)尾。文字是不會欺騙人的，這段文字暴露了篡改者內(nèi)心的秘密。

結(jié)尾的前四聯(lián)用詩的意象對情節(jié)進行概括，這里面隱藏了篡改者的價值觀念。 “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多么美好的生活象征，但這種假象掩蓋了封建王朝統(tǒng)治者的真實意圖，“劉蘭芝”們?nèi)绻^續(xù)忍耐不堪的生活，封建統(tǒng)治就可以一直維持下去。后三聯(lián)則透露了篡改者的真實意圖。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詞——“寡婦”。寡婦聽見鴛鴦“相向鳴”而“起彷徨”有兩種可能，一是回憶過去的美好歲月，一是期望未來的美好歲月?！岸嘀x后世人，戒之慎勿忘”，不管是“世人”還是“寡婦”，告誡你們一定不要不滿足，如果對現(xiàn)在的生活感到不滿足，有詩為鑒，有劉蘭芝為鑒，死或許是你們唯一的結(jié)局。所以，“戒之慎勿忘”啊。封建統(tǒng)治者通過文人的“如椽巨筆”消解了人們的抗爭，現(xiàn)實再怎么不堪，請繼續(xù)忍耐。

這個結(jié)尾與序言合謀，將人與現(xiàn)實的緊張關(guān)系縮小為個人的愛情糾葛及簡單的家庭矛盾;更可恨的是，將人追求幸福生活時必然要遭遇現(xiàn)實矛盾的永恒命題，轉(zhuǎn)化為封建奴役的教諭，為東漢末年逐漸強化的削弱女性社會及家庭地位的反歷史潮流思想搖旗吶喊。劉蘭芝和焦仲卿的身上有其優(yōu)點，但也有其缺點，他們是復雜的個體，他們首先是以“人”的形象存在的。

（作者單位：福建廈門松柏中學;海南大學）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