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訓
梅先生那幾年在鎮(zhèn)小的壞名聲,是吃了嘴巴的虧。
這世上吃嘴巴虧的人,不外乎以下兩種,一種是亂說,一種是瞎吃。鎮(zhèn)小的先生中,當右派的歷史老師是前一種,梅先生是后一種。但梅先生的瞎吃,又不是像現(xiàn)如今有些人那樣胡吃海喝,而是餓得實在沒有辦法,老想著吃,被人家瞧不起,再加上有時候也吃了不該吃的,喝了不該喝的,所以落下了壞名聲。
我剛上鎮(zhèn)小的時候,還有得吃的。那年糧食大豐收,滿田滿畈的稻子都懶得收割,只揀近處的,胡亂收回一些了事,其他的都讓它爛在田里。旱地里種的紅苕,也不想細挖,套個犁跑一遍,把大個的撿回來,剩下的就丟在地里,任土獾田鼠喜鵲老鴰糟蹋。
糧食多了,吃起來也就邪乎。我去外婆家走了八里地,中間被敲鑼打鼓地硬拽到沿路的食堂里吃了五頓。到了外婆家,外婆問我想吃點什么。我說,不吃,不吃,再吃肚子就要爆了。誰知轉(zhuǎn)眼就不行了,別說白花花的大米飯,就是黑乎乎的紅苕藤子也沒得吃的。有那餓急了的,就吃觀音土,油樹皮,吃進去容易,拉出來可就難了,也有就這樣憋死了的。
鎮(zhèn)小的學生大多是農(nóng)村戶口,沒有商品糧供應。學校為了讓我們省點上學放學來回跑的力氣,就要我們搬到學校來住。學校騰出一間大房來做了我們的宿舍。我和同村的幾個孩子把我家的一架大竹床搬到學校,就這樣滾在一起做了住讀生。
住是住下來了,吃的東西還得自己帶。那時節(jié),各家各戶都著急吃的,哪有余糧帶到學校。家長怕孩子餓著了,就想方設法弄點能吃的東西,好歹填填肚子。我們那里有一種老芥菜,剁碎了和在糠里可以做粑。米粉做的菜粑是吃新鮮,糠粉做的菜粑是度命。田畈的野菜都挖盡了以后,各家各戶就把這一點救命的芥菜拿出來,和上細糠,做成糠粑,讓孩子帶到學校,吃一個,當一頓中飯。早飯就免了,晚飯要省下菜粑,就只能用一勺糠粉,調(diào)一搪瓷缸水,放到開水房的大鍋底下,煮得咕咚咕咚的,然后用根木拐勾住缸把取出來,攤涼了,再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鎮(zhèn)小燒開水不用劈柴,劈柴貴,買不起,后山的樹蔸子便宜,又熬火,再從鎮(zhèn)上的供銷社批一些谷殼,搭配著燒。樹蔸子在爐膛正中,騰起蓬蓬的火焰,谷殼在火焰周圍,鋪開一片紅毯。一個一個碗口粗的搪瓷缸子,密密麻麻地沿著爐膛的內(nèi)壁擺成一圈,就像一群人蹲在火堆邊上烤火一樣。
燒開水的工友常??次覀兒瓤泛?。我們在爐門面前站成一排,一人手里捧著一個搪瓷缸,仰起脖子喝得咕咚咕咚滋溜滋溜響,喝完了,還要把缸子內(nèi)外細心地舔一遍,才心滿意足地走出開水房。有時候也引來打開水的先生駐足觀看,看完后笑一笑,叮囑我們別燙著了,就提著開水瓶走了。
梅先生也看過我們喝糠糊。有一次,還帶了一個畫夾來,說要把我們一個一個地畫下來。梅先生是教圖畫的,像教地理的胡先生,教音樂的白先生一樣,鎮(zhèn)小也只有一個教圖畫的先生,所以,同學們都跟他很熟??匆娒废壬诋嬑覀?,大家都很高興。有的同學故意做出各種怪相,有的同學把缸子頂?shù)筋^上,有的同學干脆用缸子捂住臉,不讓梅先生畫,弄得梅先生不停地敲著畫板,一邊笑著說,請你們嚴肅點好不好,一邊挪動身子,一瘸一拐地尋找合適的角度。
畫完了畫,梅先生滿頭大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們手里的杯子,問我們,看你們喝得有滋有味的,好喝嗎。有那還沒喝完的同學,就把缸子遞給梅先生說,梅先生,你嘗嘗。梅先生真的接過搪瓷缸,一仰頭就把缸子里剩下的糠糊喝進去了,還咂吧著嘴說,真香。以后,梅先生來畫我們的時候,我們都讓他嘗我們的糠糊。他在一個缸子里喝一小口,不多喝,也不拉下。我們都很愿意梅先生嘗我們的糠糊,覺得他畫我們畫得很辛苦。但后來燒開水的工友把這事告訴了校長,就再也沒有看見梅先生來開水房了。梅先生不來開水房,他起先答應給我們每人畫一張喝糠糊的畫,也就泡湯了。
梅先生的腳有點跛,班主任熊先生說,是他小時候得病留下的殘疾。有殘疾的梅先生很自卑,見人說話總是點頭哈腰的,一邊眨著眼睛,一邊不停地倒著雙腿。就是對我們這些上他的圖畫課的學生,遇到我們不聽話的時候,他也只是說,請你們嚴肅點好不好,此外,沒有別的重話。有些調(diào)皮的學生就學著他教訓別的學生,請你們嚴肅點好不好。有一次被梅先生聽到了,他也只是笑一笑了事。
梅先生也不是什么事都自卑。有一次,鎮(zhèn)上的食品站到鎮(zhèn)小來找一個會寫美術(shù)字的,說是要在食品站的門樓子兩邊寫兩條標語。校長想讓少先隊輔導員劉先生去,梅先生知道后,自告奮勇地說,我去。校長說,你行嗎,食品站的門樓子很高喂,怕是要搭梯子才上得去。梅先生說,不怕,我爬得上去。班主任熊先生好像看出了梅先生的心思,就幫著梅先生對校長說,梅先生想去就讓他去吧,寫美術(shù)字和畫畫一回事,他干得了,我派個學生去幫他扶梯子就是。校長就對梅先生說,那好吧,那你就去吧,要注意安全,別從梯子上掉下來了呵。熊先生派我跟梅先生去,又叮囑了幾句,就讓我們跟著食品站的人走了。
食品站的門樓子果然很高。據(jù)說,從前是一個財主家的大門樓子,后來拆掉了上面的垛子,就成了一個光禿禿的門字。食品站的人找來了一架長竹梯子,我扶著梯子讓梅先生往上爬,梯子晃晃悠悠的,發(fā)出嘰嘎嘰嘎的響聲,我的牙齒也咬得嘰嘎嘰嘎響,生怕梅先生從上面掉下來了。梅先生仄著身子,左胳膊上掛著一個顏料桶,背上插著一支大排筆,騰出右手來攀著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頂了,再抽出背上的排筆,用那只跛腳勾住竹梯的邊子,另一只腳金雞獨立,站在竹梯的橫檔上,從梯子的空檔里探進半個身子,在粉墻上一筆一筆地寫著,像畫兒上的狗熊趴在樹上啃樹皮。食品站的標語很長,左邊是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右邊是乘風破浪奮勇前進十五年超英趕美。整整一個上午,梅先生才寫完左邊的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十個字,剩下的九個字留到下午再寫。
梅先生從梯子上下來的時候,雙腿打顫,滿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臉像白紙一樣,還掛著豆大的汗珠。我很害怕,就扶梅先生坐下,梅先生望我笑笑說,沒事,過一會就好了。這正是吃中飯的時候,食品站的人說,梅先生辛苦了,中飯就不要回去吃了,領導批了一點豬下水,食堂的師傅下了兩碗蕨根面,你和這個學生伢就在這里吃了,下午好早點寫,省得跑來跑去地費時間。聽說有吃的,我的喉嚨里頓時伸出爪子來了。梅先生客氣了幾句,也在食品站的案板邊坐下了。
蕨根面真好吃,雖然是山里的野菜根磨粉做的,看上去黑乎乎的,吃起來卻滑溜溜的,十分爽口,不比鄉(xiāng)下的油面差。何況上面還鋪著一層油汪汪的豬下水,要多好吃有多好吃。我一邊呋呋呋呋地吹著熱氣,一邊咝咝咝咝地往口里嗦,滿滿的一廬碗蕨根面,不到片刻工夫,就被我吃得精光。再看看梅先生,也把碗里的湯喝得一滴不剩,正笑瞇瞇地望著我,等著跟我說話。梅先生說,照這個進度,上午寫十個字,下午寫九個字,得寫兩天。食品站的人說了,晚上還管我們一頓飯,你今天就不用喝糠糊了。只是明天那半邊的標語,只有十五個字,加標點也湊不足十九個字,還差四個字,得補起來,才夠?qū)憙商?,才對得起這每天兩頓飯。
吃晚飯的時候,梅先生果然跟食品站的人說了,梅先生建議在奮勇前進后面加苦干巧干四個字,乘風破浪奮勇前進苦干巧干十五年超英趕美,正好十九個字。食品站的人作不了主,就請示領導,領導說,那還不容易,上面說,無論如何十五年要超英趕美,就加無論如何,剛好四個字,不多不少,上面都幫你想好了。這樣就成了乘風破浪奮勇前進無論如何十五年超英趕美。食品站的人把領導的話跟梅先生說了,梅先生說,那好吧,就照領導的意思辦。
第二天,在回學校的路上,我問梅先生,你是不是知道有飯吃呀。梅先生說,我原先也不知道,上次你們熊先生到食品站幫忙寫春聯(lián),就管了一餐飯,熊先生回來說,跟食品站做事真好呀,還有飯吃。難怪熊先生在校長面前幫梅先生說話,原來他是想照顧梅先生。
跟梅先生出去了一次,梅先生以后有什么事,總喜歡叫上我。學校有一塊試驗田,不能試驗高產(chǎn)水稻了,就搞瓜菜代,種了一季包菜。那年月,只要是能吃的東西,就有人偷。學校怕人偷割包菜,就派人日夜值班看守。這天夜晚,輪到梅先生值班,梅先生在操場上碰到我,就說,走,晚上跟我看包菜去。看包菜的地方,是一個草棚子,草棚子里,只有一條板凳,外加一只泥壺。泥壺是用來燒水的,用幾塊草皮支起來,撿一點枯樹枝,就可以解決喝水的問題,煮點什么,還能擋餓。夜半時分,梅先生靠著草棚子睡著了,我餓得實在睡不著,就跑到菜地里找吃的東西?;哪瓴皇占Z食,菜也長不好,本來可以長得籃球大的包菜,只長成巴掌大小。滿地的包菜攥不攏拳頭,在星光下,像得了雞爪瘋似的張開利爪,時刻等著要抓你一把。找了半天,找不到吃的,只好回到棚子里像梅先生一樣,閉著眼睛睡覺,心想,睡著了就不會餓了。誰知還沒等我閉上眼睛,突然聽見梅先生說,你去扯幾片包菜葉子來,我在水壺里煮給你吃。我說,梅先生,原來你沒睡著哇。梅先生依舊閉著眼睛說,這樣扛餓。借著棚頂上透進來的光亮,我看見梅先生臉色蒼白,又是滿頭大汗,像那次從梯子上下來一樣。就轉(zhuǎn)身跑回地里去扯包菜葉子。
包菜葉子扯來了,找不到水洗,梅先生把葉片放到衣服上蹭幾下,就掰碎了放進壺里。棚子里有燒剩的樹枝,我們點燃了樹枝,就咕咚咕咚地煮起來了。人餓了,聞什么都是香的,沒油沒鹽的老包菜葉子,聞起來比燉肉還香。還沒等包菜葉子煮爛,我就迫不及待地撈一片起來,放進口里嚼著。梅先生一邊叮囑我,小心,別燙著了,一邊也像我一樣撈起一片菜葉丟進口里。我們兩人正在津津有味地嚼著菜葉,突然一道白光射到我的臉上,接著就響起校長的聲音,好哇,叫你們守夜,你們倒好,偷菜的賊沒抓著,自己倒做上賊了。梅先生見校長來了,趕緊吞下口里的包菜葉子,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似的,一邊眨巴著眼望著校長,一邊站起來不停地倒著雙腿,指著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跟他沒有關系,是我叫他干的。校長關了電筒,像訓孩子一樣批評梅先生,我說老梅呀,老梅,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樣子啦,上次喝學生的糠糊糊,我沒說你,這次又干這事,你好歹是個先生,該給學生做個榜樣,再餓也不能偷吃地里的包菜呀,那是公家的東西。說完,又打開電筒轉(zhuǎn)身走了。
梅先生偷吃包菜的事,很快就在鎮(zhèn)小傳開了。熊先生問我是怎么回事,我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跟熊先生說了,熊先生聽了,倒沒說別的,只是一個勁兒地說,這個老梅,這個老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這事過后,梅先生好久沒叫我跟他一起做事。我覺得對不起梅先生,也不敢去找他。后來,地里的包菜收了,學校想慰勞大家一下,就讓工友燒一鍋開水,把包菜泡了,撈起來,晾干曬蔫了以后,切成細末,做成腌菜,又到食品站去弄了一點熬肉皮剩下的油渣,炒在一起,做成油渣腌菜。鎮(zhèn)小不開伙,就把這些油渣腌菜分給大家,每人一小碗,見人有份,我們這些住在學校的學生也有。說是油渣腌菜,其實只有腌菜,見不到油渣。我們跟熊先生和梅先生一起去領油渣腌菜的時候,我在碗里撥了半天,才撥出幾粒肉蛆大小的油渣,趕緊塞進口里,閉上眼睛細細地咀嚼。再看看我身邊的梅先生,卻用一個裝顏料的小玻璃瓶子,把挑出來的幾粒油渣裝進去,細心地蓋好,像寶貝一樣握在手心里。我正要問梅先生,卻見熊先生也把挑出來的幾粒油渣,用一張紙片托在手心,像寶貝一樣交給梅先生,讓梅先生也裝到顏料瓶里。梅先生也不推辭,又打開瓶蓋將這幾粒油渣裝進去。我感到奇怪,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又不敢多問,等回到班上,我才問熊先生為什么自己不吃,要給梅先生。熊先生卻輕描淡寫地說,梅先生有個奶奶,八十多歲了,年把沒見過油葷。又讓我陪梅先生回他后山老家一趟,把這點油渣送回去。熊先生說,梅先生腿不好,我怕他走夜路不方便。
從后山回來,我才知道,原來熊先生和梅先生是一個村子的人。梅先生從小就得了小兒麻痹癥,落下殘疾,父母死得早,由爺爺奶奶撫養(yǎng)成人。后來爺爺也去世了,就由在鎮(zhèn)上做木匠的叔叔過繼去做兒子。叔叔生了七個女兒,就缺一個兒子,梅先生到了叔叔家,一家人拿他當寶貝一樣看待。梅先生的叔叔是個雕花木匠,梅先生跟著他叔叔學會了畫畫。本來就這樣好好的,可是不久,叔叔就發(fā)現(xiàn)這孩子得了一種怪病,這病當?shù)厝私叙I癆病,就是怎么吃也吃不飽,有時候好像吃飽了,過一會兒又餓了。一餓起來,就渾身打顫,頭上冒虛汗,臉色卡白,人就像要死了一樣。請了個老中醫(yī)看,醫(yī)生說,這病是大虛之癥,治不好,也不用治,餓了給他吃就是。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叔一家十來口人,本來就填不飽肚子,實指望他爺兒倆在外面做手藝,混個一日兩餐,能省出一點口糧,可是到后來也沒人敢請他爺兒倆上門干活。有一次,他叔碰見在鎮(zhèn)小教書的熊先生,就把這事跟熊先生說了,熊先生到他叔家看了看梅先生畫的畫,就把他介紹到鎮(zhèn)小來教圖畫。熊先生說,鎮(zhèn)小的先生都有國家供應的口糧,不能頓頓吃飽,總不至于餓死。梅先生說,是熊先生讓他活下來了,他一輩子都感謝熊先生的大恩大德。這都是在陪梅先生回后山的路上,梅先生當故事講給我聽的。我說,梅先生真可憐。熊先生說,這事你就不要對外說,說出去不好。我說,你跟校長說一下梅先生得了餓癆病,校長就不會怪梅先生了。熊先生笑了笑說,你真是個孩子,現(xiàn)在誰不餓。要說餓癆病,個個都得了餓癆病。不過,梅先生要不是把自己的供應糧都貼補了他叔家,也不至于餓成這樣。
聽了梅先生的故事,我更加同情梅先生,也跟梅先生走得更近了。以后從家里帶什么吃的來,我總要分一點給梅先生,次數(shù)多了,梅先生也不跟我客氣,只問我自己夠不夠。六年級上學期,學校的試驗田種了一季蘿卜,校長從鎮(zhèn)上的糧店弄了一點碎米,讓工友磨成米粉,和著蘿卜絲,做了一些蘿卜丸子,蒸熟了準備發(fā)給大家。鎮(zhèn)小只有一個開水鍋,為了不影響白天喝水,蘿卜丸子只能晚上開蒸。校長怕蒸好了的蘿卜丸子有人偷吃,就讓熊先生在班上找一個可靠的學生看守,說好了天亮給八個蘿卜丸子作為獎勵。熊先生把這個差事交給了我,說,你去吧,也賺幾個蘿卜丸子吃。蒸好的蘿卜丸子攤在一個大曬筐里,大曬筐擱在開水房邊的水井上面,起先還冒著熱氣,一會兒就成了冰坨子。我圍著曬筐一圈一圈地打轉(zhuǎn),渾身凍得直打哆嗦。半夜時分,突然看見一個人朝這邊走來,我禁不住心里發(fā)慌,等走近一看,原來是梅先生。我說,梅先生,這么晚了,你來干什么呀,梅先生說,給你做個伴。說著,就把隨身帶的一件夾襖披到我身上,又指著旁邊的土臺子說,你坐下瞇一會兒,我?guī)湍闶刂N乙幌蝾?,一會兒就睡著了。天還未大亮,我就被工友推醒了。工友一邊推我一邊說,叫你守夜,你怎么睡著了呢,丟了蘿卜丸子誰負責。我說,梅先生在幫我看著,有兩個人守著,丟不了。工友沒好氣地說,上次看包菜不也是兩個人嗎。我怕梅先生生氣,趕緊說,這不怪梅先生,怪我。梅先生說,沒關系,蘿卜丸子沒丟就好。你醒了,我也該走了。稀薄的晨光下,我看見梅先生的眉毛頭發(fā)上都掛著白霜,仄著身子一瘸一拐地離開開水房,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二天, 我把工友給我的八個蘿卜丸子,分了四個給梅先生。梅先生說什么也不要,我讓他送回家給老奶奶吃,他說,不用,我這個月的副食品票還沒用完,你陪我上街去買點蕨根餅干,星期天我給奶奶送回去。蕨根餅干也是蕨菜根磨粉做成的,看起來很黑,吃起來很香。我們買好了餅干,正走出店門,突然有人從梅先生手里搶過餅干包,撒腿就跑。梅先生反應很快,一反手就抓住了那人的領口,想要奪回餅干。那人已撕開了餅干包,見梅先生來奪,就朝餅干上吐了幾口唾沫,轉(zhuǎn)身把餅干包塞到梅先生手里,卻站在原地不動,等著梅先生抓他。我以為梅先生會把他揪到派出所,梅先生看了一眼手里的餅干包,卻把它塞回到那人手里,說,你拿去吃吧,我不要了。我說,梅先生,你把餅干給了他,你怎么辦呢。梅先生說,副食品票我還有,再買點。看樣子他也是餓急了,要不然不會做這種事。那個星期天,熊先生沒讓我陪梅先生回后山,他有事回村,順便陪梅先生。從后山回來后,梅先生跟我說,他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前,他跟她說過搶餅干的事。他奶奶說,你這是做了一件好事,我不吃不要緊,救人一命,是積德行善。
我到縣中讀書不久,梅先生也調(diào)到了縣文化館。熊先生說,梅先生幫鎮(zhèn)食品站畫的一幅大力發(fā)展生豬生產(chǎn)的畫,被縣文化局的領導看中了,就把他調(diào)到文化館專門畫畫。我在縣中是住讀,學校管得嚴,平時不讓出去,怕出去找吃的出事,所以跟梅先生沒有多少來往,也不知道他的情況。后來聽說他叔跟人打賭吃發(fā)餅撐死了,就想著該去看看梅先生。那是一件轟動全縣的事,我們那邊的人都知道。據(jù)說他叔一次吃了十六個發(fā)餅,又喝了一碗水,回去就起不來了。梅先生說,他要是不喝那碗水就好了。
我到地區(qū)上高中的時候,常常在地區(qū)的報紙上看到梅先生畫的畫。后來,梅先生的畫又上了省里的報紙,成了我們那兒有名的畫家。再后來,我在省文聯(lián)的一次會上,就碰到了梅先生。那已是我離開家鄉(xiāng)二十多年以后的事。這時候的梅先生,已當上了縣文聯(lián)的主席。我問梅先生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梅先生知道我問什么,就說,還不是那樣,只不過現(xiàn)在條件好了,就像當年那個老中醫(yī)說的,餓了就吃,倒也沒什么大礙。就是在那次會上,梅先生說,最近,他要在省里辦一個個人畫展,希望我有時間去看看。我當然樂意,說好了開展那天就去。
畫展的名稱叫《食為天》,雖不時尚,倒也切合人生本義和社會實際。展室不大,四壁掛滿了梅先生各個年代各種風格的畫,以民以食為天為主題,清晰地勾勒出了一部數(shù)十年來人民追求溫飽的生活歷史。我不懂畫,只能聽梅先生的講解。梅先生領著我邊走邊講,一會兒是色彩,一會兒是明暗,一會兒是線條,我好像又回到了鎮(zhèn)小的圖畫課上。正說到興頭上,梅先生突然停下了講解,指著我們正走到當面的一幅畫說,這幅畫就不用我介紹了吧,你就是這畫上的主人公。我停下腳步一看,一幅大約一人多高一米多寬的巨幅油畫聳立在我面前。畫面上是一群少年,有男有女,人人懷里都抱著一個碗口大的搪瓷缸,通紅的爐火投射到這群少年身上,把他們周身上下也染成一片通紅,緊貼在胸前的搪瓷缸,閃著金光,像他們把自己的心掏出來捧在手里一樣。梅先生看我站在這幅畫前,半天不做聲,就說,我當年欠你們一人一幅畫,現(xiàn)在一并還給你吧。畫上的題款看不清楚,我低頭一看,畫幅下面的文字卻寫得分明,那上面寫著,喝糠糊的少年。我禁不住熱淚盈眶,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年代,聽見了唏唏嗦嗦的喝糠糊的聲音。
臨街樓主曰:上世紀三年困難時期,人稱共和國之艱難時世。余正值年少,不諳世事,唯知饑餓難當。梅先生生當斯世,染餓癆之疾,言之不得,治之難愈,誠可恤也。然先生安然獨處,不改自性,不畏人譏,欲其欲,私其私,皆不悖于情理,是真人也。睽之今日,人欲橫流,私念叢生,然皆飾以眾意,假以公名,故多偽士,難見真人。是以先生雖不為人知,含詬蒙塵,然一點真性,足堪師表。
責任編輯? 楚? ?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