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亮,陳婉玉
?
習近平用典翻譯的互文性視角
陳大亮,陳婉玉
(天津外國語大學 中央文獻翻譯研究基地;浙江財經(jīng)大學 外國語學院)
用典翻譯涉及很多文本,形成錯綜復(fù)雜的互文性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從互文性視角研究習近平用典翻譯可以為作者的創(chuàng)作、譯者的翻譯以及批評者的批評提供方法論。習近平總書記在《復(fù)興之路》展覽講話的三句用典是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生動典范,其翻譯根據(jù)再語境化原則合理對前本文進行保留、轉(zhuǎn)化或創(chuàng)新,再現(xiàn)原作者的用典意圖,激活讀者的互文性記憶,增加譯文的審美效果。
用典翻譯;互文性;前文本;翻譯評價
習近平總書記博覽群書,通古今之變,會東西之學,在講話或著作中經(jīng)常引經(jīng)據(jù)典,旁征博引,表現(xiàn)出大國領(lǐng)導人的遠見卓識、政治智慧以及文化自信。擅長用典可以說構(gòu)成了習近平語言風格與個人魅力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為了讓讀者更好地理解這些用典所蘊含的治國之道和文化內(nèi)涵,人民日報評論部分別在2015年和2018年出版了兩輯《習近平用典》,僅第一版就已經(jīng)發(fā)行近兩百萬冊,再版引起很大的反響,成為學習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重要讀本。這兩輯《習近平用典》共遴選出使用多、影響大、最能體現(xiàn)習近平總書記思想的用典283則,并對典故的現(xiàn)實意義和背景義理進行解讀與闡釋。到目前為止,習近平用典的數(shù)量已經(jīng)遠遠超過三百則,以后還會越來越多。在中國知網(wǎng)檢索以“習近平用典”為篇名的文章就有67條,如擴大到主題檢索則有94條,都是2015年以來發(fā)表的文章。這些文章包括《習近平用典》的書評、學習用典的心得體會、習近平的用典藝術(shù)、當代價值、文化自信以及治國理政思想等,只有一篇是談?wù)摿暯接玫涞姆g問題。作為翻譯研究者,筆者更加關(guān)注典故的語內(nèi)翻譯、語際翻譯以及文本之間復(fù)雜的互文性關(guān)系。研究習近平用典的翻譯對于提高翻譯質(zhì)量,增加文化自信,加強中外人文交流,推進國際傳播能力,講述中國故事,傳播中國聲音具有重要的意義。
互文性與翻譯的結(jié)合已經(jīng)有很多研究成果,但是很少有人從互文性視角研究用典翻譯,探討互文性與用典翻譯的關(guān)聯(lián)性。首先,我們先界定一下用典的定義,以便明確研究對象與具體所指。用典也叫用事,劉勰在《文心雕龍·事類》里用“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來詮釋用典的機制與目的?!掇o?!穼⑵涠x為“詩文中引用的古代故事和有來歷出處的詞語”。《用典研究》指出:“為了一定的修辭目的,在自己的言語作品中明引或暗引古代故事或有來歷的現(xiàn)成話,這種修辭手法就是用典?!保_積勇,2005:2)這兩個定義都包含了“引用的古代故事和有來歷出處”這樣的語義要素,說明了用典的核心特征。
其次,文學界已有學者探究過用典、互文、互文性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張屹(2009:448)指出:“‘互文性’與典故有契合之處,作為一種文本理論和批評方法,它可以成為研究用典現(xiàn)象的一個新視角、新方法。”楊景龍(2011:178)認為:“‘互文性’理論的‘引用’略同于‘直接使事用典’?!庇嘈∑剑?012:81)闡述了中國詩歌用典與互文性理論的聯(lián)系,“與互文性運作機制類似,用典也是要借助于互文性定義中所說的‘吸收和轉(zhuǎn)化’來實現(xiàn),它是互文性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與互文性是一種部分重合的交叉關(guān)系。”周流溪(2013:137)從術(shù)語學的角度考察了互文和互文性在來源、名稱與概念上的差異,“‘互文性’是外來概念(intertextuality)的一種譯名,但與之對應(yīng)的實體詞是‘文本’(text)而非‘互文’。生造的‘互文’與中國固有的互文概念撞車了?!边@些學者的研究考察了中國詩歌用典與互文性的聯(lián)系,同時也澄清了東西方詩學對相同、相似現(xiàn)象的不同概念表達所導致的誤解。總而言之,用典與互文性有不少契合之處,可以成為研究用典現(xiàn)象的一個新視角與新方法。
再次,用典翻譯與互文性存在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性,可以作為用典翻譯的理論基礎(chǔ)。哈蒂姆和梅森(Hatim & Mason,2001:120)曾經(jīng)指出互文性和典故之間的關(guān)系:“互文性所涉及的問題是一個比典故更為復(fù)雜的文本過程?!睂τ诙叩年P(guān)系,這兩位學者只是一筆帶過,沒有展開論述,實際情況要比這復(fù)雜得多。用典翻譯涉及很多文本,包括前文本、后文本、源語文本、目標語文本、正文本、副文本、平行文本等。這些文本之間縱橫交織在一起,形成錯綜復(fù)雜的互文性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前文本和后文本表現(xiàn)為一種歷時互文性,源語文本和目標語文本表現(xiàn)為一種派生互文性,正文本和副文本表現(xiàn)為一種互補互文性。用典翻譯是一個從語內(nèi)翻譯向語際翻譯轉(zhuǎn)換的過程,涉及語內(nèi)互文性和語際互文性兩種互文性關(guān)系。語內(nèi)互文性是指同一種語言內(nèi)前文本、源語文本以及后本文之間的互文性關(guān)系,而語際互文性是指源語文本和目標語文本之間的互文性關(guān)系。
最后,本文所講的互文性是狹義的互文性,揚棄了后結(jié)構(gòu)主義互文性理論的局限性,拒絕接受西方互文性理論中的一切消極、負面的觀點,避免互文性的泛化、誤用與濫用。在筆者看來,互文性不僅僅是一種理論,而且還是一種方法。作為方法的互文性可以為作者的創(chuàng)作、譯者的翻譯、讀者的理解以及批評者的譯本批評提供方法論?;ノ男允钦Z篇的一個特征,只有和具體的文本分析相結(jié)合才能體現(xiàn)其理論的應(yīng)用價值。
從作者的創(chuàng)作方法來看,習近平總書記擅長用典,在他的演講與著作中表現(xiàn)出明顯的互文性特點。由于篇幅的限制,本文僅選擇他在參觀國家博物館《復(fù)興之路》展覽后發(fā)表的重要講話為研究對象,從互文性視角分析習近平用典的特點,為探討用典的互文性翻譯作鋪墊。
在引用典故時作者是根據(jù)當前文本內(nèi)的邏輯順序和語義結(jié)構(gòu)而重新組織排列互文材料,而不是按照典故在前本文中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自然排列。一個典故脫離原來的前文本,以片斷形式又被重新置入另外一個文本之中,過去的典故就與當前的文本具有一種共時和共現(xiàn)關(guān)系,從而完成引文的時空轉(zhuǎn)換。“互文性沒有時間可言,互文性排列文學的過去不是參照一段歷史的順序,而是參照一段記憶的順序。這種記憶的激發(fā)基本對應(yīng)了接受美學所探討的‘視野融合’的概念:在閱讀中,時間改變了性質(zhì),閱讀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跨時’的存在?!保ㄋ_莫瓦約,2003:87)對于作者的創(chuàng)作與讀者的閱讀而言,這其中的道理是顯而易見的。
習近平總書記在參觀完國家博物館《復(fù)興之路》展覽后發(fā)表了重要講話,這個講話以“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是中華民族近代以來最偉大的夢想”為題目收入《習近平談治國理政》一書中。習近平(2014:35)用三句詩詞高度概括了中華民族的昨天、今天與明天:“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人間正道是滄?!保伴L風破浪會有時”。這三處用典分別出自毛澤東的《憶秦娥·婁山關(guān)》、《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lǐng)南京》以及李白的《行路難三首(其一)》,巧妙組合,渾然一體,形成筑夢、尋夢、圓夢三部曲,生動形象地描繪了中華民族矢志不渝追逐中國夢的壯闊歷程?;ノ男缘目鐣r空轉(zhuǎn)換特點在習近平的文章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總書記用典的技巧十分嫻熟,從浩如煙海的典籍文本中信手拈來三句典故,用來描述中華民族的昨天、今天與明天,可謂是生動形象,言簡義豐,意境深遠,給讀者留下無限想象的空間。一方面,這三處用典指涉三個不同時期的前文本,激活了讀者記憶中的知識網(wǎng)絡(luò)與互文聯(lián)想,承載著豐富的歷史內(nèi)涵;另一方面,這三處用典經(jīng)過時空轉(zhuǎn)換重新組合,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連為一體,擁有了一種同時代性,從而使“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這說明時空轉(zhuǎn)換讓用典具有共時和歷時兩種互文性特征。
用典的生命力在于“用”而不在于“引”。習近平總書記是用典的大師,“用典而不為典所用,他不是簡單地套用前人的成典,對于一些不合時宜的典故進行化用改造,或改其字,或襲其意,或用其語,做到奪胎換骨,后來居上,顯示了高超的運化翻新能力”(楊立新,2015:2)。習近平用典緊密結(jié)合當代的中國國情與世情,堅持古為今用,推陳出新,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生動典范。因而,研究習近平用典的真實意圖與現(xiàn)實意義更為重要。
毛澤東的《憶秦娥·婁山關(guān)》把我們帶回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年代,讓人想起的是道路之崎嶇,戰(zhàn)爭之慘烈,斗爭之艱苦,犧牲之巨大。整首詞基調(diào)悲壯、凄美、沉郁、豪邁,同時又表現(xiàn)了作者百折不撓的大無畏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讀后蕩氣回腸,久久不能釋懷。毛澤東用“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來描繪紅軍闖關(guān)奪隘的艱辛,同時也抒寫了對困難的鄙夷與蔑視(人民日報評論部,2018:244)。凡是了解毛澤東寫這首詞的時代背景的讀者都能感受到萬里長征的千回百折以及革命道路的艱苦曲折。習近平總書記引用“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來概括中華民族遭受的苦難之重與付出的犧牲之大是再恰當不過了?!靶坳P(guān)漫道真如鐵”的意義也隨著語境的改變而具有了新時代的意義,“雄關(guān)”不再特指“婁山關(guān)”,而是指“中華民族艱苦曲折的革命歷程”;“漫道”不再特指“不要說,不屑于說”,而是指“漫長的道路”。這是互文性意義增值的一個具體表現(xiàn)。
習近平總書記的“人間正道是滄桑”是對毛澤東《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lǐng)南京》的繼承與發(fā)展,其意義在新時代背景下發(fā)生了轉(zhuǎn)化與增值。毛澤東所說的“人間正道”是指人類社會的客觀規(guī)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2003:67),而習近平總書記所說的“人間正道”指的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汪建新,2017)。這是一條正確的、適合中國國情的發(fā)展道路。毛澤東所說的“滄?!笔潜扔鞲锩缘陌l(fā)展變化,即推翻了國民黨反動派的統(tǒng)治,完成天翻地覆的革命事業(yè);習近平總書記所說的“滄?!笔侵?0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習近平借用“人間正道是滄?!边@七個字可謂是畫龍點睛之大手筆,切中肯綮地描繪了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人民在堅持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正確道路上所取得的翻天覆地的變化。
習近平總書記在三個不同的場合引用唐朝詩人李白的“長風破浪會有時”,古為今用,賦予古詩以新的時代意義。第一次是在2012年11月29日參觀完國家博物館《復(fù)興之路》展覽后的重要講話中,恰到好處地喻指中華民族的明天。經(jīng)過鴉片戰(zhàn)爭以來170多年的持續(xù)奮斗,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已展現(xiàn)出光明的前景。今天的中國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更接近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目標,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更有信心實現(xiàn)這個目標。第二次是在2013年3月23日莫斯科國際關(guān)系學院的演講中,希望中俄關(guān)系能夠繼續(xù)乘風破浪,揚帆遠航。第三次是在2013年9月25日致第十二屆世界華商大會的賀信中,希望廣大華商把握機遇,發(fā)揮優(yōu)勢,積極關(guān)心和參與中國改革開放和現(xiàn)代化建設(shè),在互惠合作中實現(xiàn)自身事業(yè)更大發(fā)展,為共圓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中國夢”,推動中國人民同世界各國人民的交流合作作出新的貢獻。
翻譯的過程就是譯本生產(chǎn)的過程,“研究譯本的生產(chǎn)可以通過觀察譯本與原文本的‘互文’關(guān)系來實現(xiàn)”(田海龍,2017:63)。前人已經(jīng)翻譯過的文本給后人留下很多互文性記憶。作為一種翻譯方法,前文本為譯者提供了一種線索與參考,關(guān)鍵看譯者如何吸收與轉(zhuǎn)化。翻譯步驟分四步:識別、理解、吸收、轉(zhuǎn)化。譯者作為標準讀者的身份識別源語文本中的互文性,準確理解作者用典的真實意圖與意義,然后以譯文作者的身份通過再語境化完成用典的語際互文性吸收與轉(zhuǎn)化??紤]到譯者具有讀者與作者的雙重身份,本節(jié)把譯者的翻譯方法和讀者的理解方法合二為一進行分析。
“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出自毛澤東的《憶秦娥·婁山關(guān)》,在《毛澤東詩詞》的各種中文版本中都能查到全詞以及各種注解。這些中文版本可以幫助譯者理解毛澤東創(chuàng)作這首詞的時代背景以及主題意義。相應(yīng)的英文版本也有很多,張智中在撰寫《毛澤東詩詞英譯研究》時就收集了12種不同的英譯本。我們根據(jù)時間順序分別看看與《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的譯者們是如何翻譯的。一種最直接找到答案的辦法就是采訪譯者,另一種方法是借助互文性的線索,不問譯者也能找到答案,本文采用的是第二種方法。我們先看的譯文:Citing a sentence from one of Mao Zedong’s poems, “Idle boast the strong pass is a wall of iron,” Xi said the Chinese nation had suffered unusual hardship and sacrifice in the world’s modern history.習近平總書記講話的第二天,英文報道即見諸報端,該譯法采取第三人稱(Xi said)的敘述視角,客觀介紹了習近平的講話內(nèi)容。對于用典的翻譯,譯者直接借用了外文出版社《毛澤東詩詞》英譯本的翻譯,增添了互文性標記citing a sentence from one of Mao Zedong’s poems,為讀者的理解設(shè)置了路標。習近平在《復(fù)興之路》展覽的講話稿被收入2014年出版的《習近平談治國理政》,英文版也在同年出版,其中該句譯文如下。
(1)中華民族的昨天,可以說是“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
In the old days, the Chinese people went through hardships as grueling as “storming an iron-wall pass.”
張智中查遍了他所收集的12個《毛澤東詩詞》英文版本,發(fā)現(xiàn)這句用典沒有一個和《習近平談治國理政》中的譯法完全一樣。這是否意味著譯者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譯法,和現(xiàn)有英文版本沒有任何聯(lián)系呢?這可以從副文本中找到答案,《習近平談治國理政》中文版的注釋為“見毛澤東《憶秦娥·婁山關(guān)》(《毛澤東詩詞集》,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45頁”。《習近平談治國理政》英文版本后邊的注釋不同于中文版本:Mao Zedong: “Loushan Pass,” Mao Zedong Poems,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Beijing, 1998, p.31.按照這個副文本我們找到了前文本,即外文出版社1998年的《毛澤東詩詞》漢英對照本。
(2)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Idle boast the strong pass is a wall of iron,
With firm strides we are crossing its summit.
“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的中英文注釋分別出自不同的版本,這說明《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的譯者并沒有完全拋開現(xiàn)有的英文版本另起爐灶自己翻譯。但是《習近平談治國理政》英譯本與外文出版社的《毛澤東詩詞》英譯本譯法并不一樣,能夠看出前者是對后者的吸收與改造。吸收的是后半句,改造的是前半句,前文本與后文本的互文性標記是an iron-wall pass,體現(xiàn)了互文的繼承和借用關(guān)系。
“人間正道是滄?!钡那拔谋竞统霭嫔缗c“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的一樣,但創(chuàng)作的時間、背景與主題不同,因而譯法也不同。根據(jù)《習近平談治國理政》英譯本的注釋,即Mao Zedong: “The People’s Liberation Army Captured Nanjing,” ibid., p.49,我們很容易找到了外文出版社的這句譯文。
(3)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Were Nature sentient, she too would pass from
youth to age
But Man’s world is mutable, seas become mulberry
fields.
我們發(fā)現(xiàn)的英文報道完全借用了外文出版社的譯法,不同的是增添了引文出處,并補充了相應(yīng)的解釋性內(nèi)容,以便建立用典與當前文本的語義聯(lián)系。
(4)Talking about China’s today, Xi borrowed another sentence from Mao’s poems, “But man’s world is mutable, seas become mulberry fields,” referring to the country’s hard-earned finding of a correct road toward rejuvenation and its remarkable achievements since the launch of reform and opening up. “It is the road of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he stressed.
從新聞報道與編譯這個角度分析,這樣處理顯然是可以的。但是在翻譯《習近平談治國理政》時情況就不同了,譯者面對的是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的著作,無論是從體裁與視角還是翻譯方法等方面,譯者都應(yīng)該采用不同的處理方法,以適應(yīng)新的語境意義的需要。
(5)Today, the Chinese nation is undergoing profound changes, like “seas become mulberry fields.”
《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的英譯本部分借鑒了外文出版社的《毛澤東詩詞》英譯本,結(jié)合新的語境和語義結(jié)構(gòu),保留了前文本seas become mulberry fields的譯法。
從意義上分析,《習近平談治國理政》英譯本與外文出版社的《毛澤東詩詞》英譯本都側(cè)重強調(diào)人類社會變化之大,但前半句的“人間正道”在譯文中都沒有體現(xiàn)出來。根據(jù)臧克家的注解,“人間正道”是指人類社會的客觀規(guī)律。這種理解是經(jīng)過毛澤東本人審定認可的,應(yīng)該是很權(quán)威的解讀。而其他英文版本是怎么翻譯的呢?我們選擇辜正坤和趙甄陶的兩個版本進行對比分析。
(6)辜譯:The change of seas into lands is Man’s world’s true way!(毛澤東,2010)
(7)趙譯:The human law’s the change of seas to mulberry mould.(毛澤東,1992)
這兩個譯本都屬于韻體譯詩,辜正坤的尾韻way和上句的day押韻,趙甄陶的尾韻mould和上句的old押韻,都譯出了“人間正道”的內(nèi)涵與所指。
習近平總書記曾在三個不同場合借用李白的詩表達不同的意義,這本身就是一種文內(nèi)互文性的表現(xiàn)。相對應(yīng)的英文譯法也有不同的版本,體現(xiàn)了目標語文本的互文性。
(8)中華民族的明天,可以說是“長風破浪會有時”。
In the future, the Chinese nation will “forge ahead like a gigantic ship breaking through strong winds and heavy waves.”
查閱李白詩的不同英譯本可以發(fā)現(xiàn)《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的英譯團隊并沒有直接借用現(xiàn)有的譯法,而是根據(jù)用典的上下文語境重新創(chuàng)造新的表達方式,以傳達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自信。
(9)俄羅斯有句諺語:“大船必能遠航。”中國有句古詩:“長風破浪會時,直掛云帆濟滄海?!?/p>
As a Russian proverb goes, “Big ships sail far.” We also have lines of an ancient poem which read, “Forging ahead like a gigantic ship breaking through strong winds and heavy waves, I’ll set my towering sail to cross the sea which raves.”
俄羅斯諺語與中國古詩本身就是一種互文性,二者相互補充,相得益彰,表達希望中俄關(guān)系能夠繼續(xù)乘風破浪,揚帆遠航。兩次講話中的這句用典譯法差別很大,幾乎沒有共同點。《復(fù)興之路》講話的主語是“中華民族”(the Chinese nation),“長風破浪會有時”是說中華民族對實現(xiàn)“中國夢”充滿信心。在莫斯科國際關(guān)系學院演講時增加了一句“直掛云帆濟滄?!?,譯文主語轉(zhuǎn)換成了李白,采用了直接引用,前邊的forging ahead的邏輯主語也是李白。
(10)“I will mount a long wind some day and break the heavy waves and set my cloudy sail straight and bridge the deep, deep sea.”
在致第十二屆世界華商大會的賀信里再一次引用了這句詩詞,編譯局的譯文是根據(jù)《習近平關(guān)于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中國夢論述摘編》翻譯而來??紤]到論述摘編的碎片化特點,翻譯這類文本更需要互文性聯(lián)系與鏈接,把部分整體化,把用典再語境化,以建立語境關(guān)聯(lián),讓英文語篇銜接連貫。
從以上三句典故的翻譯可以看出譯者對源語互文性的處理方式是不同的,代表三種不同的翻譯方法:一是部分保留,如“人間正道是滄?!钡姆g;二是部分轉(zhuǎn)化,如“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的翻譯,三是完全創(chuàng)新,如“長風破浪會有時”的翻譯。用典翻譯不可機械照搬以前的譯法,要結(jié)合用典的上下文語境,合理吸收轉(zhuǎn)化原有的譯法,甚至還要重新創(chuàng)造新的表達方式,才能符合當前的語境意義。
客觀評價譯本的翻譯質(zhì)量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尤其是評價用典的翻譯。我們嘗試把互文性作為一種批評方法來客觀評價習近平用典翻譯的質(zhì)量,首先要確立批評原則與標準,然后再評價其優(yōu)劣得失。
用典必然涉及引用,引用可以是一個單詞、一個短語、一個句子甚至一段話。在有前文本譯文的情況下,什么時候應(yīng)該保留,什么時候應(yīng)該轉(zhuǎn)化,什么時候應(yīng)該創(chuàng)新,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根據(jù)情況采取不同的翻譯策略。一般而言,譯文應(yīng)該盡量保留原文用典,以避免意義的流失和風格的改變。如果引用的是國家領(lǐng)導人的著作,而且這些著作已經(jīng)有權(quán)威的譯本,可以直接借用前文本的譯文,并且標注前文本的出處。但由于用典具有時空轉(zhuǎn)換以及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的特點,時空、語境、目的等改變了,引文在新語境下的意義就很可能與原來不同,直接照搬前文本的譯法就未必合適了。我們研究了《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的引用翻譯發(fā)現(xiàn)凡是權(quán)威人士的話語,則全部借用已有的權(quán)威版本譯法;凡是國家領(lǐng)導人的話語,則直接借用外文出版社的官方版本的權(quán)威譯法,并標注英文版的文獻出處。而對于引用的古人詩詞,《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的譯者則根據(jù)具體情況采取不同的翻譯策略?!罢喾?,詩歌是一種性質(zhì)特殊的文本,在引用時不是毫無改變地把前本文現(xiàn)成的文本元素組合起來,而是改變它們,賦予其新的意義?!保≒lett,1991:9)單就本文談到的三句用典的翻譯而言,“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選擇性地吸收了前文本的譯法,“人間正道是滄?!辈糠纸栌昧饲拔谋镜淖g法,“長風破浪會有時”則是完全創(chuàng)造了新的表達方式。譯者這樣處理順應(yīng)了用典再語境化的需要,是妥當?shù)皿w的。
正如互文性一樣,意圖性(intentionality)也是語篇的一個特征?!霸诜g中,意向應(yīng)該得到傳遞,這是一個沒有爭議的觀點?!保℉atim & Mason,2001:12)哈蒂姆和梅森把互文性和意圖性聯(lián)系起來,提出在翻譯中保留意圖性。因此,判斷用典翻譯的另一個標準是要看譯者是否再現(xiàn)了源語作者的用典意圖。
一個典故從一個文本移到另一個文本意味著它在脫離前文本語境之后又再次語境化,在互文性的指涉空間里獲得新的生命與意義。語境改變了,意義也隨之改變,因而用典翻譯就需要忠實再現(xiàn)源語作者的用典意圖。作者意圖落實到文字上就表現(xiàn)為文本意圖,文本意圖可以通過語境與文本間性獲得。
“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的譯文the Chinese people went through hardships as grueling as “storming an iron-wall pass”與“中華民族遭受的苦難之重、付出的犧牲之大”相呼應(yīng),恰如其分地再現(xiàn)了作者的意圖,實現(xiàn)了意義上的對等。而“人間正道是滄桑”的譯文the Chinese nation is undergoing profound changes, like “seas become mulberry fields”只強調(diào)了滄海桑田的變化,原作者“找到一條正確的道路非常不容易的”意思在譯文中沒有得到再現(xiàn)。筆者認為,習近平總書記引用“人間正道是滄桑”是想表達兩層意圖:一是經(jīng)過長期的探索中國終于找到了一條正確的道路,二是找到了正確的道路中國才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點可以從他的一段話中得到驗證:“全黨同志必須牢記,道路決定命運,找到一條正確的道路多么不容易,我們必須堅定不移地走下去?!睘榱嗽佻F(xiàn)總書記的雙層意義,原譯文可以改譯為Today, the Chinese nation, keeping to the right path, is undergoing profound changes, like “seas become mulberry fields.” 對于“長風破浪會有時”的翻譯三個場合運用了三種不同的譯法,分別表達了自信、希望、友誼三個不同主題。
一個譯本沒有經(jīng)過讀者的閱讀是不完整的,譯本的質(zhì)量沒有讀者的反饋意見也是很難得到驗證的,因此,讀者接受效果是翻譯質(zhì)量的一個重要評價指標。對于用典翻譯而言,譯者是否給讀者留下互文性標記,是否讓讀者建立語境關(guān)聯(lián),是否激活讀者的互文性記憶,是從目標語讀者接受的角度判斷用典翻譯的三個評價標準。
目標語讀者由于缺乏前文本的知識與背景,理解譯文的互文性是很困難的,譯者應(yīng)通過在譯文中設(shè)置互文性標記,建立語境關(guān)聯(lián),以便激活讀者的互文性記憶。“譯者不是中立者,不是旁觀者,而是傳播者、闡釋者、勸說者?!保ㄍ觖慃悾?018:18)互文性標記就像路標、鏈接和門檻,可以引導讀者的閱讀與理解,幫助讀者登堂入室。否則,用典翻譯會顯得十分突兀,讓讀者困惑。例如:
(11)“I will mount a long wind some day and break the heavy waves and set my cloudy sail straight and bridge the deep, deep sea.” I hope that Chinese entrepreneurs like all of you seize the opportunities available and make full use of your strengths...
這段譯文中引號內(nèi)部分是對“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的翻譯,譯者沒有在正文中添加just as one poem from Li Bai goes,也沒有在譯文后加注釋標注用典的出處。由于缺乏互文性標記,目標語讀者很難建立引文和后邊句子之間的連貫性與邏輯關(guān)系。引號內(nèi)主語顯然指李白,引號后的主語指習近平總書記,讀者會對兩個I的所指感到困惑不解,更無法激活讀者的互文性記憶。
在翻譯《復(fù)興之路》講話中的三句用典時,譯者通過正文本與副文本相互呼應(yīng),文內(nèi)闡釋與文后加注的方式給讀者設(shè)立了互文性標識,建立了語境關(guān)聯(lián)。讀者可以按圖索驥,很容易查到前文本,激活相關(guān)的互文性鏈接。an iron-wall pass是互文性標記,引導讀者聯(lián)想到Mao Zedong’s poem,增譯部分hardships as grueling as storming建立了語境關(guān)聯(lián),讓讀者聯(lián)系到中華民族遭受的苦難之重。seas become mulberry fields激活的是毛澤東的另一首詩詞,在網(wǎng)絡(luò)上可以查找很多互文性鏈接,激活一系列相關(guān)的英文報導。
習近平用典的數(shù)量已經(jīng)遠遠超過三百則,內(nèi)容博大精深。本文僅選取習近平總書記在參觀《復(fù)興之路》展覽后講話中的三句用典為個案,探討了用典翻譯與互文性的關(guān)聯(lián)性,分析了互文性在作者創(chuàng)作、譯者翻譯以及譯本評價三個方面的具體運用。習近平用典具有時空轉(zhuǎn)換、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的互文性特點,譯者按照識別、理解、吸收、轉(zhuǎn)化的步驟完成互文性的語際轉(zhuǎn)換。批評者則依據(jù)互文性理論確立具體可行的評價原則與標準,從譯文與前文本的關(guān)聯(lián)度、對作者用典意圖的忠實度與目標語讀者的接受度三個方面來檢驗用典翻譯的質(zhì)量。從互文性視角研究習近平用典翻譯還屬首次,本研究權(quán)當是拋磚引玉,論文中存在的不足之處懇請讀者批評指正。
[1] Hatim, B. & I. Mason. 2001.[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 Plett, H. 1991.[M]. 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
[3] Xi Jinping. 2014.[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
[4] Xi Jinping. 2014.[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
[5] 羅積勇. 2005. 用典研究[M]. 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
[6] 毛澤東. 1992. 毛澤東詩詞[M]. 趙甄陶譯. 長沙: 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
[7] 毛澤東. 1998. 毛澤東詩詞[M]. 北京: 外文出版社.
[8] 毛澤東. 2010. 毛澤東詩詞[M]. 辜正坤譯.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9] 人民日報評論部. 2018. 習近平用典[M]. 北京: 人民日報出版社.
[10] 薩莫瓦約. 2003. 互文性研究[M]. 邵煒譯. 天津: 天津人民出版社.
[11] 田海龍. 2017. 作為社會實踐的翻譯——基于批評話語分析的理論思考與方法探索[J].外語研究, (3): 60-65.
[12] 汪建新. 2017. 毛澤東詩詞與中國力量[N]. 學習時報, 10-6 (8).
[13] 王麗麗. 中央文獻翻譯的立場、路徑與策略——以黨的十九大報告英文翻譯為例[J]. 天津外國語大學學報, (2): 17-25.
[14] 習近平. 2014. 習近平談治國理政[M]. 北京: 外文出版社.
[15] 楊景龍. 2011. 用典、擬作與互文性[J]. 文學評論, (2): 178-185.
[16] 楊立新. 2015. 習近平的用典藝術(shù)[N]. 文藝報, 6-5 (7).
[17] 余小平. 2012. 論互文性理論視域的詩歌用典[J]. 江西社會科學, (3): 81-85.
[18]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 2013. 毛澤東詩詞集[M]. 北京: 中央文獻出版社.
[19]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 2013. 習近平關(guān)于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中國夢論述摘編[C]. 北京: 中央文獻出版社
[20] 周流溪. 2013. 互文與互文性[J]. 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3): 137-141.
[21] 張智中. 2008. 毛澤東詩詞英譯比較研究[M].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2] 張屹. 2009. 古詩用典的“互文性”研究[J]. 海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4): 448-452.
An Intertextual Perspective on the Translation of Xi Jinping's Quotations
CHEN Da-liang & CHEN Wan-yu
The translation of quotations involves many texts, which forms a complex network of intertextual relations. The proper use of intertexuality theory can provide methodologies for the author’s creation, translator’s translation and critic’s criticism. Xi Jinping’s quotations in his speech at the Exhibition of Road to Rejuvenation are vivid examples of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and innovative development. According to the principle of recontextualization, the translator reproduces the original author’s intention of using the quotations, activates the readers’ intertextual memory and increases the aesthetic effect of the translation of the three quotations by retaining, absorbing or transforming the pre-texts.
quotation translation; intertextuality; pre-text; translation evaluation
I315.9
A
1008-665X(2019)2-0002-10
2019-02-15;
2019-02-25
中共中央編譯局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著作經(jīng)典翻譯研究讀本”(15SQWT18)
陳大亮,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政治文獻翻譯、中國翻譯話語體系 陳婉玉,碩士,研究方向:文學翻譯、翻譯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