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靜,韓云波,2
(1.西南大學 文學院;2.西南大學 期刊社,重慶 北碚 400715)
“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1955至1972年間,金庸共撰寫了15部武俠小說,在充分吸收中國古典小說敘事傳統(tǒng)的基礎上,借鑒西方文學思想,走出了一條獨特的“中國道路”,締造了新派武俠小說的繁盛和一系列“金庸神話”,成為“全球華人的共同語言”。[1]金庸小說也因此成為西方世界窺探中國文學、了解中國文化的一扇窗戶,文學作品的翻譯成為實現(xiàn)文化交流的重要手段。然而相比于其他文學類型,武俠小說這一具有強烈“異文化”色彩的作品在向西方傳播的過程中卻頻頻遇冷,與金庸小說在“亞洲文化圈”內的流行形成了鮮明對比。從現(xiàn)有研究成果看,已有相當數(shù)量的研究者關注到了金庸小說的英譯問題,但更多關注于具體的翻譯策略,較少有成果關注武俠文學的類型化特征。當下,金庸小說的跨語境傳播已然成為現(xiàn)實,關于金庸小說的學術研究在中外學界也面臨著新的轉折,如何突破其在“走出去”時面臨的困境,通過梳理金庸小說在不同語境下的研究現(xiàn)狀,將文學翻譯和學術研究結合起來思考或許會提供更好的答案。
金庸小說很早就開始了其海外傳播歷程,最初是在東南亞迅速流行,成為“現(xiàn)象級”的跨文化傳播熱潮,此后在韓國、日本也非常流行。尤其是在日本,從1996年到2004年,在早稻田大學岡崎由美教授主持下,完成了規(guī)模浩大的55卷本金庸小說日文版全集翻譯出版工程,此后多次再版。[2]
與金庸小說在“亞洲文化圈”的流行形成明顯反差,英語世界的金庸小說傳播明顯滯后,金庸的15部小說僅有《雪山飛狐》《鹿鼎記》《書劍恩仇錄》《射雕英雄傳》4部被譯成完整的英文本公開出版,其中《雪山飛狐》有兩個譯本。
金庸小說第一部英文譯作由美籍華人吳羅賓(Robin Wu)于1972年根據(jù)《雪山飛狐》連載版翻譯,書名為“Flying Fox of Snow Mountain”,由紐約《橋》(Bridge)雙月刊分4期載完。其中前3期覆蓋原文前5章的內容,第4期則一次性覆蓋了剩余5章的所有內容,結構明顯不合理,顯然進行了大規(guī)模節(jié)譯。由于譯者中國文化知識的匱乏和對前后期內容比重的調整,影響了譯本整體質量。在金庸小說完成大規(guī)模修改并以“明河版”作為傳播定本之后,香港城市大學莫錦屏(Olivia Mok)再譯《雪山飛狐》(Fox Volant of the Snowy Mountain),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4出版,1996年再版。與吳譯本不同,莫錦屏盡可能保留了對原作的完整闡釋,并對小說中有關傳統(tǒng)文化的內容進行詳細介紹。第二部英文譯作是《鹿鼎記》(The Deer and The Cauldron),由英國漢學家、《紅樓夢》后40回英文譯者閔福德(John Minford)翻譯,1994年最先于《澳大利亞國立大學學報》發(fā)表前兩章的譯文,后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在1997—2003年間陸續(xù)出版。由于譯者對東西方文化的深入理解和對翻譯技巧的靈活處理而廣受好評。第三部譯作是《書劍恩仇錄》(The Book and the Sword),由英國漢學家晏格文(Graham Earnshaw)翻譯,閔福德等監(jiān)修,牛津大學出版社2004年出版。為了切合國外讀者的閱讀習慣,譯者保留了原作的大部分情節(jié),刪去了有關人文典故、心理描寫和打斗場面等內容,在突顯小說敘事功能的同時又不至于使文本過于冗長。第四部是《射雕英雄傳》(Eagles and Heroes),該書曾在1996年由閔福德和賴慈蕓(Tzu-Yun Lai)合譯第一章,發(fā)表于《翻譯季刊》?!渡涞裼⑿蹅鳌啡居扇鸬浜掠袂?Anna Holmwood)花費6年時間譯成,書名改為A Hero Born:Legends of the Condor Heroes,由MacLehose Press于2018年出版第1卷。
對金庸小說英譯的研究,最早始于對武俠小說英譯問題的專題討論。莫錦屏譯《雪山飛狐》出版之后,香港嶺南大學于1996年召開了金庸小說英譯專題研討會。1997年,出版了會議論文集《武俠小說英譯中的接受問題》(The Question of Reception:Martial Arts Fiction in English Translation)。在這部文集中,Barme認為武俠小說流行的時代因素包括因為缺乏時代的核心人物而引發(fā)的時代精神迷惘,也包括“對創(chuàng)造虛幻王國的絕望渴求和對勇敢人物釋放公正的懵懂期盼”;[3]閔福德認為金庸小說向讀者展示了“一種文化自我歡慶的盛筵”。[4]兩位學者分別從精神迷惘感和文化自豪感論述了金庸小說的強大張力。其后,《雪山飛狐》英文譯者莫錦屏撰文探討“為什么武俠小說翻譯成西方語言的數(shù)量少于其他亞洲語言的數(shù)量的翻譯現(xiàn)象”,認為“根據(jù)來源文化和目標文化之間的霸權關系,可以觀察到不同的行為模式。在西方,英語翻譯中的武俠小說正被貶到極其邊緣的地位。但是,武俠小說能夠進入亞洲國家,刺激一種新的文學形式或(重新)用一些土著語言寫武俠小說”。[5]她還進一步具體討論了《雪山飛狐》的主要翻譯策略,歸納起來主要有:“將武俠小說作為文學體裁加以介紹;將金庸作為說書大師加以介紹;以及介紹在寫作一部經(jīng)典作品時所使用的具有特定文化特點的手段。譯者采用的一種壓倒一切的策略是將大量的文字改寫成目標語言。”[6]莫錦屏的研究涉及金庸小說英譯研究的三大主導方向:翻譯策略、文化負載詞、譯入語詩學。至今為止,金庸小說英文譯者發(fā)表的研究成果不多,在這方面也沒有展開深入的討論。
在中國知網(wǎng)通過“主題”搜索關鍵詞“金庸”并含“翻譯”和“英譯”,共得到相關論文114篇,其中與“英譯”或“英語”相關的文獻共44篇。相比于莫錦屏的研究,國內學術界對金庸小說英譯的研究起步較晚?!稌恰?998年1期刊載的邊欄文章《金庸小說 漫畫英譯風行坊間》是目前僅見的該領域第一篇相關文章,其后,直到2006年才出現(xiàn)對《鹿鼎記》英譯版本的個案研究,而系統(tǒng)性的理論探討則要到2010年之后,可見金庸小說英譯研究是近幾年才逐漸興起的事。這些研究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
“歸化”或“異化”幾乎是所有翻譯策略研究的通用模板,金庸小說英譯研究亦不例外。陳剛從閔福德《鹿鼎記》英譯本著手,通過分析章回標題、專有名詞、書名以及文化背景豐富的段落,認為“歸化”翻譯將是主要趨勢和整體策略。[7]他一方面看到了英美文化占主流的文化背景,另一方面結合自身翻譯實際,從文本接受角度考察歸化法對促進文化交流之有效性的推進,指出歸化處理后的作品認同度取決于讀者對作品傳達文化的接受能力。無論從翻譯學宏觀視角還是《鹿鼎記》微觀樣本,他對翻譯方法的探討都相當嚴謹且客觀,遺憾的是未能凸顯武俠文學或金庸小說的文類特征,仍是普適性的樣本翻譯研究。相比之下,王紹祥等以《書劍恩仇錄》英譯本為例,具體探討武俠小說的翻譯問題,認為作為一種以娛樂為主的通俗文學,武俠小說翻譯應充分重視故事性和可讀性,故事性需要對文本進行編譯結合和章節(jié)重組,可讀性則需要以“表”代“注”及以意譯為主。[8]該文較早以文類意識探討武俠小說英譯,雖然對武俠小說的定位還有待商榷,但提出了有針對性的實踐方案,翻譯方法仍傾向于以歸化為主、以異化為輔。
對于“怎么譯”的問題,“歸化”“異化”只能作為具體手段,還需要針對文本的類型特征和受眾情況進行更細致的分析?!拔幕撦d詞”是金庸小說翻譯的難點,對翻譯策略的實踐性也是一種考驗。尹丕安等從接受美學角度探討閔福德《鹿鼎記》英譯本對武功招式、俠義精神、粗俗語三類文化負載詞的處理,認為譯者應更多考慮讀者的期待視野和接受能力的平衡,縮小譯文與讀者的審美距離以達到視野融合的效果。[9]羅永洲用統(tǒng)計學方法對比不同譯本在特定內容上對翻譯策略的選取及相應的讀者接受情況,發(fā)現(xiàn)對“武功”術語的譯介,外國譯者更傾向于異化法,中國譯者則傾向于歸化法;對一些有文化內涵的詞匯,如“俠”“俠文化”,中國譯者主要訴諸直譯、增譯等異化法,外國譯者多使用釋義、轉換等歸化策略以保證譯文的可讀性,“歸化和異化的使用并非取決于譯者的國籍,也不是決定譯本成功的根本因素”,“譯者應根據(jù)文化交融的程度和讀者的現(xiàn)實接受能力在歸化和異化之間求得平衡”。[10]對這種“平衡”的把控時常取決于翻譯目的,尚利明通過對比《書劍恩仇錄》的原文和譯文,指出譯者針對不同語言文化信息采取不同翻譯策略,體現(xiàn)了“目的論”關照下的翻譯實踐及其有效性,“根據(jù)不同的語境因素和預期功能,選擇最佳的翻譯策略,是目的論的優(yōu)勢所在”,將視野聚焦于翻譯的外部研究,對翻譯實踐具有導向作用。[11]
翻譯不僅是語言形態(tài)轉換,譯者的能動性參與是實現(xiàn)譯者與作者和讀者多向對話的關鍵,背后是對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的綜合考量。劉雪嵐認為,作為翻譯活動的主體,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總是很難擺脫意識形態(tài)的干預,其間會涉及“翻譯的意識形態(tài)”和“意識形態(tài)的翻譯”,前者往往作用于后者,譯者要盡可能地在源語和譯入語社會意識形態(tài)間尋求平衡。[12]以《鹿鼎記》為例,將金庸小說定位于市井文學,譯介的首要目的是為西方讀者所接受,對某些歷史人物、職業(yè)、民族問題的闡釋應更多考慮西方社會的認知,閔福德譯本在措辭和結構上都有對原文的大量刪改或重組。唐潔根據(jù)列斐伏爾關于翻譯和改寫都是對文學的“操縱”的觀點,認為無論意圖如何都體現(xiàn)了某種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理論,這種潛在的“操縱”對翻譯行為和翻譯結果都頗有影響。[13]肖才望以《雪山飛狐》英譯本為例,認為文學翻譯研究需要將社會歷史納入研究視野,充分發(fā)揮譯者的主體性,然而,“并非所有的翻譯文學都能被譯入語文化視為文學翻譯,也就是說,翻譯文學未必能夠在譯入語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因此從接受語境考慮,翻譯作品一方面要體現(xiàn)武俠小說的類型特征,另一方面要對“民族性”進行改造與重寫。[14]趙琳夢從主體間性理論出發(fā),強調《書劍恩仇錄》譯者對原作的“不忠實”在某種程度上使翻譯文本獲得了新的存在方式,反叛了主體性研究視角的唯我論傾向。[15]從上述研究成果可見,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在文本間形成的張力,刺激了不同文化的碰撞與交流,也為翻譯作品提供了更為豐富的闡釋空間。
翻譯活動涉及到參與者的身份問題,包括譯者身份、讀者身份乃至作者身份,其背后是相應的文化環(huán)境帶來的認知問題,尤其是對金庸小說這類有明顯民族文化特色和文類特征的作品,更應著重考慮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對譯作價值取向和審美取向的要求。在實際應用中,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對譯者的潛在影響需要我們利用更為系統(tǒng)、可靠的翻譯機制,將武俠小說譯介中語言層面的文化偏向問題引入因語境差異而造成的文化信息屏障。肖開容認為要解決翻譯中的文化背景理解障礙,必須“從意義的理解和再表達中對知識系統(tǒng)的認知操作出發(fā)進行分析”,通過分析翻譯的認知過程和知識系統(tǒng)的框架結構,對不同層次的俠文化概念譯介應以激活受眾相應的知識系統(tǒng)為準的,以框架對應而非語言對等來實現(xiàn)異文化接受的可能。[16]將金庸小說英譯問題放到中國文化傳播整體框架中考察,涉及武俠文本系統(tǒng)性和俠文化概念的多元構成,可以為語言策略的選取搭建更為完善的認知背景架構和更為細致的考察路徑。框架理論對武俠小說等具有明顯文類邊界的作品譯介是有可操作性的,但如果該文類所基于的文化背景較為孤立或包含著復雜的歷史構成,則框架系統(tǒng)的對接與激活仍是一個漸進與異化的過程。
到目前為止,金庸小說英譯研究雖然已經(jīng)有了一些成果,但無論數(shù)量和質量都有所欠缺,因而未引起足夠重視。比如,在中國武俠文學學會團隊的中國俠文化研究視野中,無論是基于CSSCI期刊論文對中國俠文化研究40年的統(tǒng)計分析[17]、對2010年以來中國大陸新武俠小說研究十個方面的總結[18],還是中國俠文化研究的年度報告[19],金庸小說的英譯研究都未能登堂入室,整個武俠小說英譯研究也尚未成為中國俠文化研究大格局中的節(jié)點問題。探究其深層次原因,在金庸小說與海外譯者之間,存在著難以通約的文化差異;就中國大陸研究者來說,雖然近年來顯示了將類型理論融入金庸小說英譯研究的努力,但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深層次根本問題尚未得到良好解決。
由于文化差異,英語世界對金庸小說的英譯天然地涉及到對文化形態(tài)的闡釋。當譯者本人又以英譯研究者面目出現(xiàn)時,就存在著“武俠小說在東西方不同的遭遇以及文化霸權和譯入語規(guī)范對于武俠小說在西方譯介的阻礙”[20],因而致力于通過合理的翻譯方法實現(xiàn)文本內容的對接。但是,更多情況下“異文化”帶來的陌生性仍然是一道無法跨越的屏障,無論是Barme所展現(xiàn)的“精神迷惘”,還是閔福德所言的“文化盛筵”,都是一種旁觀者的姿態(tài)。對于海外譯者而言,文化理解度遠遠高于基于方法論的“技藝”表現(xiàn),翻譯活動及其價值有賴于更為豐富的文化交融。在“理解的達成”這一層面上,海外譯者面臨的不僅是取決于譯者個人修養(yǎng)的“能不能”,而且在作品翻譯直接與消費市場掛鉤的今天,譯者更需要在“為”與“不為”之間做出選擇。就翻譯方法而言,英美翻譯界長期以“歸化”譯法為主流,有學者指出:“我們的翻譯家對自己語言的慣用法的尊重遠勝于對外國作品的精神的敬仰?!盵21]英國漢學家葛瑞漢(A.C.Graham) 在1965年的《晚唐詩》中曾講到:“分析中國詩歌時,我們不宜太過放肆;但如果是翻譯,我們則理應當仁不讓。因為翻譯最好是用母語譯入,而不是從母語譯出,這一規(guī)律幾無例外。”[22]這大致反映了英語世界對待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普遍態(tài)度,這也就給金庸小說這一類具有豐富傳統(tǒng)文化內涵的作品英譯過程中的文化溝通帶來了嚴峻挑戰(zhàn)。對中國俠文化的“歸化”翻譯,實質上是在“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霸權”操控下通過翻譯對西方價值觀與信仰的迎合,只能造成源語言文化信息傳遞的缺失?!安豢煞裾J,翻譯策略的選取與譯者自己的文化立場有很大的關系。美國學者韋努蒂 (Lawrence Venuti) 就對追求‘透明’與‘流暢’的‘歸化式’的翻譯策略頗不以為然。在他看來, 所謂‘透明’與‘流暢’的翻譯,實質上是以本土文化價值觀為取向對源文本進行的一種粗暴置換和暴力改寫,因而它在很大程度上‘消解’‘壓制’并‘同化’了源語言固有的文化基因,是英美文化政治霸權中帝國價值觀的外在表現(xiàn),其特點是不尊重文化‘他者’和少數(shù)族裔的一種強勢文化心理?!盵23]顯然,這種為了迎合西方讀者的“歸化式”翻譯,其實并不利于西方讀者真實地感知和了解中國文化。因此,海外譯者對金庸小說的英譯及其研究,更多地表現(xiàn)為翻譯之外的價值認同和價值選擇,這也是中國文學“走出去”面臨的普遍問題。
在中國大陸研究者的視野中,對于金庸小說英譯研究來說,翻譯理論的借鑒與拓展讓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到該領域進一步展開研究的可能性,但總體上仍沒有突破翻譯策略的范疇,所謂文化研究也更傾向于交際語境下的傳播技巧探討,是從翻譯角度思考文學而不是從文學角度思考翻譯,這對翻譯學科自身的發(fā)展無疑是一種束縛。少數(shù)研究者關注到了武俠小說文學類型特征對建立相應翻譯理論系統(tǒng)的必要性,針對當下研究理論思考少、定量分析缺乏的問題,洪捷提出“文類匹配”的翻譯理論模式,運用語料庫的輔助方法,對金庸武俠小說的三部全譯本進行系統(tǒng)描述與比較,提出了不同文類對翻譯的影響及運用該模式的三大流程,歸納出金庸武俠小說具有“俠義主題”“功夫傳統(tǒng)”“可讀性”三大主導特征,針對西方同題材小說的缺類現(xiàn)象,在譯介過程中應以文類匹配為導向從而防止武俠小說的西化傾向,為進一步探討武俠小說的英譯問題提供可借鑒的思路。[24]
金庸小說英譯研究必須借鑒武俠小說的類型特征。韓云波將“武俠類型知識體系”分為武俠意識形態(tài)、武俠形式建構、武俠專門知識三個子系統(tǒng)。[25]王一川將金庸小說作為一個文本系統(tǒng),認為從外向內可分六個層次:傳播媒介、小說類型、語言組織、形象系統(tǒng)、文化價值取向、深層意蘊。[26]目前對金庸小說英譯的研究,除了具體翻譯技巧探討之外,也集中于文化信息、民族傳統(tǒng)等文學內部層次。從目的論角度看,無論是讀者接受的審美體驗還是文化內涵的理解,都有一種“終極性”目的論傾向,這是不同文化交流的必然結果。但如果將其作為一門學問來審視,其實大可不必如此“急功近利”,語言問題除了涉及方法、技巧等形下之“術”而外,更體現(xiàn)為哲學層次的形上之“道”,最終的理解和認知是一個時間問題,也是一個能力問題。
基于此,我們當下可操作的是什么?不妨將目光轉向文學文本的外部層次。在上文提到的研究成果中,肖開容運用框架結構理論嘗試建立金庸小說的概念層次而不失為從形象系統(tǒng)角度細化英譯研究的好方法,洪捷的文類匹配模式也強化了小說的類型研究意識,這些都為傳統(tǒng)的翻譯策略提供了新方案,也有助于進一步梳理、闡釋文本內涵。傳播媒介、語言組織等也可以納入翻譯研究,結合當下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特點和敘事學角度的小說語言研究,都有助于豐富翻譯研究的內涵、拓寬翻譯研究的視野,為金庸小說的英譯提供更多的可行性方案。
作為一項能動性活動,翻譯過程涉及譯者的操作,翻譯作品也包含著譯者的主觀意圖,因此由我們自己翻譯的本國文學作品,勢必是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參與文化交流,故而將作品外譯需要考慮的問題歸結為“身份定位”。金庸小說在英語世界的研究已經(jīng)有了相當數(shù)量的成果,與至今僅有的四種譯作相比差距相當顯著,原因何在?我們又應該從那些方面思考并嘗試改變這一現(xiàn)狀呢?
從現(xiàn)有的翻譯研究來看,國內學者集中討論的是以何種方式完整呈現(xiàn)作品,或者怎樣才能讓外國讀者接受金庸小說,前者側重于翻譯技巧的整合,后者側重于目的論角度的接受研究,但本質上都屬于站在本國立場上的“文化輸出”。我們所憂心的是如何讓國外讀者理解并逐漸認可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并在閱讀體驗上獲得某種共鳴。這一想法是相當一廂情愿的。顧彬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認識或許存在某些偏見和誤解,但也從側面反映了我們在文學翻譯中所犯的認知性錯誤。例如他提到德國已有相當深度的金庸研究甚至專著,但卻沒有一本金庸作品被翻譯成德語,甚至今后也不會出現(xiàn),“但是理由卻不是像他所說的‘國粹’,而是一種‘娛樂和消遣’,因為西方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從眾多作家那里得到‘娛樂和消遣’”。[27]金庸小說固然擁有娛樂和消遣的功能,但其中的“國粹”對我們而言更是作品的精神維系之所在,是無法全然置于文本之外的。為什么對于他者而言就完全變成了娛樂和消遣?這應當不僅是精英文學和大眾文學以及通俗小說的文學觀念批判問題,也涉及我們自己在作品外譯及域外傳播研究中對它的定位。
從文學類型來看,由于域外傳播研究往往涉及作品的跨文化比較,所以與武俠小說相類似的歐洲騎士小說、日本武士道文學等往往被拿來加以參照,雖然文學研究會努力辨析三者的異同,但是在翻譯領域卻更多傾向于依托類型的相似性來達成文化理解的融通。這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也潛藏著深刻的隱患:一方面會造成文化的誤讀,這種誤讀又進一步和作品的價值指向相偏離,從而造成理解上的莫名其妙;另一方面,也是為多數(shù)研究者所忽略的是,歐洲騎士文學和我國的武俠文學雖然都是各自文化中的一類典型,但騎士文學是屬于古典的,它僅僅興盛并留存于那個特定的時期,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被文學史揚棄了的文學類型,正如《堂吉訶德》對它的解構,此后再也不會作為一種流行作品為人們所閱讀。但武俠文學不同,從唐傳奇到明清俠義公案小說到金庸再到大陸新武俠,[28]武俠小說始終隨著時代的變革不斷豐富著自身內蘊,尤其是在金庸手中實現(xiàn)了“主流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換”[29]而成為具有現(xiàn)代性的文學作品,它的內涵并非是某種既定的文學形式可以囊括的。而且,作為文學接受的對象,大眾(非專門研究者)閱讀的多是符合文學發(fā)展潮流的作品,將武俠小說比附于已經(jīng)成為“古董”的騎士文學,又怎么可能贏得讀者的關注呢?更何況里邊所包含的某些“封建遺粕”在沒有本國歷史認同感的文化濾鏡下,對外國讀者會顯得匪夷所思。所以,優(yōu)秀的翻譯作品是建立在文學研究基礎之上的,正確理解作品的文學類型,建立相應的翻譯機制,才能對作品的域外傳播和持續(xù)性影響起到源頭性引導。
從傳播目的來看,文化交流固然是一個終極目標,但也不能總是泛泛而談,從而忽略了交流行為本身的多元性。就受眾身份而言,他們不只是一群操有同種語言和文化理解偏向的“外國人”(限于國別或者是相似的語言環(huán)境),同時也涉及不同的職業(yè)和理解層次。一個比較文學的研究者或許會十分在意異域作品的文化內涵或文化“異質”,但這些東西對于普通讀者卻顯然是閱讀障礙。因此在翻譯時應進一步細化作品的受眾范圍,以確定作品的翻譯目的是專業(yè)研究還是娛樂大眾,如此一來,方不至于為作品的艱深而門庭冷落憤憤扼腕,也不必為普通讀者對某些文化細節(jié)的誤讀而耿耿掛懷。譯作的首要目的是達成理解,有了具體的翻譯目標,譯者就可以根據(jù)受眾的層次來選擇語言的表現(xiàn)程度,也可以讓更多具有不同翻譯特長和語言傾向的人員參與進來,從而提高作品的翻譯效率。對翻譯策略的理論分析眾說紛紜,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譯作樣本太少。因此與其紙上談兵,不如將評價體系交給市場,從翻譯實踐歸納出可行性方案。
從譯者身份來看,漢學家閔福德的譯本明顯接受度更高、口碑更好,也最有影響力,這就啟示我們與其強行“安利”,不如吸引更多國外優(yōu)秀的漢學家主動翻譯引進,這批研究者往往學貫中西,無論是對中國文化的把握還是對本國的閱讀習慣都有更深刻的認識和操作水準。那么在作品流行度不高的情況下,如何引起別人的關注呢?這就需要從學術研究的角度入手,在專注本國研究成果的同時,也要關注金庸小說在全球范圍內的研究動態(tài),對于一些新觀點、新理論要勇于引進,而不僅僅沉迷于閉門造車、自娛自樂。好的作品不怕誤讀也經(jīng)得起推敲,如果看到了不恰當?shù)脑u論或偏激的指責,我們要第一時間作出回應,并且反思這種誤解背后是否存在深層次的原因??傊?,在翻譯不景氣的情況下,從文學研究的角度積極與西方學界溝通,在交鋒中逐漸達成共識,作品的討論度和關注度提升了,自然會有更多譯本產生來適應理論界的發(fā)展。
從蕭蕭易水到金庸江湖,武俠小說是中國文學歷久彌新的一條支脈,倒映著千古文人的俠客夢幻,浩浩湯湯,一瀉千里。溯源而上,是往古的金戈之聲彌散著錚錚血氣;順流而下,是力透紙背的刀光劍影揮灑著際遇傳奇。亦有學者將其比作“瓶中之舟”,美妙、精彩卻與世隔絕。然而逝者如川、不舍晝夜,如今它早已匯入五湖四海。作為現(xiàn)代武俠小說的集大成者,金庸先生為我們帶來的不只是一個故事、一段記憶,更是一種語言方式。當武俠小說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話語介入世界文學浪潮,它的傳統(tǒng)價值和現(xiàn)代意義才可以獲得更為多元的闡釋視角。因此要密切關注金庸小說的英譯現(xiàn)狀,分析對比國內外研究者在翻譯此類作品時面臨的問題,將學術研究與翻譯活動相結合,探索武俠小說在新時段的發(fā)展方略,使其永葆生命力并進一步推動文化“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