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偉
(天津美術館,天津 300201)
一
乾隆對于傳統(tǒng)的儒家文人文化十分癡迷,對于古物鑒藏,特別是書畫鑒藏的興趣尤其濃厚。乾隆命宮廷畫家繪制多幅賞玩古物的繪畫,如郎世寧繪《弘歷觀畫圖》、丁觀鵬繪《弘歷鑒古圖》,這些繪畫本身就極具漢人傳統(tǒng)的圖示與復制,而且畫面表現(xiàn)了乾隆對于繪畫的極大興趣。從《富春山居圖》子明卷、書法《快雪時晴帖》的題跋和鈐印可以看出,乾隆對于書畫的喜愛近乎瘋狂。清王朝的國力在此階段達到鼎盛,成為內(nèi)府搜集書畫的經(jīng)濟基礎。經(jīng)過康雍兩代的積累,乾隆十年(1745)戶部庫銀達3,317,655兩,為清宮收藏書畫奠定了經(jīng)濟基礎。
清內(nèi)府對古書畫的收藏來源有以下幾種:
第一,繼承明代宮廷收藏?!侗庇武洝酚涊d:“先朝節(jié)慎庫內(nèi)圖書,俱宋宣和物。金人入汴,歸之燕。元仍之。明初,徐中山下燕,封府庫圖籍。甲申之變,李賊遁,都入清宮?!保?]
第二,購買。乾隆在米友仁《瀟湘圖》題跋中說:“米家畫法多以煙云掩映為工,而元暉機趣超逸昔人,評其草草中不失天真,所作瀟湘白云圖久膾炙藝苑,近于收藏家雜卷中購得之?!保?]783
第三,臣子進獻。乾隆在蕭云從《山水》題跋中說:
四庫呈覽離騷圖,始識云從其一也。群稱國初善畫人,二王揮黃伯仲者。二王揮黃手跡多,石渠所藏屢吟才巴。蕭則石渠無一藏,侍臣因獻其所寫??皞鋵氠еz閱,事屬文房敦文雅。[3]
第四,抄家所得。其中比較知名的是云南布政使錢度抄家所得書畫,共計108件,據(jù)記載有趙子昂字一軸。
說到乾隆時期清內(nèi)府中趙孟頫書法收藏的擴充,不得不提安岐。安岐,生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10月10日),卒于乾隆十一年(1746)或前一年。朝鮮族人,號麓村,晚號松泉老人。長期生活在天津。a安岐生平,參見楊曉晶:《安岐與〈墨緣匯觀〉》,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13頁。所居沽水草堂,在天津城東南,又有古香書屋,為其收藏書畫名跡處所。安岐著有《墨緣匯觀》,是其親眼所見的記錄,至乾隆七年(1742)b安岐《墨緣匯觀》自序的日期為乾隆七年,但對于《墨緣匯觀》中的第一件作品——鐘繇的《薦季直表》,安岐在著錄中注明收購于乾隆甲子九年,并說《墨緣匯觀》已經(jīng)完成,因此《薦季直表》是安岐收購后補加到《墨緣匯觀》中的。,由安氏整理而成,是一部古代書畫的著錄。
二
安岐對所藏之物在《墨緣匯觀》中均有詳細的記載,他在自序中說道:
凡遇古人手跡,得有心賞者,必隨筆錄其數(shù)語存貯笈笥,以備粗為觀覽?!轿羲洆衿溆日邚蜑榫幋?,匯成卷帙。雖未敢疑諸米家書畫史、清河書舫諸書,偶一展閱得歷朝墨妙紛然在目,亦足以志余之所好。云因名其錄為《墨緣匯觀》。[4]37
麓村安氏善古詩,鑒賞古跡,不爽毫發(fā),傾家收藏項氏、梁氏、卞氏所珍,頗為當代推重。[5]232
項元汴在鑒定與購藏書畫時的左右手文彭、文嘉,對于項氏的收藏有決定性作用。從項元汴的鑒藏記錄中可以發(fā)現(xiàn),文家兄弟在相繼離世后,項氏的購藏也逐漸進入了尾聲階段。在散落的文獻中,可知安岐與張照、顧維岳有過交游記錄,但和項氏與文嘉兄弟所留下的大量題跋、書札所構建出的鑒藏、交游圈子相比,顯得并沒有那么生動與翔實。但是,安岐有比較清晰的鑒藏思路,就是購買項元汴、梁清標、卞永譽等人鑒藏過的書畫,這離開不了張照、顧維岳等人潛移默化的影響。
安岐在當時收藏界的名氣很大,《文端公年譜》康熙五十九年(1720)記載:“麓村安氏精鑒賞,凡槜李項氏、河南卞氏、真定梁氏所蓄古跡,均傾貲收藏。圖書名繪,甲于三輔?!保?]233張珩的《怎么鑒定書畫》說:“有幾位鑒賞家如梁清標、安岐眼力特別高,凡經(jīng)這兩人蓋過鑒藏印的書畫,絕大多數(shù)是精品?!保?]因此,《墨緣匯觀》對于書畫鑒定的參考意義極大,安岐的鑒藏承接明清大鑒藏家的衣缽,直接影響了乾隆及清內(nèi)府對于書畫,特別是趙孟頫書法作品的真?zhèn)蔚呐袛唷?/p>
安岐在《墨緣匯觀》中,凡是比較喜愛的作品,便對其多加贊賞,著墨頗多。非常典型的一例是開篇的鐘繇《薦季直表》卷,他不僅描述了作品的紙絹、尺寸、裝潢、印章、題跋等,還描述了得到這件作品的經(jīng)過:
偶于乾隆甲子重陽前五日,有客持此來售,余因久病杜門,聞之喜不自持,邀客坐古香書屋,共賞稱嘆,遂以重價易之。時是錄已成,意謂此卷生平不能一睹,故以西晉為首,何幸衰朽馀年,復得此墨妙,事屬奇甚,豈非與翰墨有因緣耶。[4]38
晚年的安岐得到鐘繇《薦季直表》后喜悅非常,認為它使其鑒藏作品的年代提早到曹魏,使其鑒藏的書法作品體系更加完備。
安岐把《玄妙觀重修三清殿記》列為《墨緣匯觀》中趙孟頫名下第一件作品,評價道:“正書八十二行,字大徑寸,筆法雄偉,觀之令人駭然,文敏碑書第一杰作也?!保?]107安岐對《三清殿記》贊賞有加,評價它為趙孟頫第一碑書?!度宓钣洝放c《玄妙觀重修三門記》是同時為蘇州玄妙觀重修而做、書于元大德七年(1303)的大楷作品,用筆、結構一致。明李日華《三門記跋》曰:“文敏此碑,有泰和之朗而無其佻,有季海之重而無其鈍;不用平原面目而含其精神,天下趙碑第一也。”[7]《三清殿記》《三門記》兩件雙生大楷作品已成為楷書四大家中“趙體”的代表,當下無數(shù)書法愛好者入門趙書都是從這兩件作品開始的。兩件作品用筆穩(wěn)重,筆畫開張,結體沉著端莊,所以安岐稱“文敏碑書第一杰作也”是十分準確和客觀的。
《墨緣匯觀》續(xù)錄中還有兩件碑書:《濟禪師塔銘》與《衛(wèi)宜人墓志》。《濟禪師塔銘》安岐只評了“真而精”三個字,《衛(wèi)宜人墓志》只有一個“真”字的評價。特別是《衛(wèi)宜人墓志》入清內(nèi)府后,乾隆起先是把此件作品列為真跡,足見乾隆及清內(nèi)府在鑒藏時非常重視安岐的意見。續(xù)錄中的作品絕大多數(shù)是安岐早已轉手,與《三清殿記》的喜愛程度相比便顯而易見。
另一件讓安岐著墨頗多的作品是小楷《汲黯傳》?!赌墔R觀》說:“楷書法唐人,清勁秀逸,超然絕俗,公書之最佳者。”[4]208《汲黯傳》名氣很大,是很多人臨習小楷的必選范本,但并不是趙孟頫所書,多數(shù)學者認為是俞和所作。a王連起先生在《趙孟頫書畫真?zhèn)蔚蔫b考問題》一文中認為俞和書法學趙孟頫,其精工扎實、功力深厚處,確實是其他學趙者難以達到的;但趙孟頫的虛和婉麗,俞和卻沒有能學到,以此辨俞和作偽趙書,只見方峻剛利,而沒有趙孟頫的虛婉遒媚。參見王連起:《趙孟頫書畫真?zhèn)蔚蔫b考問題》,《故宮博物院院刊》1996年第2期。張光賓先生在《俞和書〈樂毅論〉與趙孟頫書漢〈汲黯傳〉》一文中認為《汲黯傳》是俞和戲擬趙孟頫的作品,主要依據(jù)是他們的書法風格存在差異。參見張光賓:《俞和書〈樂毅論〉與趙孟頫書漢〈汲黯傳〉》,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1986年第4期。傅申先生贊同張光賓先生的意見,認為“蓋俞氏雖學趙氏,然仍具個人特色,趙氏用筆實中有虛,以韻勝而近晉人,俞和筆筆皆實,以法勝故近唐人”。參見傅申:《書史與書跡》,臺灣歷史博物館1996年版,第184頁。趙孟頫所書的小楷作品至今留傳的與其他書體相比并不多,有故宮博物院的《洛神賦》冊、《無逸》卷、臺北故宮的《禊帖源流》等。從《墨緣匯觀》中看,安岐在當時所能見到的趙孟頫小楷墨跡也并不是很多,著錄中有四件小楷,分別是《陰符經(jīng)》《清靜經(jīng)》《汲黯傳》《蓮花經(jīng)》。
安岐在《墨緣匯觀》中描述趙孟頫小楷《陰符經(jīng)》時說道:“上角有朱文半印難辨。下角鈐‘子順’半印……后上角鈐‘姚氏’朱文半印。后又姚子敬、錢德鈞、黃仲奎三跋,皆元人。末董文敏一跋,雖真,非原題,卷經(jīng)項氏收藏。”[4]108在王世貞與俞允文的手札中有關于趙孟頫小楷《陰符經(jīng)》的討論:
陰符經(jīng)信是趙得意筆,雖小有刮損,不妨白璧,已令休承公瑕作跋……
松雪《陰符經(jīng)》筆甚佳,但跋尾名姓及收藏前印,俱為俗子刮壞,而后少六十九字,又無佳跋……[8]
安岐所藏《陰符經(jīng)》與王世貞信札所說作品的鈐印均模糊不清,安岐藏為兩個“半印”和“上角有朱文半印難辨”,王世貞所說《陰符經(jīng)》是“跋尾名姓及收藏前印,俱為俗子刮壞”;但是安岐卻指出了三跋人的姓名,說明它們是同一作品,但擁有不同跋文。因此安岐本《陰符經(jīng)》的元人題跋是存疑的或后人偽造的。
《秘殿珠林續(xù)錄》記錄了安岐所說“非原題”的《陰符經(jīng)》董其昌跋文:
曾于新都溪南吳太學所見之,尚有王元美跋甚富。今皆失之,定為飛鳧翦置贗本矣,此實予家所藏項子京手札中翰墨伴侶,歷歷在眼,感慨系之矣。董其昌。[9]
董其昌稱其所跋的作品是去掉王世貞跋的偽作,而真跡是董家所藏的。此跋也沒有談論《陰符經(jīng)》以及趙字的問題。但因為此《陰符經(jīng)》“筆法妍媚,視久愈無窮盡,書法之妙如此”[4]108,作品本身的藝術水平很高,而且項元汴鑒藏過,得出此作品為真的結論。但是無論此件作品今在何處,安岐的結論都是理由不夠充分的。
《蓮華經(jīng)》從著錄中看有多個版本,而安岐所藏本下落不明。因此《墨緣匯觀》中的四件小楷能確定為真跡的只有弗利爾美術館所藏的《清靜經(jīng)》。導致了安岐對趙孟頫小楷的面貌認識并不是很清晰,再加上這四件作品都有名人題跋或著名鑒藏家的鑒藏印,干擾了安岐的判斷,造成了安岐著錄的趙孟頫小楷是真跡最少的書體。
此外,安岐對《蘭亭十三跋》也是喜愛有加。《蘭亭十三跋》的真?zhèn)螁栴},王連起先生在《趙孟頫跋〈蘭亭序〉考》一文中已經(jīng)做過非常詳細的闡述,安岐所藏《定武五字損本蘭亭》及趙跋并未進入清內(nèi)府。安岐對《蘭亭十三跋》評價道:
內(nèi)有“河聲如吼”一跋,刻本“何以”下無“解日”二字,余嘗疑之,及見真跡,始知遺誤,諦觀文敏諸跋并序,實趙書中奇品,假如文敏再為之,亦以右軍書《禊序》,不復如是也。[4]151
安氏在得到此《蘭亭十三跋》之前必定見過《快雪堂法帖》中《蘭亭十三跋》,對刻本中“何以”之后缺“解日”二字提出質(zhì)疑。但見到墨跡后感嘆“實趙書中奇品”,并引用宋人評價王羲之《蘭亭序》典故“假如文敏再為之,亦以右軍書《禊序》,不復如是也”來贊美趙孟頫的《蘭亭十三跋》。
在《墨緣匯觀》中,安岐站在歷史的角度從縱向比對其他書家的角度去評價趙孟頫書法的言論不多。安岐在評價趙孟頫書《草書千字文》時說:
此書體勢圓熟,轉折峻峭,而兼章草,雖宗智永,與往昔所見迥別,乃公之變筆也,評者謂文敏天資既高,學力淵深,未有不神而化者。此卷良是。[4]110
《墨緣匯觀》最后一件趙書《管道昇拜別頂相帖》a董其昌的跋語說此帖或為趙孟頫代筆。中評價趙孟頫與董其昌:
余嘗謂趙董二公書,天資學力可稱兼美者,然趙書多熟,遂掩天資;董書遠熟,似虧學力。若使趙書變生,董書存熟,后世入羲獻之室者,非二公而誰?[4]118
從以上評價可以看出,安岐把趙孟頫與董其昌進行比對。董其昌對中國書法和繪畫的影響極大,他對趙孟頫這樣一位書畫全能的大家評論道:“吾于書,似可直接趙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潤之氣。惟不能多書,以此讓吳興一籌。”[10]董其昌承認自己的技法水平不如趙孟頫,但他又辯道:“趙書因熟得俗態(tài),吾書因生得秀色;趙書無不作意,吾書往往率意,趙書亦輸一籌?!保?1]董其昌在理論上提出了“生”與“熟”的概念[12],稱其書比趙更率性,更有自然天性的流露,認為“古人作書,必不作正局,蓋以奇為正”[13]288。求“奇”的理念要比趙孟頫的“圓熟”境界更高。由于董其昌的弟子、追隨者眾多,交游圈子大,因此安岐在《墨緣匯觀》中用“生”與“熟”的概念去評價趙孟頫,既肯定了趙在書法造詣、技巧上的功力深厚,對于各種書體的融會貫通,如趙孟頫所說的“總百家之功,極眾體之妙”[14],又指出了在書法境界上的不足,“趙書多熟,遂掩天資”,這種評價語境均是在董其昌所構建的書論體系之中,是由于明末至清初這個階段“尊董崇董”的書學風氣有關,對趙孟頫的評價還是有一定的歷史局限性。
三
在《與中峰十一帖附管夫人與中峰一帖》冊中,安岐說:
余見趙書多矣,當以此冊與《獨孤定武蘭亭十三跋》,為趙書中無上奇品。至于真楷、行草、章草、篆書所見不下數(shù)十本,其最心賞者已錄于前,而未及錄者,楷書如《七卷蓮花經(jīng)》,正書如《靈隱大川濟禪師塔銘》,行書如《中峰勉學賦》,與《為張清夫書〈洛神賦〉》,皆上等之跡,可謂接二王宗派者,心領神會,至今言及,尤在目前。其如《游天冠山詩》《白云凈土詞》,亦是海內(nèi)名卷,但不出北海軌范,結體豐厚,秀逸不足,況二卷皆行書,多傷于工,故未登記。[4]167
上文算是安岐所見、所藏的趙孟頫書法作品的一個總結。可知《七卷蓮花經(jīng)》《靈隱大川濟禪師塔銘》《中峰勉學賦》《為張清夫書〈洛神賦〉》《游天冠山詩》《白云凈土詞》等著錄在《墨緣匯觀》續(xù)錄里的書法作品,在《墨緣匯觀》成書前已經(jīng)不在安岐手中。安岐最為喜愛、評價最高的是《蘭亭十三跋》與《與中峰十一帖附管夫人與中峰一帖》。
隨著乾隆時期清內(nèi)府書畫收藏的增加,乾隆在鑒賞整理的基礎上開始編纂書畫著錄。釋道書畫著錄于《秘殿珠林》,一般書畫著錄于《石渠寶笈》,各有初編、續(xù)編及三編。
《秘殿珠林》初編的編纂,從乾隆八年(1743)開始,成書于乾隆九年(1744)?!妒汅拧烦蹙幍木幾耄瑥那【拍觊_始,成書于乾隆十年?!睹氐钪榱帧贰妒汅拧防m(xù)編的編纂,從乾隆五十六年(1791)開始,成書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睹氐钪榱帧贰妒汅拧啡幊蓵诩螒c二十年(1815)。
在《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中,乾隆的題跋說:
丙寅冬,安氏家中落,將出所藏古人舊跡求售于人。持《富春山居卷》,并羲之《袁生帖》、蘇軾二賦、韓幹畫馬、米友仁《瀟湘》等圖,共若干種,以示傅恒。傅恒曰:“是物也,饑不可食,寒不可衣,將安用之?!本由匍g,恒舉以告朕。朕謂:或者汝弗識耳,試將以來。[2]788
從上可知安岐因家道中落,將大部分藏品于乾隆十一年轉手。安岐于乾隆十年或者乾隆十一年去世,去世前《秘殿珠林》和《石渠寶笈》已經(jīng)編纂完成,因此《墨緣匯觀》書法上卷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都沒有著錄于初編之中。而《墨緣匯觀》法書續(xù)錄的部分作品因為安岐早已出手轉讓或者只是鑒賞過,在安岐去世之前已經(jīng)流入清內(nèi)府的便出現(xiàn)在了初編之中。
清內(nèi)府著錄《秘殿珠林》《石渠寶笈》是對收藏書畫鑒定真?zhèn)?,品評優(yōu)劣。編纂之初,首要“辨別真贗,決擇去取”[13]36。編纂時,“出秘藏古書畫于懋勤殿,命翰林等評定甄別”[15]。初編中標明每幅書畫之等級,分為上等和次等,均有固定的評判標準,“品格差等,以的系真跡而筆墨至佳者,列為上等;若雖系真跡,而神韻稍遜,及筆墨頗佳而未能確辨真贗者,列為次等;又,有一種而數(shù)本相同者,驗系真跡俱入上等;亦有不能確辨真贗,因其筆墨并佳附入上等;以俟考證者,其的系后人摹本,但果能曲肖亦入次等”[16]。
《墨緣匯觀》中趙孟頫書法在《石渠寶笈》初編中均列為上等,有《閑居賦》、綠絹本《嵇叔夜絕交書》、《天冠山詩》,可以看出安岐鑒藏過的藏品對于清內(nèi)府編纂鑒定書畫的官員在鑒評趙孟頫書法真?zhèn)蝺?yōu)劣時具有較大的參考價值。
表1 《墨緣匯觀》著錄中的三本《絕交書》
《墨緣匯觀》中著錄次數(shù)較多的書法作品是《絕交書》,總共出現(xiàn)三次(表1)。安岐在《墨緣匯觀》點評《絕交書》的時候說:“余見趙文敏所書《絕交書》凡三本,一孫退谷侍郎所藏本,今在梁氏,一平湖高氏綠絹本,俱不及此卷?!保?]109
《墨緣匯觀》法書續(xù)錄的兩本著錄為:“行草書,綠絹本,真。無題識?!薄靶胁輹?,紙本,真,不佳。孫退谷藏本。”[4]167
乾隆題綠絹本《絕交書》說:
趙孟頫書《嵇康絕交書》,先后入石渠者,得三卷。已入之卷不署作書年月,蒼秀圓勁,足規(guī)二王,已摹刻《三希堂帖》中。續(xù)又得二卷。此卷署延祐六年,其一署延祐七年,精采亦不減,已入卷。想孟頫當時愛康此書,再三泚筆,亦如虞世南謂王子敬好寫洛神。人間合有數(shù)本。毋庸作分別相也。乾隆乙巳孟冬。
這三本《絕交書》先后進入清內(nèi)府,分別是安岐本,著錄于《石渠寶笈》三編,款“延祐七年二月十九日”(圖1);綠絹本,著錄于《石渠寶笈》卷四十四,款“延祐六年九月望日”(圖2);孫退谷本,著錄于《石渠寶笈》卷三十,無年款(圖3)。
圖1 趙孟頫,《絕交書》(安岐本,曾藏于靜寄山莊)(局部)
圖2 趙孟頫,綠絹本《絕交書》(乾隆題識,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局部)
圖3 《三希堂法帖》卷十九,趙孟頫,《絕交書》拓本,1914年
乾隆說因?qū)O退谷本先入內(nèi)府,所以刻于《三希堂法帖》中,也就是安岐認為“不佳”的本。乾隆這樣說便是解釋為什么“不佳”的版本刻入《三希堂法帖》,顯然,他對三本的優(yōu)劣是清楚的,安岐也認為《墨緣匯觀》法書下卷著錄的《絕交書》,即靜寄山莊所藏好于其他兩本。
乾隆又把題在綠絹本上的內(nèi)容題在了靜寄山莊所藏的安岐本上,同樣也在乾隆十四年乙巳(1749)孟冬由彭元瑞書。在2018年中國美術學院舉辦的“趙孟頫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王連起先生認為三本趙孟頫《絕交書》均為偽作。從題識字面上看,乾隆認為三本《絕交書》皆為真跡,乾隆的這個判斷有誤??此茖Α督^交書》真?zhèn)紊w棺定論,但是有一個問題需要注意,乾隆時期收入內(nèi)府的書畫有許多是由詞臣如張照、梁詩正作為中介購入的,特別是安岐所藏藏品大部分是由沈德潛作為中間人的。從“人間合有數(shù)本,毋庸作分別相也”中看,當時應該對《絕交書》真?zhèn)斡羞^討論,乾隆必定看出其中的問題。出于保護身邊大臣的考慮,以免被扣上“欺君”的帽子,乾隆便讓人們不要再討論真?zhèn)危陆Y論為三本都是“真”的。
乾隆認為三本《絕交書》均為真跡,不管出于何種原因都是判斷有誤的,其鑒賞能力往往被后人所詬病。乾隆的“冤假錯案”往往涉及了人們耳熟能詳?shù)捻敿壸髌罚纭陡淮荷骄訄D》子明卷、倪瓚款《獅子林》等。他對安岐鑒藏過并入清內(nèi)府的趙書一開始全部認為是真跡,由于非常喜愛趙書,閑暇之余便臨摹、觀賞,并對有疑問的作品進行考證,往往自己又推翻一開始作的鑒定結論,特別是刻入《三希堂法帖》的作品。
《三希堂法帖》是乾隆十二年(1747)乾隆命吏部尚書梁詩正、戶部尚書蔣溥、兵部右侍郎汪由敦等從三希堂和內(nèi)府收藏編入《石渠寶笈》的歷代法書墨跡中選擇一部分a《蘇東坡道場何山詩》無著錄,但刻入《三希堂法帖》。,共收集了魏晉至明末135人的340件楷、行、草書作品[17],并把刻石放置于北海公園閱古樓。在乾隆十九年(1754)、二十年(1755)、二十一年(1756)、二十五年(1760)、三十一年(1766)、三十八年(1773)、四十年(1775)都有題詩[17],可見乾隆對這些書法作品的喜愛。
《三希堂法帖》中《墨緣匯觀》著錄的多達21件,其中有《蘇東坡道場何山詩》《尺牘六帖》中6帖、《趙氏一門法書》中11帖、孫退谷本《絕交書》《衛(wèi)宜人墓志》《臨又十七帖》。如果沒有安岐的鑒藏整理,那么《三希堂法帖》中的趙書也會暗淡不少?!度L梅ㄌ分汹w書的真?zhèn)蝺?yōu)劣在王連起《談〈三希堂法帖〉所刻趙孟頫書》一文中有詳細討論,這里不再贅述。乾隆在《三希堂法帖》刻石完工后,對其中兩件趙書真?zhèn)萎a(chǎn)生疑問,并做了考證。
乾隆《墨緣匯觀》中《臨又十七帖》(《臨右軍帖》)的題跋為:
初閱此卷,神采奕奕逼人,以為歐波摹古得意筆,命刻入三希堂法帖。頃于幾暇重展諦視,墨氣首尾如一筆筆精到,蓋出自高手雙鉤填闊(廓),令然翰揮灑,轉未必爾。而收箴題跋,舉信為真,何耶?然陸繼善蘭亭政不妨與褚臨真跡并入上品,恕觀者訝其金鍮未辯。特為拈出云。[18]
乾隆在得到此《臨右軍帖》時認為趙孟頫“摹古得意筆”,便刻入《三希堂法帖》(圖4)。但后來因為乾隆認為此本墨氣首尾一致,便斷定是后人“雙鉤填闊(廓)”的。此帖確實如乾隆所說在筆勢上有些刻意、拘謹,也不符合落款“延祐七年”的趙孟頫晚年人書俱老、蒼勁放縱的書法風格。
在《墨緣匯觀》法書續(xù)錄中還記載,一件《臨右軍帖》冊也入清內(nèi)府,著錄在《石渠寶笈》續(xù)編卷六十五,乾隆題識:“子昂直入山陰之室,故能得其神髓,豈他人所能夢見,款識有無,又何足計乎?!保?8]后附董其昌題跋,但張照認為董跋是偽作,題曰:“此書在吳興平生書固是第一合作,特恐吳興或尚未能耳,若非吳興書,斷非吳興下手所作,市賈恐無款識,起人疑,乃偽作香光跋,以實之……”[2]788
雖然此件無題跋,乾隆還是非常肯定它正是趙孟頫所書,而張照非常婉轉地提出這件作品可能是由趙孟頫代筆之人所做。另一例是《墨緣匯觀》法書續(xù)錄的《衛(wèi)宜人墓志》,刻入《三希堂法帖》后,乾隆對此件做出鑒定后并重新評價:
衛(wèi)宜人墓志一卷。項氏天籟閣物。標松雪真跡。遒勁圓足,乃鷗波宗法。卷尾詩皆有致,誠舊跡也。曾刻三希堂法帖中。近細閱其文。衛(wèi)氏乃孟頫從子由辰之婦。年八十六。有曾孫男女數(shù)人,作詩者皆明初人,如張簡、謝嶶,傅著則預修元史。疑世次不相及,因取元史本傳及松雪集稽之。孟頫以至治二年壬戌卒。衛(wèi)氏以至正二十三年癸卯卒。后孟頫四十二年矣,安得為書志。其時張士誠取吳興,使潘元明守之,苗帥楊完據(jù)秀州,日尋干戈,故云家法。然則即肅書,后人妄增孟頫款,元汴不考耳。后有孟頫孫趙麟詩,署姪,而孟頫款了不識為親屬,亦一證也。佳書贗款,因正之,補刻帖卷后。壬子九秋御識,臣彭元瑞奉勑敬書。[18]
乾隆以衛(wèi)宜人為趙孟頫之從子趙由辰之妻為據(jù),且以子昂卒年與衛(wèi)氏卒年前后相去四十余載,趙孟頫孫趙麟在題跋后“署姪(侄)”為由,斷定此《衛(wèi)宜人墓志》非子昂所書,乃“后人妄增孟頫款”,所以在編寫《石渠寶笈》續(xù)錄時把此件作品歸為趙肅名下。如此明顯的錯誤,已經(jīng)刊刻于置于閱古樓的刻石上,乾隆當然不想此錯誤貽笑后人,便把這段題識刻于石上,但《衛(wèi)宜人墓志》與后件作品《歸去來辭》已無空間,所以刻在《歸去來辭》之后(圖5)。
圖4 《三希堂法帖》卷十九,趙孟頫《臨右軍帖》拓本,1914年
圖5 《三希堂法帖》卷十八,《衛(wèi)宜人墓志》(乾隆御識)拓本,1914年
從上面幾例來看,乾隆作為一個日理萬機的皇帝,在趙書的鑒別上還是有一定的水準,在《三希堂法帖》中的趙書鑒定上雖小有失誤,但其水平還是高于常人的。這種鑒別趙書的眼光首先來自乾隆對趙書的臨摹,在王亦旻《弘歷皇子時期書法學習經(jīng)歷考》中有乾隆做皇子時期臨寫的趙書[19],《石渠寶笈》《秘殿珠林》中收錄了大量乾隆臨摹趙孟頫的書法作品,如《石渠寶笈》中有臨《陶潛詩帖》《紈扇賦》《洛神賦》《雪賦》《歸去來辭》等,《石渠寶笈》續(xù)編中有臨《絕交書》《急就章》等。其次,和乾隆身邊的大臣有關,如張照、梁詩正、陳邦彥、董邦達、董誥等,這些大臣具有很高的藝術修養(yǎng)和鑒別水平,其中很多人本身的書法水平也極高。
四
安岐突然間家道中落、陸續(xù)散盡沽水草堂所藏書畫的原因至今是個謎,其鑒藏過的趙孟頫書法作品質(zhì)量極高、數(shù)量甚多,超過了康雍兩代的內(nèi)府收藏水平。雖其中有少量的偽作,但瑕不掩瑜。安氏藏品的加入奠定了乾隆時期清內(nèi)府收藏趙孟頫書法的基礎,是歷史上民間大規(guī)模收藏趙書的領頭人,所藏趙孟頫書法作品進入清內(nèi)府后,也能有效地避免趙孟頫作品的流失、損毀。元、明兩朝統(tǒng)治階級對于藝術與書畫鑒藏熱情不高,特別是明朝,“穆廟初年,出以充武官歲祿,每卷軸作價不盈數(shù)絡,即唐宋名跡亦然”[20],宮廷藏書畫竟然抵付官員的俸祿,使這兩朝成為古代書畫佚失最多的時期。我們?nèi)缃窨梢钥吹饺绱硕嗟内w孟頫書法,乾隆的功勞很大。試想如果《蘭亭十三跋》進入清內(nèi)府,是否可以免遭火燒的厄運?
但是,大量趙孟頫書法流入清內(nèi)府后,民間真跡越來越少,而法書經(jīng)過刻帖也往往不得神韻,再加上偽作橫行,使民間文人圈對于趙孟頫書畫的認識越來越模糊,成為對趙孟頫書法的評價越來越不客觀的原因之一,這當然也是大量真跡流入清內(nèi)府所產(chǎn)生的弊端。
《秘殿珠林》和《石渠寶笈》初編、續(xù)編中,趙孟頫書法只在《閑居賦》中錄有“古香書屋”一印,其他作品中,安岐鑒藏印只出現(xiàn)了“古香書屋”“無恙”?!度L梅ㄌ芬灿羞@種情況,只刊刻了安岐的“古香書屋”“無恙一鶴”“翰墨林書畫章”(表2、表3)。但是,《石渠寶笈》三編提及了含有安岐名字的鑒藏印,安岐本《絕交書》記錄了安岐的“安氏儀周之章”和“朝鮮人安岐之印”?!妒汅拧啡幊蓵诩螒c二十一年(1816),此時距乾隆離世已經(jīng)二十余年,不知道上述情況是否和安岐突然家道中落有必然的聯(lián)系。希望在新的史料浮出水面后,能揭開這一謎題。
表2 《三希堂法帖》所刊刻的安岐印
表3 《石渠寶笈》 《秘殿珠林》所著錄的安岐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