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樂琴
(合肥學院 外國語言系,合肥 230601)
自浪漫主義以來,惡就是一個吸引人滿懷情趣地進行藝術渲染并得到無數同情的客體?,F代主義的惡已經失去了它的教育功能,惡不再呈現為善惡二元對立的模式,而是“重復、打破界限、無節(jié)制和反常行為的基本樣本復制一個惡的世界,這個世界跨越了理性的或者倫理學的概念性評價框架”[1]。非道德文學體現了這種跨越,表現了尖銳形式的惡。弗拉迪米爾·納博科夫那部曾被禁忌爾后解禁的聲名遐邇的小說《洛麗塔》就打破了傳統(tǒng)善惡對立的內在界限,探索行為反常的父女亂倫問題。同類型的小說自然很容易拿來同這部經典之作相比較,澳大利亞當代小說家凱特·格倫維爾的《黑暗之地》就是其一。澳大利亞學者布利斯(Carolyn Bliss)指出,《黑暗之地》的主人公阿爾比恩對女兒莉蓮與《洛麗塔》的主人公亨伯特對繼女洛麗塔在身心摧殘方面有令人發(fā)指的異曲同工之效。他們同是罪惡之人,卻巧妙地贏得了讀者的同情[2]。筆者通過對比研究發(fā)現,兩部小說之間異大于同,反映了不同的主題。
《洛麗塔》自從1956年發(fā)表以來一直是文學評論界和廣大讀者津津樂道的話題,關于小說的主題與蘊含的意義一直爭論不休。道德問題是不可回避的主題,因為道德原因《洛麗塔》過去被列為禁書。作品描述了一位名為亨伯特·亨伯特的歐洲移民中年知識分子因其年少時和少女安娜貝爾的戀情,在入住美國時喜歡上了12歲的性感少女洛麗塔。為了接近這位小仙女,亨伯特娶其寡居的母親夏洛特為妻。不久發(fā)現了實情的夏洛特在氣憤中外出被車撞死。亨伯特隨即帶洛麗塔驅車在美國各地旅行,并占有了洛麗塔。途中洛麗塔被奎爾蒂一個性變態(tài)的劇作家拐走,經過兩年的追尋,亨伯特終于弄清真相,槍殺了仇人奎爾蒂。
“戀童”和“亂倫”是亨伯特受指責的主要道德問題。亂倫問題在社會中通常都是禁忌的,但是亂倫也有不同的情況。現代社會是嚴禁血親間的亂倫行為的,非血親間的亂倫情況比較復雜,在文明社會中受容忍程度更高。首先,亨伯特所謂的“亂倫”不是血親之間的亂倫。他和夏洛特沒有血緣關系,與洛麗塔也沒有血緣關系,他也沒有亂性,同時與這對母女發(fā)生關系。他與洛麗塔第一次床笫之歡是在夏洛特死后,在“著魔獵人旅館”發(fā)生的[3]208。而且亨伯特主觀上并沒有亂倫的意圖,他是想接近洛麗塔才不得不和夏洛特結婚的。其次,亨伯特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戀童癖”,白勁鵬從戀童癖的成因與表現方面詳細論證了“亨伯特不是變態(tài)意義上的戀童癖,至少不是典型意義上的戀童癖,更不是一個滿腦子淫欲、惡意摧殘少女的罪犯,更重要的是,亨伯特在他的戀童過程中并不掌握主動權。雖然他年長洛麗塔很多,有戀童的傾向,但是,在整個事件中,卻是那個‘幼小’的洛麗塔起著主導作用”[4]。亨伯特與洛麗塔一開始的身體接觸幾乎都是洛麗塔主動的,洛麗塔讓他幫她舔出眼里的沙子,還主動邀請亨伯特用舌頭舔另一只沒有進沙子的眼睛[3]68;在一次坐車途中,洛麗塔悄悄地把手伸到亨伯特的手里,沒讓夏洛特看見[3]77;洛麗塔為了爭搶一本雜志,故意撲到亨伯特身上[3]89;在去夏令營汽車開動之前,洛麗塔飛奔回樓上,吻別亨伯特,完成他們第一次接吻;連他們第一次性愛也是洛麗塔主動的,“是她勾引了我”[3]207。由此可見,他們彼此是相互吸引的,只是這段戀情是畸形的,是長幼之間的畸緣。因為洛麗塔雖然非常早熟,畢竟是一個12歲的小女孩,沒有達到美國的法定結婚年齡,這樣的性與愛是違法的,要受到法律追究和道德譴責的。因此說亨伯特仍然是一個惡魔,只是惡魔以第一人稱自我駁斥,惡魔也有他的善良的一面。
1994年,格倫維爾經過十年深思熟慮發(fā)表了《黑暗之地》(美國版本為《阿爾比恩的故事》),作為前期代表作《莉蓮的故事》的姊妹篇,《黑暗之地》深入細致分析了一個強奸自己親生女兒的暴徒形象,但是評論界對此卻諱莫如深,究其原因也許是因為“男女雙方都不愿意看到厭女情結如此深入人心”[5]12。阿爾比恩生于悉尼一個傳統(tǒng)的中產階級家庭中,在父權制耳濡目染之下,成長為一個獨斷專行的紳士、兒子、丈夫和父親。他深信,整個世界尤其是女性是為他、為整個男性階級的利益而存在。女性是不可或缺的他者,她們的存在就是為他服務,她們欽佩他的智慧,需要他的身體。有一天當他發(fā)現女兒不論在長相和智商上都與他十分相像時,他開始懷疑之前堅定的信念,為何一個劣等種群會如此與他相像?“不論她有多么勇敢與聰慧,她終歸屬于第二性?!盵5]12莉蓮的女性特征逐漸凸顯,他覺得受到嘲弄,感到惡心,尤其是當女兒月經初潮時他感到了危機:這個具有男人一樣的智慧的孩子逐漸長成女性之軀了。他的女兒原來只是一個女人,一個他見識過的、蹂躪過的無數女人之一。當莉蓮漸大,與男友約會時,阿爾比恩跟蹤他們,想當場抓住女兒“發(fā)情”的情形。雖然表面上他是在行使父親管教女兒的職責,不讓她丟人現眼,貽笑大方,他腦中想象的淫穢情景透露了他對女兒的嫉恨。讓他感到失望的是,他發(fā)現他們只是雙雙坐在巖石上溫情脈脈地交換眼神,彼此朗誦詩歌互訴衷情。這種沮喪失落情緒促使他預謀了一場強奸。他跟蹤女兒,窺探到女兒正對著浴室的鏡子欣賞自己的胴體時對其襲擊,“你邪惡,墮落!”當女兒最終放棄反抗表示屈服時,他發(fā)現他作為整個地方名流的紳士外殼悄悄地褪去,遁入內心難以名狀的秘密黑暗之處。這種身份與心理分離以及把莉蓮視作自我的延伸充分展現在這場有預謀的強奸之中?!芭?,肉體的頓悟!我向自我屈服?,F在,我的肌膚讓我從虛無中分離,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我和自我幸福地結合。這里沒有評判,沒有指責,沒有懷疑,沒有恐懼,有的只是溫暖又空曠的黑暗,就像人的心靈深處,還有這運動和喘息的聲音。我聽到來自自我深處擠壓出的呻吟,我感到汗水如淚珠一樣從皮膚上涔涔迸發(fā)。我沉浸在幸福的熱浪中。就像破土而出的新生命一樣,在整個身體的烈焰中,自我誕生了?!盵6]334
亂倫或者強奸是阿爾比恩受指責的主要問題。雖然女兒莉蓮叛逆不羈,無視父親的忠告,有意吃得肥胖來對付父親的鞭打,雖然她違背維多利亞時代的傳統(tǒng)接受高等教育,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追求知識和愛情,她甚至還很自戀,對著鏡子欣賞自己的胴體,按照男性心理學的說法,這時的她想要被強奸[7]608,等等,所有的這一切都不足以讓一個父親強奸自己的女兒,完全可以被視為“獸父”一列了,這與亨伯特的表現不屬于同一個性質。阿爾比恩精神到底是否正常,這是大家思考過的問題,但是作者格倫維爾撰文強調阿爾比恩不是精神病患者,而是一個具有深深厭女情結者[8],此后他家破人亡,因此他也是受害者,是令人同情的惡人。支持女權主義者可能更容易接受這部小說,但是作為男性,他們多不愿意接受作者創(chuàng)作這樣一個形象,難怪2016年澳大利亞文學研討會上談及這部作品主題時迪肯大學教授Lyn McCreden表示理解并贊成發(fā)言者的觀點,而昆士蘭大學教授David Carter卻連聲說:“這不是普遍現象。這不是普遍現象?!?It is not general. It is not general.)
我們承認亨伯特對洛麗塔愛得有些變態(tài),偷窺,幻想,甚至用藥麻醉她后欣賞她幼小的裸體,后期他與她爭吵不休,甚至暴力相向,但是我們容易忽略他對她的愛是癡迷的,專一的,深沉的?!鞍巡坏赖滦袨楹妥罴儩嵉膼矍榈恼勰ハ嗵岵⒄?,這是惡有意義的形式?!盵9]3亨伯特并不像人們想象的戀童癖那樣在肉體上折磨他所戀的兒童,他對洛麗塔的愛更多的是情感和精神層面上的需求。在夏洛特死后他們單獨住在“著魔獵人旅館”時,在這個幼小的精靈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時,亨伯特仍然保持冷靜,給自己設下一個底線:“我仍然堅決地想要推行我的方針,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而且只對一個完全受到麻醉的裸體小人兒暗暗行動,而不傷害她的童貞。”[3]194他用麻醉藥使其沉沉入睡,以免對她精神造成傷害,他偷偷觀賞她,不傷害她的童貞,不損害她的處女之身。他們的第一次性關系發(fā)生也是早熟的洛麗塔主動提出的,是她“勾引”了他。盡管“洛麗塔把天真和欺詐、嫵媚和粗俗、陰沉的慍怒和開朗的歡笑結合到了一起”,她具有游手好閑的習性,而且亂發(fā)脾氣,但是亨伯特對洛麗塔都百依百順,竭盡全力滿足其要求,使其過得快樂。他們也經常爭吵,因為洛麗塔經常賣弄風情,與沿途的男人打情罵俏,亨伯特必須時刻保持警惕,做個小心翼翼的愛情守望者。盡管如此,洛麗塔還是半路被人拐跑了,留給亨伯特的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歷經煎熬的尋找。洛麗塔的離去雖然沒能“治愈”亨伯特的戀童癖,但是亨伯特已經對那些性感少女失去了興趣:“我心中的一個基本幻象已經消逝?,F在我再也不想著可能一個(具體的或想象的)小姑娘在什么偏僻的地方獲得幸福;我的想象力的利齒再也不會伸向呆在記憶中遙遠的島嶼的港灣里的洛麗塔的姐妹。那一切都結束了,至少眼下如此?!盵3]409離別的幾年內他一直保存著洛麗塔用過的物品,他“怨恨得要死,后悔得要死,洛麗塔,我快要死了……尋人啊,尋人:多洛蕾絲·黑茲……”[3]108,一聲聲呼喚足以讓讀者心生感動。即便在最后亨伯特見到已為人婦的洛麗塔腆著大肚子時,亨伯特依然愛戀著她,依然熱切地希望她能回到自己身邊:“我要你……跟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什么都跟我在一起?!盵3]445當洛麗塔拒絕跟他走時,亨伯特把他所有的積蓄留給她作為嫁妝,眼淚簌簌流下來,“我生來還從沒流過這樣熾熱滾燙的淚水”[3]445;當洛麗塔伸手表示撫慰時,他說:“別再碰我,否則我就活不成了?!盵3]445由此可見他內心的痛苦與掙扎,但是他還是尊重了她的選擇,悄然離開了。他帶著仇恨殺死拐騙洛麗塔的奎爾蒂,落得病死獄中,卻未曾后悔過,后悔的是他毀了洛麗塔的生活。這種癡迷愛戀不得不讓讀者對其深表同情。
《洛麗塔》是一個關于殺人犯的動情故事,如果為了物質利益而殺人,那不是真正的惡,他殺了奎爾蒂除了獲得預期的好處外,他還為自己采取了行動而感到高興,這是十足的惡,這源于對洛麗塔病態(tài)的愛戀,對童年純真的愛情的向往;即便是病態(tài)的愛那仍然是一種愛,但是《黑暗之地》有的只是暴力和嫉恨。阿爾比恩是一個強烈的厭女癥者,他嫉恨女性的身體,鄙視女性的弱點,譏笑女性的智慧,視女人為生殖與性的工具。他最喜歡的一句口頭禪就是:女人是撒旦的至交[6]35。他與美若天仙的妻子諾拉結合并不是出于愛情,而是遵循著達爾文的進化論原則,生產出更優(yōu)勝的下一代。他子承父業(yè),成功地經營一家玩具公司,這使得他有特權在各個妓院播撒種子,并經常強奸自己的妻子,直到她給他生個兒子傳宗接代。諾拉就是一個發(fā)泄性的工具,一個生產的工具。當他們之間沒有愛情時,實際上每次做愛已經演變成婚內強奸了。面對丈夫的冷落、指責甚至暴力,或被強行送去遠方療養(yǎng),諾拉最終郁郁寡歡而病故。
女兒莉蓮一生下來就受到冷落與歧視,成為日后經常辱罵與體罰的對象。莉蓮從小聰慧好學,喜歡刨根問底;父親從來沒有鼓勵欣賞過,反而斥責謾罵她缺乏淑女的溫文爾雅。女兒的倔強好奇和有意吃得肥胖招致阿爾比恩更頻繁更狠毒的懲罰。當阿爾比恩發(fā)現女兒有一天和一個男孩坐在樹上,以背誦莎士比亞詩文回擊他時,他怒不可遏?!八攘宋叶猓已勖敖鹦?,耳朵嗡嗡作響。我躺在地上頭疼得好像用斧頭從兩眼之間劈開了一樣,我記不得我是如何回到自己的房間的?!盵6]96莉蓮一天天長大,她以自己龐大的身軀和熟稔于心的莎士比亞對抗父親時,阿爾比恩的一次次威脅、譏笑、鞭打都失效了,他預謀了這場強奸,作為最后證明:他仍然能夠駕馭、統(tǒng)治這個又胖又丑又特立獨行的女兒。阿爾比恩最終管不住莉蓮,害怕她那龐大的軀體,強行把她送入瘋人院一個最不講人權的地方,在那里她受到更多更殘酷的身心摧殘。直到生命終結,他們父女互不相認。
這種暴力與嫉恨源于厭女情結。阿爾比恩對性別的認識是從小在家庭和社會環(huán)境中潛移默化形成的。作為男性,他天生就應該比姐妹們接受更多、更好的家境教育。年少時就被灌輸性恐怖故事,把女性妖魔化。盡管阿爾比恩年少時對性并不感興趣,但在其他伙伴的慫恿和鼓動之下從妓女那里嘗試了性體驗,這種“涉及社會性別和異性戀的集體行為展示了男性氣概”[7]348,否則就會讓自己“丟臉”[10]56。這種強化社會性別歧視的行為在小鎮(zhèn)上司空見慣。妓女唯利是圖的表現改變了他對婚姻的觀念:婚姻也是一個交易;“妓女的通行證僅僅是鈔票,閨房里的女人用的是合法的證件”[10]65。男人長大以后,社會告訴他,男女生來就不同,在兩性交往中,女性必須通過種種手段千嬌百媚地勾引男性;男性則通過相互競爭以獲取更優(yōu)秀的女性。對阿爾比恩來說,結婚似乎只是為了傳宗接代。他重男輕女,對兒女的期望與教育方式也截然不同。他剝奪妻子的一切愛好,全然將她當成自己的私有財產,與妻子沒有思想交流,沒有把女人當成伴侶。他反對女人的聰明才智,對歐格爾維之妻馬潔麗(Marjorie)之類的解放主義者更是恨之入骨。他鄙視女性,騷擾女部下,偷情,認為女人像磚墻一樣的愚蠢,雖然“得來有難易,體態(tài)有胖瘦,稟性有冷熱”,但“都是一身肉”[10]99。他的信念是:女人是墮落的,壞不堪言,淫蕩下流(lewd這個詞在小說中反復使用)。
《洛麗塔》又名《一個白人鰥夫的自白》,即亨伯特獄中充滿“激情的懺悔”[3]3。小說開篇為:“洛麗塔是我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時也是我的罪惡,我的靈魂。”[3]39可見,亨伯特對自己的戀童行為一直有負罪感與悔意的。兒童之間天真無邪的愛戀似乎習以為常,馬克·吐溫筆下的湯姆和露西曾背著大人們海誓山盟。不幸的是亨伯特兒時的“夢中情人”安娜貝爾夭折了,痛苦的回憶一直縈繞在他心頭,使之陷入一種魔幻:每當見到和安娜貝爾年齡相仿的性感少女時,他就止不住地偷偷端詳,“懷有一股地獄烈火凝聚起的淫欲,飽受折磨”[3]27。像亨伯特這樣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擔當大學教師職務,待遇不菲,異常英俊,身材高大,動作穩(wěn)健,富有魅力,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美女。“只要我用手打個榧子,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隨便哪個成年女人。”[3]40可是他卻瘋狂迷戀上了性感少女?!皬哪撤N魔法和宿命的觀點而言,洛麗塔是從安娜貝爾開始的?!盵3]19亨伯特雖然極力擺脫兒時的心理陰影,卻難以脫身,他把他與洛麗塔之間的悲劇歸咎為命運的安排,雖痛苦掙扎,卻無力改變。他在獄中后悔自己毀了洛麗塔的生活?!敖裉煳椅ㄒ桓械桨没诘氖牵翘焱砩衔覜]有把‘342’號的鑰匙悄悄放在辦公室里,隨后離開這個市鎮(zhèn),這個國家,這片大陸,這個半球——甚至這個世界?!盵3]194他后悔沒有果斷地離開洛麗塔,否則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他不是洛麗塔的第一個情人,即便洛麗塔生活墮落,也與他亨伯特無關。但是亨伯特心中這份病態(tài)的愛戀讓他對洛麗塔割舍不下,即便在洛麗塔已為人婦將為人母的時刻,亨伯特仍然希望她能回到他的懷抱,“跟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什么都跟我在一起”[3]445,或者是給他一個微小的希望,“將來某一天,隨便哪一天,你都不會跟我一起生活?”[3]447洛麗塔回答得斬釘截鐵:“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寧愿回到奎那兒去……他傷了我的心,而你干脆毀了我的一生。”[3]448洛麗塔寧愿回到奎爾蒂一個心理變態(tài)、玩弄幼童、集體淫亂、拍攝淫穢電影的劇作家那里都不愿意回到亨伯特身邊,說明他們之間這段畸緣早該結束了,這加深了亨伯特的悔意,堅定了亨伯特殺死奎爾蒂了結此生的決心。在獄中,亨伯特寫下《洛麗塔》,“不是為了救我的命,而是為了挽救我的靈魂”[3]493。莎士比亞讓他的愛人永久地留在十四行詩里,亨伯特完成了自我救贖,讓洛麗塔成為不朽的形象留在藝術的殿堂里。
亨伯特是認罪悔罪的,他說過如果他站到他自己的面前受審,他就會以強奸罪判處亨伯特至少三十五年徒刑。相比之下,阿爾比恩在強暴自己女兒之后非但不認罪,從未吐露半點悔意,而且還千方百計為之辯解。這種暴行有對女兒叛逆的憎恨,對女兒聰慧的羨慕,也有對女兒戀愛的嫉妒,還有對女兒逐漸豐滿將為人婦的惋惜。女兒的性感是對他的誘惑,一個這樣豐乳肥臀的女孩赤身裸體對著鏡子極度自戀的舉動難道不是對男性性欲的極大挑戰(zhàn)么?這種身體的“表演”表明她想被強奸[7]608,一位有“吸引力”的女性應該被強奸[7]609,似乎父女亂倫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事情,預料之中。而莉蓮的一連串“不”字就如阿爾比恩強奸妻子諾拉時諾拉說的“不”字一樣,究竟意味著什么,是明確拒絕還是矛盾做作,在男性文化中這是一個常見主題。“歷來女性如果性開放、性自由,是要受到懲罰的;但是男性卻因此受到贊揚?!盵7]609阿爾比恩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惡行對女兒造成的身心傷害,把莉蓮遭受蹂躪后的裸行、夜游的反抗行為當成精神失常的表現,強行將其送去瘋人院,與之勢不兩立,互不相認,造就了一個悉尼街頭無人不識的瘋子抑或與男性世界對抗到底的“英雄”。他把罪責推諉給了對方——女性。人不自責,就不能自愛的。
這兩部小說用了相同的敘事視角——第一人稱來敘述當事人的經歷與感受,他們同是悲劇的制造者,也是受害者,他們從黑暗中走出來,宣告他們純粹的惡。亨伯特雖然傷害了主流社會的倫理道德,他卻在故事結尾進行了自省與懺悔。納博科夫借用《洛麗塔》情色小說的外殼,成功地抵達了人類心靈的黑暗之地,反映了一個嚴肅作家的良心。而阿爾比恩自始至終都執(zhí)迷不悟,站在魔鬼的一邊而不自知,體現了作者格倫維爾不同的創(chuàng)作意圖。格倫維爾作為澳洲新興女權主義作家之一,從早期代表作《莉蓮的故事》中激進的女權主義到《黑暗之地》對前者的反思與批判,塑造了一個殘暴的男性受害者形象,反映了作者創(chuàng)作立場的變化。男性話語統(tǒng)治過分夸大了男女之間的性別差異,這種差異也給男性帶來性格上的扭曲,釀成悲劇。兩位作家在作品中塑造類似的惡人,制造惡,即錯誤,但卻接受和承認善,正如薩特所言“這是向惡致敬”[9]19,開出了惡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