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興
喬治·華盛頓是美國杰出的政治家和革命家,是美利堅合眾國建立后的第一任總統(tǒng),被尊稱為“美國國父”。他帶領新生的美國歷經坎坷制定了聯(lián)邦憲法、確立了三權分立體制,確立了與其母國——英帝國之君主政體根本不同的共和政體。華盛頓憑借自己的政治實踐經驗成功實現了對美國共和的政治領導:獨立戰(zhàn)爭勝利后,他解散部隊,辭去總司令職務,返回弗農山莊;制憲會議中,他積極斡旋,對以聯(lián)邦黨“弗吉尼亞方案”為藍本的憲法通過起到了關鍵作用;擔任總統(tǒng)期間,對美國的權力分立與制衡體制乃至美國總統(tǒng)制本身產生了波及至今的影響。
首先,華盛頓的政治領導能力體現在他對政治思想的整合能力與身體力行的魄力。
獨立戰(zhàn)爭尾聲的約克鎮(zhèn)大捷成為華盛頓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但同時,不安和擔憂的聲音也開始浮現。華盛頓的軍功和完整地將大陸軍保留下來的主張遭到了嚴厲的質疑——民眾開始擔心他成為美國的克倫威爾,會進軍費城并解散議會,用軍事獨裁將新生美國的共和事業(yè)毀于一旦。
面對洶洶質疑,華盛頓選擇用實際行動來捍衛(wèi)共和并昭示自己的共和之心。他相信美國人民會在“試錯”的過程中逐漸形成對于國家的正確認知。換句話說,他相信共和是人民可以體會并信仰的事業(yè),而不應該用強力加諸人民大眾。1783 年11 月,華盛頓解散了自己的部隊,12 月即辭去了總司令職務,返回弗農山莊。
對新生的美國而言,獨立戰(zhàn)爭的勝利帶來了一個反思政治理論與實踐的絕好時機。這正是對長久以來殖民地共和主義的政治思想進行總結和升華的契機。1783 年3 月,華盛頓在寫給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一封信中,已經表現出了他對于各州之間猜忌的擔憂和對加強團結的倡議。而在當時的美國,恐怕也沒有人能比華盛頓更加痛徹地體會到邦聯(lián)制度的弊端以及對其進行改革的必要性——戰(zhàn)爭長期無法結束和隨之而來的戰(zhàn)費開支以及他在指揮作戰(zhàn)中遇到的幾乎一切棘手問題都根源于邦聯(lián)的權力缺位。
同時,華盛頓也意識到美國人可以通過對人類歷史上各種政制的考察和反思,尤其是對古代共和國的追溯和現代城市共和國的比較,把握人類和政府思想的特性、本質,構建適用于美國現實的政府理論。華盛頓指出了現行《邦聯(lián)條款》的一些不足并倡議“各州能根據相互忍讓和永久性的原則團結起來?!保?]他認為,比妥善解決軍隊問題更事關長遠的是修改《邦聯(lián)條款》并使邦聯(lián)議會擁有更多權力的問題。華盛頓總結出了國家想要實現幸福不可缺少的四要素:“在聯(lián)邦政府的領導下,各州結成牢不可破的聯(lián)盟;把公道和正義視為神圣不可侵犯;作出適當的和平安排;在人民中倡導溫和而親切的氣氛,忘記地方偏見?!保?]他堅決反對君主專制,但力主建立聯(lián)邦政府并加強其權力;反對美國走向絕對主義,但力主殖民地十三州作為一個國家的完整與統(tǒng)一;反對激進民主主義,認為過度的自由與專制一樣危害自由的事業(yè),但相信并倡導公民美德,并致力于通過推動公共生活的發(fā)展完善來維護共和。在這個層面上說,華盛頓引領了殖民地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而這一政治文化傳統(tǒng)反過來塑造了華盛頓的政治領導和政治美德。
其次,華盛頓的政治領導能力體現在對政治體制的創(chuàng)新能力和政治目標的聚焦能力。
華盛頓雖然從大陸軍總司令的職位隱退,但在居家生活中一直關注著邦聯(lián)的運轉,并不滿其效率的低下。以平均財產權和廢除一切債務等為要求的謝斯起義,成為將華盛頓和聯(lián)邦黨人建立一個行之有效的中央政府的設想付諸實現的契機。“華盛頓十分清楚,《邦聯(lián)條例》必須被完全取代,而不只是被修改,新政府必須擁有足以為整個國家制定法律的權力”[3],這是一種新的政制。
1786 年9 月,邦聯(lián)國會以修改《邦聯(lián)條例》,使其能更妥善地應對合眾國當前的緊急需要為目的,召集十三個州的代表秘密與會,開始制定聯(lián)邦憲法。華盛頓被選為了制憲會議主席。他是會議中最少參與爭論的人,但無疑也是最重要的那個人。他的重要性首先體現在作為會議主席出席,“否則人們即使不稱之為政變,也可能會指責它未經法律授權”[4];而在整個會議期間,華盛頓都慎重地履行主席職責,不輕易發(fā)言和參與辯論,卻為代表們的溝通創(chuàng)造氣氛、積極調停爭論激化的矛盾,對會議的每一個重要問題進行投票,并“在會后活躍于多種社交場合。……他周旋于各州要人之間,在代表中間起到了平衡和協(xié)調的作用?!保?]最終促成了《美利堅合眾國憲法》的誕生。
對華盛頓而言,制憲會議不僅是實現他長久以來對國家地位和作用之思考的契機,也是一場意義和困難程度都不亞于獨立戰(zhàn)爭的戰(zhàn)役。華盛頓非常清楚制憲之舉的政治目標,是要帶領一群偉大的愛國者們,在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上抵御舊世界思想的殘余和無政府狀態(tài)在美國的蔓延,確立世界歷史上第一個真正的民主共和制政府。
他認為,一個國家的有效運轉必須依據兩點:“一,職能授予中央政府行使其職能所必需的權力,對于政府所擁有的權力,我們不應反對。二,所有國家的管理者都應該永遠由人民定期選舉產生?!保?]建立初期的美國信奉共和政體,華盛頓本人也并不支持激進民主主義,他看到了代表制在共和政體中的局限和人民美德與理性的發(fā)展能夠產生的對國家獨裁傾向的矯正作用。這樣,在創(chuàng)新政制的目標之下,共和與民主精神通過國家的制度安排統(tǒng)一在政治實踐中。這種新政治科學把代議制串聯(lián)到古典民主之上,它雖然沒有創(chuàng)造共和主義,但卻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共和政體。
美國革命確立的新政府體制以代議制為基石,以人民的自由權利為目的。北美十三州殖民地未曾有過絕對主義國家的統(tǒng)治史,也未曾有過冊封貴族或者壓迫性的官方宗教,本就是共和主義得天獨厚的溫室。而全部國家管理者的民選,著重體現了華盛頓政治思想在共和基礎上對古典民主的汲取和借鑒。這樣,美國的新政府體制就不僅是一種新的政府理論,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推動平等和公共參與的社會安排。
最后,華盛頓的政治領導能力體現在對“有為”和“無為”的把控能力與面對權力誘惑的自制力。
1789 年,華盛頓以69 張選舉人票全票當選為美國首任總統(tǒng)。他通過就職典禮對軍裝的棄用,力圖遏制日后軍人獨裁政變的可能。盡管美國總統(tǒng)制此時尚不成熟,但憲法已經對政治領導體制做出了一定程度的限定和安排。華盛頓在他總統(tǒng)任期內的一系列作為集中體現了一個政治領袖的領導藝術與魄力。
華盛頓是一個偉大的中立者。這主要體現在具有政治原則傾向性的公正之上。在涉及國家最根本的政治原則時,他有自己鮮明的聯(lián)邦主義傾向。他關注的首要問題是如何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美國,并在這個統(tǒng)一國家的基礎上牢固樹立共和觀念。而在對待黨派斗爭和國際戰(zhàn)爭時,他又是一個從大局出發(fā)進行戰(zhàn)略考量的中立者。手握權力卻不追求“獨裁”,身負巨大的政治影響卻拒絕橫加干預。在他身上,“無為之治”的精神和責任擔當并存。
一方面,華盛頓選擇“無為而治”。在關于聯(lián)邦法院的構成和權限問題以及奴隸制話題上的故意沉默,反映了在政治判斷上的謹慎。他審慎應對可能危及三權分立體制的最高法院問題,意圖通過時間的流變和美國政治實踐的發(fā)展磨合出最高法院最合適的職能和權力范圍。對奴隸制的問題,他不滿足于僅僅以總統(tǒng)的行政命令將之廢除,而把奴隸制本身置于隨時可能復辟,把國家南北方置于隨時可能爆發(fā)戰(zhàn)爭的危險境地,力圖在憲法框架之下通過國家法律的根本性安排解決這一問題。
另一方面,華盛頓體現了一個權力“受托人”的擔當。在處理《杰伊條約》和漢密爾頓的財政政策問題上,這一點表現得尤為突出。美國人民由于政治熱情而卷入英法戰(zhàn)爭之中,從而使得剛剛走出戰(zhàn)爭陰霾的美國重新面臨一場無妄之災的可能性正是華盛頓最大的憂慮。從美國的長遠發(fā)展和最大多數人民的利益出發(fā),華盛頓力排眾議,違背民意簽署了飽受攻訐的《杰伊條約》。華盛頓基于對權力的理解和尊重,在美國建國初期采取不同的政治態(tài)度進行了一系列意義重大的政治行動,為美國日后的繁榮和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許多思想家和批評家攻擊華盛頓一手建立的總統(tǒng)大廈過于穩(wěn)固和強勢。但200 余年來,美國幾經磨難卻仍保持著統(tǒng)一。面對20 世紀人類最為深重的戰(zhàn)爭災難卻一躍成為世界第一大國;面對自由民主制度的諸多弊端及公民共和傳統(tǒng)的衰退與政治參與的衰頹,仍然保存了其立國時代就已確立的許多美德和傳統(tǒng)。這都與華盛頓對統(tǒng)一國家、共和政體的追求和卓越的政治領導能力緊密相關。
在美國種族和文化沖突問題頻發(fā)、經濟不再保持繁榮和高速飚進、政治參與和政治效能感衰減、黨爭與“共和病”屢屢發(fā)作的今天,討論華盛頓的政治領導和他那一代人塑造的政治體制,對于我們今天究竟有何啟示?
一方面,對我們今天關于政治領導的理解有著深刻啟發(fā)。
首先,華盛頓在獨立戰(zhàn)爭勝利后選擇辭去公職,解散部隊。不僅如此,他還嚴詞拒絕了劉易斯·尼古拉要他做國王的提議。前有克倫威爾,后有拿破侖,唯獨華盛頓在關鍵節(jié)點選擇后退一步。這也使我們認識到,成功的政治領導往往是在宏觀層面進行長遠的考量和謀劃,而不應僅聚焦于一時得失。
其次,華盛頓對制憲會議的領導集中體現出的對政治思想的整合和政治目標的聚焦能力。人類歷史上已經有過許多不同類型的政體建構和政治嘗試,有不勝枚舉的成敗興衰,也有頗多政治家、思想家對它們的研究、評價。要實現成功的政治領導,就必須對這些思想、史實加以分辨考察,提煉出足可借鑒的經驗。華盛頓及聯(lián)邦黨人在制憲中面臨同樣的問題,通過訴諸古典共和傳統(tǒng)、歐洲城市共和國及民主政治的實踐經驗,抽象出一種復合共和與民主政治的美國式政治安排。這就使我們認識到,政治領導力不只是權力行為能力,它在更深層次表現為一種思想能力和研究能力。
最后,華盛頓在兩任總統(tǒng)任期內的執(zhí)政活動,不僅為美國的后代總統(tǒng)們,也為世界范圍內的治理者提供了一種審慎對待權力的觀念。而且,這種審慎并非全然發(fā)生在消極或限制性的層面,它同樣包含積極層面,即權力在其本應發(fā)揮作用領域的集中高效運行。今天,民意已經在世界范圍內成為政治合法性極重要的基礎。華盛頓的范例使我們認識到,政治治理者能否果斷在積極意義上行使權力以促進公共福祉的實現,并在消極的意義上不濫權地監(jiān)護社會、鉗制疏導非理性民意,同樣是我們今天討論政治領導的重要評判標準。
另一方面,華盛頓的政治領導為領導學研究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范例。
在美國領導科學界對華盛頓政治領導研究起步較早,至今已形成比較系統(tǒng)的研究成果。其中較具代表性的主要有詹姆斯·里斯和史蒂芬·斯皮格尼西撰寫的《喬治·華盛頓的領導力課程:關于有效的領導力和品格,國父能教會我們什么?》,格林斯坦和弗萊德一世撰寫的《締造總統(tǒng)職位:從喬治·華盛頓到安德魯·杰克遜的領導風格》以及理查德·布魯克海瑟撰寫的《喬治·華盛頓的領導力》等幾部作品。
華盛頓的政治領導為領導學研究提供了一個微觀與宏觀相結合的綜合性視角。他身兼開創(chuàng)者和守成者兩重身份,并經營了兩種全新的事業(yè):戎馬疆場又執(zhí)政廟堂,并且出席了美國史上最重要的委員會議——制憲會議。[7]這使我們得以連貫地審視美國革命的不同歷史時期中,華盛頓身上所表現出的領導能力。因而我們今天對華盛頓政治領導的研究能夠從構成它的不同要素到它對美國共和的塑造作用這兩個方面去審視。如詹姆斯·里斯和史蒂芬·斯皮格尼西對華盛頓政治領導力的15 個構成要素分析[8]及格林斯坦和弗萊德一世對華盛頓政治領導力在美國政制創(chuàng)立過程中的作用分析[9]。
華盛頓的政治領導為政治領導的概念建構提供了積極和克制相結合的綜合性視角。華盛頓本人的政治實踐使我們意識到,一種積極作為的態(tài)度在政治領導中相當重要,但有時保持克制和不作為的態(tài)度也是政治領導的一個更重要維度。人類無法確知所有政治事務的方方面面,而面對權力與作為可能帶來的不確定性,一種審慎的克制性態(tài)度反而成了政治領導的積極層面。這并非懦弱,而恰恰是華盛頓的政治領導對“人類社會是否真正能夠通過深思熟慮和自由選擇來建立一個良好的政府,還是他們永遠注定要靠機遇和強力來決定他們的政治組織?”[10]這一時代詰問最深刻的回答。
[注 釋]
[1]喬治·華盛頓.華盛頓選集[M].聶崇信,呂德本,熊希齡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198.
[2]余志森.美國開國三元勛:華盛頓[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198.
[3][4]約瑟夫·J·埃利斯.華盛頓傳[M].陳繼靜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7:201.
[5]楊瀾主編.喬治·華盛頓.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2:132.
[6]華盛頓·歐文.華盛頓全傳[M].李瑞林,等譯.北京:中國發(fā)展出版社,2004,1259.
[7]Postell J, Brookhiser R. George Washington on Leadership[M]. Basic Books, 2009.
[8]James Rees, Stephen Spignesi, George Washington's leadership lessons: what the father of our country can teach us about effective leadership and character, John Wiley & Sons Inc., (Beijinf 2007, p.14 to 15.
[9]Greenstein, Fred I, Inventing the job of president: leadership style from George Washington to Andrew Jacks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9, p.20 to 23.
[10]漢密爾頓等.聯(lián)邦黨人文集[M].程逢如等譯.商務印書館,19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