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214122)
《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典范之作,其藝術技巧高超精湛,有著深刻的思想文化內涵。在《紅樓夢》中,林黛玉無疑是最燦爛奪目的女性形象。曹雪芹書寫了一位將閨閣的溫柔婉約與文人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美好氣質相結合的林黛玉,同時這位惹人心生憐惜的少女對愛情的的執(zhí)著追求及對封建禮教的反抗博得了千萬文人墨客的喝彩。
清代詩人張潮在其詩文《幽夢影》中曾這樣定義美人:“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tài),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肌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吾無間然也矣?!痹娫~為心可揭示黛玉美之精華所在。
初看認為黛玉的女性詩人氣質來源有二,一是常年累月的纏綿病榻,二是終日小心翼翼、不敢多行多言郁積的寄人籬下。而這兩點又起到了相互促進之效用,沉郁哀思、多愁善感使病情更反復無常,而病痛之下心緒也愈加低沉。生病造成的身體疼痛,對黛玉而言,內化為精神挫折,這使她更體會到孤獨沮喪、憂傷悲觀。但是痛苦卻能激發(fā)出人的智慧與靈感,成就出優(yōu)秀的詩人。但曹公的慧智絕不僅限表層,曹公為了建構黛玉的深層內涵良苦用心。
黛玉獨特的女性詩人氣質表現在遵循世間萬象的諧和融洽之中。而追求和諧之美在《紅樓夢》中則體現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狀態(tài),是一種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初春時節(jié),萬物復蘇,黛玉凈屋焚香,等待著大燕子歸來。顰兒對于大燕子的關心體貼如同對待人類一般,充滿愛惜憐憫之情。顰兒的瀟湘館,不似其他金釵的院落,強加許多人為景觀,用人工雕琢取代自然之景。顰兒的住處千竿翠竹成蔭,四面皆生機盎然之景,處處譜寫著和諧的韻律,這一點恰恰是天人合一之精髓。遵循大自然原本的休養(yǎng)生息,對大自然的秩序的不多做干涉這正是對自然的尊重,亦是對和諧生活的向往與追求。黛玉的生存狀態(tài)是與大自然的生長規(guī)律息息相關,和諧相通的。
黛玉獨特的女性詩人氣質容納了詩歌深沉高遠的意境。詩歌想突出其意境高遠,最難之處在于所繪之景觀既符合現實之景,又承載作者獨特的審美理想,寫實之景觀與理想之景觀相交會在一處,共同筑成優(yōu)美卻不顯突兀,華麗而不矯作的詩文。曹公文筆之精華在于他借鑒詩人的創(chuàng)作手法,以詩人沉郁高遠的筆觸來書寫《紅樓夢》這部偉大的史詩長歌。曹公不是只采用簡單的“臨摹”方法,而是用其雋永的精神理想去醞釀渲染他表達的涵義。用詩歌之美表現景觀之壯,以景觀的雄奇營造高雅的精神環(huán)境,曹公以這種寫作手法為黛玉女性詩人氣質中高遠深沉的意境營造了氛圍。瀟湘館中,放眼觀去,一片生機盎然,千竿翠竹成蔭,清新明亮,使人心性淡然。竹乃四君子,竹喻君子之節(jié),不從流俗。居竹當竹性竹心使然,顰兒恰如傲然挺立的翠竹一般,品性高貴不屈,節(jié)操高雅。不僅如此,曹公行文之中曾多次突出黛玉品格高貴,不容褻瀆,在文中顰兒自制芙蓉簽以及所做的菊花詩不僅得眾女兒稱贊,更是奪得頭籌。菊,清寒傲雪,不畏風霜。芙蓉,又稱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之風致恒為眾人稱贊。竹、菊、芙蓉相互交織,顰兒幽靜絕塵,高貴脫俗的精神品格就脫穎而出了。
黛玉獨特的女性詩人氣質包含著對世間萬物的包容情懷。著名的作家海德格爾認為“人類本真的生存方式總要尋求詩意的棲居”,“詩意不是一種輕飄飄的狀態(tài),而是人本身生存的光華?!贝笥^園中,具文采精華者并不少,眾人輸黛玉之處重在詩魂。且看黛玉的詩文,所做詩文行云流水,別具一格,標新立異,誦讀過后只覺口齒留香;做詩之人孤高清傲,不同流俗,一種羽化登仙之境界裊裊而生。黛玉積年累月纏綿病榻,她的生命得以延續(xù),不僅是賈寶玉的精神支撐,從未間斷的藥物治療,更重要的是詩詞帶來的精神慰藉。黛玉所作之詩蘊含人性的美好,可以說黛玉的生存是一種詩意的綿延。用詩歌駐成生命的黛玉,她的生活更加婀娜多姿,孤標獨傲。黛玉的生活如同“詩意棲居”。曹雪芹塑造的“瀟湘妃子”黛玉形象,折射的人性的光輝,散發(fā)著人文關懷的理性之美,黛玉的生存之態(tài),應是從古至今眾人仰止的理想生活狀態(tài),“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態(tài)度與審美情趣也油然而現。曹公以詩歌的蘊藉雋永點綴了黛玉的書香之韻,黛玉的婉轉靈秀又營造了詩文的縹緲空靈之境,兩者相互促進,相得益彰。以詩傳人,化人為詩,相輔相成。
林黛玉的動容之處不僅僅在于其文采斐然,其打動人心之處更在于其高遠的境界,心靈的幽靜及至純至善的精神世界。而林黛玉的精神之美在正體現在她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以及她獨立堅強的人格與意志。其容顏之美與悠然高遠的精神之境相輔相成、彼此成就,兩者互相交織,共同塑造了一個無與倫比的林黛玉。
黛玉的愛情蘊涵著儒家的“德惠”觀念。寶玉與黛玉愛情的萌發(fā)雖然有著前世的姻緣設定,但是兩人的關系實際上以儒家范疇的“德惠”提供了“恩義”的倫理前提。在《紅樓夢》第一章節(jié)中,有一位僧人與一位道長以“智慧老人”的身份交代了林黛玉的身世由來。黛玉原是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仙草,因得神瑛侍者的灌溉滋養(yǎng),方得以存活?!办`河岸邊,三生石畔”源于唐代詩人袁郊《甘澤謠》中的典故,講述了李源與和尚圓觀死后化為牧童,并與其相逢的故事,而牧童所唱山歌云:“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生雖異性長存?!逼渲小扒槿恕倍菒蹅H之意,其指的是有情誼的好友,故而可知如此超越生死的深情厚誼原不單指狹義的男女情愛。再回看“木石前盟”的起由,原是神瑛侍者的普渡眾生的仁愛之舉,同時對黛玉而言,黛玉最初也不是因愛慕神瑛侍者而入世還淚。寶玉前世的“灌溉之恩”與甘露之德皆富有儒家思蘊,其“報恩”內涵可見一斑。正如《禮記·曲禮》所言:“太上貴德,其次務施報。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異非禮也?!鄙耒陶叱鲇趹z憫而給予絳珠仙草甘泉之浴,其行善之舉挽救了僅有一息的絳珠仙草,這是生命的饋贈;而絳珠仙草下世報恩,用一生之淚——即“生命”的另一種演繹來報還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之恩。如此可見,曹公在構建黛玉與寶玉的愛情關系時,首先以佛家的姻緣之說為龍骨,再以道教文學中的謫凡神話為血肉,共同建構寶玉與黛玉的入世之情緣與靈界之恩義。因此,寶黛之間,不僅有愛情,更充溢著恩情,因感念而珍惜,情誼則愈漸深厚,終成“恩愛”。
黛玉的愛情在平淡生活中氤氳深化?,F代學者米契爾及赫特提出“同質理論”,即生發(fā)情感的二者往往具有相當的社會地位及相似的家庭背景,同時兩者富有生理的吸引力及人生觀、價值觀及世界觀皆有相契合之處,方能生出情愛。這一過程是循序漸進的,既需要時間的沉淀積累,又需要二者的交互磨合。而千百年來,我國傳統文學史上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皆是以情感的熱烈來衡量愛情的濃淡,情不知所起,卻教人生死相許亦成為這類作品的情感教條。而《紅樓夢》中寶玉與黛玉的感情則與這種才子佳人的愛情模式大相徑庭,成為這種虛幻愛情的最大突破。細讀《紅樓夢》便知,黛玉于寶玉之生死相許、寶玉對黛玉的情有獨鐘起因為年幼之時便相依相伴,這是青梅竹馬的情愫漸生,構建于點點滴滴平淡生活中。隨著年歲的增長與思想的成熟,同伴間的深厚友誼方漸漸向男女之愛轉變。《紅樓夢》中黛玉追求的是能夠在精神上交流、心靈上引起共鳴的知音。寶黛相愛,貴在是背叛封建禮教的“兒女真情”,貴在“叛逆理想”的相知,貴在兩心相悅、發(fā)自肺腑、順乎人情。榮寧貴族的家族利益,需要賈寶玉繼承祖業(yè),走仕途之路,那么,他們所要求賈寶玉配偶的,也自然是能輔佐他成功的賢良淑女。林黛玉明知舅舅賈政嚴加管教賈寶玉的目的,可她從未勸過寶玉,因此寶玉“深敬黛玉”。黛玉在賈寶玉的心中,不只是情意相投的愛侶,更是擁有共同叛逆理想的意中人。而這便如帕斯卡所言“總而言之,我們愛的不是人,而是他的素質。我們不必嘲笑有些人老是要求別人尊重他們的地位和官職,因為我們愛一個人也都是愛他不過占有一時的那些素質。”而寶黛之間的“知己式”愛情何不為一種“素質”的吸引?當寶黛之間的愛已發(fā)生,卻并未瞬間消逝,而是如古樹根脈綿延盤桓。寶、黛兩人的愛情都化為炊煙裊裊間的點點滴滴?!敖駜汉眯??吃藥了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又拿個靠背墊著些”“如今的夜越發(fā)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這細膩入微的日常關懷中詮釋著何為“至情”,“至情”就是“回思皆則瀝血滴之至情至神也?!闭沁@淡淡的生活中醞釀出這如此真摯的愛情,情有因而起,方令人沉醉,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代價去追尋。
黛玉的愛情沖破了傳統愛情觀的束縛。湯顯祖在《牡丹亭》中大力宣揚其“情至”說——“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湯顯祖的愛情論點是很值得深思的,其所宣揚的觀點從本質來講是一種思想獨裁,是一種違背人性的論斷,并極嚴重的忽略了人性的復雜與人生的多種可能性。湯顯祖如此論斷,無疑是將愛情置于人生的第一要義,愛情凌駕于一切感情至上,將倫理綱常拋擲不會,但這種所謂的“癡情”卻可導致情感失真或越過邊界,變得歇斯底里。而曹公筆下的黛玉愛情觀則完全不同于湯顯祖。曹公認為愛情的至高境界應是“一心誠虔,就可感格”“只在敬,不在虛名”,這一點在黛玉身上則體現為恩慈忍耐。黛玉在與寶玉相處之間,從未要求寶玉不許欣賞其他美好的青春女性,當金釧投井身亡,寶玉悼緬時,黛玉的態(tài)度是支持并贊同的。當寶玉對黛玉表露心聲“我心里……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倍煊衤犨^覺得并未不妥。這種倫理親緣優(yōu)于愛情的排序徹底推翻了湯顯祖將愛情視為第一要義的不實論述。弗洛姆曾在其著作《愛的藝術》中這樣說:“通常,人們都把他認為占有性的依戀,我們常常發(fā)現兩個‘相愛’的人對于任何別的人都不再感到愛。事實上,他們的愛只是二人份的自私?!睈矍槿魺o法超越這種自私,那么二者將在這種狹隘密閉的空間之中窒息生厭,最終走向愛情的完結。那么如何使愛情保持新鮮?則當如黛玉一般,對于愛情絕非束縛壓抑,而是欣賞與超脫,正如修伯里所言:“生命教給我們,愛并非存于相互的凝視,而是兩人一起望向外在的同一個方向?!碑攼矍槌桨詸?,不再狹隘偏執(zhí),承受的起歲月的消磨,終達恒久恩慈的深度,則歷久彌新,成為情愛的至高境界。
在文學藝術的創(chuàng)作之中,作家、藝術家常常使用對比這一技巧。使用對比手法就是將不同的人、事物與相同的人、事、物的特色之處進行一一列舉和比較,并在其相異之處進行解釋說明。曹公的在文學作品上的獨具匠心之所以被后人稱贊至今,其中對比手法的巧妙運用有著不可磨滅的作用。我國古代哲學(美學),很早就有陰陽之說。龐大紛繁的萬千事物,就歸納綜合在這道理當中,世間萬物皆為“雙面像”。曹雪芹正是繼承我國這一美學思想,在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對比時比較自覺地甚至是匠心獨具地為我國傳統美學的一大特點的“藝術對比”。
在《紅樓夢》中,無獨有偶,與林黛玉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同出自姑蘇的一位女子——妙玉。黛玉和妙玉的身世十分相像,她們都是江南水鄉(xiāng)中溫潤的小家碧玉,兩人的父親都是依憑讀書走上仕途之路,兩人皆出自書香門第。黛玉、妙玉二人雖體弱多病,但兩人皆樣貌極佳且腹有詩書氣自華。在大觀園里,黛玉是釵群里作詩至多也是最佳的墨客。不消多言,黛玉是才學橫溢的,她的文學素養(yǎng)和文化造詣使許多文人墨客嘆為觀止。黛玉就像暖閣深閨中的墨客,亦是騷客文人中的閨秀。而與黛玉相比,妙玉的才華甚至更高一籌。中秋月夜,妙玉曾向林黛玉、史湘云等人大展文采,雖然曹公在妙玉的人物刻畫上沒有多施筆墨,但是短短幾句凝練而蘊藉豐富的句子,就將妙玉這個聰敏靈巧、卓爾不凡的帶發(fā)修行的女子形象成功的展示在了眾人眼前。觀妙玉所做的《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足見其才學橫溢。單看她強調“真情真事”,就可見其文采之不俗。黛玉和妙玉一樣寄人籬下,但是黛玉是和賈府有著不可隔斷的血親之緣,她在賈府中的地位與眾貴族小姐一般,從未受到冷待,而妙玉與賈府并無過深的淵源,她在賈府是孤身一人,處于無依無靠的境地。
曹公的精妙之處在于將黛玉、妙玉分別比作松樹與梅花相互映襯。曹公特意將臘梅置于櫳翠庵中,使翠竹立于瀟湘館間,絕不是臨時起意。它只能更加恰如其分地凸顯黛玉、妙玉在曹雪芹心中的位置,她們是曹公心頭的寵兒。端莊秀麗的樣貌,機敏過人的才智,目下無塵的高貴品格,坎坷不幸的成長經歷,無奈使然下的寄居生活并不能這段兩個妙齡少女的傲骨,因此讓人覺得清高孤僻“不合時宜”。黛玉蔑視權貴,從不愿折骨媚俗。繁華富貴、顯赫一方、世代簪纓的名門賈府沒有讓這個身世坎坷的少女感到溫存,卻感覺“風刀霜劍嚴相逼”。漫天飛花時,黛玉卻負著荷鋤將遍地殘紅用香絹收集,然后埋在春泥之中,其舉動看似悲觀消極,實則這是她一生所愿,是她對生活深深的熱愛。與桃花林間為殘紅淺吟挽歌的黛玉一般,深居在曲徑通幽的佛寺古殿的妙玉的性子也是孤高自許。面對賈府中位高權重的統治者——賈母,妙玉也只是“應付”地端上了二等茶。放下她們不管,自己去陪黛、釵品嘗梅花雪。蘇軾曾贊梅花,有玉骨仙姿之節(jié)氣。櫳翠庵之外的傲然紅梅,盡顯妙玉的寒香逸韻。在《紅樓夢》中,妙玉既是一個常伴青燈古佛閨閣小姐,又是一個眷戀世俗紅塵的出家人。
誠然黛玉與妙玉有諸多相似之處,那為何黛玉之美流傳千古,為世人所嘆?黛玉雖目下無塵,卻仍心懷溫情,不似妙玉之冷漠。孤高清冷的黛玉,卻蘊藏一絲煙火氣息,這樣的美人是可愛的,我們能感受到她的與眾不同之處,那么這也正是黛玉的美之獨到所在。
林黛玉是曹公嘔心瀝血刻畫的女性形象,作為全書最重要的女主人公,她與賈寶玉的愛情悲劇是全書的主線之一。林黛玉有著雙重的人格,一方面出身名門的貴族身份既使她具有強烈的反抗意識,另一方面又使她孤高自傲,雙親的早去,在賈府中寄人籬下的艱難辛酸的生活處境難免使得她猜忌懷疑卻又極易敏感傷懷,黛玉用自負掩飾著自卑,在她嬌弱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凄苦的心。與同為十二金釵的妙玉相比,黛玉在孤高冷傲的同時多了一份溫情,少了一點冷漠。林黛玉雖只有十幾歲的芳華,但她以她的人生悲劇在中國文壇上書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在中國文化藝術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林黛玉的美麗之處不僅僅在于其溫柔嫻靜的姿態(tài),西子捧心的容顏,她鐘靈毓秀和別具一格的文人詩才以及敢于對抗封建社會的執(zhí)著愛情追求更令無數文人騷客將其銘記于心。無論內化于心,亦或外化于形,黛玉都有著無與倫比的美感。扶風照水西施容,靈秀哀郁詩人才,黛玉之美獨具一格,流芳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