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夢
【第一章】
淞山青綠,古木參天,原該是處清雅休憩佳地,此時卻來了群不速之客。
林間馬鳴犬吠,驚得一群飛鳥撲棱而起,一個妙齡女子自林中匆匆跑出來。她釵環(huán)凌亂,衣襟上滿是鮮血;而就在她的身后,一群官兵正拍馬追來。
山路險峻,一側就是陡峭的飛瀑,瀑崖下一條江流疾馳而過。女子感覺全身的力氣都已耗盡,可她心知,若被捉住,必死無疑。訓練有素的快馬越來越近,她必須拼死一搏。
于是,她將心一橫,閉上雙眼,自那山崖上縱身一躍而下!
幾乎是同一時間,那隊官兵也已追上。打頭一個黑衣青年,看起來年齡不大,眉間卻有一道駭人的劍疤。他面沉如水,眼中盡是冰霜,令人不禁夏日生寒。
他盯著那十余丈高的峭壁,半晌,才自齒間發(fā)出一個冰冷而沙啞的聲音來。
“給我搜!”
隨行立刻分成兩隊展開搜索,而青年騎著馬獨自站在那山崖上,山風吹動他披風上的黑狼毛,握住馬鞭的手微微發(fā)抖,有一股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燒。
她怎能!怎會!
【第二章】
雪雁被一口水嗆醒過來,發(fā)現自己不僅沒死,還成功地脫逃了!
一個英俊得如同妖魅般的紅衣男子坐在身側,正提著支鵝毛筆,在一塊布帛上書寫著什么。配合上她剛剛所經歷的事,這情形既奇怪又詭異。
不過,雪雁安心地舒了一口氣。
這個奇怪的男子叫紀邑,他說他是一個寫書人,正在構思一個故事,他還很喜歡吃糖葫蘆。紀邑跟著她已經有好幾個月了,行蹤鬼魅,時隱時現,卻又總會在最危機的關頭出現,救她于水火。
所以,縱然疑慮頗多,雪雁還是默許了他的隨行。
見她醒來,紀邑頓時歡喜道:“快來看看,此處這樣寫,可夠峰回路轉?”他的語氣平和而自然,仿佛她剛剛只是睡了一覺,而不是從鬼門關死里逃生。
雪雁接過那布帛,濕發(fā)垂落下來遮住了視線,使得布帛上的文字也變得模糊起來。
可即便只是寥寥幾句,也令她悲從心起。
又何須細看呢,這上頭記載的,是她苦難的每一天呀!
【第三章】
雪雁出生在一個平民人家,爹爹延續(xù)祖業(yè),經營著一家制糖坊;雖無大富貴,但也是極美滿了。
生活本該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可是,她的母親生得過于美麗了,連帶著將她姊妹三人也生得極美,美到——太過平凡的父親,根本無力維護。
隨著國家局勢的變動,各地方府官擁兵自立,紛亂之勢漸起。雪雁的家鄉(xiāng)土地肥沃,有連綿的群山做屏障,不僅能自給自足,還易守難攻。三年前,府官大人趁亂脫離了朝廷控制,自建兵馬在這一代做起了土皇帝。他殘暴不仁,還貪圖酒色,年年剝盤,折騰得百姓苦不堪言。
無論他們一家人如何小心翼翼,終是難逃魔爪。不知是誰,向土皇帝獻上了母親和姐姐的畫像,自此噩夢降臨。
母親和姐姐被強行擄走,父親散盡家財求助,最后只得了兩具全尸。姐姐是咬舌自盡的,而母親那滿身傷痕,哪怕是做了幾十年的老仵作,都不忍看。
那一日,父親死死地捂住她和妹妹的雙眼,渾身顫抖地站在正堂上。帶頭的官兵扔了一包碎銀在父親身上,看她與妹妹的眼神極為不善。
家門口圍觀的人堆了里外三層,人群中不時發(fā)出些毫無用處的惋惜聲,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幫助他們一家人罵一句狗官。
只有他——
“他是誰?”紀邑追問道。
雪雁沉默,好半晌才開口道:“是唐予?!?/p>
“他是那天唯一站出來,用石頭砸了官兵的人,他是我父親工坊里年齡最小的工人。”
“他娘嫌棄家里窮,生下他后就跑了;他爹是個賭鬼,做一天工就要去賭三天,輸了錢回來就逮著他揍。十歲之前,他身上沒一天是不帶傷的,十歲之后……他爹便打不到他了?!?/p>
關于唐予,雪雁說得極少,所提到的也多是年少時發(fā)生的一些事。只是,不知不覺間,臉上已全是淚痕。
那時候,所有的小孩都不和唐予玩,因為他總是兇神惡煞的,仿佛渾身都是刺。街坊間,總有幾個調皮的,想給他一些教訓,可無一例外被他揍得鼻青臉腫。
久而久之,他便成了那一帶有名的惡小子。
那日,她牽著妹妹上街玩兒,正遇見他將一個比他還壯碩不少的小胖子按在地上,極熟練地打著劫。她傻呆呆地看著,手上一串糖葫蘆被日頭曬得化了一地。
面對這一大一小突然出現的小觀眾,唐予毫不在意,也并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有問題。只在經過她身邊時,瞟了瞟那融了她滿手的紅色糖漿,然后抿著唇一言不發(fā)地走開了。
那時的雪雁已漸漸開始懂事,她與唐予雖不熟,但父親總在家里說起這個命苦的男孩,還多次提到要幫助他。
或是正義感使然,第二日,雪雁便用雪白的紙包了一串新鮮出鍋的糖葫蘆,找到了唐予。她內心雖然害怕,但還是鼓足了勇氣對他說:“往后,我的糖果和零錢都可以分你一份,你不要去搶別人的東西了!”
因為,父母從小就教育她,那樣是不對的。
【第四章】
她鼓足勇氣去找唐予,原也沒抱希望??墒钦f來也奇怪,自那之后,唐予竟真的沒再打劫過人,至少在她所知道的時間里沒再有過。
后來,在雪雁父親的幫助和他自己的努力下,唐予小小年紀就升了工頭,原本一切都在變好,可他那賭鬼老爹竟在賭桌上將他輸給了賭坊的黑拳場,必須靠做人肉沙包來還債。
賭場來捆人的那天,鬧得很大。無論他如何拼死反抗,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終究敵不過勢力強大的黑賭場。而那巨額的賭債,也令雪雁的父親愛莫能助。
后來,她便極少見到他。只是,偶爾會在屋后的石階上,收到一些包得整整齊齊的小禮物。有時是一包零嘴,有時是一束野花,不過最多的還是她最愛吃的糖葫蘆。
一直到母親和姐姐被抬回來那天,面對欺壓和凌辱,所有人都選擇了明哲保身,唯有唐予,用一塊石頭在這冷漠的世界里砸出了一記響炮。
那被砸破了頭的官兵怒不可遏,朝著他就是一劍斬來,唐予在黑拳場挨的打多了,功夫也見漲。只是,雙拳難敵四手,最后被人一劍砍中了眉心。
也正是因為這一天,他盡力維護了自己一家人,哪怕后來他投身官府,成了殘暴的府官座下的一條獵犬,與那些曾助紂為虐的官兵做了同僚,雪雁依舊沒有辦法恨他。
只是,曾經因為她一句話就能改邪歸正的惡小子,已然變成了更為可怕的人,并且再不可能回頭。
屋后的石階上,禮物變得越來越貴重,可她再也不曾收下過。
世道如此之亂,窮困弱小就注定挨打,所以她不怨他,只是難過……特別特別難過。
【第五章】
按計劃,父親和妹妹雪音應當在城郊的茶鋪等她。
可是,此時天色已晚,絲毫未見他們的身影。雪雁的心漸漸沉入谷底,不自覺地渾身發(fā)寒。唐予認識她的家人,知道她家地址……
后面的,她再也不敢想,只是忽地站起身來,然后頭也不回地朝著城門口跑去。
唯愿,他還能顧及那一絲情義,放過她的家人。
城門口守衛(wèi)森嚴,所有人一律不許出城,進城的人也要接受盤問。幾個領頭的聚在一起,面色肅然正在交談,顯然是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了。
雪雁偽裝成一隊官眷的仆從,成功地躲過了盤查。她雖是個平凡的弱女子,可此時全然不懼,只盼父親和妹妹能平安。而她,一人做事一人當,既回來了,就沒再打算活著離開。
“你為什么要回來?”紀邑不知何時又出現,附身湊到她耳邊,輕聲問。
雪雁覺得他真是個怪人,街上所有人都神色慌張,唯有他悠悠閑閑地,手上還拿了串糖葫蘆,仿佛天塌下來都不關他的事兒。
她想了想,終還是停下來,轉身看著他正色道:“這些日子以來,勞你多番相助,雪雁感激不盡,卻無以回報??晌掖巳炊嗉?,未免連累于你,就此別過吧?!?/p>
紀邑看了她許久,臉上神色終于有了些變化,欲言又止:“你……竟是真不知……”
這時,一旁匆匆行來兩個路人,邊快步走著邊小聲說道:“府官大人在淞山別院被刺身亡了,刺客還未抓到?!?/p>
雪雁聞言面色一僵,只又說了一句:“你快走吧?!闭f完再無暇他顧,轉身就朝著家里跑去。
【第六章】
唐予果然在她家等她,父親和妹妹都被捆著,跪在一旁的地上。
昔日溫馨的院子,此刻被官兵高舉的火把照得火光通亮。唐予半邊身影隱在黑暗中,令她無論如何都看不清臉。
她只得走上前離他更近一點,然后控制著自己的聲音,盡量不要發(fā)抖。
“那狗官是我殺的,與旁人無關?!?/p>
唐予看著那滿身狼狽的女子,即便渾身顫抖,仍舊目光堅定,仿佛一朵暴雨中拼命掙扎的菟絲花,柔弱而美麗,令人想要一把揉碎,卻又該死的不舍。
他親眼看著她縱身跳下激流,氣她走了絕路,令他無力回天,又怕她真就這么死了??捎窒胫?,若能在那江中干干凈凈地死去,又何嘗不是一個更好的結果。府官死了,他的兒子急于抓兇手泄憤。最令他痛苦的是,雪雁在眾人面前露了臉,這樣他連交個替死鬼的機會都沒有。
他在這里等了她三個時辰,盼著她能活著,又盼著她自此死去。
更令他陷入無盡瘋狂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如果她今晚不出現,自己會不會把她最愛的父親和妹妹送上處刑架。好在,她出現了!像過去無數次在他被他爹毆打時那樣,出現在他的困頓中,為他撥開眼前的云霧。
今晚,他將會把她的尸身呈上去。這樣,她的家人能活著,他也能活著,沒有比這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可是,這真的就是好嗎?
他像頭不怕傷不怕死的孤狼,從黑拳場一路拼殺進弄權者的行列,出賣軀殼、典當靈魂,最后變成了與那些欺她辱她的一樣的人。
唐予覺得自己的喉嚨仿佛被人死死掐住了,連吐氣都分外艱難。
他一步步走向她,看著她面孔越來越明晰,看著自己滿是污泥的雙手撫上那干凈潔白的脖頸。中指一陣抽痛,連帶著一雙手都已顫抖了起來。
雪雁臉上滿是淚痕,盡管害怕,還是強扯出一抹笑看著他,然后慢慢地從懷里掏出一串糖葫蘆遞到他嘴邊。
“我的糖果分你一半,你放過我的家人,好嗎?”
【第七章】
唐予整個人怔住,過往所有的記憶如潮水般洶涌襲來。有她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為他擦藥,有二人在樹蔭下分食一串糖葫蘆,有除夕夜被邀請與她全家一起吃年夜飯守歲。他艱難走來的這些年,最美好的記憶全部與她有關。
他雙手一松,整個人如夢初醒般,連連后退了好幾步,才堪堪穩(wěn)住身體。
而雪雁一直看著他,目光已從最初的懼怕變成了他最熟悉的溫柔,舉著糖葫蘆的手因為無力而垂了下去,嘴角一抹烏黑的毒血緩緩流了下來。
她終于看清了唐予的臉,也從那臉上讀到了他的答案。如果要置父親和妹妹于死地,那等她趕回來時,見到的就只會是兩具死尸。
她也讀懂了他的痛苦和掙扎,他走的這條路,容不下他做第二個選擇。就像當初她勸他不要再去搶劫一樣,她希望他們都能好好地活著,可這樣的世道和命運,好好活著太難了。
她假作獻舞的歌女,混進了淞山別院里,一切的根源皆是那罪惡的府官。事實上,她的懷里一直藏著一包毒藥。她原本可以將它們倒入整個淞山府邸的水缸中,這樣不止那罪魁禍首,連帶他那些助紂為虐的幫兇,全部會死。
可最后,她只是用匕首劃破了府官一個人的喉嚨。即便如此,她也已經耗盡了全部的力量?,F在,她終于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了。雪雁閉上眼睛,慢慢向身后倒去。手中的糖葫蘆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糖衣。
自打母親和姐姐走后,她就再也不愛吃糖葫蘆了,可唐予放在她屋后石階上的眾多禮物里,她還是最喜歡它。她感覺自己摔倒在一個溫暖的懷里,消失了的紀邑不知何時又出現了,只是仿佛也將消散,整個人變成了半透明的??伤€是那樣,對周圍的人和事全然不在意,只是用衣角為她輕輕拭去了唇邊的污血。
雪雁好笑地望著他,不由得問道:“我一直想問,你是糖葫蘆變成的神仙嗎?”總能來去自由,除了自己想做的事,旁的一概不關心,又能屢次救她于危難。
紀邑笑著,回答她道:“如果是,你想成為糖葫蘆仙嗎?”
雪雁閉了閉眼睛,像是沒了力氣,又像是在認真思考一樣,最后睜開雙眼笑著道:“不了,如果可以,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活著……”
滿院的官兵,看著那美艷得如妖魅般的紅衣女子倒在地上,一邊嘔著污血,一邊喃喃自語。像是在問,也像是在答。她快死了,說的話也不甚明朗,只隱約像是在說——想成為糖葫蘆仙。
【第八章】
隨著雪雁最后一口氣咽下,一旁被牢牢捆住的中年男人和小女孩終于發(fā)出了悲傷而又沉悶的嗚咽聲。唐予這才自愣怔中反應過來,急忙想要上前去看她。明明只有幾步之遙,他卻覺得像有萬里荊棘,令他不能,也不敢靠近。
耳朵里嗡嗡響了起來,唯有歇斯底里地怒吼出聲才能止住,偏偏他無比清醒地知道,自己絕不能那樣做。他必須做點什么來抑制那耳鳴,可他并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只能一遍遍地質問著雪雁的父親。
“為什么,為什么,她到底為什么!”
中年男人早已老淚縱橫,道:“早在三個月前,雪雁就已經瘋了。是你,是你害了她?!?/p>
唐予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領,冷聲道:“說清楚!什么意思?!”
“她娘和大囡的事,對她打擊巨大。后來你又投靠官府做起了走狗,她更是日日寡歡。本來經過一年多的疏導,漸漸已有了好轉??赡侨铡侨铡蹦腥穗p目赤紅,再難說下去。
一旁終于醒轉過來的雪音終于大哭著說道:“那日爹爹不在家,二姐姐為了拿你放在屋后的糖葫蘆,被一個和你穿著一樣衣服的惡人逮住了?!?/p>
和他穿著一樣衣服的人?這整個淞山城中,唯有一人與他穿一樣的官服——正是右城指揮使,也就是當初在這個院子里,用劍在他臉上生生劃了一道的那人。
后來,他為了擺脫這被人欺壓的命運,不僅舍身求榮,還與昔日仇人稱兄道弟,這“兄弟”卻暗暗跟著他,毀掉了他小心翼翼藏起來的一朵花。
天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黑透了,低矮而沉重地壓在所有人頭上,像極了一個能吃人的黑色大旋渦。
唐予茫然地站起身來,周圍的一切好像都變得陌生而遙遠,他突然搞不懂了,不知道自己過往所做種種,最后究竟是為了什么。
雪音仍在哭著說:“自那之后,二姐姐就有些不對勁了。老說有個穿紅衣服的男神仙跟著她,屢次救她于危難??伞?/p>
可若真有這樣的神仙,她又怎會苦命地遭這一次又一次的難呢。
院外響起了嗒嗒的馬蹄聲,不多時,一群手握火把的官兵來到了門口,打頭一人穿著和唐予一模一樣的官服。那人面露陰狠,手中的鐵劍還在流淌著鮮血。他瞥見地上已經死去的雪雁,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沖著唐予道:“兇手既然抓到了,就回去復命吧!現在府里一團亂,正是你我立功的好機會?!?/p>
唐予如夢初醒,吩咐隨從放開雪雁的父親和妹妹,然后緩緩站起來,朝著那人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