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我們從生命的角度去分析一個人的文字,是理解美文最重要的途徑。它記錄生命,從生命出發(fā),又回到生命,是生命的自語和對話。如果從這些詩文中讀出一個生命的內(nèi)質(zhì),其余一切都好理解了,修辭研究等等也就簡單多了。
“文章千古事”,即因為文章是了不起的生命之痕,是生命的指紋。這指紋在人世間沒有完全相同的。
李白和杜甫是“書生”嗎?當然是。有一句話流傳很廣,叫“百無一用是書生”———說的是一個人被大量的書面知識所困,一輩子也就沒有大的作為了。這其中有說得對的部分,即嚴格來講,苦讀是傷氣的,而這個“氣”不是一般的“氣”,是維系著人的心智體魄各個方面的。顯而易見,一旦傷了這個“氣”,也就失去了生命的沖決力,無膽無魄,什么大事都做不成———或許心里明白怎么做,但行動力畢竟差了一些。
可是李白和杜甫的行動力卻一點都不差,他們上京下府,在社會層面上看也十分活躍,而且活動半徑很大。勇于接觸一些很難接觸的人,這是看一個人行動力如何的重要指標。
看來當年的書面知識并沒有傷害李杜二人的“氣”。
至于“書生”本身,那倒是一個基本條件,是做大事情的前提。身為“書生”而沒有傷“氣”,可能才是最重要的。相反的,如果一個人不是“書生”,做任何大事業(yè)都要先打個折扣。首先要是“書生”,其他可以另說。大政治家、大商人、大慈善家學問家,一般都是“書生”所為。連一個“書生”都不是,還能指望他什么?大格局大境界往往是談不上的。嚴格地講,單就從政而言,在現(xiàn)代社會,在正常的人文社會里面,不是“書生”,就很難做“治”的工作。
在古往今來的各種“吏”當中,“書生”往往是清廉的。清廉好辦,“書生”最容易做到,但有為就必須有勇氣了。這里又說到了“氣”。被書傷了“氣”的人是不可能有什么作為的。有人會說“書生”好像什么都懂,但政治上大半是幼稚的。所有關(guān)于“書生”的議論都是嘲笑這一類人,嘲笑他們從政的簡單和低能。其實這可能是誤識。
“書生”的清明細膩決定了其洞悉力和把握力的強大,但唯有一條:一旦被書傷了“氣”,作為也就沒有了,因為行動力沒有了。
總的來看,即便是一個沖動的藝術(shù)家,比如李白這種人,也比那些玩弄權(quán)術(shù)者在政治上更成熟可靠。安頓民眾的生活必須是超越個人利益的,需要達觀和理性、沒有私心。
李杜既然沒有被書傷“氣”,而且仍然那么熱衷于政治,為什么最終卻沒有成為一個成功的政治家?
答案也許是清晰的,即因為他們的這種“氣”仍然過多地注入到了純粹的政治本身,而沒有專注于“人事機心”。這正是他們最可愛的方面。
可見“書生”之好,就是他們的人文關(guān)懷力。如果一個書生讀書即為了做官,滿腦子都是功利心,那就真的是“百無一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