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圖羅·埃斯科瓦爾; 方幸福 何衛(wèi)華(譯)
(1. 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 文理學院, 教堂山 27599;2. 華中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9)
在“現代性/殖民性研究計劃”這一思想傳統的譜系學之中,大致包括以下一系列主要觀點:自20世紀60、70年代以來的解放神學;解放哲學和自主性社會科學中的一系列觀念[例如:恩里克·杜塞爾(Enrique Dussel)、羅德爾佛·庫施(Rodolfo Kusch)、奧蘭多·伯達(Orlando Fals Borda)、帕布羅·卡薩諾法(Pablo Gonzales Casanova)、達西·李畢羅(Darcy Ribeiro)]在拉美哲學和社會科學界引發(fā)了一系列討論;依附理論;20世紀80年代關于拉美現代性和后現代性的系列論爭,以及隨后90年代在人類學、傳播和文化研究領域中出現的關于混雜性的討論;美國的拉美屬下研究小組。毫無疑問,現代性/殖民性研究小組從一系列其它思想資源中汲取靈感,其中包括:歐洲和北美的關于現代性和后現代性的批評理論、南亞的屬下研究、奇卡諾女性主義理論、后殖民理論和非洲哲學;其中眾多成員在進行智識性思考時,采取的都是一種被修正過的世界體系論視角。然而,此研究背后的強大驅動力則是對拉美文化和政治現實進行的持久反思,自然也不能遺漏在社會中遭受剝削和壓迫的屬下群體。在20世紀,如果說在拉美批判思想中,依附理論、解放神學和參與行動理論是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貢獻(盡管關于此類原創(chuàng)性思想眾說紛紜),現代性/殖民性研究計劃正是以這一傳統承襲者的面目出現,但是其中的重大差異也顯而易見。沃爾特·米格諾羅(Walter Mignolo)曾經強調,現代性/殖民性研究計劃應被視為一種全新的知識范式,但這并非一種“源于拉美”的全新范式(就像依附理論那樣),現代性/殖民性研究計劃無法規(guī)整地被安放到某種范式或認識型的線性歷史之中;如果這么做的話,那就意味著必須將其整合到現代思想史中。與之相反,現代性/殖民性研究計劃應被視為另一種思考方式,對立于一切現代主義的宏大敘事;它將自身置身于各種思想體系的邊界,試圖探索一種非歐洲中心主義思考模式的可能性。
在過去兩百多年里,全世界是在歐洲霸權的陰影下運作;但全新的(全球性的)現實已初具雛形,雖然目前仍然還無法對其定性,卻可以從兩個相反方向來理解這一現實,它不僅可以被視為現代性在整個世界范圍內的深化,也可以被視為經過深度協商后而形成的現實,其中包括諸多異質性的文化構型——當然,還有眾多觀點采取的是居中立場。下面的問題很好地傳達了關于這一轉型的困惑:全球化是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最后階段,還是某種新事物的開端?關于這一系列的問題,內部現代性和現代性/殖民性研究計劃提供的答案截然不同。
從內部現代性的視角來看,全球化是現代性的深化。這種觀點認為,有一種相對單一的全球化過程,該進程由若干個主導性中心發(fā)散開來,這種看法仍然很有市場。這一觀點晚近出現的深層次原因,以及為何產生廣泛的影響,回答這些問題需要進行簡要的回顧。在哲學以及社會學中,全球化理念的影響力與日俱增,其根源在于現代性被認為是在本質上屬于歐洲內部的現象。晚近來自于邊緣地區(qū)的知識分子挑戰(zhàn)了這一觀點,同時還質疑了這個未經檢驗的假設——哈貝馬斯、吉登斯、泰勒、圖蘭、利奧塔、洛蒂等,甚至在之前的康德、黑格爾和法蘭克福學派哲學家那里也可以找到這種觀點——之前普遍認為,只需要參照內在于歐洲自身的一些因素,現代性就可以被解釋得一清二楚。其中,哈貝馬斯和吉登斯觀點的影響尤甚,并且圍繞這些論點已經出版了一大批關于現代性和全球化的相關書籍。
在批判立場這邊,隨現代性的脫域(disembeddedness)而來的是保羅·維希歐(Paul Virilio)的全球性去地方化,其在對社會生活進行定義時,地點這一概念(社會行為的此時此在)已經被邊緣化。關于秩序和理性的陰暗面上,各種觀點可謂是眾說紛紜,例如世俗化和工具理性的甚囂塵上將導致統制和去魅,以及關于生命的標準化和人口規(guī)訓的種種說法。正如??滤裕骸皢⒚?,在發(fā)現自由的同時,也發(fā)明了規(guī)訓”(Foucault,1979:222)。最后,從男性歐洲中心主義意識的視角出發(fā),遵照理性原則,與邏各斯中心主義和非勒斯中心主義緊密相連的現代性人類中心主義,在此只是被簡單地定義為一個對世界進行秩序化的文化工程——換言之,宣稱建立一個有秩序的、理性的和可預測的世界。隨著世界的極度經濟化和技術化,邏各斯中心主義已發(fā)展到登峰造極的程度。盡管現代性還沒能實現對整個社會現實的建構,但已經形成一個總體性工程,致力于各種秩序的純潔化(我們和他者、自然和文化之間的分離),當然在這一進程之中,不可避免地會生成這些對立面的雜交體。
對多數理論家而言,不管其政治傾向如何,這都是面臨的基本選擇。關于這一論點,吉登斯(Anthony Giddens)(1990)說得最透徹,在他看來,全球化牽涉的是現代性的深化和普世化。然而,現在這已經不僅僅是西方的問題,因為現代性已無所不在,現代性的勝利正是在于其已經成為普世性的,即“吉登斯效應”:從現在開始,以及此后的任何時空之中,現代性將無處不在,直至歷史的終結。絕對的他者性被永久性地從可能性領域排除,世界上的一切文化和社會都被化簡為歐洲歷史和文化的投射。在當下大多數關于現代性和全球化的討論中,“吉登斯效應”都在直接或間接地發(fā)揮作用。不管從哪個角度講,“全球化的現代性”的影響可謂揮之不去。近來,人類學中關于“消散的現代性”(“modernity at large”)的討論不僅表明現代性是解域化的、雜交的、充滿論爭的、不平衡的、異質性的,甚至是多元的,而且還探討了各種關于現代性的對話、應對、以及處置;然而,如前面所說,若認為當下的現代性已成為無所不在、隨處可見和無法回避的社會事實,種種關于現代性的說法也不過是以歐洲為中心的社會秩序的反映。
然而,以歐洲為中心的現代性力量——作為一種特定的地方性歷史——是否基于這樣的事實,即它已經形成某種特定的全球化設計,以至于所有其它的地方性歷史以及與之對應的規(guī)劃都被“屬下化”?如果情況的確如此,是否能夠假設,在歷史之中,找到從根本上替代現代性的方案的可能性并沒有完全被抹除?如果可能,又該如何圍繞這一可能性提出設計方案?是否有這種可能:通過考察現代世界體系之中存在的某種“外在性”,并由此形成另一種思路?針對被認為構成總體性的現代性,試圖想象出替代性方案,這并非是勾畫一種完全不同的總體性,從而導向全新的全球化設計,而是采用在政治內涵上得到極大豐富的他者的視角,目的是建構一個由各種地方性/全球性歷史交織而成的網絡?拉美理論家們的所思考的正是這種可能:以殖民性為視角重新檢視現代性。這些理論家對質現代性在空間和時間上的起源,以差異來思考激進潛能,從而完成對地方性和區(qū)域性替代性社會形式的建構。
這里需要澄清以下問題:1. 現代性/殖民性研究計劃。對現代性/殖民性的概念化,以一系列的知識操作方式為基礎,并由此與其同一系列既有的現代性理論區(qū)分開來。簡要包括:(a)不斷強調應將現代性的起源定位于對美洲的征服,以及在1492年之后對整個大西洋的控制,而不是慣常地將其定位在啟蒙運動時期或18世紀末,盡管這一些界標已經得到普遍認可;(b)對殖民主義以及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構成的持續(xù)關注,并將其視為現代性的構成性要素;以及直面經濟以及與其相伴而生的各種形式的剝削的勇氣;(c)要解釋現代性這個問題,應采取一種世界性視角,而不是將現代性視為從屬于歐洲內部的現象;(d)指明對歐洲核心區(qū)域之外的他者的統治,并將其視為現代性之中無法或缺的維度,以及相伴而生的對這些他者性群體知識和文化的臣屬化;(e)將歐洲中心主義視為現代性/殖民性的一種知識形式——這種霸權性表征方式及認知形式不斷宣稱自身的普世性,這依賴于“一種混淆,一方面是一種抽象的普世性,而另一邊則是起源于歐洲的中心地位而生成的一種具體的世界霸權,將這二者應該區(qū)分開來”(Dussel,2000:471;Quijano,2000:549)。
從這一立場出發(fā),將會形成一些替代性概念:(a)現代性之前聲稱的歐洲起源地將會遭到質疑,被去中心化并發(fā)生位移,其中,從希臘、羅馬、基督教到現代歐洲這一線性歷史進程的虛偽性將大白于天下;(b) 一種關于現代性的全新時空觀,對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初始性地位進行確認(所謂的由歐洲征服引發(fā)的第一次現代性),及其在北歐的延續(xù),這以工業(yè)革命和啟蒙運動為標志(即杜塞爾所說的第二次現代性);第二次現代性并沒有完全取代第一次,而是與其部分重疊,直至當下;(c)強調“現代歐洲”對世界上其它所有地區(qū)的邊緣化,在此過程中,拉丁美洲是現代性的最早的“反面”(被統治和隱藏的另一面);(d)重新解讀“現代性神話”,這并非質疑現代理性的解放潛能,而是涉及現代性的“陰暗面”,換言之,歐洲文明高高在上,并受到大家的頂禮膜拜,與此同時,一切其它的文化必須單方面地追隨歐洲的發(fā)展腳步(有必要的話,甚至不惜付諸于武力——杜塞爾將其稱為“發(fā)展的謬誤”)。因此需重新評價去殖民化過程中的一些標志性事件,從圖派克·阿瑪魯(Tupac Amaru)叛亂、1804年的海地革命到20世紀60年代的反殖民主義運動,這些事件可以為未來提供新的視角。顯而易見,這些同那些傳統的思想資源是完全相對立的,比如發(fā)生在法國和美國的革命;總之,需要認真考慮地方性歷史具備的對知識型產生影響的力量(epistemic force),并且結合屬下群體的政治實踐來對理論進行充分思考。
由此得出以下主要結論:首先,在對現代性進行探討時,正確的分析單位應該是現代性/殖民性——即現代性構想之中都包含有殖民性,前者是后者的構成性要素(在亞洲、非洲、拉丁美洲/加勒比海地區(qū),概莫能外)。其次,必須清楚以下事實:“殖民差異”是一個享有特權的知識型和政治性空間。絕大部分歐洲理論家忽略了殖民差異以及由此引發(fā)的關于知識和文化的臣屬化。對現代的/殖民的世界體系的強調不僅將內部矛盾公諸于眾(在擁有相同世界觀的國家內部),而且揭示發(fā)生在現代的/殖民的體系外部邊界的矛盾——與其它文化和世界觀之間的沖突。
2. 現代性/殖民性研究計劃的核心理念和主題。這一研究計劃包含一系列支撐性觀點,其核心理念包括:(a)作為社會構型和過程的現代殖民世界體系,包括現代殖民主義和殖民性現代性;結構上縱有差異,但其將各種主要形式的權力連接為整一的體系。(b) 自美洲征服以來,權力的殖民性(奎加羅),一種全球性的權力霸權模式隨之逐漸形成,為了契合資本的需求以及歐洲白種人的利益,種族、勞動力、空間和各族人民都被重新組合。(c) 殖民差異和全球殖民性(米格諾羅)屬下化過程之中的知識和文化維度,這一切的根源則都是權力的殖民性;在全球化權力結構之中持續(xù)的文化差異開始在殖民差異的名義下走向前臺。(d) 作為殖民性本體論維度的殖民性的存在[coloniality of being,這一概念,最早由內爾森·馬爾多納多·托雷斯(Nelson Maldonado Torres)在小組討論中提出;以列維納斯、杜塞爾和法儂的思想為基礎,他強調:當一個存在主體將自身強加到其它存在主體之上時,“本體性過剩”(ontological excess)就會出現;此外,遭遇這一對抗性時,他者在回應壓制性話語的潛在性或實際有效性,對此,他進行了論述。(e) 作為一種知識模式,歐洲中心主義代表的是歐洲本土的歷史經驗,自17世紀以來就一直在世界范圍之中處于霸權性地位(杜塞爾、奎加羅);由此引發(fā)了非歐洲中心主義的思考和知識型的可能性。這些理念的任何一個都植根于復雜的概念體系之中,而且經過多年的研究積累,都是可以討論的。當然還有一些其它的重要概念,之前只有部分學者對這些概念青睞有加,后來其他學者也開始熟悉這些概念,因此有必要提及,包括杜塞爾的外在性和跨現代性(trans-modernity)理念、米格諾羅的邊界思考(border thinking)、多主題闡釋學(pluritopic hermeneutics)和多世性(pluriversality)等。
杜塞爾的“跨現代性”理念表明了一種可能性,即以非歐洲中心主義的和批判性的方式同他者性進行對話,該對話可以使“否定的否定”成為可能,而作為屬下的他者曾經臣屬于此;在此對話中,從根本上來講,批判話語不再被認為是歐洲的思想成果。在這一智識努力中,必須恢復非霸權性的和被消聲了的反話語,當然還有作為現代性本身構成性要素的他異性。解放被否定的他者應以此為倫理性原則,為此,杜塞爾提出的“跨現代性”的概念被視為一個超越現代性的智識工程;其方式是通過遭到排除的他者的視角,透過其黑暗面來思考一系列的問題,而并非只是簡單地去否定。作為一項工程,跨現代性是以未來作為導向的,追求人性的徹底解放,“一個全球性的倫理解放工程,其中,作為現代性本身一部分的他異性,將能夠成就其自身”(Dussel,2000:473),“在一個相互啟發(fā)的過程中,現代性及被否定的他異性(受害者)共同得以實現”(Dussel,1993:76)。簡言之,跨現代性無法在現代性內部生成,這需要屬下階層的齊心協力和團結一致,并且采取切實有效的行動;作為現代性構成的暴力對象,在其眾多特征中,屬下階層就始終內在于這種發(fā)展性謬誤??绗F代性成為一種解放倫理的表達,而并非某種話語倫理的理性的智識工程。
在這一點上,米格諾羅的邊界思考、邊界知識型和多主題闡釋學同樣重要。將安扎爾多瓦(Anzaldúa)關于邊界的隱喻移植到殖民性這一領域之中,米格諾羅從邊界內部的外在性(interior exteriority)勾畫出了“另類思考”的可能性。邊界思考就是要超越西方知識型創(chuàng)造和強加于人的那些范疇,不僅改變對話的內容,而且要改變被用來進行對話的語匯。同樣,這并非僅僅是要去替換已存在的知識型的問題;這些知識型的問題將繼續(xù)存在,仍有其批判的有效空間。他強調的“是一種起源于邊界的知識型空間,以政治和倫理的轉型為目的”(Mignolo,2001:11)。盡管米格諾羅承認西方批判話語對現代性在單一主題的層面進行的批判仍然有效(從單一的、統一的空間進行的批判),但是他也指出:這一批判必須與源自于殖民差異的批判進行對話,而正是后者構成了邊界思考,從而引發(fā)了“多主題闡釋學”,為從不同的地域進行思考提供了可能性,歐洲中心主義不再是唯一的知識型視角,最終我們也從這些局限性中獲得解脫。不僅從殖民性的視角,而且還從現代的/殖民的世界體系的外部對現代性進行了雙重批判。
現代性/殖民性小組的研究是跨學科的。在傳統研究范式中,哲學、政治經濟學和文學理論一直都占據著顯赫的位置,而歷史、社會學和人類學等學科的重要性也在與日俱增。還有一些其它的研究領域,如女權主義理論和政治生態(tài)學也開始不斷地參與其中。此研究之所以是跨學科的,是因為專業(yè)性討論都不可避免地與其它學科中的一些思考進行對話,有時同一位作者將自己的思考導向其他學科,從而引發(fā)全新的研究話題。很明顯,已經有人努力將社會科學去學科化(un-disciplining),從而建立一種不屬于任何學科的理論。
盡管此研究主要植根于“拉美”,但不能就此認為這一研究群體在地理概念上僅局限于拉美,很多地方的學者都在努力,并且已經形成了一個網絡;其中有一些地方由于經常舉行相關學術活動而成為該研究群體比較穩(wěn)固的根據地(例如,基多、波哥大、達勒姆的教堂山、墨西哥城,以及晚近加入的伯克利)。強調這一點是試圖表明:拉美應被理解為一種視角,或知識型空間,而并非一個地理區(qū)域。盡管這一思考路徑主要植根于拉美經驗,卻也可以在全球范圍內形成共識;因此,對于眾多的批判理論,尤其是來源于相似的臣屬性知識型地點的批判理論,要將其與早期的“拉美范式”清楚地區(qū)分開來,例如依附理論和解放神學(雖然這些理論同樣具有跨國性維度)。
這個群體可以被視為一個論爭共同體,集體致力于某些概念和策略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此群體一直都是在實踐自己倡導的批判性邊界思考;因此,他們一向非常重視知識的問題。換言之,盡管是圍繞著一系列仍在形成之中的概念,但是在觀念方面,明顯存在著一個集體層面的維度,并且這個觀念體系在很大程度上是開放性的。由于對這一智識工程激進潛能的感知,這種集體性感覺在不斷增強——一個重要事實就是:“不僅要改變談話的內容,同時還得改變談話中運用的語匯”(Mignolo,2000:70)。其目的是要形成全新的分析形式,而不是為已經確立的(歐洲中心主義的)思維體系添磚加瓦,無論這些思想的批判性如何強大。在“世界社會論壇”上,博溫托·迪·蘇薩·桑托斯(Boaventura de Sousa Santos)曾提出“南方知識認識型”的概念,而這一點正好與此相關。
該群體成員在政治立場上是相同的,即使他們的實踐仍然是以學院為首要的陣地(盡管并非完全如此)。在這一點上,發(fā)生根本性變革的領域和主體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來自屬下階層的社會行動者和運動;知識分子中的激進主義者,他們通常出現在非政府組織和國家機關等龐雜的機構中;還有大學本身。至此,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現代性/殖民性這一思考路徑必定會對規(guī)范性的學術實踐和正典構成挑戰(zhàn)。
就此研究的開放性,我主要談三個方面的問題。首先,現代性/殖民性的性別化。迄今為止,在性別問題上,現代性/殖民性研究小組的努力還遠遠不夠。在極少的討論過女性問題的男性拉美思想家中,杜塞爾是其中的重要一員,他很早就比較翔實地論述過女性問題,并將她們視為被排斥的他者中的重要類型。對于墨西哥裔美國人中的一些女權主義者的作品,米格諾羅也曾有過論述,特別涉及到邊界地域的問題。然而,對于女權主義理論之于現代性/殖民性理論的潛在貢獻,這些作品并沒有清楚地說明問題。對此,芬蘭神學家和女性主義理論家艾莉娜·付歐娜(Elina Vuola)早有提及,她特別提到杜塞爾這位解放神學學者的作品以及其它的解放神學理論。杜塞爾將解放的客體定義為“他者”(不僅限于窮人,因此超越了簡單的階級范疇),付歐娜對此贊賞有加;但是她認為的不足之處是:自己的理論建構之中,這些神學家們無法明確種族和性別問題的地位,同樣也無法應對當客體自身成為主體時所帶來的挑戰(zhàn)。換言之,他者被納入到一種全新的總體性之中,一個以男性為中心的總體性必然否認以他性和差異形式存在的女性。
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通過援引后殖民主義和女性主義理論,付歐娜再次呼吁認真對待關于解放主體的異質性和多樣性(神學和哲學),也就是“窮苦的人”——引申一下,即現代性/殖民性研究中提到的屬下階層。她倡導全新的關于窮人和屬下階層的表征政治;就女性而言,必須直面那些在討論中缺席的話題,如女性遭遇的暴力、繁衍的權利和性、女性的主動性。換言之,殖民差異的主體并非是未經區(qū)分的、中性的(或只是從種族和階級的角度來區(qū)分);屬下群體成為權力的客體和具有主動性的主體,在方式上是存在差異的。援引米格諾羅的話來加以說明,承認這一點不僅可以改變對話的內容,同樣還可以改變對話中的語匯。相對于男性,女性是他者——在菲勒斯中心主義所主導的社會和人類科學之中,女性的確遭受如此對待——就外在性和差異為中心的視角而言,這肯定會引發(fā)一些后果。付歐娜試圖指出這樣的一個事實:在很多方面,現代性/殖民性研究小組(現在仍大多都是男性)的理論構想都具有很強的啟示意義和激進性;正因如此,這些話語使得女權主義者們很重視這些理論成果,而它們在很大程度上卻將女性和女性的理論和政治關懷排除在外。因此就涉及到女性而言,話語和實踐之間存在矛盾。最后,女性主義者解構了宗教原教旨主義,盡管這一點在女權主義社會科學和現代性/殖民性研究中不為人知,但是它和現代性/殖民性研究的性別化相關聯。作為一場涉及范圍廣泛的政治運動,跨族性女權主義正設定全新的方式,來制定關于人權,尤其是女性權利的跨文化標準,以及深入檢討作為此類標準基礎的所謂的真理。
事實上,在女性主義和現代性/殖民性理論之間,存在眾多現實的或潛在的匯合點(這里只選取一些可能存在聯系之處進行說明)。首先,對于普世主義的話語,它們都存有強烈的懷疑;就此層面而言,現代話語同樣是一種男性主義的話語,自19世紀80年代后期以來,女權主義哲學家和政治理論家一直試圖表明這一點。此外,關于所有的知識都是“情境性的”理解上,二者也是不謀而合;然而,在女性主義理論中,只有認識到所有視角都是片面性的,才能明白情境性知識的涵義——現代性/殖民性研究也不例外。換言之,現代性/殖民性學者的批判性主體地位同樣無法脫離本人的性別局限。一旦拒絕將自己置身于女性主義之中,就喪失了接觸一種他者的思想、另一種主體性或另類主體性的機會。在談及沃爾特·米格諾羅的多元主題闡釋學和多世性可以成為被追求的目標時,付歐娜指出:“不難看出,從一開始,這一籌劃就內在于解放神學之中……。然而,不明白的是,解放神學家怎樣才能對其進行概念化和區(qū)分,并且由此……,大家都會以他者的批判性眼光,來審視自己的真理聲稱和立場”(Vuola,2003:7)。在解放神學之外,這一“女性轉向”會給現代性/殖民性研究帶來什么?當然,女性問題只是這眾多任務之中的一部分。以性別為視角,需要將討論放置到權力的語境中,尤其是男性和女性之間的權力關系,也包括學術體制中的權力關系。鑒于性別之間的關系性,必須認識到殖民差異的主體并非自治的,而是關系性的。這不僅關系到女性,同樣也關系到男性。
其次,自然和殖民差異。同女性主義一樣,生態(tài)學和環(huán)境主義在為現代性/殖民性研究帶來挑戰(zhàn)的同時,也帶來了新的可能性。生態(tài)學和環(huán)境主義意味著不同的思考方式(必定是關系主義的、情境性的和歷史的);不同的解讀現代性的方式,對知識型(特別是對化簡主義的科學和邏各斯中心主義話語的批判)的強烈關注;以及關于差異的問題的表述(生態(tài)學和文化層面上的差異),很容易同殖民性關聯起來,反之亦然。這些都是同現代性/殖民性研究潛在的匯合點,該群體的一些成員已經開始涉足這些問題。在社會運動的取向層面,也可以被視為是環(huán)保主義和殖民性/現代性研究共享的一個方面。
最后,現實經濟的重新思考。現代性和殖民性齊頭并進,這一進程從根本上改變了整個人類以及世界范圍內的生物物理生態(tài)。當然,可以沿襲歐洲中心主義的路線,構想一個以文化的、生態(tài)的、經濟的重組為目標的系統性工程。但同樣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以文化的、生態(tài)的和經濟的現實差異為基礎,在此基礎上提出可以促成世界大變革的具體計劃——從而形成另類的知識和世界,如此,殖民差異和全球性殖民性就有了具體的內容。雖然這些進程需要同時展開,但提出全新的經濟想象是當下最為緊迫的任務,對于表面上強大的由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所核準的關于市場的想象,這些新的經濟想象將會引發(fā)有效的和切實的抵制。對人種學而言,我們可以跟隨生態(tài)人類學家們的步伐,記錄那些生態(tài)差異方面的實踐,同社會運動的政治和智識策略一道,為具體的替代性的生態(tài)文化設計和世界建構工程添磚加瓦。在理論上,我們對于完成這一任務準備不足,部分上是因為以下事實:由于這些話語中的總體性和資本中心主義(capitalocentric)的傾向,現有的政治經濟分析使得我們無法意識到經濟中存在的差異;簡言之,這些分析傾向于以同樣的語匯來對所有的經濟形式進行化簡,即資本本身。
現代化/殖民化研究看上去的確可以超越過去的表征政治,其基礎是確立一個排他性的“自我的”表達空間,并且完全忽略其自身的建構性。它同樣也避免了那種無所不包的聲稱,將一切都放在一個涵蓋性術語之下(全部都是“拉美人”),它同樣還可以抵制另一種觀念,認為一旦被納入進來,就可以完全跳脫于殖民主義的總體性之外。此類構想正遭到拋棄??瓷先ィ瑢τ诜磳χ斑^時的邏輯,邊界思考觀念自身就已經提供了這種保證。對性別、環(huán)境和經濟等問題進行研究,能夠進一步保證這一群體的重要洞見不會跌入卡斯特·格玫描述過的陷阱之中。既然不再是現代性的“絕對的他者”,因此就不會落入奧他維奧·帕斯和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直都極為傾心的那種長久孤寂中。正如前文所簡述,這一智識工程已經浮現出一種全新的拉美的輪廓,全新的拉美將繼續(xù)推行差異政治,開始認識到存在于其內部的構成性差異,同時對造就當下拉美的歷史進程有了更明確的認識。一個截然不同的拉美因此將成為可能,興許此言不妄。
注釋:
① 受篇幅所限,對譯文原文中的注釋有所刪減,并只選取其中部分內容進行編譯并發(fā)表,全文請參閱即將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拉美去殖民化之路》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