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艷
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中論述了個人或群體都可組成一個“劇班”,其中一方是個體及其表演,另一方是戲劇的整組參與者和整個互動,在“劇班”中,上演單一常規(guī)程序中的個體協(xié)作配合,目的是維持特定的情景定義。記錄者以單一或組合的劇班形式進行日常展露,向觀眾表達“我”“我們”正在經歷的生活體驗。這種第一視角的敘事方式,與傳統(tǒng)的“劇班”表演有所差異,即新媒介賦予記錄者更主動的參與姿態(tài)。
在內容創(chuàng)作上,Vlog 的真實性和接地氣成為其獨樹一幟的特征,記錄者以第一人稱視角拍攝,語言和非語言符號在傳播過程中發(fā)揮了作用。記錄者借用服飾、語言組織、動作呈現(xiàn)和表情傳達等道具、手段,進行表演、粉飾和設計形象,獲得認同。Vlogger 你好_竹子是一位攝影博主,吸引觀眾的不只是她拍攝內容和創(chuàng)意,還包括跨國婚姻、中西方文化差異及交流等話題。她在2019年4月發(fā)布的結婚視頻中講述了在婚前邀請父母到倫敦生活的故事,視頻表現(xiàn)了父母對她的不舍和女性在結婚前緊張等情緒。這種敘事方式讓記錄者和觀眾共處于同一語境,滿足了觀眾體驗他者生活和講述分享自身故事的需求。
表演者以固定的、規(guī)范的方式為觀眾限定情景場所,戈夫曼將其稱為“前臺”,在前臺中表演者借用“舞臺設置”進入恰當?shù)膱龊祥_始行動。微博、B 站等平臺是一個虛擬前臺,與Vlogger 隨時連接的一些表征組成了個人前臺,比如性別、年齡、面部表情、妝容、言談方式、身體姿態(tài)等。在這些表征媒介中,部分是固定不變的,部分是易變的、暫時的,每一期Vlog 中記錄者所處場地、面部表情和妝容等,都成為“前臺”設備。
與“前臺區(qū)域”展現(xiàn)個體并加強某一方面相對應的是“后臺區(qū)域”。在互聯(lián)網語境下,戈夫曼筆下的“前臺”與“后臺”的界限變得模糊,甚至合并為一個場所。對于觀眾來說,技術和表達方面的標準都是需要觀看、觀察的;對于記錄者來說,這兩種標準需要不斷調整和學習,明確自己作為生產者的身份。為了塑造真實感,記錄者可以將臥室、房間等私人化場所作為拍攝地,其目的之一是以視覺形象方式與更多觀者貼近生活、分享生活,讓觀眾充分獲得參與感和沉浸感。與戈夫曼分析的“后臺”未被攝像機納入的地方相異,記錄者歡迎觀眾進入自身所處的“后臺”,觀看其卸下用于面對面互動或者出境的表演面具,在保持線上互動姿態(tài)中塑造屬于“后臺”的社交面孔,這種面孔由于更接近觀眾日常生活體驗,以真實性和未加控制的自然流露,贏得關注和認可。
基于真實表演之上的記錄者在互動過程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形象,即不能被量產的個體性。Vlog 吸引觀眾的原因之一在于,它讓觀眾扮演了“博主朋友”的角色,觀眾在接觸記錄者點滴生活中見證其成長歷程。記錄者和觀眾之間以民間、平視渠道進行交流,互相之間可以回應,畫面與言語等符號共同展現(xiàn)了記錄者強烈且獨特的人格屬性,包括生理自我,即身體作為一種傳播手段,在私人房間里經過梳妝打扮穿戴的軀體,如何煥然一新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表達主體思想情感。其次是心理自我,即從主觀層面講,他者對自我的認知和評價,這可從評論、點贊等中獲取,并強化人格中的社會自我,即確證記錄者在媒介中的身份地位。這種親密與真實成為塑造記錄者身份的最大利器。
如果將Vlog 視作一種文化,其本質是象征性,即通過符號等手段進行意義表達。這種符號逐漸成為記錄者和觀眾在互聯(lián)網時空中共同設置、認同的各種標志,比如品牌、資本等,一旦這種符號得到大范圍傳播,需要警惕其對公共空間內個體的塑造和潛在影響。Vlog 作為一種新媒介,將記錄者變成了“面具”,面向工作的活動往往可以轉變?yōu)槊嫦蛉粘1磉_的活動,通過突出某些素材而掩飾其他方面,達到理想化的印象呈現(xiàn)目標。觀眾在記錄者多樣的表達劇本中,逐漸從真實生活中抽離出來,成為身處真實生活的局外人,替代性地參與互動。觀眾將記錄者看作是密友,仔細觀看視頻中的情節(jié),在信息傳播鏈條中接受記錄者提供的“友誼、信賴等感情的流露”。
記錄者與觀眾互動中的表現(xiàn)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記錄者相對比較容易控制的表達,比如語言符號或其替代物等,這是明顯的表達,戈夫曼稱之為“給予的”。另一部分則是記錄者未加以控制的流露,即隱含的意義。Vlogger 在視頻中的日常生活展現(xiàn)包括了以上兩部分,記錄者在表達隱含意義中會借助印象管理技巧,但呈現(xiàn)出來的作品與它本身倡導的“記錄日?!背霈F(xiàn)了差異,這時觀眾就需要考慮檢查“給予的”和“隱含的意義”之間是否具有一致性。很顯然,不一致性是存在的,Vlog 塑造或建構了個體身處在虛擬美好生活中的氛圍,但真實情況并非如此。記錄者將這種日常生活表演轉化為工作或職業(yè),通過引導和控制觀眾對其所形成的印象,以及在鏡頭前劃分出該做和不做的事情,維持表演的一致性,達到彼此持續(xù)在場效果。真實與表演之間的不一致性可能隱含著斷層,記錄者往往向觀眾呈現(xiàn)活動結果,引導和控制觀眾根據(jù)已經完成、精心制作和加以修飾的內容評價他,而那些不利于在屏幕上展現(xiàn)的內容則被隱藏,觀眾缺失了對生活完整性的認識。
在拍攝Vlog 時,參與者是合作關系,由多個個體組成的“劇班”共同表演取得預期效果。一方面,如果記錄者把控得當,新的合作關系對原有的真實關系影響較小,仍會維護線下交往和互動;另一方面,如果過度誘使觀眾相信,由合作關系展現(xiàn)的Vlog 中的日常生活即是其平常一貫的真實情況,也許會給原有的關系帶來壓力,其中一方必須通過視頻形式表達對對方的情感。這時,個體的人性自我和社會化的自我之間出現(xiàn)了分化,人本身所具有的時刻變化的情緒和情感被Vlog 中程序化的角色替代了,作為記錄者必須在觀眾面前保持相對穩(wěn)定積極的狀態(tài)。反過來,觀眾在長期觀看中形成了一種期望,即希望記錄者在每周某個時間呈現(xiàn)“理想化、固定化”的角色。二者對理想化過程的追求使得個體的認知、觀念模式化、固定化,甚至千篇一律,社會交往本該產生的多元文化受到了影響。在上演日常閑談中表明了一個事實,即記錄者和觀眾本身具有的不同社會角色,逐漸被網絡舞臺表演氛圍塑造為單一性角色,個體自我的完整性在這里被打破了。
技術是人的延伸,互聯(lián)網場域中的形象管理也很容易成為過分形象管理,在感受媒介技術帶來的視覺體驗時,人類社會不得不警惕其潛在危險性。在發(fā)展初期,Vlogger的個性得以凸顯并逐漸形成品牌,無法被量化的個性隨著觀眾和商業(yè)等因素介入,很難確保不會出現(xiàn)同質化或過度商業(yè)化等現(xiàn)象。記錄者在滿足觀眾需求時,可能脫離了創(chuàng)作初衷,轉而走向設計劇本、策劃選題、與觀眾合作來擴充內容、增添新意。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到底是在記錄真實的自己,還是在記錄由“Vlogger 和觀眾共同組成的劇班”所要維持的一貫形象和人格呢?考察這一問題可能還需做進一步的互聯(lián)網民族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