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功才

一

初中讀到第三學期中途退學的大哥，跟隨幺幺去臨縣鶴峰跑茶葉生意。說是跑，實際是當背腳子。十五歲的他，身背三十多斤掛面跟在幺幺屁股后面，得翻好幾座山走百多里山路，去到鶴峰一個叫鄔陽關(guān)的地方。那地方產(chǎn)茶，基本上不怎么產(chǎn)小麥、苞谷之類的主糧。即便有，也少，且收成不好，小麥面粉榨出來的面條還是黑黢黢的，吃起來木渣似的。于是就有了前山的建始人，尤其我們鮑坪一帶，常背了面條，翻山越嶺去到那里糶他們的茶葉，回來再賣成錢，去合作社買回一些日用品。

后來才知道，漫山遍嶺茶樹的鶴峰，比我們這邊的山還要大得多高得多。鄔陽關(guān)那里有遠房親戚，方便落腳，未成年的大哥因此就有了機會走世外，給我們講賀龍在鄔陽關(guān)鬧革命的故事。關(guān)于鄔陽關(guān)，我所知道的，除了賀龍的大胡子大煙斗和兩把菜刀外，就是那里山高路特陡，往往要走上十里八里地才見得到一兩戶人家。

沒過幾年，鮑坪的環(huán)境逐漸好轉(zhuǎn)，這種賺不到錢的苦力生意不再討人做。至于那家山長水遠的遠房親戚，便再無行走之機而斷了一切來往。從此，鄔陽關(guān)在我人生的詞典里漸行漸遠，幾近完全消散。

四十年后的某一天，當我在虎門海戰(zhàn)博物館里再一次見到“鄔陽關(guān)”三個字，我的內(nèi)心是震顫了一下的。那一刻的我，忽然就聯(lián)想到了大哥當年去鄔陽關(guān)的情景。毋庸置疑，那是他距離陳連升將軍故土最近的一次了。緣何當年大哥帶回的故事里，居然毫無將軍的丁點成分？一時間就覺得多少有點遺憾，甚至覺得這中間說不定還存在著不為外人道的某種隱喻。幸而將軍最后歸宿的南國，與我這個來自同一個方向甚至同一塊土地的人，在不同歷史階段的相同空間里相遇，立刻就拉近了身份上的距離。

二十幾年在南方的人生歷練告訴我，將軍之于我，或者我之于將軍，且為同一坐標上的兩條不同的人生曲線。只不過我的實線還在緩慢延伸，而將軍早已羽化為一條向歷史天空縱深的虛線而已。那條看似模糊的虛線，實際上早已隨著歷史的演繹，逐漸幻化成我和“我們”面前一道不可逾越的標桿。

兩百年前一身戎裝的將軍，用他老驥伏櫪的身軀和氣節(jié)，在南國的土地上，踐行了我們土家民族的精神。而兩百年后那個以筆勾畫藍圖處于同一坐標上的我，還在漫漫征途中攀爬邁進。我與將軍共同背景的巴文化，就像那條奔流不息的夷水，沿著山勢左彎右拐，一路曲折來到珠江口岸。將軍的名字連同他的氣節(jié)，早已融進虎門炮臺前的珠江水域，流進了浩渺伶仃洋，用另一種形式，滋養(yǎng)著一代又一代炎黃子孫的愛國之魂。

二

同許多人一樣，我也是從教科書上最初認識陳連升將軍的。那時的陳連升，已然銳化成歷史課本上短短幾行文字，稍不留神便極有可能越過。許是中國近代史以鴉片戰(zhàn)爭開端，而虎門銷煙又與林則徐緊密關(guān)聯(lián)，從而導致了陳連升身上光環(huán)的稍顯暗淡。但陳連升是鴉片戰(zhàn)爭以來，第一位為國捐軀的將軍，無論歷史如何拐彎如何顛簸，他都不會被歷史長河所淹沒。

得知陳連升將軍是我們湖北恩施鶴峰人，則源于十多年前我開飯店。那時，作為一個寫作多年的外省人，總是懷想著將更多的巴文化帶到這個多元文化的珠三角腹地，與大香山文化融合，便查找恩施籍歷史名人資料。我在他鄉(xiāng)的故紙堆里，一一檢閱著這些同鄉(xiāng)先賢，總感覺那么遙遠，那么縹緲，內(nèi)心卻又充實而溫暖。巴蔓子、吳國楨、陳連升、鄧玉麟、段德昌……那一長串名字就幻化成文字背后的模糊鏡像，根植在我干涸的心田上了。

我文化尋根意識最初的萌生和踐行，應(yīng)該就緣于那時。我那家小小飯店，也因此被烙上了獨有的土家文化印記，成為這座城市十余萬恩施人心靈和舌尖上的慰藉。

從武陵山腹地“鄔陽關(guān)”掙扎著走出來的恩施土家人，憑著他們的堅毅和果敢，以及火一般的熱情拼搏，漸漸在這座偉人之城扎下根基，進而有了自己的商會組織。當仁不讓的我，主動擔起了會刊《中山恩商》的主編工作。這本商業(yè)性質(zhì)的雜志，除卻探索民族經(jīng)濟的發(fā)展外，還兼承起了打工文化的尋根之旅。目的只有一個，在南國這塊熱土地上追尋巴人后裔的精神，來燭照我們的靈魂，讓前行的腳步更加厚實沉穩(wěn)。

直到我在虎門海戰(zhàn)館看見“鄔陽關(guān)”三個字時，這才恍然頓悟：那個叫陳連升的恩施老鄉(xiāng)，才是我們土家民族南下的真正鼻祖，更是踐行我們土家精神的先祖。

三

站在陳連升雕像前，我腦海里不斷回旋著一個疑問：20世紀90年代的我們，尚且難以走出偏僻閉塞的“鄔陽關(guān)”，鴉片戰(zhàn)爭前的陳連升又是如何走出的呢？據(jù)我所知，那時從鄔陽關(guān)到施南府（現(xiàn)在的恩施州府）全是山路，望得見的對面山頭，走起來得大半天。即便直接從他寄居的施南府到宜昌，沿著官府驛道，沒個十天八天也難以抵達。只有到了宜昌，才有公路，也才算徹底走出了大山走到了外面。

那時的陳連升，想要走出深山鶴峰鄔陽關(guān)，實非易事。幼時習武的陳連升，因為走上從軍之路，歷經(jīng)兵營的磨礪，終究還是以他過硬的軍事才能和資歷，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了深山老林，而且一路向南，走到了這個叫虎門的地方，最終成為一位彪炳千秋的民族英雄。

陳連升的英雄事跡可歌可泣，值得千秋景仰，可是，當我們一枝一葉還原那段歷史的細節(jié)時，總感到悲憤交加，難以釋懷。試想一下，滿腔的愛國熱血，卻被當頭一盆冷水淋下來，該是何等涼心？虎門銷煙后林則徐被貶，陳連升也接連遭遇多重障礙，我們甚至難以想象，當時的將軍歷經(jīng)了多少痛苦的糾結(jié)和折磨。

還是讓我們來還原一下當時的歷史吧。

1839年11月4日到13日，英艦向官涌發(fā)動六次進攻，均被擊退。官涌之戰(zhàn)的勝利，使得陳連升被提升為三江口協(xié)副將，并被調(diào)守虎門第一道防線的沙角炮臺。

調(diào)守沙角炮臺后的陳連升，深感責任重大。他在沙角做了認真布置，帶領(lǐng)三江和惠州兵勇六百余人，埋藏下許多地雷，做好隨時打擊來犯敵人的準備。英艦不時開到大角、沙角來刺探軍情，都被陳連升率兵弁將他們驅(qū)退。這時林則徐、鄧廷楨已被革職，求和派琦善則一邊談判，一邊將經(jīng)過五六年大肆整頓的虎門設(shè)施撤除盡凈，使陳連升在沙角退到無可防守的地步。面對當時那個茍延殘喘的局面，如若換作他人，也許早就順著梯子下了樓，不僅保全了性命，還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但陳連升明知那是個死套子，卻毫不猶豫往里鉆，犟牛一般執(zhí)意要用自己的玉碎，來力證土家人的血性和氣節(jié)。

1841年1月7日，英國軍隊利用琦善已撤防的有利時機派出大小戰(zhàn)船二十余艘，突然向大角、沙角炮臺發(fā)動猛攻。陳連升親自坐鎮(zhèn)炮臺后衛(wèi)，憑著豐富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使用杠炮及事先埋藏的地雷，炸傷爬山而上的英兵數(shù)百人。駐守靖遠炮臺的廣東水師關(guān)天培，威遠炮臺的總兵李廷鈺都只有數(shù)百兵力，進不能攻，退不能守，無法前往支援。陳連升率領(lǐng)六百余守島官兵，使用著摻雜炭屑的劣質(zhì)炮彈，與數(shù)倍于自己的英兵作殊死斗爭，并用弓箭堵?lián)魜矸傅挠④?，英軍在箭雨下被擊退?shù)次。

英軍從正面屢攻不上，偷越后山夾攻。清軍雖腹背受敵仍毫不畏懼，陳連升率炮臺守軍六百多人浴血奮戰(zhàn)，激戰(zhàn)竟日，傷亡甚重，火藥消耗殆盡，英軍乘虛攻入。陳連升抽出腰刀，沖入敵陣，士兵亦隨陳連升與敵軍肉搏。肉搏中，陳連升不幸中彈，壯烈犧牲，時年六十六歲。

這樣的年紀，在如今早就拿著國家優(yōu)厚的俸祿安享晚年了，可我們的老將軍還在馳騁沙場，一門心思為國殺敵，該是何等地令人敬仰。如果陳連升從一開始就善于“察言觀色”，也不至于將自己一步步送往最后的絕境，最終充當了“主和派”的炮灰。當然，歷史從來就不可以假設(shè)。對于陳連升這樣的愛國將軍而言，這種假設(shè)也永遠不會成立。

諳熟巴文化的大抵都會了解，巴人雖尚武好斗，卻始終義字當頭。約公元前4世紀，巴國朐忍發(fā)生內(nèi)亂，時巴國國力衰弱，國君受到叛亂勢力脅迫，百姓被殘害。巴國將軍蔓子遂以許諾酬謝楚國三城為代價，借楚兵平息內(nèi)亂。事平，楚使索城，蔓子認為國家不可分裂，身為人臣不能私下割城。但不履行承諾是為無信，割掉國土是為不忠，蔓子告曰：“將吾頭往謝之，城不可得也?！庇谑亲载?，以授楚使。從那時起，巴蔓子將軍便成為巴民族之魂，享譽巴渝大地。

如果順著巴蔓子的足跡一路探尋而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陳連升的民族氣節(jié)和愛國精神，正好代表了中華民族優(yōu)秀兒女的氣質(zhì)，也代表了土家人的秉性。而在陳連升之后的中國近代史上，一個又一個的土家兒女同樣承襲了他血液里的基因，寫下了恩施地區(qū)抵制國內(nèi)反動統(tǒng)治，抵抗外來侵略者的光輝篇章。

辛亥革命時期，鄧玉麟等多個將領(lǐng)參加起義。大革命和土地革命時期，這里是湘鄂西、湘鄂川黔革命根據(jù)地的重要組成部分，數(shù)十萬人跟著共產(chǎn)黨鬧革命，犧牲達一萬多人，其中彪炳史冊的烈士就有五十多位，段德昌將軍、王炳南、賀英等烈士的熱血都曾灑在了這塊土地上。賀龍在這里領(lǐng)導武裝斗爭長達六年之久，直至領(lǐng)導紅二方面軍踏上長征之路?？谷諔?zhàn)爭時期，南京、武漢失守后，恩施是湖北臨時省會，也是第六戰(zhàn)區(qū)指揮中心，曾有過鄂西大捷的戰(zhàn)斗。恩施人民為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付出了巨大的犧牲。

四

論及陳連升的氣節(jié)，我們無論如何都得談?wù)勀瞧ジS他南征北戰(zhàn)的黃騮馬。

馬通人性，此話不假。據(jù)說陳連升將軍英勇犧牲后，他的坐騎俯首尸旁，哀哀長嘶。英國侵略者將它擄至香港。不料這黃騮馬同他的主人一樣堅貞，不吃不喝，更不準敵人騎坐，近之則踢，騎之則摔，刀砍不懼，每日朝著虎門之沙角炮臺方向嘶叫悲鳴不已，最后在香港絕食而死。

人有氣節(jié)，馬亦如是。馬尚如此，況人乎？

然而，正如稻谷中之稗子，始終難以完全清除，我輩從“鄔陽關(guān)”而來十余萬的鄉(xiāng)親，也曾有極少數(shù)的稗子。游手好閑者有之，貪圖享樂者有之，不勞而獲者有之，他們面對眼前的繁華世界，將祖輩恪守的情操和氣節(jié)遁于腦后，在燈紅酒綠中逐漸喪失了自我，找不準前進的方向。

原本同根同脈、深受巴文化熏養(yǎng)的他們，為何會在生活日益安定富足的今天，產(chǎn)生如此大的變異？當他們回望身后的故土和巴人的杰出先祖時，會不會有過那么一點愧悔？我不得而知。

我所知道的是，幸而在虎門這個近代史發(fā)軔的前沿之地，我們找到了一個航標，找到了一座燈塔，找到了一面旗幟。他，就是我們土家民族南下的先祖陳連升將軍。將軍用他慷慨悲歌的氣節(jié)，完美地詮釋了什么才叫真正的土家精神。而生活在兩百年后的我們，又該怎樣沿著他的足跡，在這個時代寫下屬于我們土家民族的新篇，就像陳連升將軍一樣，不僅為所有少數(shù)民族，還要為整個中華民族豎起我們民族的航標、燈塔和旗幟？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