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瑞

(西安培華學(xué)院 陜西西安 710056 )

《山中》

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此詩乍眼一看，會有一種淡然質(zhì)感，但并非一般的平淡所能比擬。與王維并稱的另一唐代山水田園派大詩人孟浩然的風(fēng)格有迥然之別。雖明人胡應(yīng)麟在《詩藪》：“盛唐繼起孟浩然、王維、儲光羲、常建、韋應(yīng)物本曲江之清澹，而益以風(fēng)神者也”中將其二人都并入為清澹一派，但我認為孟詩不及王詩。雖然后人多欣賞孟詩，包括聞一多先生在《唐詩雜論》中言其“淡的看不見詩了”，以贊孟詩之妙、之絕，我卻覺得這是一種隱性的標榜，為何而淡，因其太淺，以淺而淡者也。我有一個不是非常恰當(dāng)?shù)谋扔?，孟詩就如一片池塘，一眼望去，直插水底；而王詩就如一玉潭，遠觀和池塘似乎并無差別，但越接近其，越會覺得深不可測，會緊緊陷入其中，這也是王詩的一大禪性吧。徐增的《而庵詩話》也說到“詩總不離乎才也。有天才，有地才，有人才。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詰。太白以氣韻勝，子美以格律勝，摩詰以理趣勝。太白千秋逸調(diào)，子美一代規(guī)摸，摩詰精大雄氏之學(xué)，篇章字句，皆合圣教。”此中所提到的理趣不是宋詩的特點嗎？前人有言：“唐詩主情志，宋詩主理趣”，綜上所述，我倒認為王維為宋詩理趣之鼻祖也，概其無愧“天才詩佛之盛名”。以下通過淺析王維《山中》，來識王維詩佛之美譽，正摩詰之地才名。

此詩創(chuàng)作背景不詳，只知其當(dāng)作于初冬時節(jié)。故分析此詩可能會有些許偏差,但仍應(yīng)立足當(dāng)時時代發(fā)展大背景，以王維人生軌跡歷程為思路，結(jié)合其山水詩特點，參照王維類似詩句對比分析，以求將此詩所能表達的感情、意象、生趣、境界進行一個較為全面的探析。

一、詩畫的巧妙結(jié)合

首句詩云：“荊溪白石出”。荊溪，原稱為長水，又被稱為浐水、荊谷水等。源出于陜西省藍田縣西南秦嶺山中，北流至長安東北并入灞水。據(jù)此再結(jié)合詩題“山中”可知本詩應(yīng)寫于詩人輞川別墅所在地終南山。白石，既溪流邊的石頭，山中此景經(jīng)?？梢姡绞橹黩暄讯F(xiàn)，這一“出”字一出，引王國維先生一句話“真所謂境界全出”。如果詩人不用“出”字，換用“見”、“現(xiàn)”、“在”此等詞語，則會顯得未免太過于俗氣。一個“出”字會讓讀者產(chǎn)生一種疑惑，到底是溪流伴著山石而流還是山石伴著溪流而現(xiàn)，有種讓人琢磨不透之意，故此字、此句兼顧視覺、感覺、禪意于一身。

二、時代的縮影

次句詩云：“天寒紅葉稀”。天寒，既初冬時節(jié)之意，點明時間。紅葉稀，這三字寫的太過于平淡，讓人感覺似乎不是王詩的風(fēng)格有些孟浩然的色彩。但與晚唐詩壇大詩人杜牧的名詩(《山行》尾句)云：“霜葉紅于二月花”相比，就會有一層更深的見地。同為寫初冬未落之紅葉，杜詩有一種顯性的骨氣蘊含其中。何然，初冬之落葉，以將凋零，即使還存些許枝節(jié)，也已是強弩之末。但杜牧不同，偏是寫我的霜葉有何等之高貴，即便紅葉外已染霜色，顯得不是那么的出眾寒暄，但是我的霜葉就是比你初春二月綻放的花朵高貴。劉熙載在《藝概》中也稱其詩“雄姿英發(fā)”。其實我認為杜詩此句有一種以物喻人之意。

(一)其因有三：

1.杜牧出生于官宦世家，家族的傳統(tǒng)為他詩文特點注入了一股雄姿之氣。他的遠祖杜預(yù)是西晉時期著名的政治家和學(xué)者。曾祖杜希望為玄宗朝邊塞名將，愛好文學(xué)。祖父杜佑，中唐著名政治家、史學(xué)家，曾經(jīng)先后擔(dān)任德宗、順宗、憲宗三朝宰相，一生好學(xué)，博古通今。他在《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云：“舊第開朱門，長安城中央。第中無一物，萬卷書滿堂。家集二百編，上下馳皇王”。也對于家族作了一個清晰的描述。

2.杜牧個人性格骨氣?！缎绿茣ざ拍羵鳌份d:“牧剛直有奇節(jié),不為齷齪小謹,敢論列大事,指陳病利尤切至”。杜牧觀其一生，仕途還是比較順利的。唐文宗大和二年26歲中進士，授弘文館校書郎，可謂年輕有為。官終于中書舍人，(《新唐書·百官志二》)：“中書舍人六人，正五品上。掌侍進奏，參議表章。凡詔旨制敕、璽書冊命，皆起草進畫。”此職雖然官品不高，僅為正五品，但是有起草詔令、參與機密之權(quán)，可以說是官小權(quán)大，而且可以時常面見皇帝，這對于杜牧來說也是一個可以拿得出手的仕途。

3.時代之不幸，已到晚唐。牛李黨爭此起彼伏，唐文宗曾有“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的感慨，牛李黨爭使本來腐朽衰落的唐朝走向滅亡。而杜牧雖然身為朝廷的之官員，但是獨力難支，他想做一番建功立業(yè)的偉業(yè)，但是時代已經(jīng)不會給予他那樣的條件，所以詩人這這種憤怒全盤的注入到詩歌中。

(二)轉(zhuǎn)向再看王詩

1.前文已提到本句太過于平淡，但分析杜詩后，卻會發(fā)現(xiàn)王詩比杜詩更有一種意象。何為，用葉嘉瑩先生的話是：“包含著一種美感的特質(zhì)”。而王國維先生將其概括為境界二字。這句詩有一種蕭瑟質(zhì)感，一個“稀”字將詩人此刻的心境刻畫的惟妙惟肖。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三)詩云：“草盛豆苗稀”不也取一個“稀”字，以表達作者歸于田園之樂的心境。朱光潛先生《陶淵明·他的情感生活》：“儒、佛兩家費許多言語來闡明它，而淵明靈心進發(fā)，一語道破。讀者在這里所領(lǐng)悟的不是一種學(xué)說，而是一種情趣、一種胸襟、一種具體的人格?！蔽艺J為以此來說、來解王維本句再恰當(dāng)不過了。

2.王維此詩此句也含著一絲的骨氣，但與杜牧詩不同，杜牧詩為顯性的骨氣，而王維詩為一種隱性的骨氣蘊含其中。“天寒紅葉稀”，對于紅葉的稀少詩人是無能為力的，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紅葉一片一片的不斷落下，之中的感傷之情很是濃烈。我雖然不能做什么，但我可以保持對于紅葉的記憶，始終相信經(jīng)歷寒冬過后，紅葉是會重新展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的。這就可以以王維的仕途經(jīng)歷為例：

王維在仕途中最為慘痛的經(jīng)歷莫過于安史之亂對于大唐王朝的慘痛經(jīng)歷。至德元年六月(公元756年)，安祿山大軍攻陷大唐首都長安，王維外逃不急，為叛軍所獲。“賊陷兩京，駕出幸，維扈從。不及，為所擒?！?元辛文房《唐才子傳》)而王維在當(dāng)時詩名盛極一時，以至于“祿山素知其才,迎置洛陽,迫為給事中?！?《新唐書·王維傳》)其實王維心中是有一股子文人士大夫的骨氣所在，當(dāng)被叛軍逮捕后，“維服藥取痢,偽稱喑病?！?《舊唐書·王維傳》)，他不惜服藥來作踐自己的身體，也要保持對于大唐王朝的一股忠心。無奈自己的詩名太大了，只能接受偽職。梨園弟子雷海清事件將王維心中的骨氣重新煥發(fā)了出來?！熬S聞之悲惻,潛為詩曰:‘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舊唐書·王維傳》)這首詩將一個文人士大夫?qū)τ趪摇τ诰跄欠N忠愛思想完全不白的寫了出來。王維此時對于安史之亂是無能為力的，他心中保留著君王的姿容，希望有朝一日大唐的將士可以重新打回長安，迎回皇帝。他可以重新做回以前的那個他。而本詩中的“紅葉”就象征著玄宗皇帝和整個大唐王朝，天寒就是安史叛軍。雖然天氣逐漸的寒冷，紅葉不斷的凋零，但他相信經(jīng)冬復(fù)歷春是大自然的法則，正義戰(zhàn)勝邪惡也終將是這世間一切的法則。所以，看似平淡的一句詩，卻寫出了整個時代的演變，也出了大唐盛世留給他的最后一口氣。

時代之不易，詩人壯志之艱辛，促發(fā)了一代天才、一代名詩、一代名句的誕生。

三、禪趣進詩情

第三句詩云：“山路元無雨”。“元”字用法奇妙，將山路、無雨二字緊緊的聯(lián)系在一起，本來毫無關(guān)系，卻因一“元”字而不得相離?！墩f文解字》曰：“元，始也”。那為何不用“始”字，我個人認為這個和王維的思想信仰有非常重要的關(guān)系。元為佛教用語，佛家有“元始無明”之語，丁福保《佛學(xué)大辭典》曰：“此無明與真如之無始皆為無始，故名無始無明。然則此元品無明，為無始生死之根元也。若斷了而一念即成佛之位也”。此句可謂頗具禪理。

四、萬物皆可謂“空”

尾句“空翠濕人衣”。此句一看會有一種親切之感，因為一“空”字讓人為之動容。《終南別業(yè)》：“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如”?！斗e雨輞川莊作》：“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渡骄忧镪浴罚骸翱丈叫掠旰螅鞖馔韥砬铩?。《鹿柴》云：“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等等皆為王維帶“空”字之詩句。為何王維會寫這么多的“空”字詩，佛教禪宗講究三種境界：一是“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寫尋禪不得；二是“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寫似悟非悟；三是“萬古長空，一朝風(fēng)月”，寫瞬間永恒。由此可見，在禪宗的三種境界中，“空”是一個核心的概念。所以空翠自然不會濕衣，但是王維詩中卻寫空翠濕人衣，這是一種瞬間永恒，也是一種大徹大悟，所以此句、此詩可堪稱絕妙無比。

五、背景探析

分句淺析完此詩，大致可得此詩背景。我個人認為此詩當(dāng)作于王維晚年，具體為唐肅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長安收復(fù)后被貶官為太子中允后所作，也就是王維去世前四年的某一階段，具體分析原因如下：

(1)根據(jù)首句分析荊溪再結(jié)合詩題“山中”可知本詩應(yīng)寫于詩人輞川別墅所在地終南山。天寶三載(公元744年)后王維買下宋之問位于輞川山谷(今陜西藍田縣西南10余公里處)的輞川山莊，作為他母親奉佛修行的隱居之地。

(2)此詩雖看似平淡，但其中所包含的復(fù)雜感情絕不是一個沒有艱難的仕途經(jīng)歷所可以寫出來的。王維一生中可以說經(jīng)歷過三次比較大的仕途挫折，第一次伶人舞黃獅子事件、第二次唐玄宗罷免自己的伯樂張九齡事件后他在官場也備受打壓、第三次也就是對于王維思想的轉(zhuǎn)變起到?jīng)Q定性意義的安史之亂被俘事件。

(3)“國家不幸詩家幸，詩人不幸詩家幸”。上文所分析的第二句“天寒紅葉稀”寫盡了一個文人士大夫在經(jīng)歷多重打壓之后那種心境、心理、心態(tài)的重重復(fù)雜變化，與王維晚年“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種大徹大悟有非常精密的聯(lián)系，所以此詩應(yīng)作為王維晚年。

六、結(jié)語

這首小詩雖然只有短短的二十個字，但其中所包含的王維對于仕途、對于大唐王朝、對于國家、對于人生、對于時代的認識是其他的名篇所不可替代的。他是王維一生六十二年的歷程寫照，也是整個盛唐時代由盛轉(zhuǎn)衰的寫照，所以這首《山中》小詩在文學(xué)史的長河中絕不僅僅只是一首“小詩”的地位，他的價值應(yīng)該得到當(dāng)代人的重新審視。王維對于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的貢獻也應(yīng)該得到我們重新去認識、去發(fā)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