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陽碩
(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武漢,430073)
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家訓是一個家族對子孫立身處世、居家治生等行為的訓誡和教條。家訓作為家族道德倫理的起點,是家族長期發(fā)展而形成的倫理道德準則。江南錢氏人才輩出,是典型意義上的文化型家族,而錢氏家族長盛不衰,與錢氏家族恪守家訓有著重要關(guān)系。學界對于錢氏家訓多有論及,然而就錢基博、錢鍾書氏父子家訓傳承的研究大多散見于論著之中,缺乏專門研究。(1)有關(guān)錢氏父子家訓傳承的相關(guān)研究有:劉桂秋:《無錫時期的錢基博和錢鍾書》,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曹毓英:《〈侯山錢氏家譜〉、家學與家風》,載王玉德編:《錢基博學術(shù)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因此,本文從錢氏父子家訓的文化實踐及其功能視角,來審視錢氏父子文化傳承與錢氏家訓實踐的內(nèi)在邏輯關(guān)系,并通過對典型意義的江南無錫錢氏家族家訓的梳理,傳承錢氏家族的優(yōu)良家訓,促進傳統(tǒng)家訓的時代轉(zhuǎn)化。
錢姓是中國古老姓氏之一,也是位居《百家姓》前列的世家大姓。大多數(shù)《錢氏家譜》均將彭祖視為第一世祖,但由于年代久遠,難以確考,且古代家譜中時常出現(xiàn)托古或“增飾”的情況,因而學界認為自五代錢镠開始,江南錢氏家族才有了較為確切的家族譜系。
自錢镠創(chuàng)建吳越國開始,錢镠的子孫便在浙江、江蘇等地繁衍生息。錢氏家族逐漸在無錫等地形成了聚族而居的大家族,并在無錫建立了具有聯(lián)宗意義的無錫錢氏祠堂。民國十二年(1923),無錫錢王祠毀于直奉軍閥混戰(zhàn)中,隨后在民國十七年(1928)無錫錢氏祠堂在錢氏族人的共同努力下得以重建。錢王祠大堂中懸掛著“西臨惠麓,東望錫峰,祠宇喜重新,吳越五王,億萬年馨香俎豆;派衍梁溪,源分浙水,云礽欣愈盛,堠湖兩系,千百歲華貲簪纓”的楹聯(lián)。[1]懸掛于錢王祠大堂中的楹聯(lián)成為了解無錫錢氏家族歷史源流和譜系的重要依據(jù)。楹聯(lián)中“吳越五王”實為五代十國時期始祖錢镠之后五王,錢基博先生曾言:“吾錢氏之有譜,始武肅王《大宗譜》,繼繼繩繩,傳序昭然”。[2]185因此,自錢镠開始的五王便成為錢氏家族公認的始祖。
錢氏始祖錢镠戎馬一生,晚年著有《武肅王八訓》《武肅王遺訓》等,武肅王錢镠為其后代定下家訓,非常重視錢氏家訓的傳承。如在《武肅王遺訓》文末有:“吾立名之后,在子孫紹續(xù)家風,宣明禮教,此長享富貴之法也。倘有子孫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便是壞我家風,須當鳴鼓而攻?!盵3]《武肅王八訓》《武肅王遺訓》以及后世編訂的《錢氏家訓》分別立足于個人、家庭、國家層面,體現(xiàn)了家庭利益和國家利益的統(tǒng)一,共同構(gòu)建了錢氏家族完整的核心價值觀念以及家庭教育體系。錢氏后裔秉承始祖錢镠遺訓,紹續(xù)家風,人才輩出,特別是近代以降,錢氏家族人才興盛,出現(xiàn)了“群星閃耀”的文化現(xiàn)象。有人將“錢氏人才名錄”總結(jié)為“一諾獎(錢永健)、二外交家(錢其琛、錢復)、三科學家(錢學森、錢偉長、錢三強)、四國學大師(錢玄同、錢基博、錢穆、錢鍾書)、五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錢學森、錢昌照、錢正英、錢偉長、錢運錄)、十八兩院院士”。錢氏家族后人蜚聲文化、科技等多個領(lǐng)域。千百年來錢氏家族人才興盛,若溯其萌蘗,則不得不提及錢氏家訓對錢氏后裔的影響。《錢氏家訓》中蘊含著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美德,被錢氏后代繼承發(fā)揚,最終成就了“千年名門望族,兩浙第一世家”的吳越錢氏家族。錢氏家族“作為一個文化型家族,不僅在于家族中出現(xiàn)多少出類拔萃的文化人,更主要的是要求整個家族的‘文化化’?!盵4]48錢氏家族造就了龐大的人才群體,具有強烈的文化意識,在此“文化化”過程中所形成的為人處世的基本原則及其規(guī)范,便逐漸形成了錢氏家族獨具特色的家訓。因而,錢氏家訓是錢氏家族生生不息的家族文化鏈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環(huán),對于錢氏家族的發(fā)展有著重要的指導意義。
錢基博先生是民國時期著名的國學大師,先生通涉四部,通古達今,特別是“集部之學,海內(nèi)罕對,子部鉤稽,亦多匡發(fā)”[5]4,其子錢鍾書更是學貫中西,達到一種“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shù)未烈”[6]1的化外之境,因而有人將錢基博、錢鍾書父子稱為學界的“文化兩昆侖”。雖然錢基博、錢鍾書兩父子在學術(shù)、思想的傳承過程中同中有異,但兩代間對于學術(shù)、道德等方面的堅守卻有其承續(xù)性,錢氏父子都自幼承襲家學,父誥兄誡,將傳統(tǒng)儒家倫理道德內(nèi)化于心,而錢氏父子的成功與家族家訓的傳承與延續(xù)有著重要的關(guān)系。根據(jù)對錢氏家族家訓及其內(nèi)在邏輯的梳理,筆者大致將錢父子家訓的文化實踐歸納為幾個方面:
1.以詩書傳家
作為錢镠的后世子孫,堠山錢氏將《錢氏家訓》中“讀經(jīng)傳則根柢深”的教誨銘記于心。錢氏家族素有讀書的傳統(tǒng),宋太宗年間,錢基博先祖錢惟演就說:“平生唯好讀書,坐則讀經(jīng)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詞,蓋未嘗頃刻釋卷也?!盵3]182江慶柏認為:“許多家族不僅一再強調(diào)自己家族文化淵源的悠遠,同時也一再強調(diào)自己家族文化鏈的完整。”[4]49長期以來,作為文化型家族的錢氏家族十分注重家庭教育以及看重讀書重要性,錢氏家族“自以始得姓于三皇,……儒于清,繼繼繩繩,卜年三千,雖家之花落不一,績之隱曜無常,而休明著作,百祖無殊,典籍大備,燦然可征也。”[7]102雖然家族興衰時有,但錢氏家族“詩書傳家”的家風卻絲毫沒有隨著家族的沉浮而動搖,家族中坐擁百城,豐富的藏書為錢氏子孫飽讀詩書提供了必要的前提保證。
錢基博先生出生在一個教育世家,“吾家三世傳經(jīng),為童子師”[5]3,家族中從祖輩開始便有從事教書職業(yè)的人,如錢基博二伯父錢福煐“課徒者四十年,及門尤眾”[2]210。錢氏家族累代教書的家庭教育環(huán)境以及得天獨厚的教育資源,為錢氏門人學習營造了良好的學習氛圍。此外,擁有良好家庭教育的錢氏家族異于一般傳統(tǒng)家庭由男性家族成員教授的單一途徑,而呈現(xiàn)出多元家塾化的家庭教育模式。作為地方負有盛名的錢氏家族,結(jié)婚娶妻也十分看重門當戶對,如錢基博母親孫氏、錢基博夫人王氏均是名門望族,優(yōu)渥的家庭環(huán)境,使得常年待在閨閣中的女性也有受教育的機會。錢基博、錢基厚兩兄弟家塾化教育的初級階段均由出身名門的母親孫氏教授,孫氏循序漸進,從識字到蒙學經(jīng)典《孝經(jīng)》,逐步教錢基博、錢基厚兩兄弟,后因母親家事繁忙,改由錢基博長兄錢基成和二伯父錢福煐教授。錢基博回憶昔日問道于長兄時有:“五歲從長兄子蘭先生受書,九歲畢《四書》《周易》……《古文翼》,皆能背誦,十歲,伯父仲眉公教為策論,課以熟讀《史記》、諸氏唐宋八大家選。”[5]3長輩和長兄親自教授,耳提面命的家庭教育方式成為錢氏家族家塾化教育的基本模式,傳統(tǒng)讀書人讀經(jīng)、解經(jīng)、作文等學習中的大多數(shù)環(huán)節(jié),錢氏門人基本在家庭中便得以完成。除了錢基博、錢基厚兩兄弟均受學于長兄錢基成、伯父仲眉(錢福煐)等多位族人外,后來其子侄錢鍾書、錢鍾韓也受教于伯父等多位錢氏家族長輩,家塾化的教育方式成為錢氏家族文化傳承的重要組成部分,因而,錢基博認為:“基博、基厚今日粗識事理,幸勿隕越貽當世羞,亦何莫非窮經(jīng)治史,得力于當日仲父為多也?!盵2]211錢基博、錢鍾書父子扎實的國學功底,無不得益于錢氏家族家塾化的家庭教育。錢氏家族恪守詩書傳家的家訓,從而對個人的成長和學養(yǎng)的培養(yǎng)提供了重要的平臺,使整個家族形成了薪火相傳的家族文化鏈。
2.以德傳家
長期以來,儒家道德倫理中的“修齊治平”往往被作為傳統(tǒng)知識分子安身立命之根本,因此,傳統(tǒng)知識分子將儒家道德倫理觀念視為根本準則,進而踐行于自己的日常生活。當錢氏僑居江陰時,錢基博祖父錢維楨便開始“嘗與余蓮村善人創(chuàng)辦江陰全縣義塾,規(guī)模期以久大。”[2]207錢維楨所辦的義塾卓有成效,得到了時任江蘇巡撫丁日昌的肯定,便下令全省效仿,開設(shè)義塾學堂。為了感謝錢維楨的善舉,曾受教于錢維楨的弟子在撰寫其師事跡中,多有夸飾的成分,當錢氏族人了解到所寫人物事跡多有夸飾成分時,便在其行述文章中談到“此非所以傳吾父也”,更正對錢維楨的生平介紹為“蓋吾父生平以德量勝,不以事功顯,然吾父蹈道踐仁,數(shù)十年來自有本末”。[2]206—207在錢氏家族看來,錢維楨一生中,最為重要的是以儒家的道德倫理要求來踐行日常生活,幾十年未曾改變。錢維楨的德道行誼無形之中也影響了錢氏族人的日常生活,他們將“以德傳家”的家訓繼承和發(fā)揚,經(jīng)過長期積累、沉淀,逐漸成為錢氏門人都予以承續(xù)的錢氏家訓。
錢基博“承先大父志,始終其事”,從小耳濡目染,以各種方式積極參與社會公益事業(yè)。民國七年(1918)無錫重修地方志,錢基博擔任修志總纂,為纂修無錫縣志奔走,在錢基博和同窗好友徐彥寬等人的討論下,最終編寫了《無錫縣新志目說明書》,成為編纂無錫縣志的主要依據(jù)。此外,錢基博先生在晚年將其家中所藏5萬冊書籍以及211件珍貴文物悉數(shù)捐獻給了華中師范大學,以至于錢基博先生“辦借書手續(xù),多次向華中大學圖書館和華中師范學院圖書館借閱過原先是他所有的圖書?!盵8]158錢基博先生雖然沒有專門從事地方公益事業(yè),而是“以文化人”的獨特方式踐行錢氏家族“惠普鄉(xiāng)鄰,私見盡要鏟除,公益概行提倡”的家訓,通過自己的一己之長、一己之能,為地方、為整個社會的文化事業(yè)做出了巨大貢獻。
3.以高遠之志傳家
無錫錢氏雖貴為名門望族,但“淡泊名利,寧靜致遠”的儒家傳統(tǒng)文化內(nèi)涵卻在錢氏家族得以承續(xù)。錢基博先生二伯父錢福煐雖為江南鄉(xiāng)試副舉人,然而“足跡不涉官府,于斯世泊然寡所營,舍課徒無他事,舍讀書作文無他好”[2]211。本可在官場大有作為的錢福煐,卻寧愿選擇教書,也不問政事,過著讀書、教書的淡然生活。又如錢基博先生父親曾耳提面命告誡他說:“以家世儒者,約束子弟,只以樸學敦行為家范,不許接待賓客,通生氣,又以科舉廢而學校興,百度草創(chuàng),未有綱紀,徒有囂薄,無裨學問,而誡基博杜門讀書,毋許入學校,毋得以文字標高揭己,沾聲名也。”[5]3在清末新政科舉廢除之時,面對社會轉(zhuǎn)型的復雜環(huán)境,錢基博父親告誡兒子不以文字標高揭己,沽名釣譽,而應(yīng)該以儒家倫理規(guī)范來約束子弟,韜光養(yǎng)晦,杜門讀書。由此可見,錢基博父輩們看淡名利、心存高遠之志的人格魅力,對錢基博、錢鍾書父子均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錢基博先生早年受江蘇按察使陶大均賞識,成為陶大均的高級幕僚,當陶大均去世以及目睹官場政治的腐敗后,錢基博決意不再涉足政壇,放棄每月200元的高薪工作,皓首窮經(jīng),一心向教,選擇委身于無錫縣立小學當國文教員,領(lǐng)取每月20元的薪水。自此,錢基博開始秉持“不為名士,不趕熱客,則中狹腸……又欲以寧靜泯圣知之禍”[5]6的原則,看淡名利的錢基博先生“生平無營求,淡嗜欲而勤于所職;暇則讀書”[5]6,選擇遠離各種物質(zhì)、名利的誘惑,始終把藏書、讀書、寫書、教書作為其人生的追求目標。
錢基博一生淡泊名利,寧靜致遠,秉承家訓,不為五斗米折腰,視名利為糞土,放棄了諸多“建功立業(yè)”的機會,而甘愿做一名教書匠,潛心研究國學,最終成為一位“熱愛祖國并以弘揚中華文化為畢生職志的淳樸學者”[9]1。不僅如此,錢基博對子女的教育也始終堅持以德育為中心、淡泊名利、重道德而輕事功的為人處世教育理念。錢鍾書在清華大學讀書時,因其才學出眾,成為學校中的風云人物,當錢基博得知北大教授推薦錢鍾書前往英國倫敦大學教書時,馬上寫信告誡錢鍾書:“兒勿太自喜,兒之天分學力,我之所知;將來高名厚實,兒所自有!立身務(wù)正大,待人務(wù)忠恕……勿以才華超越時賢為喜,而以學養(yǎng)不及古圣賢人為愧?!盵10]109—110錢基博諄諄教誨,讓錢鍾書戒驕戒躁,并希望錢鍾書“淡泊明志,寧靜致遠,我望汝為諸葛公、陶淵明;不喜汝為胡適之、徐志摩”[10]110。同時錢基博認為“學問貴乎自得,際遇一任自然;從容大雅,勿急功近利,即此便證識量”[10]111。從錢基博先生自身的行誼以及寫給錢鍾書的信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錢基博先生不僅是自己身體力行,而且將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錢氏家訓貫穿在對子女的教育中。錢基博淡泊名利,“做一仁人君子,比做一名士尤切要”[10]109的家訓,也對其子錢鍾書的成長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1987年,華中師大準備召開錢基博先生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會,錢基博先生昔日學生彭祖年致信錢鍾書,邀請錢鍾書到武漢參加紀念會,但錢鍾書回信說:“盛行誼隆情,為人子者銘心浹髓,然竊以為不如息事寧省費?!盵11]189錢鍾書對赴漢參加其父錢基博先生的紀念活動予以拒絕,除了錢鍾書對各種巧立名目的紀念會并不熱衷外,從另外一個層面也可以看出錢鍾書對名利淡泊的態(tài)度,是對父親生前耳提面命告誡自己篤實力行不要輕薄、淡泊不務(wù)虛名家訓的一種延續(xù)。
4.以忠傳家
錢氏父子在為人、為學等多方面力求完美,以經(jīng)世致用思想為宗旨,以求對社會有所貢獻。在社會轉(zhuǎn)型時期,錢氏族人堅持“以忠傳家”的家訓,秉承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儒家傳統(tǒng),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和憂患意識。
在近代社會轉(zhuǎn)型中,錢基博先生上承乾嘉學派的樸學余緒,辨章學術(shù),牖啟途轍,下受西方文化思潮的影響,對于傳統(tǒng)中國文化與西方外來文化都有深刻的體認?!板X基博有中國知識分子所具有的獨立特行的高尚品質(zhì),他對民族有深厚的感情,對傳統(tǒng)文化十分熱愛,把國學作為安身立命之處?!盵12]1341925年,五卅運動爆發(fā)后,錢基博先生任教的圣約翰大學學生紛紛罷課聲援,圣約翰校長卜舫濟以及外國教師持反罷課言論,當中國教師就學生罷課問題與圣約翰大學校長以及外國教師產(chǎn)生分歧時,錢基博憤慨地說:“我今天要操著我們的國語,說我們中國人心里所要說的話……我們不敢自己忘記是卜校長聘任的一個圣約翰教員,然而尤其不愿忘記自己是一個中國人!”[13]面對教會大學對待中國學生無理態(tài)度,錢基博先生和部分師生最終選擇離開了圣約翰大學,部分師生重新組建學校,在個人與民族、國家大義面前,錢基博選擇了后者。
抗日戰(zhàn)爭以來,錢基博先生多次發(fā)文,為國難疾呼,痛斥“邇者東人不道,蕩搖我邊疆,屠殺我無辜”[14]109的不恥行徑,并號召國民“當知國于天地,可以抗戰(zhàn)而不可以侵略,可以不侵略,而不可以不抗戰(zhàn)”[14]109。錢基博通過文章著述闡明民眾團結(jié)一致、共赴國難的重要性,并建議政府應(yīng)該依靠群眾,開誠心,布公道,進而使得民眾從情感上愛國,愿意團結(jié)起來執(zhí)干戈以抵御外侮。錢基博先生除了發(fā)文著述疾呼抗戰(zhàn)外,在關(guān)鍵時刻,更是用實際行動來表明赤誠的愛國之心。1944年,日本發(fā)動豫湘桂戰(zhàn)役,由于國民黨執(zhí)行消極抗戰(zhàn)路線,長沙、湘鄉(xiāng)等多地失守,國立師范學院由安化遷往溆浦,在此危機緊要關(guān)頭,錢基博先生選擇留守,欲以身殉國。他在給學生的信中談道:“我自念赴院未必為學院有所盡力,不如留此以慰各方父老之意,非寇退危解,不赴院召,亦使人知學府中人尚有站得起來也。”[15]137—138錢基博先生鐵骨錚錚,不懼生死,其言行呈現(xiàn)出了傳統(tǒng)愛國知識分子的民族氣節(jié)和銳志獻身的勇氣。錢穆曾評價錢基博說:“余在中學任教,集美、無錫、蘇州三處積八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錢子泉。生平相交,治事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盵16]128錢基博先生為學、為人、為國、為民族的赤子之心,以及高尚的品德,得到了諸多師友的贊許。
中國傳統(tǒng)家訓素有“身教重于言教”的說法,錢基博先生身體力行,為兒子錢鍾書樹立了榜樣。1949年,國民黨敗退到臺灣,錢鍾書收到牛津大學、香港大學等多方工作邀請,面對境外優(yōu)渥的工作環(huán)境和剛剛成立、百廢待興的新中國,錢鍾書選擇留下來。楊絳先生說:“我們?nèi)绻优?,不是無路可逃,可是一個人在緊要的關(guān)頭,決定他何去何從的,也許總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國是國恥重重的弱國,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們不愿意,我們是文化人,愛祖國的文化,愛祖國的語言?!盵17]122從楊絳先生的回憶中,我們可以窺見在1949年面對這個重大抉擇時,錢鍾書及楊絳先生選擇的初衷仍然是真摯的愛國之情,只有真正對國家、民族的忠心和熱愛,才會使得錢鍾書夫婦在關(guān)鍵時刻毅然選擇放棄優(yōu)渥的生活,而留在條件艱苦的新中國,為中國社會主義事業(yè)做貢獻。錢氏家族“以忠傳家”的家訓,對民族、國家的忠心與熱愛,無形之中也影響了錢鍾書夫婦的選擇。
錢氏家族秉承家訓,堅持中國傳統(tǒng)文人教育,將道德認知與道德養(yǎng)成相結(jié)合,從而使得錢氏家族薪火相傳,長盛不衰。錢氏家訓以儒家倫理文化為核心,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儒家倫理道德思想對家族文化發(fā)展的指導性意義,以及世家大族對儒家倫理文化的接受與承襲。作為錢氏家族文化重要載體的錢氏家訓,在家族文化發(fā)展和社會治理等方面具有重要的文化功能。歸納起來,大致有如下幾方面:
1.教化功能
家訓是一個家庭長期發(fā)展過程中所形成的一套道德、行為規(guī)則。優(yōu)良的家訓既是家族成員秉承先祖典訓的載體,同時也是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組成部分。錢氏家族歷來十分注重家族成員道德倫理的教化意義,從錢氏父子承襲家訓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錢基博對于錢鍾書諸多具有針對性的教化。如錢鍾書幼年喜歡隨意臧否古今人物,在錢基博先生看來,此種行為不利于錢鍾書的個人成長,便寫了一篇《題畫諭先兒》來告誡錢鍾書:“汝在稚年,正如花當早春,切須善自蘊蓄。而好臧否人物、議論古今以自炫聰明?!盵10]24錢基博告誡錢鍾書,對于古今人物,不能根據(jù)自己的好惡而隨意評價,而應(yīng)該看重對現(xiàn)世的作用和道德修養(yǎng),希望兒子專心學問,淡泊名利,厚積薄發(fā)。錢基博的諄諄教誨,無疑糾正了錢鍾書在個人成長過程中容易出現(xiàn)的偏差。
錢基博對于錢鍾書耳提面命,不僅體現(xiàn)在針對性的教化上,更體現(xiàn)在其自身道德品行的言傳身教上。錢鍾書年少的時候就小有名氣,當時有很多人將錢鍾書和錢基博兩人做比較,錢基博告誡錢鍾書:“現(xiàn)在外間物論,謂汝文章勝我,學問過我,我固心喜!然不如人稱汝篤實過我,力行勝我?!盵10]110錢氏家族祖上素有輕視外在名利的家訓,而且在錢基博心中,淡泊名利、不圖虛名的品行比學問文章更為重要,錢基博期許兒子成為諸葛公、陶淵明。此外,錢基博更以自身“涉世三十年,無事不退一步;應(yīng)得之名勿得,應(yīng)取之財勿取;人或笑為拙,而在我則世味稍恬靜”[10]110的處世經(jīng)歷為例,希望錢鍾書淡泊名利,篤實力行,不要急功近利。這封簡短的家書,談及為人、為學等一系列問題,錢基博通過各種形式,以期糾正少年錢鍾書的驕傲張揚的個性。正是錢基博身體力行,將言傳與身教相結(jié)合的正面教化對錢鍾書的人生發(fā)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從錢鍾書的人生發(fā)展軌跡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承襲了父親淡泊名利的品行??v觀錢氏家族發(fā)展的脈絡(luò),便可窺見錢氏家訓強大的教化功能,其家訓的內(nèi)核涉及為人、為學等多方面,成為錢氏家族長盛不衰的重要推動力。
2.家風形塑功能
家風乃一個家族累世相傳所形成的風尚、風氣。家風的形成,是家訓長期教化的結(jié)果。家訓對于家風的形塑具有重要作用,家訓和家風相互作用,相輔相成。
誠然,世家大族特別重視家族文化的傳承,而家訓作為家族文化的載體,對家風的形塑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如陳寅恪先生所言:“夫士族之特點既在其門風之優(yōu)美,不同于凡庶,而優(yōu)美之門風基于學業(yè)之因襲?!盵18]42錢氏家族世代業(yè)儒,長期將“詩禮傳家”作為家族成員一以貫之的文化守則。據(jù)錢基博先生回憶:“我祖上累代教書,所以家庭環(huán)境,適合于求知;而且求知的欲望很強烈?!盵13]錢氏家族累世教書,素有讀書學習詩禮的風氣,家族成員之間相互影響,形成了書香門第的家教門風,生生不息的文脈也造就了“文化型”家族的產(chǎn)生。讀書習禮不僅在于學習文化知識,同時也旨在培養(yǎng)道德情操,以此完善文化修養(yǎng)。
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倫理道德教育主要在家庭中得以完成,在此過程中,家族成員的言傳身教,家訓中的約束懲戒等內(nèi)容均對家風的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作用。錢氏家族的家訓承續(xù)了儒家倫理文化的“道統(tǒng)”,錢氏家族將儒家“三不朽”的基本內(nèi)涵視為家族家訓的重要標準,家訓中有關(guān)修身養(yǎng)性、為人處世等文化內(nèi)容,不僅可以強化家訓的教化功能,促進家庭倫理道德建設(shè),團結(jié)家庭成員,而且作為家族成員之間的情感紐帶和精神指引,錢氏家訓對于家族增強凝聚力,進而增強家族成員間的認同感和家族內(nèi)部的歸屬感具有重要的精神指導意義。以儒家倫理道德為主旨所構(gòu)建出道德的譜系,對家族家風具有重要的形塑功能。
3.社會整合功能
中國傳統(tǒng)儒家倫理尤重“知行合一”,作為儒家倫理文化忠實信徒的士紳階層,既要求有良好的倫理道德素養(yǎng),同時也要求將倫理道德觀念踐行于實際行動中。錢基博的大伯父錢福煒是頗具影響力的地方士紳,一生淡泊名利,不為高官厚祿所誘,選擇一生為地方公共事務(wù)服務(wù),如“葺宗祠,修宗譜,擴義塾,以及表彰節(jié)義,造橋修路,掩骼埋胔之舉”[2]209等各種地方公益事務(wù)都有其身影。錢氏后人深受影響,將積極參與地方公共事務(wù)和維護地方社會秩序作為家族的家訓家風予以繼承。如錢基博回憶其弟錢基厚生平時談道:“惟吾孫卿,慷慨敢任事,不僅欲以文字見,排難解紛,居鄉(xiāng)有所盡力,鄉(xiāng)人亦雅重之……凡地方大利害,主者有所設(shè)施,不知于地方認識意何為,必且曰‘且以咨錢某?!胤饺耸坑谥髡哂兴ò?,亦必曰:‘咨錢某’。”[11]13
由此可見,錢氏族人無不將“惠普鄉(xiāng)鄰、矜孤恤寡”視為自身踐行家訓的具體體現(xiàn)。在基層社會,國家權(quán)力缺席的情況下,錢氏家族積極參與地方社會治理,不僅有利于地方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在某種程度上也有助于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行。從錢氏族人的具體行為可以窺見,錢氏家訓是其家族成員的行為指南,同時也是在告誡錢氏門人為人處世、對人對己以及對國家、社會究竟秉承何種態(tài)度,其家訓內(nèi)核體現(xiàn)了錢氏家族立德、立言、立功的主流價值觀。錢氏家族將“家訓”與國家的“德治”“法治”融通,其內(nèi)容涉及個人、家庭、社會、國家等諸多層面,家訓所規(guī)訓的內(nèi)容與國家所倡導的主流價值觀念高度一致,在家國同構(gòu)的社會中,對于基礎(chǔ)社會治理具有重要的整合功能。
錢氏家訓在歷史長河中積累、沉淀、歷久彌新,從而形成了家族世代相傳的道德準則和處世原則。“國之本在家”,家庭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基層組織細胞,家庭的興旺不僅關(guān)系到一個家族的發(fā)展,同時也關(guān)乎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錢氏家族所秉承的家訓以及潛移默化中所形成的家風,早已跨越家庭、跨越時空,成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成為中華民族的共同財富。錢氏家訓作為一種道德倫理教育的典范,具有傳承性、普遍性、教育性等意義,其內(nèi)容和文化內(nèi)核對當前社會中所倡導的個人道德形塑、家庭道德倫理建設(shè)以及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均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