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芳，彭 聰

(湖南師范大學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一、問題的提出與意義

誘惑偵查，是指刑事偵查人員以實施某種行為有利可圖為誘餌，暗示或誘使偵查對象暴露其犯罪意圖并實施犯罪行為，待犯罪行為實施時或結(jié)果發(fā)生后，拘捕被誘惑者[注]龍宗智.誘惑偵查合法性問題探討[J].人民司法,2000,(5):28.。在傳統(tǒng)偵查手段難以應付犯罪形勢日益復雜化、隱蔽化、組織化的背景下，誘惑偵查手段已經(jīng)成為當前司法實踐中不可或缺的偵查措施。在偵查實踐中，誘惑偵查主要存在“犯意引誘”“機會引誘”“數(shù)量引誘”“雙套引誘”等類型。作為成文法國家，我國2013年《刑事訴訟法》第151條第1款[注]2013年刑事訴訟法第151條內(nèi)容：“為了查明案情，在必要的時候，經(jīng)公安機關(guān)負責人決定，可以由有關(guān)人員隱匿其身份實施偵查。但是，不得誘使他人犯罪，不得采用可能危害公共安全或者發(fā)生重大人身危險的方法”(注：2018年10月刑事訴訟法修改后原151條改為第153條)。首次在立法上正式認可了誘惑偵查(誘惑偵查屬于“隱匿身份實施偵查”)這一特殊偵查方式的合法性，但禁止“犯意誘發(fā)型”誘惑偵查?？墒欠l對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仍然沒有任何規(guī)定。其實，從2000年開始，理論界就一直對誘惑偵查存在的正當性進行追問，盡管我們已經(jīng)在容許誘惑偵查適用這一問題上達成了共識，但也不能就此忽視誘惑偵查不當使用所存在的種種風險和不利后果。目前來看，誘惑偵查在司法實踐中的使用已成常態(tài)，而且誘惑偵查措施適用案件類型范圍比較廣，我們不得不正視這一趨勢存在的隱患。為了從源頭上遏制誘惑偵查的濫用，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合理界定問題就應盡快解決。本文以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為研究對象，梳清理論界關(guān)于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爭議，同時以裁判文書為視角分析誘惑偵查在實踐中適用范圍的具體現(xiàn)狀，力圖為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規(guī)制路徑提出行之有效的設想。

二、 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理論之爭

要想從源頭上規(guī)制誘惑偵查的適用，合理界定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便成為一個關(guān)鍵性問題。到目前為止，雖然還沒有出現(xiàn)一篇對誘惑偵查適用范圍問題進行專門性思考分析的學術(shù)論文，但學者們在提出構(gòu)建誘惑偵查體系時也都對確定其適用范圍發(fā)表了自己的觀點。總體而言，理論界在誘惑偵查適用范圍問題的探討上莫衷一是，現(xiàn)主要存在以下四個方面的爭議：

爭議一：誘惑偵查適用范圍是否必須以嚴重社會危害性的案件為前提

大多數(shù)學者的觀點認為誘惑偵查適用范圍必須以嚴重社會危害性案件為前提。例如，有學者認為誘惑偵查適用的犯罪類型應屬于觸動國家社會利益、公共安全基石或者其他嚴重危害社會的案件。其依據(jù)是：誘惑偵查屬于一種特殊的偵查措施，只有為避免更大利益受到損失時才可以實施[注]馬可.論誘惑偵查的適用與法制規(guī)范[J].江蘇社會科學,2017,(1):164-165.。

然而，也有少數(shù)學者不認為只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案件方能適用誘惑偵查措施。有的認為，為尋找犯罪人可以使用誘惑偵查手段[注]馬滔.誘惑偵查之合法性分析[J].中國刑事法雜志,2000,(5):72.。還有的認為，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應當按照利益權(quán)衡方法斟酌處置，并不必須以嚴重犯罪案件為前提[注]龍宗智.誘惑偵查合法性問題探討[J].人民司法,2000,(5):29.。

爭議二：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是否應當局限于無被害人案件

有部分學者認為，誘惑偵查只能針對無被害人的公訴案件，因為對有被害人的案件進行誘惑偵查危險性太大，不能保證人身“誘餌”的絕對安全[注]吳丹紅,孫孝福.論誘惑偵查[J].法商研究,2001,(4):30.。又如，有學者指出：由于特情偵查手段具有較大的隨意性，可以對其范圍嚴格限定在特殊重大危險的無被害人犯罪上[注]薛培,鄭家明.販賣毒品案件中的誘惑偵查:默認現(xiàn)實抑或法律規(guī)制——以四川省成都市W區(qū)、X區(qū)及J縣為研究樣本[J].中國刑事法雜志,2012,(3):97.。再如，有學者認為，誘惑偵查作為一種極易侵犯公民權(quán)利的特殊偵查措施，要堅持最后手段原則，而有被害人的案件，偵查相對比較容易，基本上可以通過其他偵查措施來偵破，因而不符合這一原則[注]魏漢濤,郭建龍.主觀還是客觀:誘惑偵查合法性的標準[J].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31(5):73.。

但是，也有一些學者認為將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局限于無被害人案件值得商榷。有觀點指出，迄今為止，還無法斷言誘惑偵查在無被害人案件的偵查中濫用危險系數(shù)低，而在有被害人案件的偵查中濫用危險系數(shù)就高。而且實踐證明，在有被害人的案件中恰當使用誘惑偵查手段，同樣能夠取得很好的效果[注]何雷.誘惑偵查規(guī)制路徑研究——以我國最新修改的《刑事訴訟法》第151條第一款為研究基點[J].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34(2):92.。還有一些學者堅持認為，當案件為社會危害性嚴重的犯罪類型時，為了維護社會安全和保障多數(shù)人的權(quán)利，誘惑偵查的適用并不以無被害人為前提[注]王紅兵,周清水.誘惑偵查的價值分析及法律規(guī)制[J].中國刑事法雜志,2009,(12):34.。

爭議三：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是否禁止政治性犯罪和職務性犯罪的案件

對于政治性犯罪、職務性犯罪的案件，是否可以適用誘惑偵查進行偵破一直是學界在誘惑偵查適用范圍問題上爭議的重點內(nèi)容。

目前而言，絕大多數(shù)意見傾向于禁止誘惑偵查手段對政治性、職務性案件適用。有學者明確指出，利用誘惑偵查偵破的案件必須是“極少可能被政治所利用的犯罪”，如果將誘惑偵查的手段用來偵破政治性或職務性犯罪案件，極易帶來一些負面影響，如波及面過大，損害政權(quán)形象和政治穩(wěn)定，使干部人人自危，形成一種所謂政治恐慌癥等等[注]王彬.沖突與平衡:誘惑偵查與人權(quán)保障的法律分析[J].河北法學,2006,(5):128.。還有學者認為在政治性或者職務性案件中使用誘惑偵查可能會成為政治打擊的手段，服務于陷害異己的不正當目的，故應當禁止適用[注]何家弘,龍宗智.誘惑偵查與偵查圈套[A].證據(jù)學論壇·第三卷[C].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01.。

另外有些學者持不同看法，誘惑偵查適用的案件范圍應當限于交易型犯罪，這里的“交易型”是指犯罪人之間存在廣義上利益交換關(guān)系，包括賄賂、國家秘密與安全類犯罪等[注]〔14〕程雷.誘惑偵查的程序控制[J].法學研究,2015,37(1):165-166.。對誘惑偵查手段在政治性、職務性案件中適用持包容態(tài)度的學者，其理由一般是認為誘惑偵查的適用要以利益的衡量和現(xiàn)實偵查的需要為標準，不能一味地禁止誘惑偵查在政治性、職務性案件上的適用。

爭議四：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是否限定于具體、特定的犯罪案件類型

在分析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必要條件之后，大多數(shù)學者都認為為了防止誘惑偵查擴張適用，應當將適用的對象與范圍采用列舉法加以明確規(guī)定，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應當落實到具體、特定的犯罪類型上。譬如，有的學者主張誘惑偵查適用范圍應當限于交易型犯罪并列舉了具體罪名類型〔14〕。又如，有學者指出，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案件至少包括有組織犯罪，毒品犯罪，走私犯罪，偽造貨幣犯罪，恐怖活動犯罪，涉及槍支、彈藥、爆炸物等嚴重威脅公共安全的犯罪案件等[注]張凱.我國誘惑偵查相關(guān)制度的反思與規(guī)制[J].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1):102.。

另一方面，也有少數(shù)學者認為不應當具體確定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犯罪案件類型。這些學者認為具體的刑事案件千變?nèi)f化，一些重特大、疑難案件由于各種原因難以及時破案，而且對社會存在現(xiàn)實與潛在的巨大危險，明確哪幾類案件適用誘惑偵查，雖然可以防止偵查權(quán)的濫用，但是罪名的確定并非意味著社會危害性的確定，因此應當保持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張力與現(xiàn)實性是適合的選擇[注]田宏杰.誘惑偵查的正當性及其適用限制[J].政法論壇,2014,32(3):115.。

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解決的是這一制度能對哪些案件適用的問題。而對哪些案件可以適用誘惑偵查的界定標準，也就是誘惑偵查適用的具體條件，這是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確定的前提。我們從上述理論爭議中可以看出，究竟哪些案件可以適用誘惑偵查并非是討論的重點，更多的是對于確定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界定標準即適用條件的爭論。但是，這些爭論并沒有跳出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思考內(nèi)容，對誘惑偵查適用條件的研究也就是在思考如何確定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

三、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實踐特點及問題所在

(一)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實踐特點

在目前司法實踐中，誘惑偵查的適用情況究竟怎樣？誘惑偵查適用范圍呈現(xiàn)出怎樣的特點？哪些犯罪案件中適用誘惑偵查措施比較頻繁？誘惑偵查適用范圍是否呈現(xiàn)出擴張的趨勢？為了解決上述問題，筆者分別以“誘惑偵查”“特情引誘”“犯意引誘”為關(guān)鍵詞，搜索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已公布[注]本文搜索的案件判決書的起止日期為2007年5月24日至2018年5月19日。所有與之相關(guān)的案件判決。然而，并非以這些關(guān)鍵詞搜索到的案件判決全都屬于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之列。因此，筆者仔細閱讀了搜索到的所有案件判決，排除重復以及不存有誘惑偵查[注]此處篩選是否存在誘惑偵查使用的基本立場是：不論案件判決書中存在的是合法的誘惑偵查還是違法的誘惑偵查，該案件都屬于存在有誘惑偵查的適用。適用的情況，從中篩選和整理后得到了5279份判決(數(shù)據(jù)參見表1)，據(jù)此總結(jié)出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具有以下實踐特點：

表1

1.誘惑偵查的適用以毒品犯罪案件為主

通過對上文提及的方式搜索出的5279份案件判決整理分析后，筆者發(fā)現(xiàn)：實踐中誘惑偵查的適用主要集中在毒品犯罪中，此類案件判決有5203個，約占總數(shù)的98.56%，而其他案件有適用誘惑偵查的總共76個，僅占全部案件判決的1.44%。一直以來，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一系列會議紀要規(guī)范毒品犯罪中誘惑偵查措施的適用，這也從側(cè)面佐證了誘惑偵查在毒品犯罪中的常用性。

2.誘惑偵查的適用不以案件社會危害性的嚴重程度為前提條件

實踐中，誘惑偵查適用并不以案件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為前提條件。一方面，誘惑偵查適用于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以及生產(chǎn)銷售偽劣商品和容留、介紹賣淫等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案件中。如廣東省東莞市第三人民法院2016年受理的楊某引誘、容留、介紹賣淫一審刑事判決書中指出：“楊某最后一次介紹賣淫屬于特情引誘”[注]北大法寶網(wǎng).廣東省東莞市第三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6)粵1973刑初2200號[DB/OL]. (2016-12-09) [2018-05-20].http://www.pkulaw.cn/case/pfnl_a25051f3312b07f32d4506341eecd3b5b0721fe4b936e9bfbdfb.html?match=Exact.；又如廣東省深圳市寶安區(qū)人民法院2015年審理的楊某生產(chǎn)、銷售假藥罪一審判決書中認定：“本案有特情介入”[注]北大法寶網(wǎng).廣東省深圳市寶安區(qū)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5)深寶法刑初字第3137號[DB/OL]. (2015-09-01)[2018-05-20].http://www.pkulaw.cn/case/pfnl_a25051f3312b07f39c96b03bd3815c6ec17e2f422a4dff93bdfb.html?match=Exact.。另一方面，在案情輕微的發(fā)票類、假幣類和非法持有少量毒品的案件中同樣存在適用誘惑偵查措施的現(xiàn)象。如2016年河南省上蔡縣人民法院審理的被告人葛某某持有假幣罪一審判決書中指出：“被告人葛某某持有假幣的行為，存在特情引誘的情節(jié)。”[注]北大法寶網(wǎng).河南省上蔡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6)豫1722刑初40號[DB/OL]. (2016-02-26) [2018-05-20].http://www.pkulaw.cn/case/pfnl_a25051f3312b07f3ae7ffbe8f794e818865870c1aa984c80bdfb.html?match=Exact.

3.誘惑偵查主要適用于無被害人犯罪案件

從整理總結(jié)出的案件判決中可得知，誘惑偵查在實踐中主要適用于無被害人案件，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罪和購買、運輸、出售假幣罪以及非法出售增值稅專用發(fā)票、出售非法制造的發(fā)票、銷售非法制造注冊商標罪、容留、介紹賣淫罪等無被害人犯罪案件是誘惑偵查適用案件的絕大多數(shù)。同時，即使適用的數(shù)量較少，誘惑偵查在實踐中也出現(xiàn)在生產(chǎn)、銷售偽劣商品和非法經(jīng)營、盜竊、敲詐勒索等一些有被害人的犯罪案件中。如2013年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金某某敲詐勒索罪二審裁定書中存在有誘惑偵查的情節(jié)[注]北大法寶網(wǎng).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3)浙杭刑終字第240號[DB/OL]. (2013-04-19) [2018-05-20].http://www.pkulaw.cn/case/pfnl_a25051f3312b07f365235e8ab9c2b266c7ecafdb722ac3c9bdfb.html?match=Exact.；又如2016年湖南省益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馬某某、梁某某、蘇某某非法經(jīng)營罪刑事判決書中，其存在有使用誘惑偵查手段的情況[注]北大法寶網(wǎng).湖南省益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6)湘09刑終149號[DB/OL]. (2017-02-15) [2018-05-20].http://www.pkulaw.cn/case/pfnl_a25051f3312b07f3686c97a652bbd85ba6b1d1f7b966d1f0bdfb.html?match=Exact.。

4.政治性、職務性案件幾乎沒有適用誘惑偵查手段

學界對政治性、職務性案件是否可以適用誘惑偵查手段仍有分歧，可根據(jù)對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與誘惑偵查有關(guān)的案件判決進行整理后發(fā)現(xiàn)：沒有一例與政治性、職務性有關(guān)的案件判決存在誘惑偵查手段的適用。在以“犯意引誘”為關(guān)鍵詞搜索出的案件判決中，有1個貪污賄賂案件和1個瀆職案件與誘惑偵查相關(guān)，但經(jīng)過仔細閱讀分析后發(fā)現(xiàn)，事實上這兩例案件中并不存在誘惑偵查的適用現(xiàn)象。

5.誘惑偵查適用范圍沒有具體確定的標準

根據(jù)整理出的案件判決可以發(fā)現(xiàn)，實踐中誘惑偵查的適用并沒有一個具體確定的標準。如前文所述，誘惑偵查并非僅僅適用于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犯罪案件，案情輕微、社會危害性很小的非法出售增值稅專用發(fā)票罪和偽造身份證件罪等案件中也存在誘惑偵查適用的情況，如2014年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審理的王某偽造身份證件罪一審案件[注]北大法寶網(wǎng).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4)海刑初字第1916號[DB/OL].(2014-09-22) [2018-05-20].http://www.pkulaw.cn/case/pfnl_a25051f3312b07f35462dded2eeff3c81c93cd245037040bbdfb.html?match=Exact.和陳某非法出售增值稅專用發(fā)票罪一審案件[注]北大法寶網(wǎng).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4)海刑初字第646號[DB/OL].(2014-04-18) [2018-05-20].http://www.pkulaw.cn/case/pfnl_a25051f3312b07f3548af3cdd20d3ce9399d875f4b554f67bdfb.html?match=Exact.。同時，即使絕大多數(shù)存有誘惑偵查手段的犯罪案件屬于無被害人的案件，但是實踐中也存在非法經(jīng)營罪和生產(chǎn)、銷售偽劣商品罪等有被害人案件的偵查中使用誘惑偵查手段的現(xiàn)象。

(二)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現(xiàn)狀的問題所在

基于裁判文書的角度觀察誘惑偵查的實務現(xiàn)狀，筆者發(fā)現(xiàn)誘惑偵查在適用范圍上存在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

首先，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擴張性。從橫向上來看，誘惑偵查不僅僅在毒品案件中頻繁適用，生產(chǎn)銷售偽劣商品、侵犯知識產(chǎn)權(quán)等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秩序類犯罪以及侵犯財產(chǎn)類犯罪、容留介紹賣淫罪等妨害社會管理秩序類犯罪中也發(fā)現(xiàn)有誘惑偵查手段的存在。以時間為軸，從縱向上看，根據(jù)對裁判文書網(wǎng)上存有誘惑偵查的案件判決書進行整理分析后發(fā)現(xiàn)，近年來誘惑偵查的適用率呈一個逐年上升的趨勢。

其次，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任意性。根據(jù)實務觀察，筆者發(fā)現(xiàn)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沒有一個具體明確的界定標準，誘惑偵查似乎可以出現(xiàn)在任何案件的偵查中。如前文表1所列，即使在使用次數(shù)上存在差異，但誘惑偵查在14種犯罪類型中都已出現(xiàn)，這就說明誘惑偵查在司法實踐中適用范圍的任意性。

最后，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混亂性。很明顯，誘惑偵查在實務中既出現(xiàn)在有被害人的案件中，也適用于無被害人的案件中；既存在于社會危害性嚴重的犯罪案件中，也在輕微社會危害的犯罪案件中頻繁適用。誘惑偵查適用范圍沒有一個確定的界定標準，這導致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在實務中呈現(xiàn)出一個混亂的狀態(tài)。

總的來說，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擴張性、隨意性和混亂性等實踐問題造成了其呈現(xiàn)出一個無序的現(xiàn)狀，而這一無序現(xiàn)狀的形成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原因：

其一，立法上對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界定模糊。2013年《刑事訴訟法》新增的第151條僅僅間接地肯定了誘惑偵查的合法性，而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內(nèi)容并沒有提及。細數(shù)所有與誘惑偵查相關(guān)的法律文件，僅有最高人民法院的兩個紀要文件規(guī)定了毒品犯罪誘惑偵查的相關(guān)內(nèi)容，而且這兩個會議紀要不是司法解釋而僅是司法文件，其法律效力極低。實踐中誘惑偵查的適用缺乏具體確定的規(guī)范指引，導致誘惑偵查可以在任何案件中出現(xiàn)，這是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無序現(xiàn)狀形成的根源所在。

其二，滯后的司法理念加劇了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無序狀態(tài)的形成。對于公權(quán)力，應當是法無授權(quán)即禁止。既然法律一直沒有規(guī)定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而僅有相關(guān)規(guī)范性法律文件對毒品犯罪誘惑偵查進行一定程度上的規(guī)定。那么，在這種立法情況下的偵查機關(guān)應當謹慎地對待自己的權(quán)力，應當對誘惑偵查手段在其他犯罪案件中的使用有所保留?？墒?，為了打擊犯罪，司法人員往往會選擇更有效率的偵查方式，而誘惑偵查的優(yōu)勢條件就使其成為偵查工作盡快偵破案件的偏好。因此，誘惑偵查便隨時可能會出現(xiàn)在各種犯罪案件的偵查之中，其適用范圍就自然沒有一個具體明確的標準。

其三，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界定在理論界還存在著相當大的分歧。誘惑偵查究竟是否應僅限于無被害人案件？是否只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案件才屬于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之內(nèi)？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是否應當明確具體？理論界在誘惑偵查適用范圍問題上一直未能達成共識，沒能及時有效地提出合理意見，沒有認清偵查實務中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病癥所在，這給本就模糊的立法規(guī)制與無序的司法實踐又新添了許多尷尬因素[注]張惠芳.毒品犯罪誘惑偵查問題研究[J].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8,(3):79.。

四、規(guī)范誘惑偵查適用范圍之設想

在實踐中，誘惑偵查適用范圍呈現(xiàn)出一個無序的現(xiàn)狀，進一步說，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界定并沒有一個具體確定的標準。作為一種特殊的偵查方式，誘惑偵查是一把雙刃劍，我們不應忽視其適用范圍在實踐中所呈現(xiàn)出的危險趨勢，應當重視誘惑偵查適用范圍存在著的隨意性、擴張性和混亂性等隱患。有極少數(shù)學者認為，如果誘惑偵查拘泥于少數(shù)幾種案件，恐怕不能適應于靈活多變的偵查實踐[注]何雷.域外誘惑偵查理論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3.156.。然而大多數(shù)人持反對意見，法治國家應當審慎考量誘惑偵查的適用原則，合理限定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極力避免因警察偵查權(quán)過分膨脹而損及現(xiàn)代刑事法治的基本原則[注]施鵬鵬.誘惑偵查及其合法性認定——法國模式與借鑒意義[J].比較法研究,2016,(5):60.。在中國，偵查機關(guān)在司法職能配置中又屬于強勢地位，故偵查權(quán)的使用應當嚴格監(jiān)督和控制。因此，立法者應當審慎對待誘惑偵查，堅持只有在法律授權(quán)的情況下方可使用，確保實現(xiàn)誘惑偵查科學合理的有限適用。

如前所述，法律規(guī)范的模糊、司法理念的滯后、理論學界的爭議是實踐中誘惑偵查適用范圍擴張性、任意性和混亂性的無序現(xiàn)狀產(chǎn)生根源。因此，盡快理清司法實務中誘惑偵查適用范圍問題的實踐困惑，在合理確定誘惑偵查適用條件之后，明確誘惑偵查適用的具體犯罪類型是解決誘惑偵查適用范圍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

總體而言，誘惑偵查問題全由立法文件來解決是不現(xiàn)實的，在當前的法治現(xiàn)狀和司法環(huán)境下，應當結(jié)合立法與司法解釋來實現(xiàn)對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規(guī)制。一方面，通過立法嚴格明確誘惑偵查的適用條件；另一方面，頒布相關(guān)司法解釋將誘惑偵查適用范圍限定于具體、特定的犯罪類型。

由于誘惑偵查自身具有欺騙性、主動性、誘導性的特點，誘惑偵查被濫用的后果不容小覷，誘惑偵查適用范圍的確定必須有嚴格的條件要求，具體應當同時滿足以下三個要求：第一，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必須限定在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犯罪案件上。如果不將誘惑偵查的適用限定在嚴重犯罪案件上，偵查機關(guān)會以效率考量為先而偏好使用誘惑偵查手段來偵查案件，這將養(yǎng)成司法工作人員的偵查惰性，阻礙偵查工作的進步。誘惑偵查畢竟是特殊偵查措施，其不具有普遍適用性，只有重大犯罪才值得誘惑偵查的適用，這一條件已成為各國的共識。譬如，德國刑事訴訟法典強調(diào)臥底偵查僅適用于重大犯罪[注]〔30〕〔32〕程雷.秘密偵查比較研究——以美、德、荷、英四國為樣本的分析[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8.291.372-373.405.；又如，荷蘭刑事訴訟法典體現(xiàn)了重罪原則，臥底偵查的適用對象只能是法典條款所涉及的重罪，而對于其他的輕微犯罪，不能適用臥底偵查〔30〕。第二，誘惑偵查的適用必須符合必要性原則，不能對所有案件予以使用，其適用必須對相關(guān)利益進行權(quán)衡，只有為了避免更大利益受到損失時才能實施。在英國，臥底偵查手段的使用要考慮其與通過該手段預計達成的結(jié)果之間成比例的問題，這一權(quán)衡過程需要考慮該手段與相對方的侵害程度、可能影響到其他人的利益情況，與使用該手段的必要性之間是否成比例[注]莊乾龍.境外臥底偵查比較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2.214.。第三，適用誘惑偵查的犯罪案件應當具備特殊性，一般是指對社會秩序、國家安全、公共安全危害較大，隱蔽性較強且使用常規(guī)手段難以偵破的案件，主要是指無直接被害人的犯罪類型。如果犯罪案件使用常規(guī)手段偵破難度較小或者犯罪不具備隱蔽性，那么直接留給普通偵查手段偵破案件即可，無需動用誘惑偵查。在司法實踐中，無被害人案件往往具有較強的隱蔽性，但是也存在部分有被害人的案件需要誘惑偵查手段方能及時有效偵破的情況，如系列盜竊、強奸、搶劫等偵查捕獲犯罪嫌疑人較為困難的案件。這一要求在國外誘惑偵查規(guī)制設計時也一直被重視，比如說在英國，對于喬裝偵查的適用原則，限于“采取其他偵查手段難以獲取犯罪證據(jù)的案件”〔32〕。

根據(jù)我國當前的犯罪形勢，依照前文所明確嚴格要求的條件，可以將誘惑偵查的適用范圍界定為以下幾種犯罪類型：(1)危害國家安全犯罪；(2)嚴重毒品犯罪；(3)黑社會組織性質(zhì)犯罪；(4)嚴重違反槍支、彈藥管理規(guī)定的案件；(5)偽造貨幣或有價證券案件；(6)嚴重走私犯罪；(7)其他嚴重危害社會的侵害重大法益的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