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冰 解洪興
摘?要:《唐摭言》是研究唐代科舉文化的珍貴文獻,姜漢椿先生的《 唐摭言校注》 百密一疏,留有一些明顯的疏漏。有些屬于史實考釋在辨析上的錯誤,其中王起知貢舉的時間應是較為典型的一例。有些則是對《 唐摭言》原文中的訛誤沒有給予深入辨析所致,“王起會昌六年知貢舉”“顧非熊及第歸慶見父親”“會昌五年特放楊嚴”“陳商前進士身份”等處均未在??敝械玫郊m正。
關(guān)鍵詞:唐摭言;科舉;???/p>
中圖分類號:G256.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7836(2019)01-0154-03
《唐摭言》是晚唐五代時期江西南昌人王定保所著的一部筆記體文獻。雖然全書一共僅7萬字左右,但其中大量記載了有關(guān)唐代科舉文化發(fā)展以及當時科舉士人軼事的內(nèi)容,具有極其珍貴的文獻價值。近百年來,研究唐代科舉制度的很多論文專著都從其中擷取過豐富的素材。姜漢椿先生急人所急,2003年通過上海社科院出版社出版了《唐摭言校注》,他以上海古典文字出版社1957年出版的《唐摭言》點校本為工作本,又使用文瀾閣影印版四庫全書??弊⑨孾1]12。在??边^程中,《唐摭言校注》還采用《舊唐書》《新唐書》等經(jīng)典要籍進行注解。姜漢椿先生的文獻工作為學術(shù)界研究《唐摭言》提供了極大的便利。然而讓筆者有些意外的是,在多次翻檢該書后發(fā)現(xiàn)其注解中存在少許明顯的訛誤,此外其??惫ぷ鲗τ凇短妻浴沸形闹械膸滋幱炚`的辨識亦有欠明晰?;突途拗?,間有微瑕,著實令筆者惋惜不已,今就本人發(fā)現(xiàn)舉出幾例,補綴于后。愚者之慮,或有一得,冒昧之處還請大方之家批評指正。
一、關(guān)于王起知貢舉時間的問題
王起,字舉之,是唐代中期著名宰相王播的弟弟,早年即展露文名,曾先后四次知貢舉。王起所舉士子日后皆成為名士,所以,其選拔人才的能力頗為時人所稱道[2]22?!短妻浴分嘘P(guān)于王起的記載共有五處,分別是卷三“慈恩寺題名游賞賦詠雜記”條、“王起于會昌中放第二榜”條、“周墀任華州刺史”條,卷八“別頭及第”條以及卷十四“主司失意”條。這五處材料是王起知貢舉的重要信息。筆者注意到,《唐摭言校注》64頁“王起于會昌中放第二榜”條下第26條注釋“王起:王起第二次知貢舉在會昌四年(844年)”和第68頁“周墀任華州刺史”條第4條注釋“王起在長慶三年以禮部侍郎知貢舉”這兩條注釋存在一定的問題。首先,在“周墀任華州刺史”條中有一段記載:“周墀任華州刺史,武宗會昌三年,王起仆射再主文柄,墀以詩寄賀,并序曰:仆射十一叔以文學德行,當代推高。在長慶之間,春闈主貢,采摭孤進,至今稱之。近者,朝廷以文柄重難,將抑浮華,詳明典實,由是復委前務。三領(lǐng)貢籍,迄今二十二年于茲,亦縉紳儒林、罕有如此之盛。況新榜既至,眾口稱公。墀忝沐深恩,喜陪諸彥,因成七言四韻詩一首,輒敢寄獻,用導下情,兼呈新及第進士:文場三化魯儒生,二十余年振重名。曾忝木雞夸羽翼,又陪金馬入蓬瀛。雖欣月桂居先折,更羨春蘭最后榮。欲到龍門看風水,關(guān)防不許暫離營。時諸進士皆賀。起答曰:貢院離來二十霜,誰知更忝主文場。楊葉縱能穿舊的,桂枝何必愛新香!九重每憶同仙禁,六義初吟得夜光。莫道相知不相見,蓮峰之下欲征黃。”[3]這段材料是周墀在自己的老師王起第三次知貢舉時向老師寫的慶賀詩,其中提到王起在會昌三年(843年)時“三領(lǐng)貢籍”,也就是第三次知貢舉。周墀是王起的門生,進入仕途后與王起關(guān)系緊密,肯定會非常了解自己老師的經(jīng)歷。此外,此文又是向老師慶祝并表達他的感激之情,于情于理都不會也不應該出錯。既然在會昌三年(843年)王起已經(jīng)是第三次知貢舉,那么王起第二次知貢舉又怎么可能是注釋中說的會昌四年(844年)。此外《舊唐書·王起傳》也明確提到王起“長慶元年,遷禮部侍郎。其年,錢徽掌貢士,為朝臣請托,人以為濫。詔起與同職白居易覆試,覆落者多?;召H官,起遂代徽為禮部侍郎。掌貢二年,得士尤精”[3]4278。也就是說,王起在長慶元年(821年)因為錢徽知貢舉時出現(xiàn)問題而取代他的地位,掌貢二年可以說明他是在長慶元年(821年)、長慶二年(822年)兩年知貢舉。從長慶元年(821年)推算到王起第三次知貢舉的會昌三年(843年)也正好是二十二年,也正符合周墀在上文提到的“迄今二十二年于茲”[1]12。因此,王起第一次知貢舉的時間應該是長慶元年(821年)而不是長慶三年(823年)。至于會昌四年(844年)則應該是王起第四次知貢舉,《舊唐書·王起傳》對此記述得異常明晰:“會昌元年,征拜吏部尚書,判太常卿事。三年,權(quán)知禮部貢舉。明年,正拜左仆射,復知貢舉。”[3]4279至此,不難判斷《唐摭言校注》的注釋有誤。
二、《唐摭言》??毖a充四則
《唐摭言》作為一部有關(guān)唐代科舉的故事集,其中相當部分的材料是王定保從其他書籍中摘抄輯錄而來。因為其采用的材料來源廣泛,有些應該沒有得到及時考證,所以其中的一些材料難免存在訛誤,這些影響了后來學者對于《唐摭言》的使用。姜漢椿先生的《唐摭言校注》在其注釋中揭示了《唐摭言》中的很多錯誤,并且進行了訂正,可惜百密一疏,還是留下一些缺漏。筆者就自己的發(fā)現(xiàn),謹舉四則錯誤,訂正其不足。
(一)“王起會昌六年知貢舉”條誤
《唐摭言》卷十四“主司失意”條中有這樣一段材料:“會昌六年,陳商主文,以延英對見,辭不稱旨,改受王起?!盵2]102明顯存在問題?!杜f唐書·王起傳》明確記述:“起前后四典貢部,所選皆當代辭藝之士,有名于時,人皆賞其精鑒徇公也。其年秋,出為興元尹,兼同平章事,充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赴鎮(zhèn)日,延英辭。帝謂之曰:‘卿國之耆老,宰相無內(nèi)外,朕有闕政,飛表以聞。宴賜頗厚。在鎮(zhèn)二年,以老疾求代,不許。大中元年,卒于鎮(zhèn),時年八十八?!盵3]4280王起卒于大中元年(847年),在他去世前的兩年也就是會昌五年(845年)便出任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此后便再未回京任職,最后卒于鎮(zhèn)中。因此,他也就不可能在會昌六年(846年)在京內(nèi)接受知貢舉的任命。此外在上文中也指出了王起一生只擔任了四次知貢舉的職務,且最后一次還是在會昌四年(844年)。所以《唐摭言》這段所謂“會昌六年”王起受命知貢舉的材料顯然存在訛誤。
(二)“顧非熊及第歸慶見父親”條誤
《唐摭言》卷八“入道”條中的材料“顧況,全家隱居茅山,竟莫知所止。其子非熊及第歸慶,既莫知況寧否,亦隱于舊山?;蚵動兴鲩L生之秘術(shù)也”[2]61。筆者認為,這段材料的準確性應該存在問題。關(guān)于顧況及第的時間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傳》卷七有記載:“非熊,姑蘇人,況之子也。少俊悟,一覽輒能成誦。工吟,揚譽遠近。性滑稽好辯,頗雜笑言,凌轢氣焰子弟,既犯眾怒,排擠者紛然。在舉場角藝三十年,屈聲破入耳。會昌五年,諫議大夫陳商放榜。初,上洽聞非熊詩價,至是怪其不第,敕有司進所試文章,追榜放令及第?!盵4]143這則材料說明了顧非熊及第的時間是在會昌五年(845年)。顧非熊的父親顧況在《舊唐書》和《全唐文》中均有所提及,但生卒年不詳,只是知道他是在至德二年(757年)進士及第?,F(xiàn)在有學者研究認為顧況出生在開元十三年(725年),最遲在元和末年仍在人世[5]78。若是如此,則顧況不可能在會昌五年(845年)在深山中隱居。另外,從時間上推測從顧況出生的開元十三年到會昌五年已經(jīng)過去了120年,也就是說顧況那時最少也應該120歲。若以常人壽命以及唐代實際的養(yǎng)生條件來看應該不大可能,所以也不會存在顧非熊會在及第后歸慶去見父親的情況,因此這則史料應該有誤。
(三)“會昌五年特放楊嚴”條誤
《唐摭言》卷八“別頭及第”條中“楊嚴等,會昌四年王起奏五人:楊知至、源重、鄭樸、楊嚴、竇緘,恩旨令送所試雜文,付翰林重考覆,續(xù)奉進止,楊嚴一人,宜與及第;源重四人落下。時楊知至因以長句呈同年曰:‘由來梁燕與冥鴻,不合翩翾向碧空。寒谷謾勞鄒氏律,長天獨遇宋都風。此時泣玉情雖異,他日銜環(huán)事亦同。三月春光正搖蕩,無因得醉杏園中?!盵2]60和卷十一“已得復失”條中“楊知至,會昌五年王仆射重奏五人:源重、楊和至、楊嚴、鄭樸、竇緘,奉敕特放楊嚴,其余四人皆落。知至感恩自吊詩曰:‘由來梁燕與冥鴻,不合翩翾向碧空。寒谷謾隨鄒氏律,長天獨遇宋都風。當時泣玉情雖異,他日銜環(huán)事亦同。二月春光花澹蕩,無因得醉杏園中?!盵2]81兩條史料中后一段史料存在問題,這兩條史料除了在開頭人名和時間不同外剩下全部相同。根據(jù)《舊唐書·楊嚴傳》中記載楊嚴在會昌四年(844年)便已經(jīng)及第并擔任官職,不可能在會昌五年(845年)再被王起推薦。退一步來講,假定楊嚴兩次被王起推薦,他也不可能連續(xù)兩年送給王起一模一樣的謝恩詩。所以,后一條材料應該存在問題。兩條史料上下相同處如此之多,筆者估計可能是王定保在撰寫或者后人傳抄時出現(xiàn)了訛誤。
(四)“陳商前進士身份”條誤
《唐摭言》卷四“氣義”條“楊虞卿及第后,舉三篇,為校書郎。來淮南就李鄶親情,遇前進士陳商,啟護窮窘,公未相識,問之,倒囊以濟?!盵2]35存在訛誤。這條材料指出楊虞卿及第后在去往淮南的路上遇見了前進士陳商,看到其生活窘迫,便對他施以援手。關(guān)于此事,《新唐書·楊虞卿傳》有記載可以證明:“虞卿第進士、博學宏辭,為校書郎。抵淮南,委婚幣焉,會陳商葬其先,貧不振,虞卿未嘗與游,悉所赍助之。擢累監(jiān)察御史?!盵6]5247前進士在唐代是指雖及第但尚未授官的進士,因為沒有正式的官職,所以“前進士”便不能得到政府撥發(fā)的俸祿,此時陳商“啟護窮窘”的境況應該是確有其事。不過《唐摭言》這條材料對于陳商前進士身份的記述存在問題,與當時的事實不符。首先,關(guān)于楊虞卿及第的時間在《舊唐書·楊虞卿傳》中便有明確記載:“虞卿,元和五年進士擢第,又應博學宏辭科。元和末,累官至監(jiān)察御史?!盵3]4561史籍中記載楊虞卿是在元和五年(810年)及第。而關(guān)于陳商的個人事跡,《舊唐書》《新唐書》等正史中并沒有記載,只有在《全唐文》中對其生平有簡要的介紹“商,元和九年進士。武宗朝歷官戶部員外郎司封刑部郎中史館修撰,遷禮部侍郎知貢舉。出歷陜、虢二州刺史。大中時進工部尚書。”[7]7464在《全唐文》中可以得知陳商是在元和九年(814年)及第。此外,李賀現(xiàn)存的一首詩《贈陳商》還可以為我們提供一些關(guān)于陳商的線索:“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辭》系肘后。人生有窮拙,日暮聊飲酒。今只道已塞,何必須白首?凄凄陳述圣,披褐鋤俎豆。學為堯舜文,時人責衰偶。柴門車轍凍,日下榆影瘦。黃昏訪我來,苦節(jié)青陽皺?!盵8]221關(guān)于李賀,朱自清先生的《李賀年譜》認為其出生于貞元六年(790年)[8]419,楊其群先生的《李賀生卒年辨證》認為其出生于貞元七年(791年)[9]19。如此便可以推定該詩寫于李賀二十歲也就是寫于元和五年(810年)或元和六年(811年),而此時的陳商仍然在家中過著“披褐鋤俎豆”的生活,便可得知最遲在元和五年(810年)或元和六年(811年)陳商還沒有及第。從以上的兩條證據(jù)我們可以看出,無論如何楊虞卿都要比陳商及第的時間早。因此在楊虞卿及第時陳商連科舉考試都還沒有參加,不過只是一介草民,還沒有成為“前進士”,也就是說,在元和五年(810年)楊虞卿可以見到陳商但見不到“前進士”陳商的。綜上所述,筆者并不懷疑楊虞卿在回淮南的途中幫助過陳商這個事實,但《唐摭言》不應該記為“前進士”陳商,這樣的文獻訛誤容易導致讀者誤以為當時的陳商已經(jīng)及第。
三、結(jié)束語
姜漢椿先生校注的《唐摭言校注》一書在一些內(nèi)容細節(jié)上雖然存在著可以商榷之處,不過瑕不掩瑜,《唐摭言校注》依然是我們研究《唐摭言》時應參考的重要文獻之一。但與此同時我們還要意識到,對于古籍,尤其是對于像《唐摭言》這種材料來源廣泛的古籍校訂還有很多工作需要繼續(xù)努力。傅斯年先生曾經(jīng)說過“史學就是史料學”[10]3,對史料精確詳實的考證是史學研究工作的基礎(chǔ)環(huán)節(jié)。只是筆者淺陋,辨析能力有限,難免有佛頭著糞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