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的風穿過岸上茂密的林子,發(fā)出聲響,晚歸的群鳥此時嘰嘰喳喳,在暮靄中也漸漸靜謐,好似消失在那些即將來臨的濃稠夜色中。坐在船頭的蕭純齊感到有些涼意,夜露透過衣襟滲透進身體,讓那些氤氳的愁緒頓時一散而光。他打了個寒顫,小童安久趕緊進倉拿了披風給他系上。
傍晚墨綠色的河水倒映著天上一動不動的云彩,融入其中,深不見底,好似那里有另一個天地,引人好奇。安久趴在船邊,癡迷地去抓河里的云彩,引起陣陣漣漪,消失在河岸旁的蘆葦叢中,驚起幾只停在那里歇腳的水鳥。
安久咯咯地笑了起來。
“大人,下夜了,您進篷里吧,小心著涼!”船尾的船公說。
蕭純齊道:“不冷,不冷!”
岸上一些楓葉如云似火般蔓延在低矮的小山丘上,就著微弱的光亮望過去,在一片青黃之中顯得格外耀眼。早就聽說此處秋楓大名鼎鼎,當時心里記著,想著到此地必定要來觀賞觀賞,但沒想到赴任后便是接二連三的公務(wù),最終也就不知不覺地忘了。初秋,遠方友人來信,再次提及此處紅楓,才重又想起,但人生地不熟,雖有衙役領(lǐng)路,卻始終只身一人,也了無趣味,便作罷了。沒想到今夜卻意外路過此地。
“此處秋楓是人栽種,還是自然長在這里?”蕭純齊問船公。
“這些楓樹有不少年頭了!”船公道,“大人或許不知道,要說這楓樹,還有一段故事呢。據(jù)說前朝一位皇子因壞了事被貶到此地,沒有圣旨不能離開?;食抢镩L大的皇子哪能忍受這些寂寞?便偷偷與府里的人換了衣服,溜出去,自有一番逍遙快活。事情本來一直沒人知道,但千里之外的皇帝卻有法子。得知以后,一怒之下,把皇子囚禁此地,讓他反思?;首咏K日枯坐無事,看著山上光禿禿的,就讓人買了各種各樣的樹木來種上,其中便有楓樹,但卻是青楓……”
“青楓?那如何是紅葉?”
“大人您聽我說,”船公道,“因為此山多石少土,樹難長成,尤其是青楓,始終也不見起色。后來,被關(guān)了多年心智都壞了的皇子開始用血澆灌這些楓樹,久而久之,青楓喝了血變成了紅楓,每到秋日就像一團團火。當?shù)厝硕及阉凶鳌獥?,成了一道風景!”
蕭純齊聽了不由覺得好笑,道:“你是從何聽來這故事的?”
“我也是聽老輩說的?!贝?,“我祖上世世代代住在這里,都聽說過這事!”
蕭純齊不語。
船公又道:“或也只是鄉(xiāng)野之間的閑趣,大人不必當真!”
安久聽得入迷,迫不及待地問:“那位皇子后來呢?”
“事情奇就奇在這里,之后再沒人見過這位皇子了?!贝f,“有人說是在起賊亂時,逆賊即將攻進來,皇子一怒之下便一把火燒了宮殿,自己也死在里面。大人您看前面那一叢紅楓里有處空地,據(jù)說便是當年大火燒掉的地方。自此之后,就再不長樹木了。也有人說是皇子血盡人亡,就埋在那些楓樹下;還有的人說是這些楓樹喝了皇子的血,修煉出了靈,為報恩助皇子逃進山里了……到底如何,也沒人知道,但大約都是在逆賊作亂前后傳出來的?!?/p>
蕭純齊看到那一塊突兀的空地,一片焦土,不覺心驚。岸上的紅楓葉也隱在一片灰色的樹林中,難以分清。一片云飄過,露出一彎月亮,細密的月光下那些片片紅色若隱若現(xiàn),好似夜晚的眼睛般閃爍著。
“大人飽讀詩書史冊,可曾見過哪里有記載過這樣的故事?”船公問。
蕭純齊笑道:“待我回去查查此地縣志后再告訴你!”轉(zhuǎn)念一想,復(fù)又道:“當時此處逆賊都為何人?”
船公道:“都是些平日里不務(wù)正業(yè),敗家流浪的一群人。聽說各地反了,也就促起來,說什么替天行道,其實不過是搶奪別人家財產(chǎn),報復(fù)往日里的私仇。大人或許不知道,這股逆賊從南邊小梁村到北面新村,蝗蟲一般,所過之處都深受其害。我聽村里上輩人說,他們曾親眼見過逆賊把村東面的趙家十幾口人從房子里拉出來,綁在樹上,用樹皮刮身上的皮肉,叫聲就連隔壁村子都能聽見。待搜刮干凈,逆賊離去時還警告村民,不許替趙家人收尸,結(jié)果就都爛在樹下,滿天滿地的烏鴉去食肉,臭味飄在村子里半個月不散……”說到此,船公回過神,臉上驚恐的神情漸漸平息,看著蕭純齊有些緊張,便連忙說道:“都是以前的事了,本不該提的!還請大人寬?。 ?/p>
蕭純齊也隨著船公的話想起幾十年前的鼎革變天之事。當時他還小,整日不是于父親書房內(nèi)讀書,便是在院子里的花園中認草藥、捕螞蚱。已經(jīng)弱冠的大哥不時到后面來,面上雖有些憂緒,但他也不知道所為何事。家里的仆人私下議論紛紛,說逆賊不日將進城,他躲在窗臺下,聽著她們壓低且時而猶豫的對話,從中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危險在步步緊逼。
他如今都還記得,自己當時正在看昭明太子的《文選》。一日午后,他拿著書到院子里的涼亭中消暑,正讀到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復(fù)稱詩曰:‘寤春風兮發(fā)鮮榮,潔齋俟兮惠音聲,贈我如此兮不如無生,”一句時,一聲巨響從東南面?zhèn)鱽?。他翻起身遠望,只見一陣黑煙從東面城墻方向冉冉升起,久久不散。
一陣尖銳的叫聲從前面?zhèn)鱽恚钏犃嗣倾と?。站在臺階下掃地的小廝膽怯地看著他說:“少爺……是……是逆賊進城了!”
“我家那里當時也有逆賊?!笔捈凖R回過神,對船公道。
船公嘆了口氣,又道:“曾聽父母輩說,前朝皇帝薄情寡義,對百姓嚴苛,且年年征調(diào)民力修建河道與宮殿,百姓民不聊生,怨聲載道。所以當逆賊反了時,大家也都暗自覺得出了口惡氣,但誰曾想到,逆賊和前朝一樣,半斤八兩,更苦了百姓!”
“是?。 笔捈凖R道。
逆賊破城后,他們一家隨著父親連夜從擁擠的南門逃走。路上都是流離之人,擁擠吵雜,哀鳴抱怨。蕭純齊還記得,許多人就睡在落滿露水的路邊草地里;年老體衰之人拄杖蹲在路旁,一言不發(fā),神色黯淡;而那些孩子則圍著獨輪車嘻哈打鬧,追逐頑皮,儼然把整條道路當成了自己的嬉戲天堂。他坐在車子上,看著玩捉迷藏的孩子,心生羨慕。
兩個哥哥都留在城里護家與打探消息,而此次匆忙出門,他連那本讀了一半不到的《文選》都未能帶上。一路枯燥無趣,父親與族叔們唉聲嘆氣,母親與嬸娘們私下啜泣,都讓他清晰地感覺到那股幽暗且可怕的力量依舊追趕著他們。
這些往事因船公一席話而再次涌上心頭,讓他不由深陷其中,久久不能自拔。直待清風徐來,河上陣陣波瀾蕩漾,心內(nèi)才稍有寬朗。而當時他選擇把女兒葬于此處,完全不知道還有這些故事。那時他剛來此不到一年,諸事都在慢慢熟悉中,無心他顧,所以即使當初女兒病重,也因未能過分上心而終釀成大錯。想到此,蕭純齊不覺再次悲從中來,剛才已經(jīng)漸漸平復(fù)的心緒又弄得混亂,一時間忍不住地落下淚來。
來此四年間,像如今這樣夜下行船來此卻還是第一次。每天看報告,批公文,不知不覺便熬到了下半夜。安久倚著柱子打瞌睡,不時還發(fā)出細細的呼嚕聲。有時因久坐身子僵硬,眼睛太累后就暫時歇歇。窗外秋蟲也靜了,梧桐樹上月光皎潔,夜風吹過,滴滴答答的聲響好似下雨。夫人準備的夜宵也早就涼了,在這樣的萬籟俱寂中,他的內(nèi)心卻時時難以平靜,白天的公務(wù)、京城之事以及遠方諸友們的問詢關(guān)心都還掛在心上。
剛到這里,過分靜謐的夜晚讓他有些不適應(yīng),而每當此時他又會好似夢中驚醒般地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在京城之中了。
在月亮漸漸從云后露出身影,照亮河面時,蕭純齊突然聽到有隱約的鐘聲傳來,接連幾聲,連綿在山河月色之間,引起一陣聲回響。
“哪來的鐘聲?”蕭純齊問船公。
“定是后山的寺廟?!?/p>
“聽鐘聲似乎就在附近?”
“離這里不遠,順著河就能過去。”船公道,“大人想去看看嗎?”
蕭純齊正想擺脫心中那股憂郁情緒,不覺動心。
他問船公:“廟里供著什么神佛?”
“是地藏王菩薩。”船公道,“那寺廟也有許多年頭了。我記得小時候就曾隨著爺爺奶奶去參拜進香,當時香火很旺。如今廟里只剩六七個和尚,由一個老和尚師傅帶著。”
“就過去看看吧?!笔捈凖R道。來此多年,他還未接觸過此地世外之人。
“老爺明天還要趕路,不早點回去休息?”安久問。
“今日既然難得有時間,又是佛寺,就過去看看,也上一炷香,請它以后庇佑小姐!”蕭純齊道。
就像他當初并不知道那些紅楓樹一樣,他也沒想到此處竟還有佛寺?;蛟S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讓他當初把女兒葬于此處。想到這些,心里便有了些安慰。
“廟里的老和尚也識書斷字,聽說是有些道行的。但誰都沒見過?!贝f。
“我來此地幾年,發(fā)現(xiàn)百姓們祭拜供養(yǎng)的神繁多,不一而足,與他處不同?!笔捈凖R說。
“大人有所不知,我們這里的百姓都是從大江南北過來的。或是遭遇天災(zāi),或是戰(zhàn)禍。人來了,也就把自家供養(yǎng)的神佛帶著來,自然也就有了大人看到的風俗。”
“你剛說你們家世居于此,那你們家是拜什么神?”
船公笑道:“主要還是祖先,但碰上個天災(zāi)人禍或疾病不幸的,其他神佛也都拜,只要能消災(zāi)減難,庇佑子孫,就沒什么區(qū)分了?!?/p>
蕭純齊笑著點點頭。
“讓大人見笑了!”船公道。
船順著小河緩慢地行著,兩岸依舊是低矮的山丘與遍布的樹林,在月光下夜飛的鳥一聲不響。流水汩汩,不時掀起的波瀾上銀光閃爍,放眼望去好似一條長長流動的銀色地毯。有時還能碰上難得一見的野鶴在岸邊悠然自得地休憩,一動不動,船過后驚醒它,發(fā)出清脆的叫聲,在夜下綿延不絕。
順著河流,船進入樹林,茂盛的樹木遮著月光,落下點點滴滴的光芒。林子里愈加地靜了,幾乎連樹的呼吸聲都能聽見。船槳擊打著河水,落下嘩啦啦的聲響。河面上飄滿水草,在一處已經(jīng)破敗但卻還能看出當初大概模樣的渡口,一只半沉的船露出船頭與倒塌的烏篷,篷上草葉斑駁,停憩的鳥待他們靠近后便拍拍翅膀飛走了。
“我把船往前停下,讓大人好上岸?!贝馈?/p>
“長久無人,渡口都荒廢了!”蕭純齊說。
船公把船停在渡口的另一側(cè),安久扶著主人小心翼翼地上了岸。
“還請你給我指個路。”蕭純齊對船公說,“把船系在此處,大約也無妨?!?/p>
“這時候沒人會來?!贝?,“我也是許多年沒來過這里了,但大概的印象還是有的?!?/p>
船公解下船上的燈籠,走在前面。通往山上的小路上長滿野草,一些已經(jīng)齊膝。月光下,十步之內(nèi)都清晰可見,不時讓蕭純齊恍惚覺得是晨曦初露時刻。林子里高一聲低一聲地傳來鴟鸮的叫聲,讓安久害怕,躲在主人身旁,引得船公哈哈大笑。
“這是夜貓子。村里老人常說‘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就怕遇見,但是我長這么大,也就遇見過幾次?!贝馈?/p>
“長得嚇人嗎?”安久問。
“夜貓子兩耳朵豎著,眼睛大得像銅鈴,還閃閃發(fā)光,看著就像個人面,怪嚇人的!我當時還年輕,也是幾天不敢再到林子里去了。”船公壓低聲音道。
聽到他們談及夜貓子,蕭純齊來了興致,便道:“書里說這些鳥又叫鴟鸮、梟。古人也不喜歡它們的叫聲,還有個故事說是有一天一只鳩問梟:‘子將安之?梟道:‘我將東徙,鳩曰:‘何故?梟道:‘鄉(xiāng)人皆惡我鳴,以故東徙。你猜鳩怎么說?”
“幫助它?”安久道。
“鳩對它說:‘子能更鳴可矣;不能更鳴,東徙猶惡子之聲?!笔捈凖R說,“你聽懂是什么意思了嗎?”
安久想了會兒,又搖搖頭。
船公道:“大概是告訴它不要再這么叫了吧?若是村莊在林子旁,每到夜晚就聽到夜貓子怪叫,也確讓人瘆得慌,鳩這個鳥說得還是有道理的!”
安久問主人:“它們真的長著人臉嗎?”
“只是像人面而已?!笔捈凖R道。
“我在小少爺?shù)臅锞涂吹接虚L著人臉的鳥!”安久說。
“村子里的說書先生也說有這樣的鳥獸!”船公道,“那位說書先生走過許多地方,見過世面,就說曾經(jīng)在五臺山上親眼見過神獸。我想,五臺山是佛祖的地方,肯定是有種種神佛在那里的,所以被人看見也不是不可能的!以前有人來這里上香,也說曾見到不少野狐,都是成了精靈的!大人您說呢?”
“我家主人以前也去過五臺山?!卑簿玫?。
船公喜道:“那大人可曾見過那些神佛神獸?”
蕭純齊說:“我未曾見過……但他人見到也是有可能的?!?/p>
“大人肯定是見過大世面的,我在您面前胡說,也是打自己的臉!”船公道。
蕭純齊說:“你我見到的是不同世面,說不上誰好誰壞。你見過的我不一定見過,我知道的你卻不一定知道。在這鄉(xiāng)野江湖之間,你們見到的東西也多,知道的也不少,自有一番道理和樂趣,所以不必避諱!”
“謝大人!”船公道。
小路兩旁的樹木參天,筆直得好似山之側(cè)峰,通向上天。此時月亮露出了全貌,像一面玉盤,冰涼清朗,照耀著茂密的樹木,從中落下的月光既像雨滴又似雪片,讓原本就有些涼意的秋夜變得更加寒意陣陣。
蕭純齊注意到這些窄道兩旁不時就有一些已經(jīng)損壞的小廟,或被雨淋或被風吹,都沒了當初的模樣。當他得知自己被貶到此地時,還曾特地從朋友那里打聽此處的民風與習俗,得到的最多消息便是此地百姓尤信神佛。他到任上不到一年的工夫,確實發(fā)現(xiàn)此處百姓無論大小節(jié)日都必有進廟燒香祭拜一項,對此他一開始卻未曾過分關(guān)注。
“你家共有幾口人?”蕭純齊問船公。
“有六口人。上有一位八十歲的老母親,下有三個孩子?!贝?。
“孩子們都干什么?”
“有兩個兒子,一個十八,一個十六歲,最小的是女兒,今年十一歲。兒子們都種地。因為我母親家曾給造船人家做上面的烏篷,所以她把這門手藝傳了下來。年輕時候我在村里族長的幫助下,到十六里外的縣城跟著造船師傅學了六年,但最終不成才,種了半輩子地,直到后來有機會買了條別人的破船,回來修補后還能用就做了這行當,希望能貼補家用……說這些,讓大人見笑了!”
“自力更生總是好的!”蕭純齊道,“兩個兒子都成家了嗎?”
“大兒子娶的是隔壁村的李家女兒,小兒子還沒成家……”船公道。
“家里有多少田地?”
“有二畝一分地。”
蕭純齊點點頭。
“不敢瞞大人,我曾聽祖父提起,我家祖上也曾出過會元,當時家境比現(xiàn)在好,但之后讀書不好,就再沒出過,也就敗落下來了。年輕時進城跟師傅學做工,見到別的年輕人都是讀書考科舉,走仕途經(jīng)濟道路,才能出人頭地,但自己也知道家里境況。我曾經(jīng)也督促兩個兒子讀書,但大兒子愚笨,小兒子還能開竅,但要考科舉,也是遠遠不夠。與大人說句心里話,我哪能希望他們都像我一樣在村子里過一輩子?外面還有大天地,希望他們?nèi)ヒ娮R!”
“你的想法是好的。”蕭純齊說,“自古所謂‘耕讀傳家,也就是如此。我高祖也是村子里種地的農(nóng)民,但他一心培養(yǎng)子孫讀書,自此我家才走向讀書科舉這條路。”
“沒想到大人家也有這一段經(jīng)歷!”船公道。
“無論如何,人都不可妄自菲?。 笔捈凖R道。
“大人說得是?!?/p>
“本地雖然不靠江傍河,但土地也算肥沃,且這類土丘山地較多,一些地方可以開墾種地,其他地方則能栽植些果樹花草;我曾聽聞此地盛產(chǎn)草藥,百姓常常自己進山采藥制藥,而不必找大夫,若能發(fā)揮這一長處,也是改善生計民生的好辦法!”
“大人明鑒!”船公道。
而這也正是蕭純齊四年以來最關(guān)注的政務(wù),他查地理、制氣候、考民生,而就在漸漸摸索出一條道路且開始一步步施行時,新的旨意卻下來了。在給老友宋杰的信中,他袒露自己的心聲,并準備由此上奏皇上,能容許自己再多待幾年。老友雖然理解他的心意,但也告訴他此次皇帝調(diào)他回京的原因,以及朝堂之上漸漸形成的局面,這原也由不得他來選擇。
上山的小道有些陡峭,其上落滿枯葉,船公在前面打著燈籠,安久扶著主人,一步步地往上登。大約剛過酉時,林子里的月光氤氳彌散著如一層霧氣。路旁一些多年的木亭或頹壞或坍圮,漸漸地被野草掩沒??磥泶说卮_實是人跡罕至,成了飛鳥走獸的天堂。
走了一大段路后,突然隱隱約約地聽到前面有聲響,側(cè)耳細聽,是人的聲音。安久想到剛才所說的夜貓子之事,害怕地緊跟著主人。
原來這段山路不長,盡頭便是一片平坦之地,而三兩人聲也便是從那里傳來的。就在他們即將走出林子,到前面空地時,一個聲音突如驚雷般喊了起來,叫道:“有鬼!有鬼!”
安久一聽“有鬼”,也嚇得直往主人身后鉆。
船公舉著燈籠,道:“休得胡說!休得胡說!”
他們定睛一眼,叫喊者原來是一個比安久還矮一頭的小和尚,穿著洗得發(fā)白且十分不合身的緇衣,躲在一個老和尚身后。
老和尚起身,合十對船公道:“小徒猖狂,驚了各位,還望原諒!”
船公也趕緊合十道:“師父不必多禮!這位是蕭大人?!?/p>
和尚道:“老僧一門,是山上廟里的和尚?!?/p>
蕭純齊還禮后說:“因聞夜鐘,又聽船公提及山上有廟,故乘興而來?!?/p>
和尚道:“古有王子遒雪夜乘興而行,今有先生聞鐘聲乘興而來,是雅事!”
“秋夜寒涼,法師如何在此處?”
和尚笑而不答,并引他到一張圓形石桌旁坐下。
“船公師傅亦請坐?!焙蜕械?。
船公道:“我哪里能坐!”
和尚再三請道,蕭純齊也讓他坐,才坐了下來。
桌上有壺茶,和尚從食盒里另拿出兩只杯子,給他們倒上。
船公先是小啜了口,然后悄悄端詳著蕭純齊與和尚,又喝了口才放下。茶是熱的,卻有些澀嘴,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隨著蕭純齊一起點頭。
“茶好月好,在這晚秋之時,真是人生一樂!”蕭純齊笑道。
“聽先生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氏。”和尚問。
“我家老爺可是從京城來的!”安久插嘴。
“原來是京城大人!老僧失敬!”
蕭純齊擺擺手,又呷了口茶,看著樹梢上的圓月,喜人可愛,燦爛輝煌。不覺想起以前在京城府邸與諸多友人于秋夜花園中,飲酒觀菊賞月,交換彼此近作,談?wù)摴沤裰?,不亦樂乎。想到這些,不覺低頭嘆氣,心內(nèi)郁郁。
“如此美景之前,先生為何嘆氣?”和尚問。
“只是想到舊日與友朋一起賞月,如今天各一方,鴻雁難傳,不覺有些傷感?!?/p>
和尚道:“所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世間不美不全之事總是十之八九,先生又何必勉強自傷?”
船公點點頭。
“話雖如法師所說,但短暫一生能有幾個五年十年?想做的事總是障礙重重,相見的人總遠在天邊,想說的話卻只能對紙無言……留下太多遺憾,一輩子卻就過去了!”蕭純齊道。
和尚又說:“正是如此!我看先生心事重重,必定不僅僅只為思念友人吧?”
蕭純齊嘆道:“實不瞞法師,我今晚來此處,實則是為了向葬在前面山里的女兒道別。明天我就要離開這里了。從此之后,怕是再難見面!”
“善哉善哉!”和尚念道。
船公也恍然大悟。
“四年前我剛到此上任,夫人誕下一女,不想半年后便夭折了。我把她葬在前面的山中,本想不時就能過來看看,但沒想到事務(wù)繁忙而脫不開身,心內(nèi)十分愧疚。此次前來卻是道別,且死生從此各西東,因此我這心里難受得很!”蕭純齊道。
和尚又念了遍善哉后道:“只要心中記掛著就有了!先生也不必過分悲傷?!?/p>
“唉,我這女兒剛生下來時,面色紅潤,哭聲洪亮,產(chǎn)婆說她十分健康,誰又曾想得到?”蕭純齊嘆道。
船公說:“這老天爺也是忒不近人情了!”
和尚念著善哉。
安久與小和尚在石護欄邊的草叢里捉已經(jīng)睡下的秋蟲,不時便引起一陣喧嘩,樂得他們倆咯咯直笑。
桌旁三人舉頭看著明月,各有所思。從這里望過去,低矮的山林盡收眼底,在月光下顯得參差,不時有風吹過便是一陣顫動,有些猙獰。諸多聲音匯在一起,也分辨不出是什么,都在風中隨波逐流著。
船公問和尚:“師父,山上的廟里如今還有多少僧人?”
“還有五人?!焙蜕械?。
“未果大師還健在嗎?”
“未果大師已經(jīng)于多年前圓寂了。師傅認識未果大師?”
船公笑道:“已經(jīng)是許多年前的事了。記得當時廟里未果大師是住持,不知道廟里如今的住持是誰?”
和尚笑了笑。在一旁捉秋蟲的小和尚聽到了便跑過來說道:“我?guī)煾溉缃癖闶亲〕?!?/p>
船公聽了,趕忙合十念佛。
“如今廟里其他三個弟子都曾是無家可歸之人,走投無路后投靠佛祖,希望能有一個護身飽食之處。小廟也不過還能提供些庇護而已。”和尚道。
蕭純齊道:“我聽船公說,這里原本有不少佛寺道觀,如今為何變得這般冷清?”
“先生或許有所不知,以前此處與前面的幾個村子相距并不遠,但是后來發(fā)了洪水,把一整塊道路給淹了。先生前來此處是走河道,那里原本都是土路。而自從其間有了河,來往不便,百姓們也便不大到這里來參拜祭奠了,久而久之自然就漸漸衰了下來!”和尚道,“不過這只是其一。其二則是當年山中香火旺盛,不想后遇流賊,糾結(jié)烏合之眾闖進廟里,搶奪侵略,一掃而光。本寺山門被焚,一面墻被坍,幾處宮殿遭掠;而有的寺廟主殿供奉的佛像也被流賊搬走,搬不走的羅漢像們則毀的毀、壞的壞。其破壞程度不下會昌法難,善哉善哉!”
于此滔天大難中,檻外的佛寺道觀亦不能躲過!蕭純齊知道,因為他曾在南逃的路上親眼見到一座恢弘的寺廟轉(zhuǎn)眼之間消逝在大火之中。那些身著緇衣的和尚雙手合十地站在大火前,念著佛,一聲不響,就好似一座山下的某個不起眼的細枝般,一摧即毀。路上一位表兄告訴他,那座寺廟供奉著前朝兩位太后像,且和尚們不愿聽從反賊的警告燒毀畫像而遭此滅頂之災(zāi)。
一旁的船公道:“師父還不知道吧?感謝大人,給我們架了座新橋,以后來往方便,鄉(xiāng)民們便再能常來這里了!”
“原來如此!”和尚道,“先生這是為百姓造了福!”又道,“老僧也曾聽聞之前幾任長官都想造橋,但終因諸多緣由而未能實現(xiàn),先生是如何這么快就成功的?”
蕭純齊笑道:“也依賴鄉(xiāng)紳們的支持!”
兩人相視一笑。
“這山高水遠之地,若是沒個清明的官,百姓們也是要吃苦的!”和尚道。
船公說:“正是師父說的!”
“法師雖是世外之人,卻把民生疾苦放在心上,是大德!”蕭純齊道。
“善哉善哉!”
船公問:“大人說起世外之人,突然讓我想起以前聽來的一件故事,說的也就是師父的寺廟,此事不知師父知不知道?”
“什么故事?”
“故事說的是未果大師時的事。說他曾經(jīng)收養(yǎng)過一名丟在寺廟門外的棄嬰,養(yǎng)在廟里。說那孩子因為從小長在廟里,成了小和尚,所以也不知道山下的世界是什么樣的,不知道其他人是什么樣的,也更不知道鎮(zhèn)子和城里的繁花似錦……小和尚雖然好奇,但又害怕,多次詢問未果大師,大師把他所知道的事情告訴他,卻讓那孩子越來越好奇,最后在他十四歲時偷偷于夜里下了山,往那燈火通明的城市里跑……這故事還是幾十年前聽到的,如今記得也不知道對不對,說出來給師父聽聽,或許師父也知道!”船公道。
和尚道:“確實曾有此事!”
蕭純齊問:“法師認識那孩子?”
和尚道:“認識,認識!”
“之后呢?”
和尚示意船公接著往下講。
船公便繼續(xù)道:“說那孩子跌跌撞撞一夜,終于在天亮時到了城里,立刻就被城里的花花樣給迷住了,眼睛里都是新奇的玩意,新奇的事,就連那些行人的模樣也都和廟里的師父們不一樣。小和尚被迷了眼,就在城里逛著,從早上到中午,從中午到晚上;餓了就吃從廟里帶出來的干糧,渴了就喝從廟里打的河水,逛了一晚上,等到下夜了,就在一些巷子里睡著……就這樣過了好幾天,小和尚樂不思蜀地待在城里,但是干糧已經(jīng)吃完了,水也沒了,肚子餓得走不動,就坐在路邊,一些路過的好心人就給他一兩個銅板,隔壁賣饅頭的師傅也看他可憐就給他兩個饅頭。夜里還睡在橋洞下,看著河上來來往往的船,既是驚奇羨慕,又想廟里的師父和其他同伴。又過了好幾天,小和尚看也看膩了,玩也玩過了,身無分文,衣不蔽體,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最后便還是回山上廟里來了!”
“回到寺廟之后,小和尚的師父必定要種種地懲罰他吧?”蕭純齊道。
“正如大人所言,哪個遇上這么調(diào)皮的孩子必然都是要生氣的,但未果大師不但沒有懲罰他,還問他此次下山所見所聞,小和尚一一把自己在城里遇上的看到的聽到的事情告訴師父,說得有模有樣,有鼻子有眼,未果大師聽了也很開心,就讓他先休息下。幾天之后,待小和尚恢復(fù)了身體,未果大師拿著一個包裹來找他,大人您猜,包裹里是什么?”
“讓小和尚記誦的經(jīng)書?”
船公道:“并不是什么經(jīng)書,而是廟里所供奉的佛像前的那兩盞燭臺。燭臺是很久前一位富有的鄉(xiāng)紳所供奉的,說是銀的,也是廟里最值錢的物什。未果大師把這兩個燭臺交給小和尚,并對他說道:‘如今你凡心已動,不能再待在廟里,就拿著這兩個燭臺下山,去謀段生活吧!小和尚一聽,哇地就哭了,想著是師父攆他下山。
“未果大師說:‘這本就是你的命,你該去到塵世里體驗一番,富貴貧瘠、花紅柳綠,都該有一番故事。
“小和尚哭道:‘我想一直在廟里,和師父與師兄弟們待在一起!
“未果大師說:‘你來這里是一段緣分,如今此緣暫盡,也就是你該另尋人生的時候了,以后若還有緣,你我自會再見。去吧!
“小和尚似懂非懂地點頭,吃完早飯,便帶著未果大師給他的兩個燭臺和一些衣物與干糧下山了……”
蕭純齊聽后,有感道:“這個一直生活在山中廟里的小和尚,對人世一無所知,此次下山必然是艱難重重啊!”
和尚道:“船公或許不知,當時未果大師還給了那孩子一份親筆信,讓他下山后到柳家村找一位私塾李先生。那位李先生看了大師的信,便把那孩子留了下來,讓他跟著自己的三個兒子一起下地干活,并在空閑時讓他到私塾聽課?!?/p>
船公道:“這段故事我卻未曾聽說。果然還是師父知道得詳細!”
和尚又道:“那李先生曾考過鄉(xiāng)試,可惜幾次未中,便在村子里辦了私塾,教鄰近的孩子們認識幾個字。李先生對那孩子視如己出,是個好人!”
“所以此后,那小和尚便在李家住了下來?”蕭純齊問。
和尚道:“船公必定知道其后的故事,就還請你繼續(xù)說下去吧!”
于是船公接著說:“我聽說的是那小和尚后來又跟著船遠走他鄉(xiāng)——恢復(fù)了俗姓李,臨行前未果大師還給他取了新名字——船到哪里他就到哪里,不久便走了許多地方,也見了不少世面。因為識幾個字,人也聰明勤快,在船上賺了些錢,最后在一處叫孝莊的地方待了下來,據(jù)說還娶了當?shù)匾秽l(xiāng)紳的女兒。生活過得安適。大人或許想不到,當時正值各處流賊造反的時候,碰上打仗,村里許多年輕力壯的男孩都被征走了,家里人也不知道死活,都很著急,而正巧知道他認字且會寫字,附近不少人便都請他代寫信。”
“也是功德一件!”蕭純齊說。
“還說之后他便有了四個兒女,兩男兩女,真是老天爺賞賜。可惜,大兒子被征去打仗,一去不回,家里人都以為是必死無疑。但這人卻獨自一人帶著行李上了路,大人您猜他是要到哪里去?他是去前方戰(zhàn)場找他兒子去了!”
“好大的膽量!”蕭純齊贊道。
船公聽了,又立即說:“如今這一路可比他當初跟著船四下走要難得多,到處都有流賊有官兵,一不小心讓流賊抓了,以為你是官兵或以為你是逃跑的;要讓官兵抓了,就以為你是流賊派來刺探消息的,所以得十萬個小心。從南方老家往北走,一路見到多少被流賊搶掠毀掉的村子?被官兵燒掉的村子?天下無主了,人人都想成新王,誰還管你小老百姓死活?他見了路邊有死人,便就地埋了;見了還有一口氣的,也就只能給口水,給口食,救不了。林子里有豺狼虎豹吃人,林子外有人吃人。據(jù)說他一路走,一路打聽自己兒子所在的軍隊,翻山越嶺,過江涉水……這一走就是五六年!”
說到此,船公突然停了下來,一個勁地哀嘆。
“后來如何了?”蕭純齊問。
“聽說也曾被抓過,流賊看他面色黃瘦,不像是官兵;官兵看他衣衫襤褸,也以為是流民乞丐,就都關(guān)了幾天后因為行軍麻煩就放了,任其自生自滅。大人您說說,一路這么多艱難險阻,到底是什么撐著他???”船公問。
“是一心想著兒子的安全吧!”蕭純齊心有所感地說。
和尚念了句佛,說道:“人雖沒有虎狼之利齒利爪,沒有群鳥翅膀,但有其心,便有了意志。生之欲和護子心,都是力量!”
蕭純齊何嘗不是如此,在他隨著家族逃到南方之后不久,遠方來信說京城破,賊已進城。蕭純齊看到父親與族內(nèi)的叔伯們向東而跪,哭聲震天,讓躲在柱子后的他既覺到驚奇,也感到恐懼。他從沒見過父親流眼淚,更不要說這樣地放聲大哭。當大哥在城內(nèi)因病去世的消息傳來后,父親都只是時常面色哀傷地坐在門外的臺階上,一直到天明。
幼女夭折那晚,蕭純齊一夜難眠,起床走到屋外,夜涼月冷,四下寂靜。墻角的芭蕉長著巨大的葉子,投下陰影,幽暗的花香不知從何處傳來,讓他一時間感到心里堵得慌,好像淹水般窒息難忍。他撐著柱子在走廊上坐下,想起遙遠過去的那個夜晚,他才開始真正明白當時母親的絕望與父親的痛苦。父母對大哥都曾寄予厚望,而他也不負眾望,第一次應(yīng)試便中了榜。父親時常在友朋面前提起長子,驕傲之情溢于言表。
和尚替蕭純齊斟上茶,看出他在神游。
蕭純齊謝過后問船公:“他可找到了兒子?”
船公又道:“這事說起來也讓人痛心。雖然走遍了大半個神州,但他最終也未能趕上自己兒子所在的軍隊。待他趕上了,那支軍隊已經(jīng)被另外一個將軍擊敗。那將軍暴虐,坑埋了所有降兵,他的兒子也在其中!”
“哎呀!哎呀!”
船公看他如此沉痛,又立刻說:“雖然失去了一個兒子,但他剩下的三個子女都還健康,而且都十分能干……聽說二子娶了鄰村一個敦厚的女子,兩個女兒也就嫁在鄰村的耕讀之家,生活不愁。大人您說,這不都是佛祖保佑?”
“確是佛祖保佑!”和尚道。
“最神的還在后面,待子女們都有了歸屬,天下也重新平定,一切百廢待興時,他自己也老了?;氐郊抑泻?,繼續(xù)過著從前的生活,發(fā)妻壽滿去世后,他竟然不顧兒子的勸說阻攔,毅然要剃度出家。說是今生緣分已經(jīng)盡了,該是另一段緣分重續(xù)的時候了!大人您說這奇不奇怪?”船公道。
蕭純齊聽完哈哈大笑,說:“當初年紀輕輕下山,他師父也不正是如此與他說的?一圈紅塵之后,回到了來處。不正是佛家所謂的‘從來處來,到去處去?果然一段奇緣!法師覺得呢?”
和尚道:“我聽說,在那孝莊后面的山腳有一座小廟,其中有一僧一徒,每日吃齋念佛,十分誠心。他常常聽到佛鐘在傍晚響起,就這樣一日復(fù)一日,一年復(fù)一年,漸漸就適應(yīng)了?!?/p>
船公道:“過了這樣一輩子,最后卻依舊出家了,聽過這故事的人都覺得奇怪。大人和師父難道不覺得嗎?”
蕭純齊笑了笑。和尚念著善哉。
船公還在問一門法師是否知道那位和尚如今身在何處?
和尚道:“不正如師傅您所聽說的,他已經(jīng)出家了。”
船公聽了,呵呵地笑著,便不再多問。
和尚道:“先生原本既然是上山的,就讓老僧領(lǐng)你們前往吧?畢竟入了夜,山上的路也不好走?!?/p>
蕭純齊道:“那就有勞法師了?!?/p>
說著他們便動身,和尚與其小弟子走在前面,船公走在蕭純齊前面打著燈籠,安久扶著主人,緊跟著他們。
林子里除了夜貓子的叫聲又增加了些野獸的聲音,不時路邊的荒草灌木中又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嚇得安久一驚一乍。和尚說,山里多野狐,時常也在夜里出沒尋食,又因為此地久無人至,所以野狐時常公然跑到路中,并不怕生人。
和尚的話正說著,他們就看到一只野狐緩緩地走到路中央,然后停了下來,盯著正在靠近的他們。月光下,那只野狐的皮色散發(fā)著點點銀光,但卻又不像是純白色。安久有些興奮,伸著腦袋看。待他們快走近時,野狐才鉆進路旁的灌木叢,一溜煙地不見了。
“廟里的弟子們有時也到這里來喂食,久而久之,它們也就時常到山上的廟里去。悟空前幾日還發(fā)現(xiàn)一只幼狐躲在佛龕中?!焙蜕械?。
“村子里有時也會碰上狐貍,可作害牲口,總是要打死的!”船公說。
“善哉善哉!”
登上山,他們一眼就看到坐落在林子前的那棟廟。就著月光,還能依稀看出當初的大概模樣,但或許因年久失修,幾處或坍圮或損害,一座殿的一面墻也徹底倒了,露出內(nèi)部的蕭瑟。在和尚的帶領(lǐng)下,他們走進大殿。
殿內(nèi)燃燒的蠟燭光芒微弱,落在巍峨且布滿灰塵的佛像上,把它整個影子照在墻面與天井上。風吹燭火,影子搖曳。
蕭純齊和船公一一拜了佛,上了香,便跟著和尚來到后院。院子里左右兩棵香樟樹粗壯參天,四通八達,枝枝相接,葉葉相覆,令人嘆為觀止。
和尚道:“此乃我寺開山祖惠仁大師親手所植,如今快有兩百年的時光了!”
船公圍著樹轉(zhuǎn)了一圈,嘖嘖稱嘆。
他們從一扇窄門走出院子,繼續(xù)往后山去。
和尚道:“先生是聞鐘聲而來,也是有緣人。寺里的鐘也是當?shù)匾晃淮笕伺c鄉(xiāng)紳共同捐獻的,距今也將有百年,雖然如今寺廟因日久天長而多有損壞,但鐘亭內(nèi)的鐘卻一如既往。大人或有興趣一看。”
“有勞法師!”蕭純齊道。
這座寺廟依山而建,而當他們登后山不一會兒就聽到汩汩流水聲從某處傳來,但環(huán)顧四周卻不見任何河流。
和尚說:“此河流于地下,就在先生此刻的腳下,因只聞其聲而不見其身,故一直被私稱作暗河。寺里所用之水皆來源于此,因是從山上流下來的,十分甘甜清涼?!?/p>
“原來如此!”
他們路過一片碑林。月光中,那些石碑上陰文所刻之字密密麻麻,記錄著煙云往事,繁華一夢。幾只夜鳥撲棱著翅膀飛進林子,引起一陣騷動。
鐘亭是以石材所建,雖然斑駁不已,但卻依舊盡忠盡職地守護著掛在其中的那面巨大銅鐘。銅鐘上原本似乎刻著一系列圖像與文字,但在年久風雨中已經(jīng)斑駁不可識,而同時不可識的是豎立在鐘旁的那塊立碑。碑高六七尺,一只昂著腦袋的赑屃馱著,頂端雕刻著花紋,其上如今都是雨漬留下的痕跡。而上面的文字除了底部還留有一小片外都已經(jīng)肉眼不可讀。
和尚告訴他們,碑上所記乃當初眾人集資供鐘之事。
“當初寺里曾拓印過一份,但因當年遭遇流賊而燒毀了其中的許多拓本與經(jīng)籍。十分可惜!”和尚道。
蕭純齊圍著鐘細細地看了個遍,亦沒看出什么端倪。而于鐘亭右側(cè),遠眺出去卻能看到山的另一邊平地上的風景,細細一看,其中幾處正是零散的村落。而在夜色下,甚至能看到一些細微的光芒在閃爍著,或許是哪家依舊忙碌著還未休息。
和尚與他并肩站著,道:“先生此次回京,怕是以后都不會再到此處了。今夜相遇,亦是緣分!”
“我在北方出生長大,之后科舉中第前往京城為官,不知不覺十載,若不是因罪被貶至此,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到這里來!”蕭純齊道,“佛家說,因緣結(jié)果,如今重來,既是命里一劫,也是命里恩賞!”
“先生曾經(jīng)也來過此地?”和尚問。
“小時候隨父母逃兵變而流落此地。雖然只是短暫地待了一年,但直到如今都印象深刻。今夜船公說起舊事和那位和尚之事,不由又讓我想起。”蕭純齊道,“我父親當時一心希望朝廷能盡快平定兵變,但最終不想事與愿違。新朝建立,百廢待興,新帝為國為民著想而廣納流落民間的有識之士,我父親與一位族叔齊元公亦在其中,但他二人都因自認為亡國之臣,而不愿奉召入京,希望在南方重立根基,此生歸隱。但最后因舊友來勸,再加上為蕭氏一族著想,而不得不進京。于是我們便離開了南方,而我此后也便未再有機會過來!”
“短短半生,前后便已恍如隔世!”和尚道,“經(jīng)歷如此世事之人,或許大都會有此感吧!”
蕭純齊說:“也正因為這段經(jīng)歷,我對船公所講的那位和尚的人生便有著十分親切的感受。真是神奇,完全不相干的兩人竟會有如此多相似之處!”
“善哉善哉!”
“此次回京,必然又有另一番風雨?!?/p>
“民間有句俗語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與其躲,何不入室操戈以作改變?”
蕭純齊頗為感慨,道:“古人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他日若能實現(xiàn),豈非美事?”
和尚道:“先生此去應(yīng)是為天下,而非為君;為萬民,而非為一姓。鼎革陸沉,不過彈指,若先生道在世間,則更應(yīng)該理解一家之法度,非天下之法度;一人之私,非天下之公。是非在天下不在廟堂,公理在人心,不在權(quán)勢,不在暴眾?!?/p>
蕭純齊聽了和尚這一席話,頗為震驚,一時還未回過神來,就聽和尚問:
“先生想知道那和尚之后的事嗎?”
“愿聞其詳!”蕭純齊匆匆道。
“當?shù)弥L子已死,他怨天尤人,罵祖喝佛,悲憤無奈之中返回家鄉(xiāng)。又過了十多年,他在其發(fā)妻去世后重新回到未果大師身邊,希望出家。未果大師親自為其剃度,并問他:‘一甲子后,你明白了嗎?
“他說:‘弟子明白!
“第二日,未果大師便圓寂了?!?/p>
蕭純齊看著眼前這位在月光下面容衰朽的老和尚,心中忽有所觸動,欲開口追問,和尚又接著說:“先生似僧有發(fā),似俗無塵。作夢中夢,見身外身。又何必再問?”
云遮著月光,眼前所見頓時消匿在黑夜中。安久和小和尚調(diào)皮,不小心碰到鐘椎,擊在鐘上發(fā)出低沉的響聲,像一陣漣漪般迅速地擴散進周邊的山林之中,鳥群呼啦啦地紛飛,像一團灰色的云,在半明半昧的夜色下移動。
鐘聲傳來,蕭純齊清醒大半。水中的月亮靜謐如初,一圈圈波瀾從安久的戲水中傳來,打碎了光芒。撐船的船公說道:“大人,起風了,進篷內(nèi)吧,擔心著涼!”
蕭純齊道:“不冷不冷!”
安久進篷內(nèi)拿了件披風給主人系上。
“出了河口了么?”蕭純齊問。
“大人,哪能這么快!”船公道。
“哪來的鐘聲?”
船公側(cè)耳聽著,道:“附近的山里有寺廟,但已經(jīng)很久沒人去上香供奉了,大約廟里還有幾個和尚?!?/p>
河岸上的紅楓葉在風中搖曳著,蕭純齊突然想起船公之前所講的那個皇子的故事,心下正疑惑納悶間,聽到船公道:“大人或許不知道,岸上山間的這些紅楓樹,還有一段故事。據(jù)說前朝一位皇子因壞了事被貶到此地……”
作者簡介:
重木,1992年出生,現(xiàn)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