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斯賓格勒及其文化形態(tài)史觀是史學史和思想史上不可忽略的存在,但在國內(nèi)學界往往所受貶抑大于褒揚。本文針對國內(nèi)學界對于其學說的幾條主要批評意見,即唯心主義、悲觀的宿命論、認知方法上的片面這幾個方面展開辯護與再闡釋。并且由此引出一種探討,提示人們今天的史學研究仍然要重視解釋體系和先驗直覺的價值。
關鍵詞:斯賓格勒;文化形態(tài)史觀;解釋體系;先驗直覺
斯賓格勒及其文化形態(tài)史觀在史學史和思想史上的影響無需再贅言,但其所引起的爭議也是巨大的。本文擬就國內(nèi)學術界對于斯氏之學說的幾條主要批評意見,展開一定程度上的辯護與再闡釋,意在表明,文化形態(tài)史觀并非一種大家印象中的過時的理論,而是仍然具有相當?shù)难芯繚摿εc時代價值。
斯賓格勒將諸文化-文明視為有機體,其核心在于內(nèi)在的文化心靈,諸文化-文明之思想、藝術、政治等各方面的風格,皆為其各自的文化心靈特征的外化表現(xiàn)。文化心靈自身具有成長衰亡的節(jié)律,也就體現(xiàn)為每個文化-文明的興衰節(jié)律。這個觀點顯然會被持唯物實證史觀的學者視為極端的唯心主義而加以批評。例如田曉文1、孫月才2、張志剛3等人的文章皆持有這種批評意見。
但筆者認為,斯賓格勒只是出于德國哲學的先驗習慣,必須要設置一個能夠統(tǒng)攝全局的討論對象而已。斯賓格勒發(fā)現(xiàn),任何一個文化-文明在各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風格具有某種內(nèi)在統(tǒng)一性,于是就用文化心靈來指代這種內(nèi)在統(tǒng)一性,而諸文化-文明又具有某種興衰節(jié)律的共性,于是就把這種節(jié)律共性視為各文化心靈普遍具有的基本屬性。但關于這個文化心靈真正的本質(zhì)與成因,斯賓格勒是懸而不論的。他對于文化心靈的起源(即醒覺意識的誕生)所做的描述,完全是浪漫神話式的 ,他顯然并不是在創(chuàng)建一種嚴謹?shù)男味蠈W,而只是一種感受式的想象和描繪而已4。
比如我們現(xiàn)在知道,生物的生長衰老以及各方面的性狀,主要是由其基因決定的。但是當人們的認知技術水平還達不到DNA分子這樣微觀的程度時,人們可以使用一個概念來指代導致生物生長衰老以及形成各種性狀的那個決定因素。斯賓格勒所謂的文化心靈,其實就是這樣一個指代概念,它完全可以兼容任何視角的深入研究。比如要繼續(xù)深入探究諸文化-文明為什么會形成不同的所謂心靈特征,我們可以從地理環(huán)境、生產(chǎn)生活方式這種唯物的角度入手。要研究為什么諸文化-文明都體現(xiàn)出某種興衰節(jié)律,也完全可以從系統(tǒng)論、博弈論這種科學視角來進行。因此在這里是并不存在“唯”什么主義的。我們看到湯因比把文明興衰的內(nèi)因解釋為人們能否創(chuàng)造性地應戰(zhàn),實際上就是一種兼容在斯賓格勒模型之下的深入研究5。
第二種主要的批評觀點是針對斯賓格勒把諸文化-文明都視為封閉孤立的系統(tǒng),這樣每個文化-文明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命定的衰亡。這種觀點自然會被打上決定論、宿命論、悲觀主義這樣的標簽,例如周愛萍6、王寧7等人的文章提到的那樣。與之相比,湯因比似乎是更注重文明間的交流融合,衰亡的文明也能借助大一統(tǒng)教會而使自己的精神遺產(chǎn)永存于世8。
但筆者認為在斯賓格勒看來,對于任何文化-文明來說,與其并立的其它文化-文明,以及先前文明的遺產(chǎn),都是屬于既有之物的范疇。文化-文明與既有之物的交流就像新陳代謝一樣自然。尤其是在幼年期,所有非原生的新興文化都必然借助業(yè)已存在的形式語言表達自己的心靈,也就是斯賓格勒所謂假結(jié)晶的概念。但原始萌芽之所以最終能成長為新的獨立的文化-文明,就在于它終究是要突破非我因素的束縛,展現(xiàn)出自己獨特的心靈象征的。就如同人類和其它靈長類動物95%以上的基因都相同,但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就是因為那不足5%的特有基因起到了關鍵作用。因此斯賓格勒不太重視所謂交流與融合,而是更加強調(diào)文化-文明之間對抗性的、具有自我解放意義的斗爭,這樣就給學者們造成了所謂封閉孤立的印象。
這樣看來斯賓格勒宿命式 的悲觀主義其實還是留有后門的,就算文明衰亡一定會發(fā)生,其人群也未必需要接受同等的肉體毀滅,它可以將積累的物質(zhì)與精神遺產(chǎn)保存?zhèn)鞒邢氯ィ灿锌赡芤栽系男螒B(tài)加入新文化-文明的構(gòu)建之中,就如同西羅馬殘民與了日耳曼文化-文明的孕育(難道非要不分主次地聲稱羅馬殘民和日耳曼人融合成新文明才算樂觀嗎,為了樂觀不惜扭曲歷史常識?)。再者,人類的文明史畢竟只有數(shù)千年,相比于生物學和地質(zhì)學的年代只是短暫一瞬。從經(jīng)驗主義的角度來看,就算之前的文明都遵循著斯賓格勒的節(jié)律模型,也不代表著現(xiàn)在和以后的文明不會跳出循環(huán),展現(xiàn)出全新的形態(tài)學特征。
還有學者從認知方法論上對斯賓格勒以及整個文化形態(tài)史觀提出質(zhì)疑,例如陳新9。也就是說斯賓格勒把文化-文明視為有機體,乃是基于一種既有的模式化結(jié)構(gòu),即所謂德國的生命哲學。而其用以建構(gòu)體系的的觀相術,乃是一種直覺的、詩性的、絕對主觀的方法。再者按照其文化相對主義的觀念,斯賓格勒本身作為西方文化-文明的一份子,其所有的歷史觀念也只能完全屬于西方心靈所特有的。這樣他的整個理論就是一個巨大的先入為主,不可能是真正中立客觀的。
但事實上這種質(zhì)疑乃是源于知識分子身上固有的自負。但凡思想與理論,不可能不帶有先驗性和主觀性,對于任何解釋體系人們都可以去批評它不夠中立客觀,但這只是種膚淺的,人人都可以做的事情。知識分子本能地認為,一種思想或理論之優(yōu)劣高下,乃是由書齋中的辯論交鋒所決定,但是大自然顯然有著更為古老而強有力的競賽法則,就是所謂的物競天擇。一種思想理論的命運如何,終究還是要由不同層次的達爾文過程決定的。比較淺層次的,可以表現(xiàn)為吸引人們觀點認同和審美偏好的能力。而在高層次上,當思想理論上升為思潮、信仰、制度等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東西之時,那么就一定要在現(xiàn)實世界的血與火中證明自己了。因此,不必因為可能存在的偏見和局限就裹足不前,而是應當在明知人類自身智慧有限,擯棄唯我正確的毛病的前提下,仍然要大膽的提出自己所認為最正確的解釋體系。至于這個解釋體系的正確程度究竟如何,則是要勇敢地交由達爾文法則來決定。
實際上我們看到,目前史學研究的一個不好的趨勢正是對于解釋體系的放棄10。
本來西方近代史學的最初階段,各種歷史觀念都是具有先驗直覺特性的。無論基督教史觀、啟蒙的進步主義史觀還是思辨的歷史哲學,都天然認為自己的解釋體系是正確的,天然認為用這些解釋體系所描繪出的歷史進程是真實的。之后實證主義史學興起,強調(diào)擯棄先入為主的偏見,以科學客觀的態(tài)度去考證歷史的本來模樣。但是一方面由于史料本身只是殘跡,不可能僅憑考據(jù)就還原出歷史真實,而另一方面實證史家又被局限在各自的狹小研究領域內(nèi)。這就導致導致實證主義史學實際上產(chǎn)生不出有效的宏觀解釋體系,或者說他們并不認為歷史研究有義務給出任何解釋體系。
而歷史學家從史料中還原歷史與提煉規(guī)律的這個過程,具有不可避免的主觀性,因此人們的興趣逐漸轉(zhuǎn)移到歷史學主客體關系上來。這也就是從分析的歷史哲學興起直到目前后現(xiàn)代史學理論濫觴的過程。在他們看來,歷史學家主觀性對于歷史敘事的影響,即歷史學家處理史料時所秉持的不同的理念、立場和技藝,其重要性有時甚至超過歷史真實本身。這樣他們游走于歷史學家的思維活動之中,沉湎于分析各種偏見與動機,以及對背景與修辭的考察,卻對解釋體系沒有太大興趣?;蛘哒f,他們認為既然主觀性對于解釋體系的影響是如此之大,那么任何解釋體系都不值得被特別尊重。
但回頭想想,人類研究歷史歸根結(jié)底是期望從中獲得什么呢?新鮮奇聞的刺激、傳奇故事的樂趣、情感的激勵與共鳴、道德的教益,乃至經(jīng)世致用的智慧,在今日這個時代都不乏其它更為直接和高強度的信息源。那么歷史研究唯一不可替代的吸引力,就只有那通古今之變的暢快了。這是種內(nèi)啡肽型的鎮(zhèn)靜的快感,它安撫的乃是人類面對未知世界時的原始恐懼。此時解釋體系就是不可或缺的了,如果歷史研究不能提供解釋體系,不能提供這種鎮(zhèn)靜型的暢快,那么大眾自然也不愿付出精力來接近歷史。而目前史學研究趨勢中對于解釋體系的放棄,其實是一種用力過度。實證史學陷入了無限求真的偏執(zhí),而反實證的史學則陷入了自我洞見的偏執(zhí)。
有了這樣的認識我們回頭再來重新考察文化形態(tài)史觀的地位。
文化形態(tài)史觀一般被視為思辨的歷史哲學的最后尾聲,在斯賓格勒的時代,傳統(tǒng)實證史學早已暴露了它的局限,分析的歷史哲學正在走向興盛。然而斯賓格勒卻調(diào)頭狂奔,向先驗直覺復歸,使文化形態(tài)史觀成為最后一種具備宏觀解釋體系的歷史哲學11。我們可以猜測,斯賓格勒或者是看出了當時史學發(fā)展中的缺陷,或者是出于對德國哲學思辨?zhèn)鹘y(tǒng)的堅守,因此堅決不肯放棄解釋體系的建構(gòu)。而那種先驗直覺的思考方式,真的如大家長期以來一直認為的那樣是蒙昧而不可靠的,是理性的對立物嗎?
如今人類的認知科學已經(jīng)重新聚焦到不確定性的范疇,許多研究對象呈現(xiàn)為復雜系統(tǒng)的面貌,信息量龐大而且無法拆分或簡化為可進行精確分析的理想化模型。而人們要求計算機在整體上把握這種復雜系統(tǒng)的某些特性和規(guī)律并用以指導實踐,于是就引入了現(xiàn)在炙手可熱的那些解決方案,被稱之為神經(jīng)網(wǎng)絡、深度學習、人工智能之類的東西。顯然這些東西在相當程度上就是對于人腦先天的直覺認知與學習功能的模擬。所以我們今天已經(jīng)把直覺看待為人腦經(jīng)歷漫長演化形成的微妙而高效的神經(jīng)反射回路,后天理性未必有資格凌駕于這種自然智慧之上。而經(jīng)驗也表明,真正創(chuàng)造歷史的常常是樸素甚至盲目的本能、習俗、傳統(tǒng)以及信條。而高度理性所創(chuàng)造的理想國式的精致理論體系,常常不是空中樓閣便是人間災難。
因此我們今天應以后見之明,重視解釋體系的意義,重視先驗直覺的價值,這就是斯賓格勒帶給我們的啟迪。文化形態(tài)史觀還有很多潛力可挖,不妨首先把斯氏那種晦澀象征式的哲學語言轉(zhuǎn)化為樸素的易于理解的形式。之后還可以如前文所述那樣,做些兼容性的深入研究,結(jié)合具體史料不斷對理論加以充實或修正。總之,文化形態(tài)史觀無論如何也不應當是被貼個標簽就匆匆忽略的一種學說,筆者寫作這篇文章的目的也就在于此。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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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見湯因比《歷史研究》第二、三、四、五部之內(nèi)容(劉北成、郭小凌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版,插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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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見湯因比《歷史研究》第七、九、十部之內(nèi)容。
[9]陳新.宿命、歷史性與悲觀主義——重評斯賓格勒的歷史哲學[J].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04):97-103.
[10]筆者對于西方近現(xiàn)代史學史的粗淺梳理皆基于郭小凌的《西方史學史》
[11]郭小凌.西方史學史:第4版[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366.
作者簡介
王中浩(1989-),男,遼寧大連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古希臘史及文化形態(tài)史觀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