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代筆人是契約文書書寫中幾乎最為重要的群體,而作為其報酬的“筆銀”是描述代筆場景及代筆人形象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以黔東南文斗寨的材料為中心,益以多方佐證,可以大致梳理清楚筆銀的制度面向。從筆銀的記載、支付與否,到其具體數(shù)額、交易中雙方關于代筆費用的負擔及筆銀的支付方式等,圍繞筆銀的多重問題均得以文斗寨為例證而被詳細討論。并且,通過筆銀與“中人錢”的比較,亦可以求證中人、代筆二者在社會環(huán)境及契約文書書寫中的對照關系。
關鍵詞:筆銀;清水江文書;代筆;中人;文斗寨
中圖分類號:D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9)01-0039-08
明清文書的大量發(fā)現(xiàn)使得“文本”背后的“物質”因素不斷為學界所重視,“書寫”因之也成為廣受關注的研究對象。②②相關研究如Robert E. Hegel, Katherine Carlitz edit., Writing and Law in Late Imperial China: Crime, Conflict, and Judgment, Princet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7。 而對于契約文書而言,代筆人是一個特殊的中間群體,③③相關討論,參見瞿見:《依口代筆:清代文斗寨法律書寫的現(xiàn)場與表達》,載高其才、王奎主編:《錦屏文書與法文化研究》,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81-209頁。 大量作為學者研究材料的文書其實均出自其筆下。雖然長期以來,肇因于村寨代筆之職業(yè)化程度的模糊不清衍生出許多相關討論,④④舉例如有學者認為,至少在糾紛解決的模式之中,“沒有職業(yè)化的中人、代筆人”,因為他們同糾紛雙方都來自同一村寨或者同一親族。參見鄧建鵬:《清至民國苗族林業(yè)糾紛的解決方式——以清水江“認錯字”文書為例》,載《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第89頁。 但如果將村寨中的代筆活動視為職業(yè)化的或者至少是半職業(yè)化的行為的話,⑤⑤參見趙思淵:《19世紀徽州鄉(xiāng)村的土地市場、信用機制與關系網(wǎng)絡》,載《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4期,第96頁。另外,施堅雅在提及鄉(xiāng)村的代筆時,也將其(與商人、手藝人、僧道、訟師、風水先生等一起)稱之為“職業(yè)性的專家”(“occupational specialists”)。See Skinner, G. William, “Introduction: Urban and Rural in Chinese Society.” In The C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edited by G. William Skinner, 253-73. Taipei: SMC Publishing Inc., 1995, c1977: 265。那么無疑,相應的報酬是支持其職業(yè)化傾向的重要一環(huán)。有學者曾嘗試通過個案記述探究城鎮(zhèn)職業(yè)化代筆人的潤筆費,⑥⑥參見黃宗智:《清代的法律、社會與文化:民法的表達與實踐》,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55頁。其所討論的職業(yè)化代筆人(professional plaint-writers)與本文的“代筆”有很大的區(qū)別,這些代筆人主要居于較大的城鎮(zhèn)或縣府,并對其所提供的服務收取費用。該討論所依據(jù)材料來自剛毅的《牧令須知》。 但對于村寨代筆人而言,相關的研究尚不充分。
基于此,本文以清代黔東南文斗寨的契約文書等材料為中心,嘗試討論清代村寨代筆中的“筆銀”問題。在文斗寨,直接涉及筆銀記載的相關材料其實并不多見。在文斗寨字約中,⑦⑦稱“字約”而非“契約”的緣由,參見瞿見:《依口代筆:清代文斗寨法律書寫的現(xiàn)場與表達》,載高其才、王奎主編:《錦屏文書與法文化研究》,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85頁。 代筆人相應的報酬被稱為“筆銀”,①①如“姜興宇賣田契”中,末尾即署明“代筆姜廷佐筆銀二分正”,見陳金全、杜萬華主編:《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元澤家藏契約文書》,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1頁。 本文因即擇取“筆銀”一詞指稱代筆費用。當然,除言明“筆銀”之外,還有許多其它的記載方式:如直接在代筆人署名之下加注“受艮[銀]若干”[1]A-0006“喫艮若干”[1]A-0005“梱艮若干”[2]101,或直接寫“銀若干”[3]10。通過字約中的這些加注,可以了解筆銀的具體金額。進而,益以其他材料,關于筆銀的一些相關問題可得以厘清。以下,先分析筆銀的記載及支付與否,其次討論所支付筆銀的數(shù)額,并與中人錢進行比較,再次討論交易中筆銀的負擔分配,最后則涉及筆銀的多重支付方式。
一、筆銀的記載與支付
字約中所留存的關于筆銀的記載,清楚地指示出在交易文書完成后,即時支付、收取筆銀的情況。但似乎以內(nèi)地通例而言,字約中一般不會直接注明代筆費用的相關情況,②②就加注筆銀的情況,筆者略檢了同時期徽州、臺灣等其它地區(qū)的清代契約文書。雖未逐一查證,但整體而言,在文書中直接署明筆銀的情況亦非常見。參見東洋文庫明代史研究室編:《中國土地契約文書集(金﹣清)》,東京:東洋文庫1975年版;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蔡志祥編:《許舒博士所藏商業(yè)及土地契約文書:乾泰隆文書(一)潮汕地區(qū)土地契約文書》,載《東洋學文獻センター叢刊》第65輯,1995年版;臺灣史料集成編輯委員會編:《臺灣總督府檔案抄錄契約文書》(第一、二輯),臺北:“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2005、2006、2007年版。 而僅在字約的外批部分偶見提及。③③在一份道光八年(1828年)的字約中,在外批部分注明“一批筆資銀八分正再照”,見東洋文庫明代史研究室編:《中國土地契約文書集(金﹣清)》,東京:東洋文庫1975年版,第12頁。另外,在前述《徽州千年契約文書》第11卷中,收有《合同文約謄契簿》,系嘉慶年間抄謄而成,其中多有記載字約中資的情況,但由于其并非原初寫就的契約本身,而是轉手重抄而成,所以無法直接得知原初契約是否記載了筆銀等中資的情況。參見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清·民國編)第11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89-379頁。 同樣,在文斗字約中對筆銀情況的記載也并非常例。但是,這顯然并不意味著在不記載筆銀的契約交易中就無須支付筆銀。
在以下的表1中,列明了涉及筆銀記載的文斗字約。在年代上,記載筆銀情況的字約主要集中于較早的乾嘉時期,稍晚字約中的相關記載則很少。當然,這并不表示在稍晚時期的契約活動中就不存在支付筆銀的情況。④④如與筆銀相類的中人錢的情況。雖然與筆銀一樣,在稍晚時期中也少見注明中人錢情況的字約,但是仍有賬單等文書的遺存,足以證明中人錢的長期存在。參見瞿見:《清代文斗寨中人制度》,載《民間法》(第十二卷),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69頁。 如同內(nèi)地雖然并不以記載筆銀為常例,但在較晚時期的習慣調(diào)查中,仍然普遍存在支付筆銀的情況[4]38-40。
有學者通過對若干文斗文書的分析認為,代筆人的“報酬一般都不寫明于契約上,但個別者亦有之”[5]14。至于代筆人在何種情況下才會在字約中記載筆銀,有可能實際上并沒有一定的規(guī)律。
關于這一問題,文斗寨存留的兩份相互關聯(lián)的字約可能是一個極佳的例證。②②兩份字約分別參見唐立、楊有賡、武內(nèi)房司主編:《貴州苗族林業(yè)契約文書匯編》(第一卷),東京:東京外國語大學國立亞非語言文化研究所2001年版,A-〇〇四六、A-〇〇四七。 在“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初十日”這一天,③③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八月初十日,即公元1793年9月14日。值得一提的是,當天乾隆皇帝在北京正式接見了馬戛爾尼的使團。See Chen Li, Chinese Law in Imperial Eyes: Sovereignty, Justice, & Transcultural Politic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78。有兩份代筆人均為“姜弼周”的字約。其中一份注明了筆銀為“一錢”,而另一份則僅署代筆人名,而并沒有注明筆銀的情況。這兩份字約在同一天、由同一個代筆人書寫,且買主均為“姜朝瑾弟兄”,因而,基本可以認定兩份字約是同時同地于同一場景中寫就的。比較兩份字約的標的額,收取筆銀的字約標的額為“三兩八錢”,而沒注明筆銀的字約標的額僅為“四錢”。如果我們認為這兩份字約的書寫是連續(xù)的話,第二份字約何以沒有記載筆銀則存有疑惑。一個可能的解釋是,后者或許是因為標的額較低,而根本沒有收取筆銀。在這種情況下,代筆人沒有記載筆銀情況則理所當然。但是,同一代筆人的另一份時間稍早的“乾隆五十八年五月三十日”的字約中[6]311,標的額也僅為“五錢八分整”。雖然標的額也很低,但是注明了筆銀“三分”。這似乎表明較小的標的額并不直接意味著無須收取筆銀。同時,在“姜弼周”代筆的其它字約中,亦不曾發(fā)現(xiàn)記載筆銀的情況。據(jù)此,代筆人是否記載筆銀可能相對隨意。
除了在字約中的記載,在有的“賬單”文書中也記載有“請代筆”及“筆銀”的情況。如在圖1所示的文書中,即留有“復請代書先生”“代書先生代寫悔結和息稟去錢壹千文”等記載。
依據(jù)有限的資料,無法詳細考察具體在何種情況下才需要支付筆銀。但在內(nèi)地風俗中,“若寫的是買賣契約,請中人和代筆是須付一定數(shù)量的酬金的”,同時,“其它關系的契約則不給中人和代筆酬金,若遇到比較客氣的農(nóng)家,則給他們發(fā)個紅包,俗稱利市包”[7]139-140。與之相同,表1中記載筆銀情況的字約,除一份典田契外[3]400,均為關于山場、杉木、田土的買賣交易。
我們至少可以得出的結論是,在契約活動中,尤其是在買賣交易中,支付筆銀應當是常態(tài)。但是,這和支付筆銀情況的記載并沒有一一對應的聯(lián)系。
二、筆銀數(shù)額
一般認為,筆銀的具體數(shù)額原則上是根據(jù)字約的標的額,按照一定的比例來確定的。但是,其占標的額的比例在各地均存有差異。舉例如據(jù)當時的調(diào)查,臺灣各地習俗中支付給代筆人的筆銀比例迥別,自百元五十錢至百元八元不等。①①詳細的關于臺灣筆銀的習慣調(diào)查,參見臨時臺灣土地調(diào)查局:《臺灣土地慣行一斑》(第三冊),臺北:臺灣日日新報社1905年版,第158-162頁。 根據(jù)內(nèi)地的習慣調(diào)查,較為普遍的情況是支付標的額的“百分之二”[4]38-39。在表1中可見,筆銀的數(shù)額最低僅一分,最高三錢,其占標的額的比例自011%至5.17%不等,這一數(shù)字的平均值為1.74%,略低于“百分之二”的標準。
以表1來看,文斗的筆銀數(shù)額似乎并不一定是嚴格遵照特定比例計算而得的。在代筆人“姜得中”的兩件字約中[3]4,雖然交易標的額有所差別,分別為“一兩三錢”和“二兩二錢”,但是筆銀均為“艮五分”,并不受標的額變動的影響。而且,這兩件字約均在“乾隆十六年四月廿六日”這一天寫就?;诖?,似乎可以視其為存在此種收費模式的例證,即在標的額差別不大時,收取的筆銀相對固定。
綜合表1整體來看,約略可以將其收費標準歸納為表2所示的遞進區(qū)間:大致而言,在標的額較小時,筆銀在五分以下;在標的額為一兩到五兩左右時,筆銀為五分左右;標的額為三兩到近二十兩左右時,筆銀一般為一錢左右;在標的額較大、在二三十兩時,筆銀則增加到二錢或三錢。當然,存在一定的例外,②②在表1中,不落入表2所歸納的遞進區(qū)間的字約共計4件,編碼分別為D1-003, A-A0038, A-A0047及A-B0014。 但其基本呈現(xiàn)了一個基于標的額的有序遞進的趨勢。由固定或浮動的比例來確定筆銀的收費模式,和以上所呈現(xiàn)的基于遞進區(qū)間的階梯收費模式,此二者之間的區(qū)別在于,后者對于同一區(qū)間內(nèi)的不同標的額,所收取的筆銀是同一或者相近的。
對于原先并未納入考察的清水江流域的其它相鄰村寨的字約,如果試以其中記載筆銀的字約來檢驗表2的遞進區(qū)間,會發(fā)現(xiàn)二者是基本符合的。這些村寨與文斗寨間有著極為緊密的民、商事連結,因之它們自然也共有相似的習慣和傳統(tǒng)。
舉例如在平鰲寨字約中,在標的額為二十四兩時,筆銀為三錢[1]A-0001;在標的額為三兩八錢時,筆銀為五分[1]A-0002;在標的額為二兩時,筆銀為五分[8]1;在標的額為五錢五分時,筆銀為三分[8]2,等等。又如,在加池寨字約中,在標的額為十兩時,筆銀為一錢[9]5;在標的額為八兩時,筆銀為一錢[10]6;在標的額為二十二兩時,筆銀為二錢[11]2,等等。
當然,并非清水江畔所有字約中的筆銀記載都必然落入表2所示的區(qū)間之中,但是這一劃分起碼提供了一個大致的筆銀標準。并且更為重要的,這說明在文斗及其周邊村寨中,筆銀的收取并非如內(nèi)地一樣為按照標的額的一定比例收取,而所依據(jù)的是一定的遞進區(qū)間。相較于固定比例的模式,遞進區(qū)間似乎也更易于在實踐中進行計算。③③關于清水江文書中的數(shù)字計算問題,可參見南玟玖:《清水江文書所見伐木分銀問題的探討》,載高其才、王奎主編:《錦屏文書與法文化研究》,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21-230頁。
三、對比:筆銀與中人錢
在清代的契約交易中,筆銀與中人錢均屬于居間的“中資”?!爸匈Y”的概念當指居間人的報酬,包括中人錢及筆銀等,并非僅是中人的報酬。代筆人與中人雖有區(qū)別,但代筆亦屬于廣義上的“中”,即作為交易活動第三方的交易中間人。
筆銀與中人錢二者之間也存在一定的比例關系。在習慣調(diào)查中,筆銀一般不單列,而是與中人錢一起包含于中資之中。大體來說,中筆之間的比例一般為“中三筆二”,但不同地區(qū)也略有區(qū)別。舉例如在湖北,關于“中資”比例的習慣規(guī)則如下。
鄖縣習慣:鄖縣鄉(xiāng)間,亦依賣價五分計算,作為中三筆(即書契人)二分派。
廣濟縣:房屋以契價百分之八,中五筆三;田地以契價百分之五,中三筆二。
竹山縣:依契價百分之五,中三筆二。
巴東縣:中五筆一[4]38-39。
另外,陜西南鄭縣習慣為:
民間置買田宅,議定價值時,須按價值多寡,提出百分之五,以三分酬謝中人,以二分給予代書賣契人[4]40。
雖然中筆比例各異,但總體而言,中人錢的比例均較筆銀為高,①①在一份基于《中國民事習慣調(diào)查報告錄》及《中國民事習慣大全》所作的“常見的第三方參與人的報酬額度”的統(tǒng)計表中,列舉了41處不同地點的、自黑龍江至福建各地的習慣規(guī)則,并無任何一例代筆所得高于中人所得的情況。參見劉高勇:《清代買賣契約研究》,中國政法大學2008年博士學位論文,第96-98頁。 這也符合對中人在交易中之重要程度的一般認識。
在文斗寨注明中人錢的文書中,②②除了“清代文斗寨筆銀情況統(tǒng)計表”中列出的13份記載中人錢的字約外,尚有6份字約僅記載有中人錢的情況,故而未列入上表。此6份字約,見陳金全、杜萬華主編:《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元澤家藏契約文書》,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50、92頁;唐立、楊有賡、武內(nèi)房司主編:《貴州苗族林業(yè)契約文書匯編》(第一卷),東京:東京外國語大學國立亞非語言文化研究所2001年版,A-〇〇一二、A-〇〇六四;張應強、王宗勛主編:《清水江文書》(第一輯第12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32頁。 中人錢占標的額比例的區(qū)間為0.42%[3]50~3.45%,這一數(shù)字的平均值為1.69%,略低于筆銀的平均占比(174%)。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在絕大部分的字約中代筆人僅有一位,卻很有可能存在多名中人。中人錢可以由各位中人均得[3]50,但也存在所得不一的情況[2]101。若以中人人均所得占標的額的比例計算,則其平均值將降至1.24%。
一般認為,直接參與交易的中人似乎較代筆人更為重要。如果居間人所得報酬的占比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其人在交易中的地位或重要性的話,那么較中人錢更高的筆銀比例不僅不符合一般的內(nèi)地習慣,也與我們對中人和代筆在交易中地位的一般認識有所出入。③③關于中人的情況,參見李祝環(huán):《中國傳統(tǒng)民事契約中的中人現(xiàn)象》,載《法學研究》1997年第6期,第138-143頁;王帥一:《明清時代的“中人”與契約秩序》,載《政法論壇》2016年第2期,第170-182頁。
當然,此處統(tǒng)計的樣本量畢竟較少。但若仔細檢視,僅就其中同時記載筆銀和中人錢的12件字約而言,筆銀多于中人錢的有1件,二者相等的有6件,筆銀少于中人錢的有5件,但其中3件系有多名中人。更為準確的,若以人均所得計,筆銀較多的有4件,相等的有5件,而中人人均所得更多的僅有3件。在這三件字約中,其中兩件的代筆人均與交易當事人有關:一件的代筆人系交易當事人之一,另一件的代筆人系交易當事人之子;最后一件中筆銀和中人錢的數(shù)額都非常低,僅為一分和五分(三名中人共得)。④④但是,依據(jù)圖版分析,最后一件字約中,筆銀的數(shù)額有可能是“一錢”,而非釋文所言的“一分”;可惜圖版較為模糊不清,無法確證,故上表中仍依釋文登錄。三件字約,依次參見唐立、楊有賡、武內(nèi)房司主編:《貴州苗族林業(yè)契約文書匯編》(第一卷),東京:東京外國語大學國立亞非語言文化研究所2001年版,A-〇〇〇八;張應強、王宗勛主編:《清水江文書》(第一輯第12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61頁;陳金全、杜萬華主編:《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元澤家藏契約文書》,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0頁。 歸總言之,在特定時空限定中,似乎筆銀較中人錢持平甚至更高,相對較為常見。
又如,在鄰寨平鰲寨的一件字約中,⑤⑤該件字約雖屬平鰲寨,但交易賣主系文斗寨人,與文斗不無關涉。見唐立、楊有賡、武內(nèi)房司主編:《貴州苗族林業(yè)契約文書匯編》(第一卷),東京:東京外國語大學國立亞非語言文化研究所2001年版,A-〇〇〇一。 兩名中人共得“銀二錢”,而代筆人一人“受銀三錢”,是人均中人錢的3倍。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數(shù)額并非畸高,而是較為合理的金額;該件字約的標的額為二十兩,三錢的筆銀亦符合前述文斗寨筆銀的數(shù)額遞進區(qū)間,即標的額在二三十兩時,筆銀為兩到三錢。
故而,僅據(jù)以上分析,總體上相對于內(nèi)地來說,文斗寨的筆銀較中人錢在交易中的占比和數(shù)額相對略高或至少比較接近,所體現(xiàn)出的對代筆的重視程度似乎比內(nèi)地更高。
四、交易中筆銀的負擔
在一次典型的買賣交易中所涉及的至少應有買、賣兩方。那么,所需的交易費用(在本文中即指包括筆銀的“中資”)應當由誰承擔呢?或者說,交易費用的負擔在交易雙方之間應當如何分配呢?①①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問題在猶太教的律法《哈拉卡》(Halakhah)中也有討論:如在離婚文書中,應由丈夫支付相應費用;而在債務文書中,應由債務人支付代筆費用;在買賣文書中,應由買家支付代筆費用;在訂婚和結婚文書中,應由丈夫支付代筆費用;在租佃文書中,應由佃戶支付代筆費用;在仲裁文書中,或其它法庭文書中,訴爭雙方均需要支付代筆費用。
關于筆銀及中人錢的負擔,在內(nèi)地買賣契約中買賣雙方的負擔比例大略是“買三賣二”[4]38-39。這一比例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官方的確認。在光緒年間一份官契的“寫契投稅章程”中載明:“牙紀行用與中人、代筆等費,準按契價給百分中之五分,買者出三分,賣者出二分?!盵12]1467雖然如此,地區(qū)之間的差異仍然存在。如在安徽及福建,相關習慣為:
安徽廣德、舒城等縣習慣:民間買賣田房,其中資為田房價值百分之五,由買主一方面給付。中人得三分,董事地保得二分,代筆人亦有酬謝,多寡不等。
舒城縣習慣:中人代筆人應得之資金,按契價計算。中人得百分之五,由買主分給,代筆書契人得百分之二,歸賣主支付。
福建順昌縣習慣:順邑買賣房屋山田……其報酬費,值百抽五,歸買主負擔,謂之中書見禮銀[4]40。
而在文斗契約文書中,并沒有涉及雙方負擔比例的直接體現(xiàn)。筆銀很有可能由請代筆的一方負擔,在“兩請代筆”②②如參見唐立、楊有賡、武內(nèi)房司主編:《貴州苗族林業(yè)契約文書匯編》(第一卷),東京:東京外國語大學國立亞非語言文化研究所2001年版,A-〇〇〇二;唐立、楊有賡、武內(nèi)房司主編:《貴州苗族林業(yè)契約文書匯編》(第二卷),東京:東京外國語大學國立亞非語言文化研究所2002年版,C-〇〇一四。 的情況下則應為雙方共同負擔。
更為具體的,前述討論僅限于“中資”在不同交易主體間的分配,但并未指明僅就筆銀而言,其負擔規(guī)則為何。在某些特定情況之中,筆銀似乎并未被納入“中資”內(nèi)。如前引述的“代筆人亦有酬謝,多寡不等”,即似乎意味著代筆人的費用并不屬于“中資”之一部。一個可能的解釋是,并不是所有的交易中均會出現(xiàn)筆銀。因為除了代筆的情形,在“親筆”時則不會存在筆銀的問題。在這一情況下,關于“誰應支付費用”的討論正可以基于“誰無須支付費用”的探查而展開。
如前所述,在內(nèi)地的田宅買賣中,中資的負擔與分配的通例似為“買三賣二”與“中三筆二”。且因為字約的書寫本為立契人(賣主)之責,③③關于賣主“請代筆”的情形,可參見如“請代筆人朱達源”,見陳金全、杜萬華主編:《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啟貴等家藏契約文書》,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45頁;又如“請代筆范之偉”,見唐立、楊有賡、武內(nèi)房司主編:《貴州苗族林業(yè)契約文書匯編》(第二卷),東京:東京外國語大學國立亞非語言文化研究所2002年版,B-〇一七九。 則上述通例似可折算為,買主負擔中人費用(三分),而賣主負擔代筆費用(二分)。顯然,賣主如自書字約,則無須支付二分筆銀,亦即自己可以節(jié)省交易的中間費用,即“若契由賣主自書,則此二分即歸賣主”[4]40。
但是,需要說明的是,在文斗契約文書中,存在賣主為多人,而代筆人是其中一人的“親代筆”的情形。易言之,在此時,對于自己而言,書寫者屬于“親筆”;而對于其他賣主而言,書寫者自然屬于“代筆”。在這種特殊情況下,筆銀的收取似乎有所區(qū)別。
舉例如前述的一份“山林斷賣契”中[1]A-0008,賣主有姜云彩、姜弘文等多人,署名處則注明“親筆姜弘文艮一錢五分”,且同時注明的中人錢系“二錢”。據(jù)表1,一般而言,在僅有一位中人的情況下,中人、代筆的報酬相近??梢酝埔姡诖思旨s中,代筆人原本很可能也要收取同中人錢一樣的筆銀“二錢”,但由于代筆人本人也是賣主之一,故而最終收取的筆銀則較該得略低。
另一份“滕萬明等斷賣杉木栽手契”中也有類似的情況。在這一交易中,存在四位賣主。該件字約的中人錢為“四錢”,筆銀為“三錢”。代筆人署名為“子滕家興”,這意味著其人當系賣主之一之子。這或許即成為筆銀相較于中人錢而言少一錢的原因:即作為賣主的父親無須向其子支付筆銀或者可以以較低的價銀支付。故而,此處所取筆銀亦略低。此種現(xiàn)象可以理解為,代筆人僅收取了為其他賣主代筆的費用,而對于自己“親筆”的部分則已自扣除了。
以上的例證,首先再次說明了文斗寨的筆銀數(shù)額與中人錢相近。其次,正因為筆銀可以因代筆人與賣主間的特定關系(父子或本為同一人)而獲減免,似即可說明在交易中賣主一方為需要負擔筆銀之一方。
五、筆銀的支付方式
當然,代筆的報酬并不僅限于價銀的支付,交易完成后具有一定公示意味的“吃中”宴席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或者成立為一種支付方式。①①關于契約活動中舉辦宴席的傳統(tǒng),參見任志強:《傳統(tǒng)社會契約的簽訂儀式探微》,載《黃山學院學報》2010年第12卷第2期,第33-36頁。另外,關于中人的報酬,有學者提出主要有“銀兩、宴請和物品三種類型”。參見郭睿君、李琳琦:《清代徽州契約文書所見“中人”報酬》,《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6年第6期,第32頁。 有學者提到,“從某種意義上說,舉辦宴席本身就具有一種儀式的味道,出席宴席的人可以說都具有‘證人的作用,這對買主獲得交易的安全感顯然具有重要的意義?!雹冖谝妱⒏哂拢骸肚宕I賣契約研究》,中國政法大學2008年博士學位論文,第95頁。與中人一樣,代筆人同樣是交易的中間人,應當同樣參與其中。參見梁聰:《清代清水江下游村寨社會的契約規(guī)范與秩序——以文斗苗寨契約文書為中心的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15頁。在自貢,訂立合同也通常伴隨著宣示性的盛大宴席或演出。See Madeleine Zelin, “A Critique of Rights of Property in Prewar China”, in Madeleine Zelin, Jonathan K. Ocko and Robert Gardella edited, Contract and Property in Early Modern China,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25. 有學者在文斗的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其時至今日仍保持“吃中”的習俗。③③與中人一樣,代筆人同樣是交易的中間人,應當同樣參與其中。參見梁聰:《清代清水江下游村寨社會的契約規(guī)范與秩序——以文斗苗寨契約文書為中心的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15頁。
在內(nèi)地亦有“吃割食”的習慣:
陜西南鄭、栒邑、醴泉等縣習慣:即凡買賣田宅于書契交價之日由買主備席,邀集賣主中人代筆人暨親鄰,到場聚飲之謂[4]34。
文斗寨的一份光緒年間的花銷賬單中,詳細載明了數(shù)次宴席及購辦物什的賬目(如豬肉、牛肉、米、酒、煙葉、豆腐、油、鹽等),所費不菲[3]570。另在有的文書中直接載明“其銀一手交足,連酒席一并在內(nèi)”,④④羅洪洋搜集整理:《貴州錦屏林契精選(附〈學館〉)》,載謝暉、陳金釗主編:《民間法》(第三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10頁。該份文書來自錦屏,但并不確定其是否搜集自文斗寨。 顯示宴席花銷也是交易費用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⑤⑤在2013年10月4日的田野調(diào)查訪談中,受訪者在回答“中人或代筆人一般收費么”的問題時說:“一般都只是服務性,吃餐飯即可。如果是外地老板來文斗買山,走之后,若出事還是由本地人理落,所以老板出錢請?zhí)峁P人和中人。”這至少可以說明,在當代的習慣遺存中,代筆人的收費并不固定以貨幣支付,而在一定比例上會以吃中宴席的形式出現(xiàn)。見“附錄二:田野調(diào)查報告”,何育美:《清代民國時期黔東南文斗寨的林業(yè)經(jīng)濟習俗研究》,廣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第57頁。
最后,關于交易中的中人錢和筆銀,值得注意的一個現(xiàn)象是在內(nèi)地習慣中,存在一人假署兩名,兼得中人錢和筆銀的情況。如江西贛南各縣習慣:
惟作書件之代筆,每又為說合之中人。故有一人而具二名,如作書件之名為趙甲,而作中人之名則為趙乙。其所以具二名者,蓋以中人之名義,得中人費,以代筆之名義,得代筆費也[4]26。
在文斗契約文書中尚未發(fā)現(xiàn)此種情況。在“姜先宗典契”中,其外批部分注明“東道中人錢共銀一錢,日后贖田要補”,⑥⑥此處意味中資當時并未直接支付,且系東道與中人所共得。另外,因為此處的中人身兼中、筆,故而也將其納入筆銀考察范圍。惟字約中指明該項金額系“中人錢”,其中或有筆銀之部分,但表中仍依其名所指,而不按筆銀處理。參見陳金全、杜萬華主編:《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姜元澤家藏契約文書》,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00頁。 但在該件字約中,中人姜開元同時兼有代筆人身份,但依據(jù)外批的注明,其僅收取一份中人錢,所得似乎也沒有因為身兼代筆而更高。
上述關于“日后贖田要補”的記載,還提示了關于支付筆銀的時間點問題。即一般而言,交易費用似乎應在交易完成之時即時支付,否則則會在字約中專門加以注明,用以提醒需要負擔交易費用者將來支付。又或者,在這一典契之中,正因為“典”的特性在于并非“絕賣”,“贖田”(抑或“絕賣”)之時其實才是此一交易真正完成的時間點,⑦⑦在典之制度中,“回贖和絕賣是一套典制程式運行終止的兩個結點”。參見瞿見:《清中后期黔東南文斗寨苗族典制研究》,載《民間法》(第十一卷),廈門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09頁。 故而約定于其時支付先前的交易費用可能不無道理。
需要說明的是,在一般制度層面的何時支付筆銀具有相當?shù)囊饬x。雖然在實踐中的時間點可能存在重合,但是在理念上,在字約文書完成之后支付筆銀,或是在交易完成之后支付筆銀,二者迥然不同。前者的意義在于證據(jù)層面或者物質層面,而后者在于法律層面或者本質層面。其真實意涵在于,代筆人的活動是僅局限于文書制作,抑或是已經(jīng)進入契約締結的實質進程之中。
六、余論
基于文斗寨的材料,關于代筆活動中的筆銀的若干問題得以分析如上。概言之,以上主要討論了筆銀是否支付、支付多寡、何人支付、如何以及何時支付等問題,并在其中探究了筆銀與中人錢的對比。
“筆銀”的問題看起來似乎瑣細,但是藉由這一瑣細問題自邏輯層面的多方位剖析,其完整的制度形態(tài)得以展示,建基其上的進一步分析故而可能。并且,通過以文斗寨為例證的清水江流域的習慣制度與內(nèi)地習慣之間的對比,似乎呈現(xiàn)出在邊疆地區(qū),代筆人之重要性或曰地位,相較而言遠更尊崇的印象。中人與代筆,作為契約關系居間之關鍵角色,雙峰并舉的形象更為突出。無論是對于契約居間者的職業(yè)化描述,還是對于字約書寫者之重要性的強調(diào),筆銀問題的厘定在其中所可發(fā)揮的作用均稱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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