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山
你認(rèn)識子夜嗎?
這僅僅是一個時間概念。半夜三更,夜里十一點鐘到一點鐘,不過一個時辰罷了??勺右故菑?fù)雜的,它要在這不長的時間里完成一天與一天的交替。我忽然想到萬物生靈經(jīng)過子夜的各種狀態(tài)以及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狀態(tài)的變化。那是一些心理上的變化。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在子夜的寂靜里我似乎漸漸成了某種輪回的實踐者。我不信佛,但我不能隱諱我的生命經(jīng)歷。它至少是一種現(xiàn)象,或許還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畢竟,我的身體已經(jīng)覆蓋了兩萬多個子夜,這一今天看來只有用乘法才能計算得出的數(shù)字,使我多少有一種滄桑感,從而獲得發(fā)言權(quán)。
我的童年在鄉(xiāng)村度過。鄉(xiāng)村的夜,寧靜而深邃,并用黑暗涂抹著恐懼。我懂事是從遭遇子夜開始的,或者說,哪一夜我開始產(chǎn)生恐懼心理,我便從那一天開始懂事了。那時,我住的是茅屋。夜里,時有月光穿壁。只見月光,而見不到月亮,這樣的境況常常會加深我的孤獨。我怕,特別是聽了大人們講了鬼的故事后,再見那不見月亮的月光,就感覺是見到了一只只沒有身體的手。糟糕的是,這種可怕的感覺總是揮之不去。這樣,我每晚的睡眠就成了一種勞役。人說,子夜是鬼怪粉墨登場的時刻,我必須想盡辦法在子夜到達(dá)之前進(jìn)入到睡眠狀態(tài),否則,我就會被恐懼所包圍,成為子夜寂靜中的可憐蟲。然而,我很難做到萬無一失,比如,有時候被噩夢驚醒,正好遇到子夜,四周靜得可聽見蛇或者蚯蚓爬動的聲音……我真是怕極了,大氣都不敢出,想哭也不敢哭。奇怪,我沒見過鬼,怕,又從何而來呢?
我的少年依然在鄉(xiāng)村度過。突然有一天,茅屋被秋風(fēng)所破,我竟然住進(jìn)了瓦屋。每晚,我以閱讀的方式來淡化子夜的來臨。20世紀(jì)70年代,書籍少得可憐,我卻偶爾得到了《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等等。于是,我的閱讀又成了黑夜中孤獨的行動。在煤油燈下,我的目光穿行于字里行間,時而用目光的停頓來延長思想的行走。我的這種閱讀狀態(tài)使我對子夜的恐懼有了本質(zhì)意義上的消解。其間,書中的英雄人物,還有更多途徑的無神論思想的滲透,使我對鬼產(chǎn)生了懷疑,但這仍然不能從根本上消除我的子夜恐懼癥。面對子夜,我還是有點怕。怕鬼嗎?鬼是不存在的。怕什么呢?一想,可能是怕人,怕人裝鬼來嚇人。有一年中秋夜,一幫人到我家抄家。那是一次突擊行動。結(jié)果,要抄的東西沒抄著,把我的書抄走了。那一夜,我的閱讀戛然而止,我在一種失眠的狀態(tài)下進(jìn)入子夜。窗外,月華如水,我只好把目光移向月亮來延續(xù)我的閱讀,一任圓圓的月亮暴露我的恐懼……又想起一個夏夜,我在西瓜地里守夜。守夜是不能按常規(guī)睡眠的,這就是說,我要在一種清醒的狀態(tài)下穿過子夜。夜深了,我躺在臨時拼湊的木板床上,透過蚊帳看到天上的星星善解人意地對我眨眼,我找到了一種交流。有星星做伴,我在孤獨中找到了一種依靠,我不該怕什么了。然而,子夜的寂靜又使我學(xué)會了傾聽。西瓜地里靜得有些玄奧,我甚至聽到了瓜熟蒂落的聲音。我希望來那么大一點的響動,比如蟋蟀,比如暴雨……這時,有輕風(fēng)走過,西瓜葉子嘁嘁喳喳,發(fā)出一陣陣耳語。起風(fēng)了,果真要下雨了嗎?不對,是腳步聲,有人! 我大喝一聲:“誰偷瓜?”我想,我那一聲吆喝一定把那人嚇得不行。我并不打算去抓人。隱約中,黑影漸漸消失,我慶幸在自己夸張的叫喊聲中成了子夜中的強者。
轉(zhuǎn)眼人到中年,我的孩子也到了怕鬼的年齡。如今,我住在樓房里,住在城市的中心。常常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都見不到月亮,而越來越多的計時器告訴我子夜的紛來沓至。子夜失去了原有的寧靜,變得嘈雜起來,喧鬧起來。人聲、麻將聲、喇叭聲,充耳可聞,誰都會一天天變得煩躁不安。子夜,是睡眠的好時刻;子夜,是夢靠岸的地方,可我總是失眠。 我怕,我的怕原來源自于我的同類——各種各樣的聲音,把子夜弄得支離破碎,何處可求得一份安寧??!
我渴求子夜的安靜,不得不加入一些虛假的成分。童年時,我回避子夜,因為我害怕安靜;少年時,我試圖接近子夜,因為我怕安靜,又想安靜;如今年過不惑的我,對子夜作出“黑暗中的挽留”,因為我需要安靜。從怕,到怕與不怕兩可之間,到不怕,再到什么呢?最好不去想它。
如果子夜是一道方程,我寧愿我的經(jīng)驗等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