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進
對于詩來說,分量不必一定表現(xiàn)為數(shù)量?!耙陨偕僭S勝多多許”恰好是詩的特征與優(yōu)勢。有的優(yōu)秀詩篇,僅僅幾句就是一部長篇小說的分量。但是,生活給長篇敘事詩也留下了寬闊的平臺,詩并不只是屬于抒情短章。
翻開詩史,可以輕易地發(fā)現(xiàn),優(yōu)秀的詩人除卻寫出了膾炙人口的短詩,也毫無例外地總是擁有敘事長卷。中國新詩發(fā)展史上的艾青是影響了一兩代人的詩人,他就被稱為“太陽與火把的歌手”:“向太陽”是抒情短章,而“火把”則是長篇美制。如果把《火把》《吹號者》《他死在第二次》《古羅馬的大斗技場》和《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這些長篇敘事作品拿掉,艾青將是不完整的,他的歷史地位也許會重寫。只有既研究“太陽”,又研究“火把”,研究“太陽”與“火把”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才能從總體上更好地把握艾青。
把話題拉回古代,中國是崇尚抒情短詩的國度,但是古代民間的敘事詩也源遠流長,《陌上?!贰犊兹笘|南飛》《十五從軍征》《木蘭詩》均為名篇。至唐代元白之后,文人敘事詩出現(xiàn),杜甫的“三吏”、“三別”,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幾乎婦孺皆知。
最近幾年,好些詩人都在嘗試寫敘事長詩?,F(xiàn)在趙曉夢又捧出了1300行的長詩《釣魚城》(載《草堂》詩刊2019年1期),這似乎是他的第一部敘事詩。
曉夢是故土情結(jié)比較濃厚的詩人。他是合川人,而占地2.5平方公里的釣魚城就位于合川的嘉陵江南岸5公里處。何況,釣魚城從來就落滿了歷代詩人的目光。記得在世紀之交,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釣魚城詩詞釋賞》一書時,未曾謀面的主編王利澤先生就曾請我為這本書寫過序,記得那本書收入了古今書寫釣魚城的詩詞100多首。
古代那場持續(xù)了36年之久的釣魚城保衛(wèi)戰(zhàn),是宋蒙(元)戰(zhàn)爭中強弱懸殊的生死決戰(zhàn)。成吉思汗之孫、蒙古帝國大汗蒙哥親率部隊攻城,但“云梯不可接,炮矢不可至”,釣魚城堅不可摧。蒙哥派使者前去招降,使者被守將王堅斬殺,蒙軍前鋒總指揮汪德臣被飛石擊斃。1259年,蒙哥本人也在城下“中飛矢而死”。于是,世界歷史在釣魚城轉(zhuǎn)了一個急彎,正在歐亞大陸所向披靡的蒙軍各部因爭奪可汗位置而發(fā)生內(nèi)斗,急速撤軍,全世界的戰(zhàn)局由此改寫。釣魚城因此被譽為“上帝折鞭處”,南宋也得以延續(xù)二十年。
敘述詩的結(jié)構(gòu)有幾種基本類型:紀事型,感事型,故事型,曉夢的《釣魚城》應(yīng)該屬于紀事型。曉夢在史料搜集上,看來花了許多功夫。但是,詩只是詩,不是史學。以詩補史,不是詩人曉夢的使命。敘事詩是詩,它的紀事當然就不同于散文的紀事。尋找人性的復雜與美,探索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沖突與期盼,這是詩人回望歷史時感興趣的天地。情節(jié)第一,情節(jié)統(tǒng)馭結(jié)構(gòu)是散文;而情味第一,情味統(tǒng)馭結(jié)構(gòu)才是詩。作為詩的一個品種,敘事詩與其說是在講故事,不如說是在唱故事。既是詩,魂魄必是情味,詩意、詩境、詩趣由此而生。敘事詩回避過分復雜的情節(jié),簡化過分眾多的人物,以便給情味以空間。從古到今,敘事詩往往喜歡選取讀者早就熟悉的故事,以便在敘述上節(jié)省筆墨,把詩行讓給情味的書寫。依照情節(jié)發(fā)展的干巴巴的敘事,詩就難免會“喪魂落魄”了。
《釣魚城》的故事并沒有依照歷史的時間連貫性而次第展開,它由攻城者、守城者和開城者三個方面的主要人物的內(nèi)心自白構(gòu)成全詩,一共三章。
第一章《我們的彌留之際》,以蒙哥開始,蒙哥夫人、前鋒總指揮汪德臣押后,披露了這三個人在彌留之際的遺憾、痛苦、仇恨、掙扎的心。派招降使者,挖地下通道,都遭失敗,最后是飛石結(jié)果了汪德臣,重傷了蒙哥。曾經(jīng)是“天下再大,不過是馬蹄的一陣風”的蒙哥,曾經(jīng)是所向披靡的蒙哥,現(xiàn)在遇到的卻是“客死他鄉(xiāng)的宿命”——
我要的城還在
僅僅只是打濕了腳背
第二章《用石頭釣魚的城》,展開了釣魚城守將余階、王堅、張玨的內(nèi)在世界:堅強,鎮(zhèn)定,耐力,以及“白鹿洞書生”余階的“舌尖的烏云下面/是山風無法辯解的判決詞”的無奈,王堅的“渾濁的酒杯裝不下幾多愁”的郁憤和張玨的“從釣魚者到被釣者”的悲涼。
第三章《不能投降的投降》,王立、熊耳夫人、西川軍統(tǒng)帥李德輝相繼登場。全章的中心人物是守土如命的王立。南宋大勢已去,蒙哥有“屠城”遺詔,他必須在“名節(jié)”和全城十萬民眾“生死”二者之間做出選擇:
后世的非議,我已經(jīng)無暇顧及!
王立的傾吐內(nèi)心積愫,他的無私無畏的選擇,使人想起清人趙藩作于成都武侯祠的那首楹聯(lián):“能攻心則反側(cè)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戰(zhàn);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王立敞開了“審勢”的心靈打斗,人格在打斗中從“忠君”升華到了“愛民”,從小我升華到了大我。
《釣魚城》都是詩中的人物在表白,詩人從所寫對象里退去了,這首詩的突出結(jié)構(gòu)特征就是釣魚城和曾經(jīng)與它結(jié)緣的各種人物仿佛在自出現(xiàn),自說話,不需要詩人的解釋或解構(gòu),也不需要詩歌的再現(xiàn)或再造。其實,在“自出現(xiàn),自說話”里有詩人在,他是高明的導演,躲在歷史舞臺的后面。這是歷史的外在痕跡和詩人內(nèi)心生活的和諧,仿佛是歷史現(xiàn)實本身,其實是詩的太陽重新照亮的歷史天空。
在全詩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中有一個粘合劑和推進器,這就是反復出現(xiàn)的“再給我一點時間”。蒙哥說:“再給我一點時間——長生天/讓我醒來,給我的遺囑留點時間。”王堅說:“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不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古老的山頂太吵太亂!”王立說:“再給我一點時間。一城人的心跳/遇到了難題?!睍r間的基本特點是它的單向性:時間總是從過去流向未來,不可能從現(xiàn)在流向過去。哲學家芝諾的名言:“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人甚至一次也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睍r間無時不在流淌,世界每刻都在變化。所以,“再給我一點時間”其實是一種遺憾,一股苦痛,一份擔當。人說:“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對于攻城者,對于守城者,對于開城者,其實都難以“以不了了之”,真是“長使英雄淚滿襟”?。?/p>
《釣魚城》的靈感語言的光彩令人心動。
這首長詩可以說是曉夢嘔心瀝血之作。作為一家大型都市報的常務(wù)副總,他是一個整天忙得跳腳尖舞的人。這半年里,稍有閑暇,曉夢就立即回到這首詩的世界里,字斟句酌,幾易其稿。據(jù)我所知,詩人梁平也給了他許多精當?shù)闹更c。當我讀到2018年9月底的定稿的時候,我的眼睛亮了。大的結(jié)構(gòu)沒有變化,但是詩的張力和亮度大大加強了。好多精彩的詩行,叫人愛不釋手,擊節(jié)贊賞。這就是宋代王安石說的“詩家語”呀:詩家語不是特殊語言,更不是一般語言,它是詩人“借用”一般語言組成的詩的言說方式。一般語言一經(jīng)進入這個方式就發(fā)生質(zhì)變,外在的交際功能下降,內(nèi)在的體驗功能上升;意義后退,意味走出;成了具有音樂性、彈性、隨意性的靈感語言,內(nèi)視語言,用薄伽丘的說法,就是“精致的講話”。
字是尋常字,意卻不是尋常意了。這些字不具有辭典意義,因為它們構(gòu)成了詩家語。詩人的最大無能無非是自造一些忽悠讀者的艱澀語言,或者,直白地說出詩情的名稱,而靈活鑄造詩家語則是詩人資格的證明,曉夢是獲得了這份證書的。
詩的靈感語言、內(nèi)視語言能否出現(xiàn),和詩人的意象手腕有密切聯(lián)系,意象是詩人深入對象和深入自己的結(jié)晶。意象提高了詩的可感性,增添了詩的豐富性。從某個角度來說,意象就是深度。詩是無言的沉默。用一般語言很難道盡詩的情味,國外有人甚至說:口閉則詩在,口開則詩亡??朔@種困境的辦法就是求助于靈感語言,求助于意象,就是中國古論說的:“盡意莫若象”,“立象以盡意”。
《釣魚城》這首長卷的“石頭”和“魚”的意象值得留意。詩人以心觀物,在詩中,物因心變,詩的意象就出來了。傳說在遠古,三江之地洪水泛濫,突然從天上降下來一位巨人,他站在山巔的巨石上面,手執(zhí)長長的釣竿,從滾滾滔滔的洪流中釣起來無數(shù)鮮魚,讓災(zāi)民渡過饑餓的難關(guān),這是釣魚城名稱的緣起,這個石頭城正在釣起蒙軍這條大魚。
詩中“石頭”與“魚”給全詩增添了簡約性和生動性,給讀者以想象空間的遼闊,省略了許許多多散文語言。正是“石頭”與“魚”的不精確性帶來了詩的豐富性。
“雄視三江”的釣魚城是英雄的城。世紀初,周谷城先生曾揮毫寫下“堅守釣魚城”五個大字,把釣魚城那股英雄氣和同樣需要“堅守”的當今時代接通。我們生活在崇高與卑鄙并存、美麗與丑陋共生的轉(zhuǎn)型時代,我們難道不需要發(fā)揚一股正氣,“堅守釣魚城”嗎?
熱愛生我養(yǎng)我的祖國,以鮮血保衛(wèi)母親的土地,需要“堅守釣魚城”;以人民的生死為第一選擇,拋棄個人私心雜念,需要“堅守釣魚城”;在當今聲色犬馬的諸多誘惑里,保持純凈和淳樸,也需要“堅守釣魚城”。從這個視角,長詩《釣魚城》述說的豈止只是一個歷史事件?詩從來就是一個多面體的藝術(shù),“詩無達詁”,手握這卷長詩,讀者將有發(fā)揮自己想象力的無限空間。
趙曉夢是一位早慧詩人和作家。從初中到高中到大學,由于他出眾的寫作能力,一路“保送”和“特招”?,F(xiàn)在,他已步入中年,已經(jīng)是一位資深的媒體人了。他“特招”到西南師范大學后,我就認識他,也很看重他。1993年,他的第一本詩集《給雨取個名》就是由我作的序?,F(xiàn)在,長詩《釣魚城》問世,我要向曉夢致以祝賀和祝福,也許,這首長詩,將會讓詩歌圈更多的人熟悉詩人趙曉夢。我也要祝賀和祝福釣魚城,可以預(yù)計,這部長詩一定會給這座英雄城增添動人的旋律和詩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