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杰
摘要:海子的詩歌具有“反經(jīng)驗”的特征,其詩歌語言是一種掙脫一般詩歌語言束縛的嘗試。新批評以作品為本體,主張從文本內(nèi)部探求意義,對文本進行語言學方面的分析,而且尤其關注詩歌。因而海子的詩歌十分適合以新批評的方式進行解讀。本文期待嘗試用新批評的細讀法在語境、復義、悖論、隱喻、張力等方面解讀《魚筐》的孤獨主題。
關鍵詞:《魚筐》;新批評;孤獨主題;細讀
在海子身前,其詩多不被人注意。而當這個星辰隕落時,那一瞬間的烈火閃耀卻引來了無數(shù)的關注。海子成為了一個熱點,無數(shù)人開始翻閱他的詩歌,佩服其出眾的才華,以致于其幾乎成為了一個當代“神話”。從他去世以來,對其作出的研究不計其數(shù),但這些研究大都是總體上的探討,很少有對其單篇詩歌的解讀。即便有,采用的方法也只是傳統(tǒng)的傳記式研究。誠然,傳記式批評作為文學活動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有其獨特的價值,但是透過意圖謬見理論和當下的文本批評實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分析往往有牽強附會之嫌。海子的詩歌具有“反經(jīng)驗”的特征,是現(xiàn)代派詩歌的經(jīng)典文本,以新批評等形式主義的解讀方式來解讀能發(fā)現(xiàn)更多的文本意義。新批評針對文本本身進行解讀,有其自身的優(yōu)勢。本文嘗試用新批評的細讀法在語境、復義、悖論、隱喻、張力等方面解讀《魚筐》的孤獨主題,相信通過這種方式的解讀,可以給海子的詩歌研究添磚加瓦,為其注入新的血液。
《魚筐》作于1986年,以“孤獨”為主題,分為四個自然詩節(jié),在第二個詩節(jié)處,“以及其他的孤獨”一句對全詩進行了一次分割,所以筆者計劃將全詩分為兩個部分進行細讀,然后將兩個部分整合,以“有機體”的方式再從整體上進行分析,以探尋孤獨主題的深刻內(nèi)涵。
一、孤獨的層次、狀態(tài)
孤獨是一只魚筐
是魚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孤獨是泉水中睡著的鹿王
夢見的獵鹿人
就是那用魚筐提水的人
“孤獨是一只魚筐”,這是對孤獨的具象化,把抽象的孤獨從一種飄散的狀態(tài)定格了下來。為什么其要說“是一只魚筐”,而不是其他的東西呢?首先,“魚筐”是一個單獨出現(xiàn)的物,魚筐中沒有魚,也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就像處在孤獨狀態(tài)中的人一樣,只是簡簡單單的物化的存在。至于為什么是魚筐,這應當與下文中的“泉水”、“鹿王”、“獵鹿人”結合起來理解。
“是魚筐中的泉水”,顯然主語還是“孤獨”,孤獨是“魚筐中的泉水”,“孤獨是一只魚筐”,“魚筐”是孤獨,“泉水”也是孤獨,“泉水”還“在魚筐中”。這里顯然存在一種關系,即孤獨放在孤獨中,魚筐渾然一體從內(nèi)到外,全是孤獨。另外,魚筐由竹子編制而成,其間多有縫隙,泉水怎么可能盛在魚筐中呢?即便是魚筐浸在泉水中,它們之間的狀態(tài)也是一種暫時的結合,本質(zhì)上仍是分離的,它們各自都是孤獨的。
“放在泉水中”一句由于主語的缺失,在語法層面上引起了復義。一方面,我們可以說是魚筐放在泉水中,自然而然可以理解泉水在魚筐中這種不合常理的現(xiàn)象;但另一方面,也可以是孤獨(魚筐的隱喻義)“放在泉水中”。孤獨“放在泉水中”,泉水是一個大的孤獨的空間,它包裹或者說吞噬著魚筐和魚筐中的泉水,即孤獨吞噬著孤獨的孤獨,形成了“魚筐——魚筐中的泉水——泉水”的遞進,將孤獨這種虛無縹緲的感覺逐步加深。
“孤獨是泉水中睡著的鹿王”,我們在第一節(jié)中將孤獨推進到了“泉水”的層次,這一句通過“泉水中睡著的鹿王”繼續(xù)向內(nèi)挖掘?!奥雇酢?,“王”本就是孤家寡人,反映出了一種孤獨的狀態(tài)?!八摹焙拖乱痪洹皦粢姷墨C鹿人”相聯(lián)系,首先營造了鹿王產(chǎn)生夢境的條件,隨后又將孤獨的層次挖掘到夢境之中,孤獨又深一層。
“就是那用魚筐提水的人”,“魚筐”、“泉水”、“鹿王”、“獵鹿人”經(jīng)由這一句被串連了起來。“魚筐——魚筐中的泉水——泉水”到“泉水——泉水中睡著的鹿王——夢中的獵鹿人——用魚筐提水的人”,從魚筐進入泉水,又從泉水進入夢,再從夢中出來轉到了陸地上的獵鹿人——從外部空間到內(nèi)部空間(夢境),又從內(nèi)部空間走向現(xiàn)實中的獵鹿人,無論內(nèi)外,全都是孤獨。
“魚筐”無法留住泉水,他們之間的關系本質(zhì)上是分離的;而“鹿王”和“獵鹿人”又是相互對立的存在。這種分離和對立正是孤獨的兩種內(nèi)涵,它們同前面所述的由外部空間到內(nèi)部空間,內(nèi)部空間到外部空間的無孔不入的形式共同構成了孤獨的狀態(tài)。
二、孤獨的殘酷、病態(tài)
以及其他的孤獨
是柏舟中的兩個兒子
和所有女兒,圍著桑麻
在愛情中失敗
他們像魚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拉到岸上還是一只魚筐
孤獨不可言說
“以及其他的孤獨”這句詩點明了這里的“孤獨”不同于第一部分所述的“孤獨”。
在“是柏舟中的兩個兒子”一句中,主語仍是孤獨,和上文“孤獨是夢中的獵鹿人”的比喻有相似之處,但是這里的比喻在人數(shù)上增多了,且結合下句“和所有女兒,圍著桑麻”可以看出,人數(shù)是倍增的。換句話說,這里反映出“孤獨是表面的熱鬧”,“最深的孤獨不是你一個人,而是你雖處在人海中,卻一個人都不認識。”
“圍著桑麻”,“桑麻”在《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中象征著愛情,一群孤獨的人圍著愛情的象征物,漠然無語,氣氛壓抑。結合下句“在愛情中失敗”,我們可知這些人都由于失戀而陷入了孤獨之中。愛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一個人孤獨的狀態(tài),但是失去愛情卻可以將一個人拋向更深的孤獨。
“他們像魚筐中的火苗”,“火苗”隱喻著希望?!棒~筐中的火苗”意即孤獨中的希望、失去后仍想挽回的希望,但這種希望卻像火苗一般微弱。這里的希望與第一部分中用魚筐提水的人的希望形成一種對照,他雖然迷茫、麻木,但仍希望用多孔的魚筐提到一些水。
“沉到水底”由于主語的缺失也有雙重的含義。其一為“他們”——兩個兒子和所有的女兒們沉到水底,這層含義帶有濃重的悲劇色彩,因為孤獨對人實行了謀殺,孤獨的殘酷性、病態(tài)展露無遺。其二為帶著隱喻含義的“火苗”沉入了水底,即象征著在希望破滅后,這些人又陷入了全然的孤獨之中。
“拉到岸上還是一只魚筐”,是誰拉到岸上?是第一部分用魚筐提水的人?還是這些在柏舟之上的兒女或是別的人?如果主語是用魚筐提水的人,是柏舟之上的兒女,“拉到岸上還是一只魚筐”即在表達人在希望破滅之后所陷入的一種全然孤獨的狀態(tài);如果主語是語境中新出現(xiàn)的一個人,那么隨魚筐一起沉底的就不只是火苗,還有兒女們。因而“拉到岸上還是一只魚筐”的內(nèi)涵即為作為孤獨化身的兒女們葬送水底,這句話的悲劇意味由此顯現(xiàn),并由此引發(fā)更深的孤獨——一種全人類的孤獨。
“孤獨不可言說”即孤獨是沒辦法說出來的,這與全詩在言說孤獨的行為形成了一個悖論。從克林思·布魯克斯《悖論語言(1947)》可知,悖論是“是非而是”的,作者以這種看似對立的話語道出了真理?!肮陋毑豢裳哉f”是對前面言說孤獨的一種形而上的超越,正如《道德經(jīng)》所說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當你把孤獨說出來時,其實已經(jīng)不是真正的孤獨了。孤獨作為一種感覺、經(jīng)驗,具有反表征的特點,雖然如此,但海子利用層層深入的藝術手法和形而上的超越手段將孤獨深刻地展現(xiàn)了出來。
三、孤獨的語境
從傳統(tǒng)上講,語境是指某個詞、句或段與它們所在的上下文之間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使得詞、句或段有了準確的意義。新批評理論家瑞恰茲在《論述的目的和語境的種類(1936)》中在歷時性和共時性兩個方向上對傳統(tǒng)的語境觀念進行了拓展。
筆者在本文中只討論共時性角度的語境,即語境可以擴大到包括與所要詮釋的對象有關的某個時期中的一切事情。我們這里要分析《魚筐》,就要聯(lián)系到海子寫出這首詩時所處的環(huán)境,以及有關海子所處時代的相關事件。
為了不陷入對詩人心理的主觀臆測,筆者僅去分析當時的時代背景和海子的一些客觀狀況?!遏~筐》作于1986年,當時中國正處在改革開放的階段,外來的思想文化紛紛傳入,現(xiàn)代性的焦慮籠罩在中國的文壇。一個進步與異化共存的世界在現(xiàn)代性的旗幟下出現(xiàn),技術的現(xiàn)代性帶來豐富物質(zhì)的同時,也造成了日常生活的物化、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和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消解。而且,現(xiàn)代性頻繁沖擊著農(nóng)村,作為精神歸屬的農(nóng)村被逐步瓦解,人們在精神上開始無家可歸。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人們雖然飽含熱情卻必須面對迅速膨脹的都市和快速凋敝的農(nóng)村,必須面對商業(yè)社會的迅速崛起和發(fā)揮著主導作用的大眾媒介和消費文化。在這種商品化社會,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互相之間的信任越來越低。所以孤獨是對生活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之中的所有人的寫照。
海子在15歲之前都生活在農(nóng)村,他的生命中最基本的成分是農(nóng)村的生活經(jīng)驗。15歲考入北大之后,其長期生活在思想和文化最前沿的地方——北京。鄉(xiāng)村與都市,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在他身上的交織。但當面對這樣的社會狀況時,他并不是因為找不到精神家園而孤獨,而是因為獨自的反抗而孤獨。他為幻象辯護,主張批判邏輯理性主義以恢復靈性,批判現(xiàn)代藝術碎片化以恢復整體性,這是其反抗的生動體現(xiàn),但他只是孤獨的“王”,缺少一起反抗的戰(zhàn)友。在改革開放帶來的物質(zhì)沖擊下,原有的秩序被消解,先鋒詩歌的興盛也止步于80年代,很多詩人選擇了逃離。據(jù)其好友馮章回憶,海子的詩歌很少被圈內(nèi)詩人理解或者認可,其精神上的孤獨可想而知。
《魚筐》這篇詩歌雖然在表面上表達的是詩人自己的孤獨體驗,但并沒有止步于此。海子在這個時候,可能遇到了愛情上的挫折,也可能由于長期的孤軍奮戰(zhàn)而心感憂悶。但是,詩人并沒有止步于自己的個人情感,而是從自己的孤獨出發(fā),描繪出了一種普遍的孤獨的狀態(tài)?!皟蓚€兒子”、“所有女兒”的意象的出現(xiàn)就已經(jīng)顯示出其所表達的孤獨不再是個人化的,更何況還有“孤獨不可言說”一句,這種形而上的表達喚起了所有人的共鳴,超越了時間和空間,具有普遍性。
另外,從詩的整體效果來講,《魚筐》全詩充滿張力。艾倫·退特在《論詩的張力(1937)》中對詩的內(nèi)涵和外延作出了闡釋,其認為詩的外延是適合于某一概念的一切對象,引申為詩的意象之間的概念上的聯(lián)系;詩的內(nèi)涵是反映于概念中的對象的本質(zhì)屬性的總和,引申為感情色彩,聯(lián)想意義等。張力論要求詩既要倚重內(nèi)涵,又要倚重外延,即在感性和理性上都不能失之偏頗?!遏~筐》這首詩既表達了深刻的孤獨,又說明了孤獨不可言說的真理,沒有偏于一味地抒情,也沒有偏于晦澀地說理,達到了內(nèi)涵與外延的統(tǒng)一。另外,從發(fā)展之后的“張力”概念講,“火苗”和“泉水”,“鹿王”和“獵鹿人”等這些相互對立但又全部指向孤獨的意象,以及言說孤獨和孤獨不可言說的悖論,都是“張力”的體現(xiàn),孤獨的感覺也因這種效果的存在而更加深刻。
四、結語
學者以往都把《魚筐》作為《在昌平的孤獨》的陪襯來解讀,但作為一個獨立的文本,筆者認為其有獨立存在的價值。雖然在語詞的提煉上可能比《在昌平的孤獨》稍有不足,但是作為“孤獨”的表達上,一定是更準確的。本文通過細讀實踐得出了《魚筐》一詩中包含的孤獨的層次、狀態(tài),孤獨的殘酷、病態(tài)以及孤獨的語境等三個方面的內(nèi)涵,更充分的解讀出了文本所暗示的孤獨主題,希望對海子詩歌的研究有所助益。
參考文獻:
[1]趙毅衡.“新批評”文集[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208-226.
[2]崔衛(wèi)平.海子、王小波與現(xiàn)代性[J].當代作家評論,2006,(2):38-44.
[3]于慈江,李北葵.20世紀80年代的詩與情懷――由詩人海子的回望說起[J].北京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04):42-62.
[4]張清華.“在幻象和流放中創(chuàng)造了偉大的詩歌”——海子論[J].當代作家評論,1998,(05):66-74.
[5]朱國芳,儀平策.中國當代詩歌的現(xiàn)代性悖論——以孩子詩歌為例[J].江西社會科學,2012,(03).
[6]海子 著,西川 編.海子詩全集[Z].作家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