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真
我爸是個很妙的人。一方面,他是我見過最勤奮自律的人;而另一方面,他并沒有學者身上常見的那種保守沉悶,而是對生活充滿熱情,喜歡嘗試新事物,永遠保持著一顆童心。
我記得30年前他剛從加拿大訪學回國,用外匯券買了一臺任天堂游戲機,每天興高采烈地玩著超級馬里奧,或是舉著塑料光槍打野鴨子打到凌晨三點。我喜歡翻看他在國外的相冊,里面有各種匪夷所思的照片,比如他在萬圣節(jié)party上吃力地橫抱著一條“美人魚”——其真身是留著大胡子的白人男性,體重至少100公斤。我們家就像一個小型博物館,堆滿了他從世界各地搜羅來的沒用的東西,包括各種面具、樂器、刀劍、擺設等等。只要他喜歡,甚至會大老遠從南美洲背回那種死沉死沉的木雕圓凳……有時我不免懷疑,我之所以從來不愛買旅行紀念品,或許正是因為對家里滿坑滿谷的紀念品產(chǎn)生了審美疲勞……
說起那個木雕圓凳,它可真把我嚇得不輕。當年還在倫敦的我有一次回國度假,起初沒特別留意到它的存在,結果半夜起床上廁所,不小心被角落里的它絆了一下——一片黑暗之中,手機的微光剛好照見一顆輪廓分明的頭顱!我當場魂飛魄散,差點驚叫出聲。理性最終指引我哆哆嗦嗦開了燈,這才發(fā)現(xiàn)那木凳的側面栩栩如生地雕刻著一個印第安酋長的頭像!
老爸一向?qū)π迈r獨特的事物感興趣。他研究的是文學,卻是我們認識的人里第一個讀《時間簡史》的人,第一個學習五筆輸入法的人,第一個拋棄打字機改用電腦的人,第一個在家里裝投影儀看電影的人——他看過的電影比我多得多,就連那種悶得要命的歐洲文藝片他都甘之如飴。
他不僅“與時俱進”,甚至還常常比我超前一步。英劇《唐頓莊園》,我第一季尚未看完,他已經(jīng)在看第四季。幾年前科幻美劇《西部世界》在文藝青年中引起小小轟動,我正要向他推薦,沒成想他不但知道,還敏銳地注意到劇中提到的“二分心智”理論與他正在研究的“聽覺敘事”之間的關聯(lián)——在我爸的世界里,萬事萬物都會以常人不易察覺的方式發(fā)生聯(lián)系。發(fā)現(xiàn)這些聯(lián)系需要天賦與才華,更需要經(jīng)年累月的自我訓練。
他不是那種只待在書齋里的學者。對他來說,行萬里路和讀萬卷書同樣重要。還記得我小時候,他有一天買回一臺當時根本沒人會買的望遠鏡,然后帶我坐了很久的車去鄱陽湖看候鳥遷徙?;氐郊依铮桥_望遠鏡繼續(xù)發(fā)揮了余熱——我們父女倆總是站在窗前,用望遠鏡“窺探”馬路對面的電影院又上了什么新電影……
幾年前的春節(jié),我們一起去巴厘島旅行。島上風景如畫,其實干點什么不好,但我爸每天纏著包車司機要求去看斗雞,說是“人類學家格爾茨在其《文化的闡釋》中對巴厘島斗雞多有描述”……問題是斗雞在巴厘島屬于非法行為,司機百般心理斗爭,最后他還是帶我們?nèi)チ艘粋€秘密場所(我猜很大程度上還是被一個外國人對自己文化的熱情感動了吧)……老實說是頗冒了一點風險的——本地男人們冷冷地看著我們,眼里放出寒光,與斗雞腳上綁著的尖鋼刀交相輝映。但我爸壓根不管那么多,一頭扎進人群就往里擠,最后看完斗雞出來,打完仗般大汗淋漓,滿臉欣喜若狂,像是小男孩終于得到了心儀的玩具。
我住在倫敦的時候,有一天得知我爸也要來倫敦大學做訪問學者,打算親身尋訪英國詩人濟慈一生的蹤跡,寫一本關于濟慈的中文評傳。行前他在電話里問我:“從Hampstead(濟慈故居所在地)走到London Bridge要多久?”
“老爸,我們現(xiàn)在不用走的?!蔽一卮鹚?,“有一種叫作地鐵的東西。”
他的思緒大概還停留在19世紀初期——煙霧彌漫、繁榮混亂的倫敦城,窄窄街道走著馬車,泰晤士河上滿是商船。年輕清貧的詩人濟慈從Hampstead步行兩小時,走到倫敦橋去和朋友會面……
來到倫敦以后,他每天孜孜不倦地追尋濟慈的足跡:濟慈出生的客棧,他上學的地方,他從業(yè)的Guys Hospital……圖書館的管理人員爬上閣樓找出厚厚的老畫冊給他看;濟慈家人的墓地和教堂已不復存在;去往濟慈出生地的火車混亂而骯臟;濟慈故居留下了他翻譯的《濟慈書信集》……老爸像個執(zhí)著的追夢人,在倫敦的大街小巷里撿拾大詩人遺落的舊夢,風塵仆仆,樂此不疲。
到了后來,就連銀行里給老爸開戶的黑人小伙子都關心起了他的研究——電話里第一句話就是:你的濟慈研究做得怎么樣了?
在他的要求下,我們還特地飛去羅馬,尋訪濟慈當年養(yǎng)病時住過的地方,又去了新教徒墓地為濟慈掃墓。我和先生把一束雛菊插在墓前的花瓶里,然后在我爸的帶領下,三個人向濟慈的墓碑深深鞠躬——以某種眼光看來,這恐怕算得上“矯情”之舉,可由他做來卻又自然得體。濟慈是他的學術“初戀”,當年他碩士論文的研究對象就是濟慈,這么多年的學術“朝圣”,如今終于來到詩人靈魂安息之地。我想詩人若地下有知,一定也會感到高興吧——地球的另一側也有你的追隨者,他萬里迢迢,漂洋過海來看你。
去年年底,他又和我媽飛去紐約,開始了計劃已久的“藝術朝圣之旅”——自從看了陳丹青的《局部》第二季,他就決定要重訪故地重新學習。他們租住在距大都會博物館7分鐘步程的地方,每天在博物館里流連忘返,走累了就回去休息一會兒再來,晚上還要把心得收獲寫入日記……
有時看著我爸,我會覺得他根本不是老年人,而是正在老去的雄獅。他的強大來自他內(nèi)心世界的充盈,與時俱進的能力,終身學習的信念——而且并不是因為什么東西有用才去學習,而只是因為它能夠提供樂趣,尤其是智性的樂趣。從游戲機到社交舞,從網(wǎng)絡新詞到流行美劇,從西方文學到中國古代文學,從敘事學到人類學,從哲學到心理學,從符號學到藝術史……他興致勃勃地徜徉于未知之海,從一片水域游到另一片水域。每當他向我提起最近正在研究的主題,整個人總是眉飛色舞,雙眼放出熠熠光芒,與30年前玩游戲機打野鴨子的那些夜晚毫無二致。有一天我終于恍然大悟——是的,“The tree of knowledgeand the fountain of youth are one and thesame”(知識之樹與青春之泉是同一樣東西)。
而這似乎是種天性,求知的熱情貫穿著他的人生。17歲作為知青下放到農(nóng)場勞動,那是一個看書比做賊更有罪的年代,但他仍冒著隨時被批斗的危險,想盡一切辦法偷偷看書。后來從農(nóng)場出去,又被分配到鋼鐵廠當起重工人,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之余,他依然勤奮讀書,堅持寫作,自學英語。當年他在黑漆的大工具箱上,每天寫上幾十個英語單詞以便背誦。當時起重班的老工人班長不讓,老爸說那你也不能抽煙,我在休息時問背單詞,和你休息時抽煙一樣。對方竟無話可說,只有隨他了。
幾年后他因為突出的英語水平被調(diào)去中學教英語,1977年恢復高考后又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大學。在英語系只讀了兩年書,就破格提前考取了外國文學專業(yè)研究生——那次考試的題目之一是將《儒林外史》中王冕畫荷花那段翻譯成英語,老爸因為讀過英文版的《儒林外史》,所以順利通過。直到他讀完研究生的課程,他原來的同學本科都還沒有畢業(yè)。
我總是把老爸的青春年華想象為一幅抽象的畫面:他曾經(jīng)待在黑暗的井底,看不到任何出路,直到憑借一條繩子爬出深井重見光明。那條繩子就是英語。毫不夸張地說,英語學習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甚至直到今天仍在影響他的人生——如果沒有越過語言之墻,他在異國他鄉(xiāng)也沒法這么如魚得水,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探索各種未知。我永遠記得有一天在倫敦地鐵里偶然見到老爸的背影,看到他像英國紳士一樣穿著風衣,夾著份報紙拿一把雨傘,篤篤定定走去換乘JubileeLine,心中一陣欣慰——還真像個“老倫敦”!
一門語言不僅僅是一門語言,更是思維的工具、文化的載體。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說:“我語言的界限即是我世界的界限?!崩习值氖澜绾艽?,不只因為他游歷廣泛,還因為他能夠以一種開放的、比較性的世界觀看待和思考一切,理解自己與他人的異同與局限。這固然是他學術研究的根基所在(比如他的“中西敘事傳統(tǒng)比較研究”),對我個人來說,它也意味著我有一個比常人更為開明、更具國際視野的老爸。我們之間的交流能夠跨越代際鴻溝,可以平等地探討最近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關注的新聞、聽到的新觀點……而且總能相互啟發(fā)。
他也總是允許且支持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是和大多數(shù)的同齡人背道而馳。那時我在倫敦的投資銀行工作多年,工作強度和壓力太大,也不是真心熱愛的事業(yè),痛苦迷惘之際,決定按下“暫?!辨I——辭掉那份光鮮的工作,用一年多的時間去環(huán)球旅行。在很多人眼中,這絕對是瘋狂任性之舉,可老爸竟理解并支持我的決定——他當然也有作為父親的擔心,但他鼓勵我去選擇自由。
后來我環(huán)球旅行了16個月,每天接觸的是異國風物,卻感覺從未如此了解自己的本心?;蛟S人需要與更宏大的東西找到鏈接,才能真正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和意義。這也正暗合了老爸常常向我提起的敘事學與人類學觀點:比較是為了更好地認識自己。相互參照有助于解開認知的枷鎖,在熟悉的事物中發(fā)現(xiàn)新的東西。
正因如此,受西方文學影響極深的他也同樣在對中國敘事和本土文化的研究中覓得了新知。在這一過程中,有件事一直令我既佩服又疑惑:在文化的比較中很難有超然立場,不是偏向這邊就是偏向那邊,可我爸卻似乎有種奇妙的能力,既杜絕了以自我為中心,也從不缺乏文化自信。他像是一個世界公民,但這個更廣闊的身份并未抹去他原本的出身——正相反,兩者都變得更具厚度了。他究竟是怎樣做到的?
他究竟是怎樣做到的?我的腦海里常年翻騰著同一個問題。比如說吧,他究竟是怎樣做到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勤奮和自律?在擔任行政職務的那些年,他絕不允許自己放松學術研究。即便是近幾年全家一起旅行度假時,他也會在酒店里加班加點地工作。他從不放縱自己。
還有那近乎宗教般的守時——如果我們說好了8點出門,六點半他就會來敲門提醒;7點你若還沒露面,他會如臨大敵般發(fā)出“遲到警報”;到了七點半,他一定已經(jīng)全副武裝地坐在大門口了……先生常為此調(diào)侃我:為什么“守時狂人”的女兒會是一個嚴重的“拖延癥患者”?
但更令我驚奇的是他身上永恒的天真。我見過不計其數(shù)的中年人和老年人,他們眼里有種常見的滄桑,愛聊的都是那些話題——房子、兒女、創(chuàng)業(yè)、掙錢……他們堅信自己已經(jīng)把握了人生和真理,說起話來自負又世故,沒有年輕人的那份如夢如幻了,眼里的某種光芒熄滅了。然后我看看我爸,看著他透出好奇和敏感的眼睛,那里面是另一番天地。他究竟是怎樣做到的?生活一層又一層地盤剝后他競還好好的,真是不可思議。
前段時間爸媽一起乘郵輪去加勒比海旅行。有一天深夜,我收到老爸的微信,講述一件奇事。他說他睡不著去甲板散步,迎面走過來一個黑皮膚的加勒比人,大花襯衫,眼睛發(fā)亮,頭發(fā)有點長,腳上一雙锃亮的皮鞋,看上去似曾相識。這人過來一把摟住他,用英語說你不記得我嗎?老爸說你認錯人了,我在你們這兒沒有朋友。對方一笑,說我是劉亞東啊,我是跟著你們來的,如果不是你們在這里想起了我,我是來不了這里的。
劉亞東是老爸當年下放朱港農(nóng)場的戰(zhàn)友。年輕的他熱愛詩歌,與詩友油印了一本叫《足印》的詩集,不慎被傳播出來,于是遭罪,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飽受痛苦的肉體與精神折磨,最后用床單上吊白盡。他寫了幾箱詩稿,后被其父全部燒毀,僅有17首被一位詩友私下留存。
去年6月,老爸特地策劃了一場詩歌朗誦研討會,讓劉亞東的遺詩在半個世紀后重見天日,以此深深緬懷才華橫溢、英年早逝的昔日農(nóng)場戰(zhàn)友。朗誦會引起轟動,座無虛席,場面極感人。
“我愕然地看著他,”老爸在微信里繼續(xù)告訴我,“他接著往下說:我現(xiàn)在世界的規(guī)矩就是這樣,只有靠著生者把我們帶出葬身的地方。前不久你們把我?guī)С瞿瞧撍赖狞S麻地,現(xiàn)在又把我?guī)У竭@片大海上。你看周圍這么多人,有許多就是我這樣的‘人。我們到什么地方,就變成什么地方人的模樣……”
“我問,那你是怎樣過來的呢?坐飛機?輪船?他狡黠地一笑,一甩頭發(fā):你去問上帝吧。我急忙問:你過得還好嗎?他說:不能再好了,這里天天看海,有空就寫寫詩,喝咖啡……”
“……我還想再問,腳下突然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醒了?!?/p>
啊,我想,好一個精彩的夢,簡直可以寫篇小說了。我被這個夢迷住了。老爸擅長講故事,而讓情節(jié)生動逼真乃是最基本的敘事技巧。但還有什么東西在字里行間嗡嗡作響,令我深深感動——也許是他開放的世界觀,也許是那天真魔幻的想象力,還有對故人故鄉(xiāng)的深厚情誼……
魔幻是建立在真實生活基礎上的。大作家馬爾克斯也曾在自傳中說:“文學和人生只有形式上的差別,本質(zhì)是相通的?!倍习值膲簟约八钪械狞c點滴滴——仿佛都在訴說著同一件事:只要你堅持理想和愛,只要你癡迷地追求知識,只要你守護了內(nèi)心的道路,那么,即便在這浮躁的社會里,你也可以詩意地棲居。
其實他不曾告訴我這些。可他又確曾告訴我這些。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