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在蜈蚣嶺,打扮成行者的武松,看見一座墳庵中有個道士摟著個婦女在調(diào)笑賞月。他的道德感油然而生,清潔世道的使命感使得他“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何況他自從嫂子潘金蓮之后,根本見不得男女親熱。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去腰里掣出張青送給他的刀來,“且把這個鳥先生試刀!”不料應(yīng)門者是個道童,武行者睜圓怪眼,大喝一聲:“先把這鳥道童祭刀!”說猶未了,手起處,錚地一聲響,道童的頭落在一邊,倒在地上。
庵里那個道士手輪著兩口寶劍,竟奔武行者。結(jié)果又是:武松只一戒刀,那先生的頭滾落在一邊,尸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來!我不殺你,只問你個緣故!”殺完了人,再問緣故,不是太草芥人命了嗎?萬幸,他殺這個飛天蜈蚣王道人算是殺對了。但是,那個道童卻是確確實(shí)實(shí)殺錯了。
武松在蜈蚣嶺殺飛天蜈蚣王道士,遙遙映照魯智深在瓦官寺殺飛天藥叉邱小乙和生鐵佛崔道成。但是,我們看,魯智深在殺邱小乙和崔道成之前,是經(jīng)過了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的求證,證明這二人確實(shí)是壞蛋,而且,最終還是對方先出手他才應(yīng)戰(zhàn)的。
武松何以如此草芥人命?
武松的出場在《水滸傳》22回(金圣嘆本21回),他“因酒后醉了,與本處機(jī)密(縣衙中管機(jī)密房的人)相爭,一時間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廝昏沉”。以為打死了人,逃走江湖,躲在柴進(jìn)莊上。此時的他,還很怕殺人,知道殺人是錯的,如同一個乖孩子,自知做錯事,會躲起來。
武松殺的第一個人,是他的嫂子。潘金蓮該殺不該殺,今人聚訟不已。其實(shí),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武松以為該殺。更重要的是,從此以后,武松不但不怕殺人,甚至從中找到了快感,找到了成就感———他殺嫂之后獲得的道德褒獎,使得他認(rèn)為,殺人雖然不免于犯法,并需要承擔(dān)責(zé)任,但卻是在弘揚(yáng)道德。
有了“打人有理,殺人光榮”的心理,殺人便不再有心理障礙。在孟州,因?yàn)閳?bào)復(fù)張都監(jiān),從無辜的馬夫到無知的丫鬟,張都監(jiān)一家老小,包括他的夫人,養(yǎng)娘玉蘭,以及親隨等等,武松一口氣殺了15條人命!加上他在此前飛云浦殺掉的四個,一天之內(nèi),他就殺掉了19個人!在殺人現(xiàn)場,他還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著血,去白粉壁上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dú)⑷伺c打虎,都是光榮與偉大。
如此自居于道德高地窮兵黷武草芥人命,難怪他在石碣上,乃是“天傷星”!
這樣的人,最終會碰到對手的。
在孔太公莊上,他無理取鬧,打傷店主人,還打傷出面制止的孔亮。趕走了所有人,一人在店里吃醉了,離開酒店,捉腳不住,一路上搶將來,走不得四五里路,傍邊土墻里走出一只黃狗,看著武松叫。
武松走,黃狗跟著叫。武松停,黃狗站著叫。武松追,黃狗跑著叫。武松惱恨,便將左手鞘里掣一口戒刀來,大踏步趕。那黃狗繞著溪岸叫。
武松沿著溪岸攆。攆得近了,武松看得真切,一刀砍將去。十分用力,十分發(fā)狠。卻砍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卻起不來。冬月天道,雖只有一二尺深淺的水,卻寒冷得當(dāng)不得,爬將起來,淋淋的一身水。卻見那口戒刀浸在溪里,亮得耀人。便再蹲下去撈那刀時,撲地又落下去,再起不來,只在那溪水里滾。
黃狗呢?立定了,在岸上叫。這是哪里來的狗?武松一生戰(zhàn)無不勝,竟然敗給一條無名的小黃狗?
這是施耐庵的狗。施耐庵大概也是寫著寫著武松,不大喜歡他了,就放出一條狗來,與他作對。
小說中的情節(jié),有兩類。一類是事理、性格之必然,如人行雨中,必然會淋雨,有事理、邏輯和因果上的必然,作者不得不順著寫。
還有一類,是偶然,如人行路上,天卻下起雨來,則是作者的安排———因?yàn)樽髡呖梢詫懱鞗]下雨,艷陽高照。這是作家的自由。
武松喝醉了,走路必然跌跌撞撞,這是事理的必然;但街角突然走出一條黃狗來,則是作者的編排。
在作家“自由編排”的情節(jié)中,往往有作者的“意思”在。施耐庵讓一條小黃狗在街角走出來,其“意思”,就是奚落武松。你太強(qiáng)了,你太要強(qiáng)了,最后,你連狗都嫌,連狗都嫌你。你連狗都嫌,可見你的自戀與排他。連狗都嫌你,你會死得很慘。
武松的故事,到此就基本結(jié)束了。他的一生,以打虎始,以打狗終。施耐庵放出一只虎,告訴我們武松是英雄。
施耐庵放出一條狗,告訴我們窮兵黷武的英雄最終是狗熊。武松的一生———虎頭狗尾。
選自《中國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