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蘇東
(北京大學(xué)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北京 100871)
《莊子·讓王》雖以“讓王”為主題,然其章次頗顯無序,甚至有部分與莊子適性、自然觀念相悖的短章雜于其中,故向受學(xué)者詬病?!皽\陋”“猥瑣”“庸劣”“粗鄙”“狼戾”之譏雜見于歷代《莊子》注說,[注]可參蘇軾:《莊子祠堂記》,《蘇軾文集》卷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48頁;沈一貫:《莊子通》卷九,明萬歷刻本;王夫之:《莊子解》卷二三,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196頁。“偽作”說幾成定讞。當(dāng)代學(xué)者雖然不再執(zhí)著于《讓王》是否為莊子本人所作,但該篇的成書時代、思想傾向、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特別是其與《呂氏春秋》的傳抄關(guān)系等問題,始終為學(xué)者所關(guān)注。此外,《莊子》與《呂氏春秋》之間存在互見關(guān)系的文本數(shù)量頗多,二者互有詳略,其中不少又互見于《韓非子》《韓詩外傳》《新序》等其他戰(zhàn)國秦漢文獻,這種現(xiàn)象在此期“衍生型文本”中實頗為常見[注]關(guān)于“衍生型文本”,可參拙文《激活“衍生型文本”的文學(xué)性》,《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2016年7月25日。簡言之,文本生成者基于既有文本,通過移植、改筆、補筆、留白、綴合、割裂、章次調(diào)整、譯寫等多種方式生成的文本,即所謂“衍生型文本”。,由此也成為近年來早期文本生成研究中頗受關(guān)注的問題。本文即試圖在衍生型文本生成機制的視域下重新評估《讓王》與《呂氏春秋》之間的文本關(guān)系,并對《讓王》的章次、結(jié)構(gòu)等問題展開討論。
今本《讓王》見于《莊子·雜篇》,共包括十八章,分別記述了(1)“堯以天下讓許由”(2)“舜讓天下于子州支伯”(3)“舜以天下讓善卷”(4)“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nóng)”(5)“大王亶父居邠”(6)“越人三世弒其君”(7)“韓魏相與爭侵地”(8)“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9)“子列子窮”(10)“楚昭王失國”(11)“原憲居魯”(12)“曾子居衛(wèi)”(13)“孔子謂顏回”(14)“中山公子牟謂瞻子”(15)“孔子窮于陳蔡之間”(16)“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17)“湯將伐桀”(18)“昔周之興有二士處于孤竹”這十八個故事,間發(fā)議論。就這十八章的次序看來,大抵可依其所“讓”之事及應(yīng)對態(tài)度之不同分為三類:第1至第7章所讓為君位,其應(yīng)對態(tài)度則或逃隱不從,或終居其位;[注]呂惠卿即根據(jù)此七人應(yīng)對方式之不同,將第一至第四章分為一類,而將第五至第七章分為另一類。晁福林則將第七、第八章視為同一故事,以第一至第八章為一類。呂惠卿撰,湯君集校:《莊子義集?!肪砭拧蹲屚酢?,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28~530頁;晁福林:《〈莊子·讓王〉篇性質(zhì)探論》,《學(xué)習(xí)與探索》2002年第2期。第8至第15章則言士人之“不仕”;最后三章或仍言讓王、或言“不仕”,唯皆以死守節(jié),故可視為一類。而正是這最后一類,與全篇、乃至《莊子》全書“重生”之旨似存抵牾,成為歷來學(xué)者質(zhì)疑此篇真?zhèn)蔚闹饕罁?jù)。從《經(jīng)典釋文》所錄“舊《集音》”中的問對看來,這一疑惑至晚在隋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
唐云:或曰《讓王》之篇,其章多重生,而務(wù)光二三子以投于水,何也?答曰:《莊》書之興,存乎反本。反本之由,先于去榮,是以明《讓王》之一篇,標(biāo)傲世之逸志,旨在不降以厲俗,無厚身以全生,所以時有重生之辭者,亦歸棄榮之意耳,深于塵務(wù)之為弊也。其次者,雖復(fù)被褐啜粥,保身而已。其全道尚高而超俗自逸,寧投身于清泠,終不屈于世累也。此舊《集音》有,聊復(fù)錄之,于義無當(dāng)也。[注]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565頁。
唐氏揭出務(wù)光等人死節(jié)之事與《讓王》“重生”主旨間的矛盾,而“答曰”之辭即試圖對此進行彌縫。不過,陸德明認為這一問對“于義無當(dāng)”,顯然是對“答曰”之辭不以為然。至于蘇軾,則在《莊子祠堂記》中徑言此篇為偽:“《讓王》《說劍》,皆淺陋不入于道?!鲇谑浪祝乔f子本意。”[注]蘇軾:《莊子祠堂記》,《蘇軾文集》卷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48頁。此說影響極大,林希逸、王夫之、王先謙等均從其說;[注]林希逸撰,周啟成校注:《莊子鬳齋口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465頁;王夫之:《莊子解》卷二三,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196頁;王先謙:《莊子集解》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51頁。而呂惠卿則持不同看法,針對北人無擇等“死節(jié)”之事,呂氏《莊子義》認為“莊子方論至道,以兩遺名利之累,則隨、光、夷、齊皆在所斥;方論讓王,以悟危身殉物之俗則在所貴。讀莊之書而知此,則言忘而意得矣?!盵注]呂惠卿撰,湯君集校:《莊子義集?!肪砭拧蹲屚酢罚?36頁。此說與《釋文》“答曰”之辭略近,仍然是強調(diào)不必拘泥“死”事,而應(yīng)從勵俗的角度來理解末三章的意義,褚伯秀《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焦竑《莊子翼》等襲用呂說。
不過,隨著余嘉錫先生系統(tǒng)揭示出先秦諸子文本的編纂特點,[注]余嘉錫:《古書通例》卷一《古書不題撰人》、卷二《秦漢諸子即后世之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5~25、51~66頁。《雜篇》多出自莊子后學(xué)的觀念已為學(xué)界普遍接受,故無論是蘇軾的“偽作”說,還是呂惠卿的莊子所作說,這一論題本身已無意義?!蹲屚酢返闹饕獱幾h轉(zhuǎn)而集中于該篇的生成方式上,對該篇的批評也從末三章旨意之不倫擴充到全篇的“雜湊”上。[注]王叔岷:《莊子校詮》卷五,臺北:樂學(xué)書局,1999年,第1117頁。馬其昶《莊子故》指出“此篇雜見《列子》《呂覽》《淮南》及《韓詩外傳》《新序》各書”,[注]馬其昶撰,馬茂元編次:《定本莊子故》,合肥:黃山書社,2014年。羅根澤《〈莊子〉外雜篇探源》則系統(tǒng)論述了《讓王》系鈔錄《呂氏春秋》而成的觀點,成為當(dāng)代《讓王》研究史中具有奠基性意義的文獻。羅氏的理由大抵有二:第一,《讓王》篇中“未暇治天下也”句,《呂氏春秋·貴生》篇作“未暇在天下”,羅氏以為“在”作“察”解系古義,而“治天下”則為后世通行說法,故作“在”者當(dāng)為古本,作“治”者當(dāng)系后改;第二,“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昔周之興”兩章所敘之事分別同于《呂氏春秋》之《審為》《誠廉》二篇,而《讓王》于敘事后均多出一段議論,“顯見是采彼事以證成自己之說”。[注]羅根澤:《〈莊子〉外雜篇探源》,《羅根澤說諸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58、231頁。羅氏此說影響頗大,其后張恒壽、聶麟梟等均據(jù)其說而各加演繹。[注]張恒壽:《莊子新探》,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87~291頁;聶麟梟、聶中慶:《〈莊子·讓王〉篇形成年代考略》,《西部學(xué)刊》2015年第5期。整體而言,他們不再糾纏于《讓王》是否為“偽作”,而是努力還原戰(zhàn)國末期至秦漢時期莊子后學(xué)在學(xué)術(shù)形態(tài)上的多樣性與復(fù)雜性,已經(jīng)是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思想史研究;但無可諱言,羅氏所用的論證方法仍主要取自疑古學(xué)派的辨?zhèn)螌W(xué)傳統(tǒng),這當(dāng)然與其“疑古學(xué)派”的身份相關(guān)。
以今日眼光看來,羅氏的兩點論據(jù)都難稱可靠。關(guān)于第一點,羅氏僅憑一字古今用法之差異確定文本時代之先后,張恒壽在其論述中更將這一方法擴充到“通”與“達”、“乎”與“于”,以及“也”字有無等更多的個案上,[注]張恒壽:《莊子新探》,第290~291頁。但這在文本用字時常發(fā)生變化的寫鈔本時代恐怕并不可靠。至于第二點,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衍生型文本在援用各種廣泛流傳的故事雜說時,或徑錄某事,或加以增刪,或品評議論,其例不一,事實上很難作為判定文本生成先后的依據(jù)。而即便就羅氏所舉論據(jù)而言,在《讓王》與《呂氏春秋》諸篇之間其實也存在《讓王》僅見敘事而《呂氏春秋》增加議論的事例,如“子列子窮”章,又見于《呂氏春秋·觀世》,而后者在敘述子列子的故事之后即多出數(shù)十字的議論;至于又見于《呂氏春秋·誠廉》的“昔周之興”章,兩篇在敘述伯夷、叔齊餓死之事后,則各自作出議論,凡此皆可見羅、張論述之不密。
事實上,已有學(xué)者對羅、張等的論述作出反駁,其中以劉笑敢、晁福林的論證最具說服力。[注]劉笑敢:《莊子哲學(xué)及其演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8年,第40~43頁;晁福林:《〈莊子·讓王〉篇性質(zhì)探論》,《學(xué)習(xí)與探索》2002年第2期。他們都主張《呂氏春秋》是鈔錄《讓王》而成,而他們對于羅、張之說的反駁主要是在論據(jù)和對論據(jù)的解讀層面上展開的。至于在方法論層面,他們與羅、張基本保持一致,如晁氏在駁斥了“通”“達”兩字不能作為判定文本先后的標(biāo)準后,即反過來舉出“從”與“縱”字在兩書中的分布,以此論證《讓王》實早于《呂氏春秋》。
圍繞《讓王》展開的討論已持續(xù)千年。整體上看,蘇、呂的“辨?zhèn)巍敝饕罁?jù)對于文氣、以及文本內(nèi)部思想一致性的判定,以確認文本與某一確定作者創(chuàng)作風(fēng)格之間的吻合度為最終目標(biāo),這與漢唐時期《漢書·藝文志》對于《伊尹說》、陸澄對于《孝經(jīng)鄭注》、司馬貞對于《古文孝經(jīng)孔傳》的“疑偽”在方法上是基本一致的。至于羅、張、劉、晁,他們在方法上更注重對文本內(nèi)部具有時間標(biāo)記性的字詞的發(fā)現(xiàn),同時也更強調(diào)通過文本自身的書寫體例來判定其生成方式;在研究方向上,他們不再糾結(jié)于判定文本背后某個確定的作者,而關(guān)注文本自身的生成方式及其所代表的學(xué)風(fēng),與姚際恒《古今偽書考》、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范家相《家語證偽》、崔述《考信錄》等清代辨?zhèn)螌W(xué)名著方法相通。無論是論述方法的科學(xué)性,還是研究思路的指向性,都較漢宋諸賢有了明顯提升。不過,羅、張等人的研究基于兩個前提:第一,今本《讓王》與《呂氏春秋》的用字均嚴格保留了其“原本”的面貌:第二,《讓王》與《呂氏春秋》兩者中有且僅有一種是完全意義上的原生文本,兩者之間必然存在非此即彼的傳抄關(guān)系。因此,他們的研究表面上是對兩種“文本”生成關(guān)系的研究,事實上是對兩個“版本”先后、傳刻關(guān)系的鑒定,本質(zhì)上是用刻本時代版本源流的鑒定方法來討論早期文本的生成問題。但事實上,早期文本的具體形態(tài),包括其用字、詳略、分章、章次等在傳抄過程中經(jīng)常發(fā)生變化,而各種公共素材在各個文本之間也未必是以線性方式單向流傳。[注]關(guān)于“公共素材”,可參孫少華、徐建委:《從文獻到文本:先唐經(jīng)典文本的抄撰與流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16~120頁。這些互見于《莊子》和《呂氏春秋》的短章,有一些還見于《淮南子》《韓詩外傳》等其它文獻,但詳略、用字均有不同。它們的最初作者究竟是莊子后學(xué)、呂氏門人亦或他人,已經(jīng)不可能完全辨清;它們之間的傳抄關(guān)系,也很難以線性方式來描述。對于這類文本,我們不妨先假設(shè)二者均是成于“鈔者”之手的衍生型文本,[注]關(guān)于“鈔者”,可參拙文《寫鈔本時代異質(zhì)性文本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16年第2期。進而關(guān)注鈔者們是如何將一些公共素材“內(nèi)化”為其所造篇籍的有機組成部分,并由此對文本的異質(zhì)性程度和書寫者控制文本的水準做出評估。這些結(jié)論可以幫助我們大致推定這類文本究竟是原生文本還是衍生型文本,或者是屬于衍生型文本中的哪種類型,文本的生成過程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揭示,文本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性、可信度等問題也可以得到不同程度的認識。
我們回到《讓王》與《呂氏春秋》的文本互見問題。劉笑敢詳細列出了這十二處互見之例,占據(jù)《讓王》篇三分之二的篇幅。這些互見的章節(jié)大多數(shù)內(nèi)容基本一致,如第1、6章見于《仲春紀·貴生》,第4、16、17章見于《離俗覽·離俗》,第5、7、14章見于《開春論·審為》,第18章見于《季冬紀·誠廉》,二者雖然在用字、措辭、詳略,乃至所附論議等方面均存在差異,但大多屬于衍生型文本中常見的文字更易現(xiàn)象。能夠為我們的研究提供實質(zhì)性參考的主要有兩處,這一部分我們先討論最具典型性的第15章:
《莊子·讓王》《呂氏春秋·孝行覽·慎人》孔子窮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于室。顏回擇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伐樹于宋,窮于商周,圍于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顏回?zé)o以應(yīng),入告孔子??鬃油魄汆叭欢鴩@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弊勇?、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謂通,窮于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nèi)省而不窮于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陳、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執(zhí)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于此,則窮通為寒暑風(fēng)雨之序矣。故許由娛于潁陽而共伯得乎共首。①孔子窮于陳、蔡之間,七日不嘗食,藜羹不糝。宰予備矣。孔子弦歌于室,顏回擇菜于外,子路與子貢相與而言曰:“夫子逐于魯,削于衛(wèi),伐樹于宋,窮于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不禁,夫子弦歌鼓舞,未嘗絕音,蓋君子之無所丑也若此乎?”顏回?zé)o以對,入以告孔子??鬃討柸煌魄?喟然而嘆曰:“由與賜,小人也。召,吾語之?!弊勇放c子貢入。子貢曰:“如此者,可謂窮矣?!笨鬃釉?“是何言也!君子達于道之謂達,窮于道之謂窮。今丘也拘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所也,何窮之謂?故內(nèi)省而不疚于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昔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會稽。陳、蔡之阸,于丘其幸乎!”孔子烈然返瑟而弦,子路抗然執(zhí)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不知地之下也?!惫胖玫勒?窮亦樂,達亦樂,所樂非窮達也,道得于此,則窮達一也,為寒暑風(fēng)雨之序矣,故許由虞乎潁陽,而共伯得乎共首。②①②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九下《讓王》,第981~983頁。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卷十四《孝行覽·慎人》,第339~340頁。
窮于陳、蔡是孔子周游列國時期的傳奇性經(jīng)歷,故相關(guān)評述常見于戰(zhàn)國秦漢文本之中,如《孟子·盡心》言:“君子之戹于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盵注]焦循:《孟子正義》卷二八《盡心下》,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78頁?!肚f子·天運》中師金之言、《晏子春秋·外篇》中晏子之言亦皆提及此事[注]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五下《天運》,第512頁;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卷八《外篇·仲尼之齊見景公而不見晏子子貢致問第四》,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501頁。,只是未見具體的故事情節(jié);而在《墨子·非儒下》《莊子·山木》《荀子·宥坐》《呂氏春秋·任數(shù)》《韓詩外傳》《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家語·在厄》等文本中,則可以見到由“厄于陳蔡”這一故事原型衍生出的一系列短章。[注]孫詒讓:《墨子間詁》卷九《非儒下》,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303~305頁;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七上《山木》,第679~683、690~694頁;王先謙:《荀子集解》卷二十《宥坐篇》,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526~527頁;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卷十七《審分覽·任數(shù)》,第447~448頁;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42~245頁;《史記》卷四七《孔子世家》,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325~2327頁;楊朝明、宋立林:《孔子家語通解》卷五《在厄》,濟南:齊魯書社,2009年,第244~245、249頁。它們多以孔子與子路、顏回、子貢等弟子的問對為框架,但在對話的具體內(nèi)容、主旨和功能方面則有明顯差異,顯示出戰(zhàn)國秦漢之際衍生型文本的活躍性,也成為我們觀察這類文本書寫方式的重要個案。
整體而言,《讓王》與《慎人》所述的這一受厄故事意在強調(diào)孔子在“不遇”中仍能樂道持中,不以窮達害其生。而具體來看,在《讓王》篇中,盡管這段材料并未出現(xiàn)“讓王”的情節(jié),但其與該篇第9~14章所錄故事的敘事模式卻一脈相承,都是以處士之安貧樂道來進一步體現(xiàn)“讓王”的合理性,符合全篇主旨與行文邏輯。就這一章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來看,其在敘事部分強調(diào)孔子于困厄中猶能“弦歌于室”,在議論部分則圍繞“所樂非窮通”的“樂”字展開論述,兩者之間形成呼應(yīng),也具有述、論結(jié)合的整體性。
至于在《慎人》篇中,這一故事的功能則有所不同?!渡魅恕菲鶎佟缎⑿杏[》的主線是論述“為天下,治國家”之要略;全覽由八篇構(gòu)成,分別論述孝本、尚賢、擇時、刑賞、遇時、修身、遇合、內(nèi)省等的重要性,全面概括了興霸圖王所需的各種準備,其中《慎人》篇引論言:
六曰:功名大立,天也。為是故,因不慎其人,不可。夫舜遇堯,天也。舜耕于歷山,陶于河濱,釣于雷澤,天下說之,秀士從之,人也。夫禹遇舜,天也。禹周于天下,以求賢者,事利黔首,水潦川澤之湛滯壅塞可通者,禹盡為之,人也。夫湯遇桀,武遇紂,天也。湯、武修身積善為義,以憂苦于民,人也。[注]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卷十四《孝行覽·慎人》,第336、331頁。
這里“功名大立”四字正對應(yīng)《孝行覽》開篇所謂“凡為天下,治國家,必務(wù)本而后末”句,顯示出此篇所論均為成就功名偉業(yè)之事。其上一篇《長攻》強調(diào)天時的重要性,[注]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卷十四《孝行覽·慎人》,第336、331頁。而此篇則言日常生活中的“修身積善”才是根本,故此在引文之后即舉舜耕于歷山而為天子、百里奚飯牛而位致公卿等“功名大立”的典型事例,以見“慎人”之重要。在這樣的語境中,“孔子窮于陳蔡”一事顯然也意在強調(diào)“修身積善”的重要性——盡管孔子最終未如舜、百里奚般獲遇,但其“內(nèi)省而不疚于道,臨難而不失其德”的修養(yǎng)仍具有可佩的典范性,從這一角度而言,《慎人》收入孔子受厄的故事是合理的。
而如果進入《慎人》所述孔子故事的文本內(nèi)部,我們更可感受到編纂者為使孔子受厄故事與《慎人》主題的契合所做的努力。除了在寫、鈔中常見的增刪、改字以外,《慎人》所述故事較《讓王》多出三句話,即上表右欄加粗的有關(guān)齊桓公、晉文公和越王勾踐的三句描述,這一細節(jié)又見于《荀子·宥坐》:
孔子南適楚,戹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糂,弟子皆有饑色。子路進問之曰:“由聞之: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之以禍。今夫子累德、積義、懷美,行之日久矣,奚居之隱也?”孔子曰:“由不識,吾語女。女以知者為必用邪?王子比干不見剖心乎!女以忠者為必用邪?關(guān)龍逢不見刑乎!女以諫者為必用邪?吳子胥不磔姑蘇東門外乎!夫遇不遇者,時也;賢不肖者,材也。君子博學(xué)深謀不遇時者多矣。由是觀之,不遇世者眾矣,何獨丘也哉!”且夫芷蘭生于深林,非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之學(xué),非為通也;為窮而不困,憂而意不衰也,知禍福終始而心不惑也。夫賢不肖者,材也;為不為者,人也;遇不遇者,時也;死生者,命也。今有其人不遇其時,雖賢,其能行乎?茍遇其時,何難之有!故君子博學(xué)、深謀、修身、端行以俟其時??鬃釉唬骸坝?!居!吾語女。昔晉公子重耳霸心生于曹,越王句踐霸心生于會稽,齊桓公小白霸心生于莒。故居不隱者思不遠,身不佚者志不廣。女庸安知吾不得之桑落之下!”[注]王先謙:《荀子集解》卷二十《宥坐篇》,第526~527頁。
無論是對于孔子所遇窘境的描述,還是子路與孔子之間問對的方式,此章均與《讓王》《慎人》所見孔子故事存在明顯的相關(guān)性,顯示其也屬于戰(zhàn)國秦漢之際孔子受厄故事的一種衍生文本。不過,與《讓王》強調(diào)安貧樂道不同,《宥坐》此章的主旨在于“君子博學(xué)、深謀、修身、端行以俟其時”。在其敘述邏輯中,“窮”一方面是士人“不遇”境況下的無奈現(xiàn)實,但另一方面更是其砥礪心志的特殊方式。此章中的“窮”“隱”始終以“茍遇其時”為指向,被描述為等待時機、培育霸心、“思遠志廣”的過程,體現(xiàn)為窮且益堅的精神追求。因此,不同于《讓王》在議論部分強調(diào)“窮”與“通”在本質(zhì)上的同一性,《宥坐》此章中的“窮”與“通”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必須通過后者的實現(xiàn)、至少是作為一種期待而存在才具有價值;而與《讓王》舉許由、共伯之樂為證不同,《宥坐》此章所舉齊桓、晉文、勾踐則是“窮而后通”、否極泰來的典型形象??梢?,《宥坐》此章與《讓王》第15章雖基于同一素材,但其情節(jié)、主旨和功能卻已大相徑庭。不過,就衍生型文本的書寫而言,二者均實現(xiàn)了各自的表達功能,其異質(zhì)性程度都是較低的。此外,作為窮且益堅之典型的齊桓、晉文、勾踐,與作為隨遇而安之典型的許由、共伯,雖然與孔子受厄故事均存在各自的相關(guān)性,但基于兩者完全不同的精神指向,照理說是無法在同一文本環(huán)境中共存的;換言之,《讓王》與《宥坐》所呈現(xiàn)的孔子故事,是由“孔子受厄”這一素材分化出的兩種獨立的、具有互斥關(guān)系的敘事模式,他們既不可能曾經(jīng)同屬于一個更大的敘事整體,也很難再被融入同一個敘事情境之中。
但這一情形偏偏在《慎人》中出現(xiàn)了。當(dāng)齊桓、晉文、勾踐之事被“植入”《讓王》所見孔子故事的敘事情境時,不僅這一故事的表意指向開始發(fā)生變化,甚至連文中的部分詞句也隨著語境的變化而發(fā)生意義的轉(zhuǎn)移。例如“陳、蔡之阸,于丘其幸乎”,在《讓王》中顯然是表達孔子安貧樂道的超邁之心,但在《慎人》的新語境中,受到前文齊桓、晉文、勾踐之事的影響,這句話反而表現(xiàn)為一種隱忍堅毅、臥薪嘗膽的卓拔之志,實際上與《宥坐》中“女庸安知吾不得之桑落之下”的自信表述承擔(dān)了同樣的功能,而這種逆境中的堅毅恰是《慎人》引論所言成就功名的必要品質(zhì)。由此可見,“昔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會稽”這三句話在《慎人》中的作用是關(guān)鍵性的。它們不僅自身與《慎人》的主旨及其所舉舜、百里奚等逆境成材之事同符合契,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還改變了《讓王》所見孔子受厄故事原本的表意傾向,使其與《慎人》的主旨與行文邏輯更加契合。編纂者從原本已然完整的文本中打開了一處隱秘的切口,將新的文本信息不動聲色地植入其中,完成了一次外科手術(shù)般精準的文本改寫。
不過,正如前文所言,盡管在敘事部分,《宥坐》所見齊桓、晉文之事與《讓王》所見孔子受厄故事實現(xiàn)了共融,但一旦進入議論部分,隨著“所樂非窮達”“窮達一也”等論述的出現(xiàn),尤其是許由、共伯形象的出現(xiàn),二者之間的矛盾立刻凸顯出來。在《慎人》“修身”以待“遇”的主題指引下,這些議論顯得頗為怪異,尤其與齊桓、晉文、勾踐受厄之事缺少關(guān)聯(lián)——從《左傳》《吳越春秋》等記述看來,無論是齊桓、晉文還是勾踐,他們在“窮”境中雖然堅毅隱忍,但顯然都沒有獲得議論中所言之“樂”,尤其對于晉文、勾踐而言,這段經(jīng)歷飽含著屈辱,甚至仇恨的記憶。因此,“昔者”三句雖然在敘事層面上將孔子之“窮”與三霸勾連起來,但在文本的深層結(jié)構(gòu)上仍無法彌合“安貧樂道”與“窮且益堅”這兩種故事類型之間的裂痕。一種更加合理的編纂方式,應(yīng)是僅截取與《讓王》互見部分的故事敘述,而刪去其議論,或者根據(jù)《慎人》的主旨重新撰寫相關(guān)議論,這在《呂氏春秋》對于公共素材的“改寫”中并不鮮見??傊?,盡管《呂氏春秋》的編纂者已經(jīng)通過其高超的敘事技巧在表面上掩蓋了文本的“嫁接”痕跡,但“古之得道者”以下的議論卻凸顯了《慎人》篇的異質(zhì)性,是文本改寫的“失控”之處。[注]關(guān)于衍生型文本書寫中的“失控”現(xiàn)象,可參拙文《失控的文本與失語的文學(xué)批評——以〈史記〉及其研究史為例》,《中國社會科學(xué)》2017年第1期。
這樣看來,雖然我們尚無法斷定《莊子·讓王》是原生文本還是衍生文本,但至少可以基本確認,《呂氏春秋》中與《讓王》存在互見關(guān)系的部分短章是經(jīng)過書寫者的“鈔錄”被嵌入《呂氏春秋》之中的。在鈔錄的過程中,它們有的經(jīng)過改造,試圖完全融入新的文本環(huán)境中。但這種嘗試有時并不如意,如同戰(zhàn)國秦漢衍生型文本中普遍出現(xiàn)的情形。由于這類文本的主要生成方式是對大量既有文本的切割、綴合、增刪、改筆,因此,匠心獨運之處幾乎可臻天衣無縫。但受制于既有文本復(fù)雜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編纂者所據(jù)既有文本的完整程度以及他們對于既有文本的理解程度等多種因素,對于既有文本的改造常常會留下漏洞,成為“失控的文本”。它們形式多樣,包括文本內(nèi)部的重復(fù)、矛盾、冗余、突兀、割裂、歧義等多種現(xiàn)象。筆者曾經(jīng)指出,這些“失控”的現(xiàn)象雖然是文本生成過程中的疏漏所致,但對于我們了解文本生成的真實過程卻具有重要的意義。在本文的研究中,我們還將看到,這種文本的“失控”還可能意外地保存一些重要的文獻片段,成為我們輯補那些與之存在互見關(guān)系的文本的重要參照。
雖然無法斷定《呂氏春秋》的《貴生》《誠廉》《審為》諸篇在編纂時是否直接利用了《讓王》,但后者中的三分之二出現(xiàn)在《呂氏春秋》中,尤其是《慎人》篇末“所樂非窮達”的議論與《讓王》的互見關(guān)系,還是讓我們從經(jīng)驗上懷疑《讓王》正是《呂氏春秋》編纂者曾經(jīng)援用的文本之一。不過,這一假設(shè)既然無法徹底證成,則我們不妨先將這一疑惑擱置,來看《仲春紀·貴生》中與《讓王》互見的又一段文字:
《莊子·讓王》《呂氏春秋·貴生》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顏闔守陋閭,苴布之衣而飯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者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笔拐哌€,反審之,復(fù)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余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養(yǎng)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凡圣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且有人于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①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顏闔守閭,鹿布之衣,而自飯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邪?”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繆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復(fù)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非惡富貴也,由重生惡之也。世之人主多以富貴驕得道之人,其不相知,豈不悲哉?故曰:道之真以持身,其緒余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養(yǎng)生之道也。今世俗之君子,危身棄生以徇物,彼且奚以此之也?彼且奚以此為也?凡圣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有人于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所用重,所要輕也。夫生,豈特隨侯珠之重也哉!②①②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九下《讓王》,第971~972頁。⑤ 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卷二《仲春紀·貴生》,第39~41、41~42頁。
這兩段文字基本相同,僅有一處改筆值得注意,即顏闔對于富貴的態(tài)度,《讓王》作“真惡富貴也”,而《貴生》作“非惡富貴也,由重生惡之也”。劉笑敢注意到這一差異,認為后者是有意為牽合《貴生》主旨而進行的人為改筆,他由此認定《貴生》系鈔錄《讓王》而成。[注]劉笑敢:《莊子哲學(xué)及其演變》,第41頁。至于奚侗、王叔岷則認為《讓王》系誤字,當(dāng)據(jù)《貴生》校改。[注]王叔岷:《莊子校詮》,第1130~1131頁。事實上,《貴生》的敘述方式固然有改筆的嫌疑,但《讓王》中“真惡富貴”之說也未必不是文本衍生過程中增加的表述。僅據(jù)此判定兩個文本之間的傳抄關(guān)系,很難得出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
我們不妨?xí)簳r放下這一問題,先看《貴生》的結(jié)構(gòu)。在對“貴生”的內(nèi)涵進行了理論闡釋后,該篇先后列舉了“堯以天下讓于子州支父”“越人三世殺其君”和“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三個故事。值得注意的是,這三個故事均互見于《讓王》,而在此之后,《貴生》出現(xiàn)了這樣一段論述:
子華子曰:“全生為上,虧生次之,死次之,迫生為下。”故所謂尊生者,全生之謂。所謂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謂虧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虧生則于其尊之者薄矣。其虧彌甚者也,其尊彌薄。所謂死者,無有所以知,復(fù)其未生也。所謂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獲其所甚惡者,服是也,辱是也。辱莫大于不義,故不義,迫生也,而迫生非獨不義也,故曰迫生不若死。奚以知其然也?耳聞所惡,不若無聞。目見所惡,不若無見。故雷則掩耳,電則掩目,此其比也。凡六欲者,皆知其所甚惡,而必不得免,不若無有所以知。無有所以知者,死之謂也,故迫生不若死。嗜肉者,非腐鼠之謂也。嗜酒者,非敗酒之謂也。尊生者,非迫生之謂也。⑤
細讀這段論述,會發(fā)現(xiàn)有兩個問題令人困惑:
第一,這段論述以對子華子之言的征引領(lǐng)起,其中提出四個核心概念,分別是“全生”“虧生”“死”和“迫生”,其后的論述便圍繞對這四個概念的解釋而展開。值得注意的是,文本在解釋“虧生”“死”“迫生”三個概念時,均以“所謂××者”作為引語,其中的“虧生”“死”和“迫生”三詞均出自段首所引子華子之言,這在論說文中是一種常見的論說方式??墒?,在“全生”部分,文本卻先以“故所謂尊生者,全生之謂”的方式引出“尊生”一詞,然后再以“所謂全生者”回應(yīng)到子華子的論述,而且從文本最后“尊生者,非迫生之謂也”的論述看來,“尊生”才是這段文本的核心概念之一。換言之,盡管子華子使用“全生”這一概念來描述一種“六欲皆得其宜”的自然狀態(tài),但對于這段文本的書寫者而言,“尊生”顯然才是他習(xí)慣使用的概念。所以,為了將自己習(xí)用的“尊生”與子華子之言對應(yīng)起來,他通過“所謂尊生者,全生之謂”的論述將兩者加以勾連,而這種“故所謂”的表述方式更提示我們,“尊生”二字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在前文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未及充分闡釋的概念,所以這里書寫者才用這種解釋性的表述方式對其作出進一步的闡釋。
不過,無論是篇名本身,還是篇首對于“貴生”的理論分析,以及篇中對于三個事例的敘述,甚至包括《貴生》所在的整個《仲春紀》,都沒有出現(xiàn)“尊生”這一概念,這使得文本中具有指向性的“故所謂尊生者”句變得沒有著落;而在衍生型文本中,這種現(xiàn)象常常是由于對既有文本截取后未加刪改所致。因此,我們有理由懷疑,《貴生》篇中的這段論述系截取自另一文本,其所言實際均另有所指,并不是書寫者基于《貴生》篇自身的理論分析和所舉事例而作出的總結(jié)。
第二,更重要的,我們知道,《呂氏春秋》的基本體例是所謂“理”與“事”的對應(yīng),其所言之“理”一般都有“事”作為佐證。就《貴生》篇末的這段議論而言,其所言之“理”包括了“全生”“虧生”“死”和“迫生”四種境界,其中尤以“迫生不若死”的論述著墨最多。因為“生”與“死”本來就是一對矛盾,在以“全生”為最高境界的理論體系中,卻將徹底否定“生”的“死”置于某種生存狀態(tài)之上,這顯然是需要經(jīng)過論證才能讓讀者接受的。從文本看來,書寫者在這一部分確實做了充分的論述。因此,“死”雖然在四種境界中僅居第三層次,但在整個論述體系中卻居于關(guān)鍵性的地位,是這段論述中最具創(chuàng)見和個性的部分。不過,這樣一段從結(jié)構(gòu)上看承擔(dān)總結(jié)功能的論述,其“迫生不若死”的關(guān)鍵性論述卻沒有一個與之對應(yīng)的“事”例來證明,篇中所舉子州支伯、王子搜、顏闔都沒有在“死”和“迫生”之間做出抉擇,而事實上這樣的例子在戰(zhàn)國文獻中又是頗為常見的,這實在是令人費解的一種書寫方式。換言之,盡管《貴生》篇末的論述是以子華子之語引起,但既然在前文的理論闡釋和事例列舉中都完全沒有涉及“死”與“迫生”的問題,則不僅篇末關(guān)于“迫死不若生”的論述顯得突兀怪異,甚至對子華子之言的征引本身也是毫無意義的。
結(jié)合這兩點,考慮到《呂氏春秋》自身衍生型文本的生成方式以及前文所舉其文本中實際存在的“失控”現(xiàn)象,我們認為,與《慎人》篇末以“古之得道者”引起的議論一樣,《貴生》篇末以“子華子曰”引起的這段論述也應(yīng)被視為“失控的文本”。盡管其所論主題與《貴生》篇具有相關(guān)性,在結(jié)構(gòu)上看也可以承擔(dān)總結(jié)性的功能,但無論是相對于《呂氏春秋》全書的基本體例,還是與《貴生》篇自身主題與行文邏輯的契合度,這段論述都無法與上文形成呼應(yīng),它顯然不是基于《貴生》篇的主旨以及文中所舉事例自然得出的結(jié)論,而是在《貴生》篇的纂合過程中被誤置、或者草率地放置在這里的。從文本生成的角度說,這是一段典型的異質(zhì)性文本。
既然這段論述并不真正屬于《貴生》篇,那么,我們有可能找到它的原生環(huán)境嗎?它是從哪個文本中被截取而置于《貴生》篇末的呢?僅從這一文本自身的結(jié)構(gòu)來看,它似乎是圍繞子華子之語展開的一段解釋性文字。但正如前文所言,“故所謂尊生者”的論述方式,以及“尊生”一詞在論述中的反復(fù)使用又顯示,子華子之語在文本中只是作為引語而存在,文本的目的不是對子華子之言加以闡釋,否則它不會在子華子之語以外提出一個新的概念對其形成干擾??傊?,這不是一段相對獨立的解釋性文本,而是一段從屬于更大文本層級的議論性文本。
行文至此,讀者大概已經(jīng)猜到筆者的推測——這段論述雖然與其前文“魯君聞顏闔”一段缺乏邏輯上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但二者前后相連,存在客觀上的物理聯(lián)系。如果我們據(jù)此將“子華子曰”以下的論述與“魯君聞顏闔”章視為一個整體,從而將其移置于《莊子·讓王》篇的相應(yīng)部分,則有這樣幾個現(xiàn)象引起我們的注意:
第一,在《讓王》篇第五章“大王亶父居邠”章,先后兩次出現(xiàn)“尊生”一詞:
夫大王亶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者,雖富貴不以養(yǎng)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者![注]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九下《讓王》,第967頁。
這里書寫者以“能尊生者”指稱大王亶父,并對“能尊生者”的人生境界進行了描述,不過,文本并沒有對“尊生”這一核心概念加以解釋,這就使得《貴生》篇末的論述與《讓王》篇第五章之間具有了某種相關(guān)性。
第二,《貴生》篇末論述以對于“子華子”之語的征引領(lǐng)起,而有趣的是,《讓王》篇第七章“韓魏相與侵地”所言正是子華子之事,并且在這一章也征引了子華子之言。這表明《讓王》的書寫者曾經(jīng)接觸過與子華子有關(guān)的文本,《貴生》篇末的議論與《讓王》之間再次構(gòu)成一種相關(guān)性。
第三,最值得注意的,是《貴生》篇末的這段論述與《讓王》篇十八章之間具有超乎尋常的精準對應(yīng)關(guān)系,甚至其承接于“魯君聞顏闔”章的位置在《讓王》篇中也具有高度的合理性。前文已言,從隋代以來已經(jīng)有讀者認為《讓王》末三章標(biāo)舉“死節(jié)”之事與《莊子》全書主旨相悖,故陷此篇于“淺陋”“雜湊”之名。不過,一旦我們將《貴生》篇末所見子華子之言及相關(guān)論述納入《讓王》的理解視域,便會發(fā)現(xiàn)這十八章故事及其按章次分成的三個部分,完全對應(yīng)于子華子所言“全生”“虧生”與“死”三種境界。
《讓王》第一至第七章所言均為“尊生”(或謂“全生”)之事。與全篇余下的十一章相比,這七章具有一個共同特征,那就是七位“讓王”者雖然地位高下不同,但都有體面而舒適的現(xiàn)實生活,沒有一人處于困厄之中。在第三章關(guān)于善卷的故事中,善卷特別提到他“形足以勞動”“身足以休食”,[注]②③④ 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九下《讓王》,第966、967、965~968、971~981頁。需要親自勞動的善卷尚且在身體層面如此自適,更遑論居于王侯之位的大王亶父、王子搜和昭僖侯了。至于子州支伯、子州支父和石戶之友,文本雖然沒有描述他們的貧富情況,但至少都沒有在他們的“貧窮”方面著筆,這與下文的“窮士”系列表現(xiàn)出顯著差異?!蹲屚酢吩诘谖逭轮袑@一類型的“讓王”者進行了一個整體性的概括,即所謂“雖富貴不以養(yǎng)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②換言之,雖然在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多數(shù)文本中,超然自適、遺世獨立的“讓王”者似乎總是與“安貧守約”的窮士形象結(jié)合起來,但《讓王》恰恰認為,“尊生”原本與貧、富無關(guān),適性自然絕不是“窮士”的專利,上至君王,下至庶人,只要在觀念上真正建立起“全生”的觀念,都可以成為“能尊生者”。因此,《讓王》雖然題名“讓王”,但其要旨卻并非強調(diào)“讓”,“讓”只是一種心境,有了“讓”的心境,仍不妨在現(xiàn)實生活中居于王侯之位。這正是《讓王》首章言“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托天下也”、第五章敘述亶父“遂成國于岐山之下”、第六章言“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的原因③——“讓王”不是要否認王權(quán),而是要重塑王權(quán)。
至于《貴生》篇末的論述,同樣將“全生”列為“生”的第一境界。在對“全生”的闡釋中,文本稱之為“六欲皆得其宜也”。既然所有的欲望都可以得到滿足,這就說明“全生”的狀態(tài)本身并不強調(diào)節(jié)欲,相反,“全生”應(yīng)該是一種基本欲望均可得到滿足的自在狀態(tài)。如果我們用這一標(biāo)準來衡量《讓王》篇所列十八章故事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只有第一至第七章符合“全生”的狀態(tài)——原因如前所言,他們都不依賴于節(jié)欲的生活方式,或者說,貧或富根本不是這七章關(guān)注的問題;相反,這七章中塑造的人物雖然“讓王”,但都維持著一種自適、自足,甚至富貴的生活,這顯然是最令人心向往之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
《讓王》第八至第十五章都屬于“虧生”之事。在這八章中,《讓王》塑造了顏闔、子列子、屠羊說、原憲、曾子、顏回、中山公子牟和孔子八個形象,他們雖然地位、貧富各有不同,但也有一個重要的共同點,那就是都過著一種節(jié)欲的生活。與前七章不同,這八章無一例外地描述了他們困窘的生活境遇,例如顏闔“守陋閭,苴布之衣而飯?!?,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屠羊說“居處卑”,原憲“環(huán)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曾子“缊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纓絕,捉矜而肘見,納屨而踵決”,顏回“家貧居卑”,孔子“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④而所有故事的敘述模式都是:盡管面臨如此困窘的境遇,但無論是面對王侯的“遺粟”,還是面對友人的倨傲,甚至是弟子的問難,他們都表現(xiàn)出一種自適、快樂的態(tài)度,這使他們也都被稱為“有道之人”。不過,從《讓王》對他們困窘境遇的描述看來,這種“自適”是以生理上各種欲望的犧牲為代價的。如果說顏闔、屠羊說、顏回的生存狀態(tài)尚屬于一般意義上“窮士”的話,那么原憲、曾子的生存狀態(tài)顯然已經(jīng)越過了一般人能夠承受的范圍。文本也有意通過他們物質(zhì)生活的極度匱乏與精神生活的豐富之間的對比,來彰顯他們所達到的“有道”境界。
在這部分,有兩個人物特別值得注意:一個是顏闔?!蹲屚酢贩Q其“真惡富貴者也”,這句話在《貴生》中作“非惡富貴者也,由重生惡之也”。后者看起來似乎更加合理。[注]奚侗即以《貴生》篇校改《讓王》,王叔岷亦認為“奚說是”。竊以為奚、王二氏均未注意到《讓王》篇內(nèi)部三種人生境界的區(qū)分,故誤取“尊生”之例以?!疤澤敝摹M跏遽海骸肚f子校詮》,第1130~1131頁。但在顏闔故事的整體語境中實頗令人費解——在顏闔故事中,魯君并非如列子故事中的鄭子陽一樣,被塑造為昏君的形象;相反,他實際上具有某種禮賢下士的明君意味,這一點與上文主動“讓王”的堯、舜是類似的。但是,與子州支伯、善卷等人不同,顏闔正面臨現(xiàn)實的生存困境,他的“苴布之衣”和善卷的“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這種情勢下,面對君主的禮賢下士,如何理解顏闔的拒絕?《貴生》稱“世之人主多以富貴驕得道之人”,將顏闔的拒絕歸因于君主的驕橫,但這在顏闔故事中并不能找到實際依據(jù);而《讓王》中“真惡富貴者”的解釋雖然看來怪異,但結(jié)合上文“能尊生者,雖富貴不以養(yǎng)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的論述,我們能夠體會到,這里《讓王》顯然有意塑造顏闔不同于大王亶父的一種形象——對于顏闔來說,并不是因為魯君的善惡,甚至是時勢的治亂而導(dǎo)致其拒絕入仕,而是他從根本上反感那種富貴的生活方式,這使得他在個人價值的堅守方面較前七章更顯堅定。但事實上,節(jié)欲本身也成為他的牽累和障礙,“富貴”似乎成為他畏懼的對象,與前七章中“全生”的高士相比,境界不免低了一層。
這部分另一個值得注意的人物是中山公子牟。他本為萬乘公子,但刻意“隱巖穴”,[注]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九下《讓王》,第980、980、989頁。這就使他的行為具有了更鮮明的節(jié)欲色彩。而《讓王》描述他“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的矛盾心境,同時主張“不能自勝則從”,這些都顯示出“節(jié)欲”并不是通往“道”的必經(jīng)之路,甚至還可能南轅北轍。在“窮”中能“樂”固然是一種可貴的境界,但在“通”中能保持心境平和、“不以養(yǎng)傷身”同樣是一種難得的能力。在第十五章講完孔子故事后,《讓王》篇提出了“所樂非窮通”的命題,似乎也是對這一部分所舉“窮士”事例的一種總結(jié)——他們的品格令人尊重,但在境界上顯然不是最高層級。如果考慮到這部分所舉多為儒家士人的話,則這種境界上的區(qū)隔似乎也就帶有某種學(xué)派相爭的色彩了。
而有趣的是,在《貴生》篇末所見論述中,子華子恰以“虧生”為第二境界,在其后的論述中文本指出,所謂“虧生”,是“六欲分得其宜也”。換言之,在某些主客觀條件的限制之下,當(dāng)“六欲”無法完全得到滿足時,就需要通過對于部分欲望的節(jié)制來換取次一境界的生存維持,而這時就要面臨“六欲”的選擇問題。所謂“其虧彌甚者也,其尊彌薄”,“六欲”有輕重之別,如果不能明辨輕重,所“虧”者過重,則距離“尊生”的境界就越遠。這也是此段前文所論“隨珠之重”的內(nèi)涵:物欲是“六欲”之輕者,而人生的獨立、自由才是“六欲”之重。對于圣人而言,當(dāng)“六欲”無法完全滿足時,唯有犧牲“物”欲,方得完身養(yǎng)生。不過,通過對于“物”欲的節(jié)制雖然可以換取一定的人生自由,但終究無法臻于“全生”狀態(tài)——畢竟作為生理基礎(chǔ)的身體及其欲望的滿足,本身也是“全生”的題中應(yīng)有之意,特別是當(dāng)客觀條件并未將“物”與個人自由完全對立起來時,對于“物”欲的節(jié)制甚至?xí)蔀楫嬌咛碜愕臒o益之舉,中山公子牟的刻意隱處便是這樣一種“重傷”之舉。[注]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九下《讓王》,第980、980、989頁。
應(yīng)該說,與“全生”的理想狀態(tài)相比,“虧生”是多數(shù)人的日常狀態(tài),是在物質(zhì)欲望和精神自由之間不斷權(quán)衡、選擇的狀態(tài)。如果我們以“虧生”的標(biāo)準來衡量《讓王》十八章,則可以發(fā)現(xiàn),正好是第八至第十五章與之相合。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子華子曰”這段論述正好接在顏闔故事之下,而顏闔故事正是“尊生”與“虧生”的分界之處。從這個意義上說,“子華子曰”的這段論述不僅在內(nèi)容上與《讓王》具有高度的相關(guān)性,同時在結(jié)構(gòu)上也與《讓王》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完全相合。
《讓王》末三章屬于“迫生不若死”之例。關(guān)于北人無擇、卞隨、瞀光、伯夷、叔齊五人之“死”事,與《讓王》前文所言“重生”之旨看起來大相徑庭,在《莊子》全書中也十分罕見,故歷來為學(xué)者所質(zhì)疑。郭象注認為凡此諸人之行雖過于著跡,不可謂圣人境界,但畢竟可以“起高讓退遠之風(fēng)”,砥礪貪俗,故亦有其價值。[注]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九下《讓王》,第980、980、989頁?!督?jīng)典釋文》所見“答曰”以及呂惠卿《莊子義》大抵皆循其說。不過,這些解釋過于取巧,并未觸及“死”與“重生”之間的核心矛盾,故郭象注亦言:“其事雖難為,然其風(fēng)少弊,故可遺也”,認為“死節(jié)”之事固難能可貴,但終究有失偏頗,從《讓王》篇的整體意旨考慮,實可徑行刪削,顯然郭象也認為這幾章在文本中是頗顯冗余、突兀的。
此五人的選擇在《讓王》篇中是否具有合理性呢?我們不妨通過文本自身的敘述方式來尋找這一答案,而北人無擇的選擇是我們認識這一問題的重要切入點。與卞隨等四人的境況相比,北人無擇的故事非常簡單,“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這與前四章中堯讓子州支父、舜讓子州支伯、善卷、石戶之農(nóng)的情節(jié)完全相同,以至于《呂氏春秋·離俗》直接將北人無擇之事接于子州支伯事之后,寫作“舜又讓其友北人無擇”。[注]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卷十九《離俗覽》,第510、511頁??墒牵坏┪覀兗氉x北人無擇對舜的答辭,就會發(fā)現(xiàn)他與其他幾位“讓王”者的關(guān)注點并不相同。對于子州支父來說,他并不排斥擔(dān)任君王一事,所謂“以我為天子,猶之可也”,對于真正達到“全生”境界的有道之士而言,貧富、窮通原本就不是問題,故為天子亦無可無不可之事,唯“適有幽憂之病”,故不愿以天子之事勞身。對于子州支父、子州支伯而言,他們并不視堯、舜之讓為無理之事,故“讓王”也完全沒有影響他們的正常生活。
至于善卷、石戶之農(nóng)則有所不同。《讓王》在這兩章的敘述中著重突出了兩人對于舜“讓王”態(tài)度的評價,善卷感嘆“悲夫,子之不知余也”,石戶之農(nóng)則“以舜之德為未至也”。顯然,他們不僅自己對于王位毫無興趣,而且對于舜“讓王”之事也有所非議,認為這是舜自身道德未足的體現(xiàn)。出于這一考慮,他們對于生活在這樣一個君主的治域之中也不再有安全感,因此,由于舜的讓王,他們分別選擇了“去而入深山”和“攜子以入于?!?,都改變了原有的生活方式。與子州支父、子州支伯相比,他們雖然仍可稱為“全生”,但似乎已心有著跡,在境界上稍遜一籌。
至北人無擇則更為不同。同樣面對舜的“讓王”,他有兩個關(guān)注點與子州支父等不同。首先,他對舜本人的王位獲得方式并不認可:“異哉后之為人也,居于畎畝之中而游堯之門”,[注]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九下《讓王》,第984、986~988、965頁。在這一表述中,“居畎畝之中”被視為高潔之事,而“游堯之門”則被視為失德之舉,換言之,在北人無擇的觀念中,境界之高低與出處之選擇有必然的聯(lián)系,只有保持處士之身,方可全生養(yǎng)性。這一看法顯然與子州支父、大王亶父有所不同。而更進一步,北人無擇更將“讓王”視為一種侮辱性行為:“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边@是子州支父等人并未感受到的情緒,也是導(dǎo)致北人無擇做出自沉選擇的關(guān)鍵原因。在他看來,被舜視為可“讓”之人,這已經(jīng)是對他自身境界的一種質(zhì)疑,而對于一個看重出處之節(jié)的士人來說,這成為他的奇恥大辱,遂選擇自投清泠之淵。由此可見,北人無擇故事的敘述雖然簡略,但在與子州支父等數(shù)章的比讀中,仍顯示出其內(nèi)在合理性?!秴问洗呵铩るx俗》將北人無擇、卞隨、務(wù)光與舜讓石戶之農(nóng)事綴合為一體,并稱“其視天下,若六合之外,人之所不能察”,[注]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卷十九《離俗覽》,第510、511頁。嚴格說來也是“失控”的文本。[注]郭象在“湯將伐桀”章的注文中即認為《呂氏春秋·離俗》對于卞隨、務(wù)光的評價并不合理??蓞⒐鶓c藩:《莊子集釋》卷九下《讓王》,第986~987頁郭象注。
理解了北人無擇,再看最后兩章的描述,文本在敘述他們的臨終心境時,均著意刻畫其深感受辱之情:“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久見也”“今天下暗,殷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注]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九下《讓王》,第984、986~988、965頁。正是這種深切的恥辱感,使他們無顏茍活于世間。在文本的敘述中,北人無擇等五人的選擇具有濃厚的悲劇性:一方面,他們自身在境界上并不能夠與子州支父等真正“無以天下為者”相比,[注]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九下《讓王》,第984、986~988、965頁。“天下”對于他們來說是一份不可承受之重,是阻礙他們實現(xiàn)個人自由的藩籬;另一方面,他們又具有深切的恥辱感,無法說服自己在恥辱中茍活下去。在這些故事的敘述中,“死”成為他們不得不做出的選擇。盡管這一選擇不容易為人所接受,但在《讓王》整個的行文邏輯中,他們作為文本的最后一個層次,仍具有其內(nèi)在合理性。
而在《貴生》篇末所見論述中,文本對“迫生不若死”的觀念進行了充分的論述。它通過對“尊生”的解釋回應(yīng)了讀者的質(zhì)疑:既然尊生是為了適性,那么,如果生活的每一天都讓人感到本性受困、受辱,此時“生”本身就成為了“尊生”的牽累,在這種極端情勢之下,“迫生”反而成為最大的害生,而“死”則至少成為一種平靜的解脫。值得注意的是文本對于“死”的描述,它并不以“死”為生命的終結(jié),反而說“死”是“無有所以知,復(fù)其未生”,也就是回復(fù)到“未生”的狀態(tài),這是非常典型的“莊子式”的認知——“死”不是生命的終結(jié),而是自然存在方式的回歸。[注]《莊子·大宗師》論死生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惫鶓c藩:《莊子集釋》卷三上,第258頁?!顿F生》篇末論述對于“迫生不若死”的闡釋,不僅在內(nèi)容上與《讓王》末三章相對應(yīng),而且在思想層面也與北人無擇等五人的言行恰相吻合。
至此,我們可以對《貴生》中這段議論與《讓王》之間的關(guān)系做出一個基本判斷了。盡管我們無法論證《貴生》系鈔錄自《讓王》,因為它們兩者之間也許還間隔了其它的同類型文本,而《讓王》自身似乎也是一個衍生型文本,其中的部分敘述也許是從有關(guān)子華子、列子的文本中截取而來,至于顏闔、孔子、卞隨、瞀光、伯夷、叔齊的相關(guān)敘述更顯然是有所援據(jù),但難以否認的是,《貴生》篇末關(guān)于“全生”“虧生”“死”與“迫生”的這段冗余的論述的確與《讓王》十八章故事之間存在著密切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無論是“尊生”二字、“子華子”之言與《讓王》的對應(yīng),還是這種整體結(jié)構(gòu)上的契合關(guān)系,上述所舉三點相關(guān)性中的每一個都可以被獨立質(zhì)疑甚至推翻,但三者結(jié)合起來,顯然我們很難再用“偶然”來加以解釋。因此,雖然我們無法舉出古本《讓王》的版本實例,但基于以上的分析,特別是考慮到《呂氏春秋》作為衍生型文本的生成方式,我們認為,見于《呂氏春秋·貴生》篇末的這段論述,即從“子華子曰”至“非迫生之謂也”的整段文字,應(yīng)是《莊子·讓王》“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句后的脫文。從《經(jīng)典釋文》所引“或曰”之疑惑,以及《經(jīng)典釋文·莊子》不見關(guān)于這段文字的任何釋義看來,這段佚文的脫落似乎早在隋唐時期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
關(guān)于《讓王》的爭論也許還會持續(xù)下去,本文只是基于衍生型文本的生成理論進行的一次試驗性研究。事實上,無論《貴生》篇末的這段論述是否確系《讓王》篇佚文,僅從《呂氏春秋》對于“魯君聞顏闔”“孔子窮于陳蔡”等故事的改寫來看,關(guān)于戰(zhàn)國秦漢衍生型文本的生成研究都將為我們重新認識這批文本的書寫方式、文學(xué)價值,以及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知識傳播、文本流傳等問題打開一道新的大門,是一個值得期待的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
復(fù)旦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9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