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戎戎
民族電影與全球化已是老生常談的話題,隨著人類逐漸進入_張政治、經(jīng)濟、文化勾連成的密集大網(wǎng),本土文化必將受到來自全球化的影響。我們無法忽視好萊塢在文化意識上對本土傳統(tǒng)文化的消解,正如尹鴻所述,在全球化之下,美國強大的影視工業(yè)以其對“美國式的時尚、風格、意識形態(tài)價值、文化理念的傳播而深刻地影響著其他國家的民族想象和文化認同,因而,以經(jīng)濟、政治、文化力量為驅動的全球化過程往往不可避免地呈現(xiàn)—種‘單向性,—種單向的‘同質化和‘同步化;這一點,也越來越突出地表現(xiàn)在好萊塢電影對中國所產(chǎn)生的影響中”。以其說全球化對本土文化造成威脅,不如說最根本的文化焦慮來自美國。因此,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話語體系壟斷下,討論如何創(chuàng)新我們的文化符號、加強文化認同便有了意義。
顯而易見的是,“好萊塢的全球化無法被單純地歸結為孤立的經(jīng)濟分析,甚至經(jīng)濟分析本身也會涉及有關文化及意識形態(tài)因素的討論”。諾威爾史密斯指出,好萊塢的霸權是利用基本由移民構成的多樣化的美國市場,通過藝術與文化的通俗性與流行性建立起來的,其在全球的流行是通過宣揚—種民主的意識形態(tài)來實現(xiàn),此民主“本質是一種修飾性戰(zhàn)略,讓觀眾相信作為一個美國人能夠獲得的美德和快樂。一旦進入國際領域,就意味著美國那巨大的(或遙遠)的魅力得到褒揚”,這種在文化生活方面扮演的美式民主“超越了觀眾和市場的民族特性”。我們甚至無法回避好萊塢意識對民族電影的滲透,好萊塢“在大部分以電影為主要娛樂形式的國家中,已經(jīng)成為民族文化或大眾想象密不可分甚至是自然而然的組成部分”??梢钥吹降氖牵耆A萊塢商業(yè)電影大量模仿好萊塢類型電影,呈現(xiàn)出好萊塢化的趨勢,人們似乎習慣了電影中對美國式民主的想象和對個人英雄主義的渲染。
我們也試圖以民族文化走向世界,將其抽象為奇觀式的東方符號(如《大紅燈籠高高掛》《黃土地》),試圖以功夫來代表民族文化。但這些符號是籠罩在后殖民主義的話語體系下生產(chǎn)的,看起來更像是西方人眼中的他者,“在文化全球化背景中,西方的東方主義不僅是西方人的想象,它也可能成為東方人的自我想象,特別是當我們試圖‘走向世界,試圖‘國際接軌,試圖‘文化輸出的時候更是如此”。這些走向國際的電影在國內市場卻常常以慘淡的票房而收場。我們憂于民族電影的好萊塢化,又困于民族電影的奇觀化。矛盾的是,好萊塢的全球化往往是對具有民族特色文化的利用,姑且稱之為好萊塢的“民族化”,如《花木蘭》《功夫熊貓》《尋親環(huán)游記》《阿拉丁神燈》等。
除此之外,東西方之間文化交流的主要矛盾還包括迥異的文化心理結構。孫悟空作為中國最有影響力的英雄文化符號,可以在世界許多國家的影視文本中找到這只“Monkey King”的蹤跡,但他呈現(xiàn)出的符號特征、英雄敘事卻全然不同。雖然人類的心理結構大體相同,但文化心理層面上的不同導致了解釋符號的意義體系是不一樣的。因此,有多少文本就有多少個孫悟空,也就有多少種英雄,只是哪一個英雄才是真正屬于我們的“大圣”?
由此可見,東西方之間的文化結構問題夾在民族電影的好萊塢化與好萊塢的民族化之間,成為華萊塢電影最深刻的問題。本文以孫悟空這個文化符號作為線索,探索好萊塢在挪用孫悟空時如何遮蔽民族文化的特殊性和差異性,并通過孫悟空的英雄歷程分析中美文化結構的差異。最后,本文指出華萊塢電影在模仿好萊塢的同時,也抹消了自身文化的差異性,造成文化認同的危機。
一、好萊塢的“民族化”:孫悟空的符號挪用
民族文化具有特殊性和地方性,常與好萊塢的全球性形成對立兩極。好萊塢將許多電影的故事背景設置在其他國家或民族文化符號中,造成跨文化的敘事效果,看起來非常多元,并具有全球性視野,如《花木蘭》《功夫熊貓》《功夫之王》等影片,這些影片在全球叫好又叫座。由于文化結構的差異,不同地區(qū)、民族的受眾必然會對其他民族的文化符號產(chǎn)生誤讀甚至是不理解,那么好萊塢在借用其他民族文化時是如何回避或者調和這種特殊性與差異性呢?
索緒爾認為,符號的所指和能指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的,對我們具有意義的客體是通過語言共同體建構的,在一個共同體內客體才具有連貫性,所指和能指的關系才能被固定下來?!爱斘覀儚腳種語言進入另一種語言時,我們并不是簡單地為同一種客體換上新的標簽。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離開了那個適合于前一種語言的客體整體,從而進入第二種語言的客體整體之中?!币虼?,語言符號不能獨立于語言體系而存在,一旦符號脫離了原有的系統(tǒng),便不再具有確定性。文化符號也一樣,當孫悟空從中國的整體文化語境中挪用至好萊塢的語境中時,其所指被重新建構,能指也變得漂浮。在好萊塢語境下,孫悟空被抽象為以金箍棒作為身份象征的會打斗的“猴子”或“人”。
無論《西游記》,還是根據(jù)《西游記》改編的中國影視劇,孫悟空總以金箍和金箍棒為象征,以英雄的身份而出現(xiàn)。金箍意為束縛、約束,金箍棒意為自由和戰(zhàn)斗,沒有絕對束縛,也沒有絕對自由,明心見性的過程便是在這樣的矛盾中展開。而好萊塢的英雄和斗者都有武器,但沒有“金箍”,中國的英雄總是戴著“金箍”,無論是孫悟空,還是葉問(《一代宗師》)亦或是李慕白(《臥虎藏龍》)。在電影《功夫之王》中,由李連杰飾演的孫悟空在外形特征上保留了猴子的特征,鎧甲類似中國古代服飾,金箍棒呈細長棒狀、但華麗浮夸,基本保留了中國人對孫悟空的形象認知(見圖2)。在CG電影《超越善惡2》中,孫悟空變?yōu)橐恢淮┲茽€衣衫且相貌極其丑陋的大猩猩,用一只機械手臂作為武器(見圖3)。動畫《RWBY》中,孫悟空變成一位擁有健碩身材的金發(fā)少年,以雙節(jié)棍為武器,兩只棍子分別叫“金箍棒”和“如意棒”(見圖1)。最后兩個文本中的孫悟空完全抽離了原文化語境,其符號意義與原文化幾乎沒有半點關系。陳韜文在《文化移轉:中國花木蘭傳說的美國化和全球化》一文中認為,迪士尼將“花木蘭”這一獨特的文化經(jīng)驗,通過“去情境化、本質化、普世化和再情境化”重新創(chuàng)造為一個全球文化都能接受的具有普世價值的故事,并認為正是通過“文化雜交形成全球文化”,將“一個文化為了自己的需要而改造其他文化據(jù)為已用的過程”稱之為“文化移轉”。但他忽略了兩個問題:其一,全球化是多元的,但好萊塢卻成為霸權話語影響著其他國家的民族電影,全球化籠罩在好萊塢的霸權話語之下,文化雜交實現(xiàn)的是好萊塢的全球化,而非原文化的全球化;其二,“根據(jù)巴斯科姆布的觀點,‘對社會生活素材的表現(xiàn)只有避開任何特殊性(即超越民族特質)才能夠獲得廣泛的歡迎,贏得全世界不同的觀眾”,民族文化的特殊性和文化的差異性正是好萊塢要遮蔽的東西。透過表1可以看到,孫悟空在好萊塢化的過程中已完全抽離原有語境,在一個異質符號系統(tǒng)中被重構為土生土長的美國悟空(《功夫之王》雖然有中國大圣的影子,但也不是原文化中的悟空,后文將做分析),被借用的符號已然失去了原文化的意涵,原文化的特殊經(jīng)驗被抽離。因此,與其說是文化移轉,不如說是符號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