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清荷
我曾將你視作一生,可到頭來,你也只是蕓蕓眾生。
作者有話說:之前的那篇關于林之一與陸遠的文里,青海被我塑造成一個薄情寡性又自私自利的女孩子,我越寫越氣,索性新開一篇,打算狠狠地虐她一把,卻沒想到,竟神奇地賦予她莫名的魅力,讓我忍不住覺得自己很愛她。在那些她不愿與人道的故事里,她其實也只是個倔強又善良的人。
尹思源躲在墻的拐角處,偷偷地看向旁邊的小酒館,遲遲不肯入內(nèi)。
直到看見陸遠背著相機出門的身影,她這才松了一口氣,奇怪地、略顯失落地松了一口氣。
然后,她推開了小酒館的門。
吧臺前的女孩子忙忙碌碌地招呼著客人,并沒有任何抬眼看她的閑暇。
“青梅釀?!?/p>
——直到客人都散去,她開口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女孩才抬起頭來看她。
尹思源很明顯地感受到了女孩手上的動作忽然僵硬地停住了,以及眼中的神情逐漸由探究變?yōu)閿骋狻?/p>
“沒有,去別家買?!庇纱?,她的語氣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尹思源卻并不惱,反而笑起來,挑了挑眉道,“你認得我?”
“不認得。”女孩想也沒想,便答道,反而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
“可我認得你,”相較于女孩的慌張,尹思源倒顯得鎮(zhèn)定得多,她慢悠悠地念出女孩的名字,“林之一,對嗎?”
“我知道你待在陸遠身邊的目的是什么,”尹思源說著,更加湊近了女孩一些,“不過,抱歉,我可不會拱手相讓。”
對面的林之一看起來仿佛被她的挑釁嚇到,不知所措地愣住了,半晌也沒有開口。
眼見想要的效果已經(jīng)達到,尹思源這才滿意地起身打算離去。
“你憑什么這么自信他還會等你?”而林之一在這個時候開口了,“憑你當初不告而別?”
尹思源愣了愣,忽地有些慌亂,不過那也只是一瞬,她便再一次笑起來。
“就憑這個小酒館,始終還在?!?ol>
尹思源第一次見到陸遠的時候,就是在這個小酒館——確切地說,那時這里還并不是個小酒館,而是一家客棧。
她在見到陸遠之前,熬了整整一個通宵。
離她學校一千公里的家里打來電話,說弟弟的病突然復發(fā),她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家。
等她忙活著繳費、辦好手續(xù),守著弟弟脫離危險之后,手機待辦事項的鈴聲便催命般地響了起來,提醒她約好拍攝的日子到了。
——前些日子,她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獨立攝影師尋找寫真模特的廣告,由于開出的條件十分誘人,所以哪怕冒著其中有詐的風險,她還是在思忖了片刻之后,咬牙決定試一試。
“我只有這個周末有一天時間,不過,我現(xiàn)在人在青海,你如果還是決定要來,就來這里找我。”她將自己的照片發(fā)過去不久,便收到了對方的回復。
尹思源雖知道,他是網(wǎng)上小有名氣的獨立攝影師,可還是不悅于他言語中帶著干脆利落的傲慢。
“行,”于是,她也忍不住提起要求來,故意想為難他,“不過,你要先付錢?!?/p>
“好?!?/p>
她卻沒想到對方幾乎是沒有猶豫地發(fā)過來了這個字。
而直到她拖著疲倦的身軀坐著前往青海的飛機抵達西寧時,才后知后覺地有一點后怕。
她正想著,陸遠的電話便打來了。
他抱歉地表示自己還有些工作沒做完,恐怕沒有辦法前去接她。
尹思源好脾氣地沒有多說什么,問他要了一個地址,便自己打車前往。
陸遠結束工作回到客棧時,尹思源卻因為實在扛不住困意,坐在庭院的秋千上睡了過去。
她溫柔的鬈發(fā)懶散地散在肩上,整個人因為寒冷而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張秀氣的小臉。
哪怕是這樣疲倦的情況下,她依舊化著完整而又精致的妝容,眉如遠山,膚若桃花,連凍得通紅的鼻尖也透著粉雕玉琢的感覺,帶著一絲不茍的美麗。
“……你好?”陸遠湊近了些,伸出一只手在她的面前晃了晃,試探性地喊出聲。
雖然只是很微小的動靜,但也足以吵醒尹思源脆弱的神經(jīng),她擰著眉睜開眼睛,下意識地捉住他在面前晃悠的手。
“別鬧了。”同時,她嗔怪地說著,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讓陸遠一下子便愣在原地。
而她緩緩睜開眼,終于看清了來人,他像在冬日暖陽的照耀下一點一點融化的冰川,冷峻的眉眼卻帶著幾分突兀的溫柔,忽地讓她睡意全無。
她咻地睜大了眼,恍然間,腦海里只蹦出四個字——不枉此行。
陸遠看出了尹思源舟車勞頓的疲倦,找了一個房間,讓她住下先休息一會兒,之后再詳談拍攝的事情。
尹思源當然沒有異議,卻沒想到這一休息就是大半天,直到黃昏的時候,敲門聲才將她從睡夢中喚醒。
她連衣服都沒換,穿著毛茸茸的粉兔子連體睡衣,散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想也沒想地拉開了門。
陸遠被她這樣一副與下午大相徑庭的模樣嚇了一跳,愣了片刻之后,反而有些忍俊不禁。
“晚飯時間到了,”他笑著咳嗽了一聲,“收拾一下出來吃飯吧?!?/p>
尹思源聞言,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順勢倚靠在門上,帶著些許撒嬌的意味,道:“可我不想收拾。”
“你給我端到房間來吧。”
莫名地,她就讓人感覺無法拒絕。
“你倒是一點也不害怕我是壞人?!?/p>
說這話的當下,陸遠已經(jīng)順從地為她從餐廳端來熱騰騰的牛肉拉面,并且細心地給她支起一張小餐桌放在床邊。
而尹思源依舊穿著她那一身看起來很低齡的睡衣——甚至還將帶有耳朵的帽子扣在了腦袋上——懶洋洋地窩在被子里。
“不怕,”她裹著被子坐到餐桌前,“你不是。”
“這么自信?”
尹思源點點頭,然后故作深沉地說道:“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相信?!?/p>
陸遠笑:“可是我們之前素未謀面,我甚至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尹思源頓住,逃避似的吸溜了一口面,含糊地說道:“名字知不知道又有什么關系,一個稱呼而已,不如你就……”
她看了一眼周圍,忽地靈光一閃:“叫我青海吧?”
“青海?嗯……也行?!标戇h倒是很識趣地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那現(xiàn)在我們來談談拍攝的事情吧。”
“你想拍什么類型的照片?”
尹思源頭也沒有抬:“這不是看你嗎……”
“可我想知道,”陸遠卻打斷她,一臉期盼地看著她,“你喜歡什么?”
他這么執(zhí)著的一問,反而讓尹思源怔住了,她艱難地想了許久,忽地意識到仿佛還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
小時候家境貧寒,父母偏又重男輕女,好的都給了弟弟,從未在意過她的想法。到后來,她好不容易長大了,靠自己寒窗苦讀終于離開了家,弟弟又偏偏生了重病,家里的重擔便莫名地壓在了她的身上。
她被逼著不停地奔跑,久而久之,連她自己都無暇顧及自己,無暇顧及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
如今有人問了,她反而覺得內(nèi)心酸楚。
“都無所謂。”可她嘴上還是佯裝灑脫。
陸遠聞言,神情由期盼變?yōu)槭?,然后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聳聳肩,卻依舊不肯松口,說:“那就……明天再說吧?!?p style="margin-left:19.95pt">尹思源不知他是哪里來的、莫名其妙的執(zhí)拗,搖搖頭,自顧自地吃光碗里的最后一口面。
她的心里終于覺得暖和了一點。
“都到青海了,不去青海湖和茶卡看看嗎?”
“不去。”
——尹思源記得,早晨陸遠問她的時候,她明明是這樣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地回絕了他的。
而十分鐘之后,她卻還是跟著他踏上前行的路。
甚至,幾個小時之后,她望著一直蔓延到天邊的道路和窗外不停倒退的西北大草原,忍不住開口問道:“你能不能在這里給我拍照?”
她站在天地遼闊之間,忽然便明白了陸遠為什么會喜歡這里。
這樣遼闊的大地或許真的有什么魔力,可以讓人忘記一切,包括自己。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愜意地閉上眼睛,任由刺骨的冷風吹在自己的臉上,莫名有想要大喊一聲的沖動。
風卷起長發(fā),絲絲縷縷都漾起醉人的幽香。
陸遠連忙拿起相機,咔嚓一下,拍下這樣的場景。
他卻沒曾想這樣的動作擾了尹思源的沉醉,她轉(zhuǎn)頭看他,久久未開口。
她直勾勾地盯得陸遠有些慌張起來,他撓了撓腦袋,向前走了幾步,正欲解釋些什么,卻見她忽然笑了起來。
她的眉眼彎成皎月,點點星光閃爍其中,像草原上時時刻刻存在的風,帶著青草的香氣,沁人心脾。
陸遠愣住,她終于如他所期望的一般,擁有真正屬于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應有的鮮活,而不再是一臉緊繃的焦慮和緊張了。
可糟糕的是,現(xiàn)在換他緊張了。
而尹思源對此毫不知情,只徑直走到他的身邊,一只手抓著相機,問道:“拍得怎么樣?”
不經(jīng)意間拉近的距離,讓陸遠清楚地感覺到她被風吹起的頭發(fā)一直掃在他的臉上,像撓在他心上般癢。
于是,他觸電一般往后躲了躲,松開了抓著相機的手。
尹思源嚇了一跳,連忙握緊了手中的相機,狐疑地看著他。
“挺好的?!标戇h將頭扭到一邊,輕咳了一聲說道。
尹思源愣了愣,瞬間便察覺到了他的異樣,于是忍俊不禁,撞了撞他的肩膀,說:“欸,你該不會是被我的漂亮震驚到了吧?”
陸遠無論如何沒想到她會這么大膽地問話,于是,一時間亂了陣腳,臉騰地一下便紅了起來,磕磕巴巴,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來。
“哈哈哈……”尹思源見狀,更加肆意地大笑起來,莫名地,便讓陸遠也忍不住跟著一起笑起來。
四目相對間,仿佛只剩下要將天地都置于不顧的快意,以至于她眼底的那么一點點痛楚都被吞沒了個干凈,才讓他到后來沒有料想到她的不告而別。
就像如今,陸遠同樣也沒有料想到她的出現(xiàn)。
他同往日一樣,在外拍攝素材,正聚精會神地拍一朵花時,尹思源便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鏡頭中——像離開時那樣毫無征兆,讓他手足無措。
他被嚇了一跳,趔趄地跌坐在地上。
尹思源見狀,忍俊不禁,蹲在他的身邊笑得直不起腰來,一邊笑,還一邊說道:“怎么,看到我就這么高興嗎?”
依舊是讓人討厭的、自作多情的、自大的口吻。
于是,陸遠冷著一張臉站起身來,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塵,問:“你怎么找到這兒來的?”
“不是你讓我來的嗎?”尹思源也站起身來,掏出手機在他的面前晃了晃,“你在微博上發(fā)的那些,不就是給我看的嗎?”
“不是?!?/p>
“那這是什么?”尹思源卻對他嘴硬的解釋恍若未聞,甚至不由分說地將他背包旁邊的隨身攜帶的杯子拿出來,擰開蓋子深吸一口氣,“嗯……青梅的味道?!?/p>
她湊近他,眼睛里滿是狡黠:“是給我釀的吧?”
尹思源記得,幾年前在她離去的前一天,陸遠又一次邀她前去茶卡。
“上次耽誤了,沒去,這次一定要去,最好早一點,順便看看黑馬河的日出……”
“呸呸呸……”
尹思源卻連連呸了好幾聲,打斷了陸遠的滔滔不絕。
他一下子愣住了,正想問他的安排哪里讓她不滿,便見她將一顆果核吐了出來,皺著一張小臉,氣呼呼地問:“這什么果子啊,這么酸?”
陸遠定睛一看,忍不住笑起來:“這是我拿來釀果酒的青梅,當然酸了?!?/p>
然后,他順手從柜臺拿起一顆糖,剝開來遞到她的嘴邊:“誰讓你貪吃,連我的原材料也要吃?!?/p>
“誰稀罕吃,喏,給給給,還給你?!币荚礇]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泄憤一般將吐出來的果核塞到他的手里。
陸遠始終好脾氣地笑著:“別急,別急,等釀好了,給你第一個喝好不好?!?/p>
“天天都釀給你喝。”
他說這話時,眼睛都溫柔地瞇了起來,可尹思源卻不知為何,竟生起氣來。
“不要,”她別過臉去,拒絕得斬釘截鐵,“天天這個詞太認真了,我不喜歡?!?/p>
而后來呢,她果真如她所說的那樣,并沒有喝他釀的青梅果酒,同時,也沒有和他去茶卡。
可從那個時候開始,陸遠始終日復一日地釀著從不販售的青梅果酒,始終樂此不疲地轉(zhuǎn)載著關于茶卡的圖片。
“將來,我想帶著我想相伴一生的人一起去?!?/p>
——他在微博里這樣寫道。
尹思源豈會不知道,他不過是想告訴她,他始終在等她。
“可是,你為什么帶著那個叫林之一的女孩子去黑馬河看了日出?”
尹思源委屈巴巴,在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陸遠頃刻間便明白了,她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
恐怕,她就是看到了他在微博上發(fā)布的、和林之一在黑馬河看日出的照片。
“你有什么資格問?!”可或許越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陸遠才會更加惱怒,“你憑什么覺得,我就非得等著你不可?”
“難道你沒有嗎?”
尹思源仿佛看不懂他眼神里翻涌著的波瀾,依舊用戲謔的口吻說著話,終于激怒了他。
“收起你那樣的表情?!彼环闯B(tài)地勃然大怒,“我看夠了你這副隨意的樣子!”
“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不用通知我,沒有關系,因為打從一開始,就連你這個人,都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他情緒激動地搶過她手中的瓶子:“青梅果酒是嗎?傻子才會釀這種東西!”
說著,他便將手中的青梅釀,連同瓶子一起狠狠地扔到地上,砰的一聲,摔了個稀巴爛。
青梅釀灑了一地,連同玻璃碎片,都變成了他們之間的過往,怎么也撿不起來。
尹思源似乎是被嚇到了,愣愣地看著,沉默著不說話。
許久之后,她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后聳聳肩:“所以,我才說,不喜歡你認真的樣子?!?/p>
“走了,沒勁?!?/p>
說完,她并不管陸遠會有什么反應,扭頭便走。
到頭來,她還是留給他這樣討人厭的模樣,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對,還是錯。
她飛快地將自己的眼淚拭去,然后舒了一口氣,安慰自己這樣也好。
總好過只落得一個同情。
如同曾經(jīng)。
年少的家,哪怕已經(jīng)離開多年,尹思源卻到現(xiàn)在依舊記憶猶新。
南方的小縣城,多雨且潮濕,逼仄而陰暗的老房子總是散發(fā)著一種漲潮的霉味,連同父親常年酗酒的味道一起,讓人感覺到窒息。
她討厭這樣的家。
于是,她總是坐在窗邊,一邊捂住耳朵,一邊小聲地背課文,咬著牙想無論如何也要逃離這里。
“尹思源,尹思源……”
陸遠小心翼翼的聲音每每在這個時候傳了過來,和往常一樣。
尹思源便輕輕地推開窗戶,朝下看去。
他一條腿撐在地上,扶著腳踏車,校服的外套被綁在腰間,身上的白襯衫被汗水洇出點點汗斑,他向她揮揮手,道:“走啊。”
“來了?!币荚凑f著,抓起自己的書包,躡手躡腳地往外走。
她總是這樣,要躲過重重的麻煩才能去到他的身邊,才能坐在他自行車的后座上,仿佛要跟著他遠走高飛。
可其實也不過就是在附近的小書屋里一起看書,他喜歡研究攝影,她喜歡看名著,彼此幾乎也鮮少交流。
唯獨他會在每個冬日前去小書屋時,給她買一杯熱飲。
“暖暖你的手吧,”他將熱飲遞到她的手中,叮囑道,“早晚得生凍瘡?!?/p>
尹思源每每都聽話地將熱飲捧在手中,傻乎乎地笑。
少年與他的茶,是尹思源那樣晦澀的少女時期擁有的最有溫度的東西。
可最后又是怎么破碎的呢?
不過就是有一日,她聽到陸遠和小書屋店員的對話。
“你對這個女孩子這樣好,一定很喜歡她吧?!?/p>
雖坐得遠遠的,尹思源卻還是將這句話聽得清清楚楚,然后緊張地捏起了書頁的一角,一張臉紅得發(fā)燙。
“沒有,沒有,我只是怕,如果我不跟她玩,會沒有人跟她玩?!彼f,“那樣太可憐了,她本來就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p>
——只可惜,她也將陸遠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
哪怕他已經(jīng)很努力地壓低了聲音,可還是不妨礙那樣的話無比刺耳地傷了尹思源的自尊心。
竟然只是同情,居然會是同情。
尹思源咬緊了牙關,然后在陸遠回到她旁邊時,默默地撫平了被自己捏皺的書的一角,平靜得仿佛什么也沒有聽到過。
她不過就是將他遞過來的熱飲置于一旁不顧,其他并無異樣。
也不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暗暗發(fā)誓,她再也不要做被人同情的人,尤其不要做被陸遠同情的人。
所以,她告訴他,她叫青海,她只想要他記得青海,記得美麗、驕傲的青海,哪怕最后,是薄情寡性的青海,那也是曾讓他在青海湖旁心動的青海,而不是他記憶里出現(xiàn)過的尹思源,不是可憐的、自卑怯懦的尹思源。
“她和以前果然不一樣了?!?/p>
這是林之一今晚第七次聽到陸遠念叨起這句話。
“誰?青海?”她不厭其煩地問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得不到答案。
他點點頭,卻又搖搖頭,讓林之一摸不著頭腦,最后終于不悅地干脆丟下他離開,任由他自己發(fā)瘋。
“是青海,又不是青海?!敝钡搅种浑x開了,陸遠才喃喃地念起那個名字,“應該說,她叫尹思源?!?/p>
她以為他沒有認出她。
可事實上,縱使如今她出落得明艷動人、光彩照人,與當年那個唯唯諾諾跟在他身邊、毫無存在感的小跟班相差甚遠,卻也絲毫不妨礙他在第一次于網(wǎng)絡上看到她的照片的那刻起,就認出了她。
他沒有說破,不過是因為他還沒有想好該如何面對她。
“我不需要你,將來的路,我想自己走?!?/p>
——畢竟畢業(yè)那年,當陸遠提出想跟她考去同一個城市時,她曾這樣決絕地拒絕了他。
“沒有你,我也會有別的朋友的?!鄙踔?,她還說了這樣傷人的話。
彼時的陸遠,只滿心覺得她是想將他拋下,于是也賭氣地不主動跟她聯(lián)系。
而等終于弄懂事情的原委時,他才發(fā)現(xiàn)早已將她遺失在了茫茫的人海。
他想,他始終欠她一句抱歉,必須當面跟她說清。
可到了重逢的那天,她抓著他的手,用那樣疲憊不堪的眼睛望向他時,他卻突然什么都說不出來。
或許,除了抱歉,他還欠她一些別的什么。
“陸遠,你要是真的為我好,就不該對我這么好?!蹦晟俚囊荚丛@樣對他說過。
“有什么問題嗎?”
“不是有句話說,黑暗不可怕,可怕的是曾見過光明嗎,”她說,“被照亮過后的黑夜,會變成最黑的黑夜?!?/p>
“這都什么跟什么啊?!标戇h心不在焉,將熱飲遞到她的手上,隨口答道,“那我天天給你亮著燈,不就沒有黑夜了嗎?!”
說到底,是他食言在先,不怪她后來說不喜歡他認真的樣子,也不怪她后來,總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不過都是他沒帶個好頭,自作自受。
陸遠這樣想著,苦笑起來,仰頭將杯中的青梅釀一飲而盡——又酸又澀,只下心頭,嗆得他幾乎流出淚來。
尹思源離開之前還是又去了一趟小酒館,跟上次一樣,指名道姓地找林之一。
“這個給你,”尹思源將一張照片遞到她的面前,“我舍不得扔,不如讓你代勞,也算同時消除我們兩個的顧慮,一舉兩得?!?/p>
林之一接過,照片上的女孩站在茫茫的大草原上,風卷長發(fā),掠過她精致的側(cè)臉,柔和得像將要融化的雪花。
那是尹思源擁有的、唯一與陸遠有關的東西了,她掃了一眼,仿佛還能聽到那時的風呼呼地響在耳畔。
于是,她覺得鼻子酸澀,連忙別過臉去,卻依舊用俏皮的語氣說道:“不過,如果你大度到想要用它來幫我和陸遠再續(xù)前緣,我也是沒有意見的。”
“我還沒那么心大?!绷种徽f。
“那真是很遺憾了,”尹思源聳聳肩,“走了。”
“你弟弟,”林之一卻偏偏要多一句嘴,“還好嗎?”
尹思源聞言,抿著唇盯著林之一,不似平時輕松的目光,深沉得讓林之一突然覺得可怕。于是,林之一連忙開口:“抱歉,我只是聽陸遠說……”
“死了,”尹思源突然開口,“就在幾年前,病逝了?!?/p>
尹思源在幾年前那個不告而別的夜晚,接到了父親打來的電話,說醫(yī)院給弟弟下了病危通知書。
她連東西都沒來得及收拾,換上衣服便急急忙忙地往回趕。
她也不是沒想過要和陸遠打聲招呼的,只是到了他房間門口,心里卻突生一種不祥的預感,讓她鬼使神差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事實證明,她的預感并沒有出錯。
弟弟病逝之后,幾乎是她一人料理了所有的事情。
而她的父母因為給弟弟看病欠下一大筆債務,無力償還,于是在將弟弟下葬后不久,提出干脆讓她從學校退學,也好減輕家里的負擔。
她不肯,與父母大鬧了一場之后,便與家人脫離了關系。
可是,她仍然逃不掉東躲西藏的日子。她一邊躲避父母,一邊想方設法地賺錢還清債務。
哪里是她不讓陸遠找到她,她明明已經(jīng)到了恨不得整個世界都找不到她。
“好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還清了,所以,我就來了?!币荚刺崞疬@些,云淡風輕得讓人幾乎要以為是別人的事情,“誰知道,被你半路截和了?!?/p>
“呵呵,我跟你說這個干嗎?!彼龜[擺手,懊惱地搖搖頭,“果然人不能太孤獨,一孤獨就會失誤。”
林之一看著她,心里忽地變得五味雜陳:“可是你為什么不跟陸遠說?”
尹思源聞言,眼神暗了暗,半晌,才緩緩地開口道:“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哪兩個字嗎?”
“可憐,”她說,“尤其是在陸遠這里,我不要可憐?!?/p>
所以,這些年,再艱難、再痛苦,她都扛過來了,不過就是希望有一天,他只為她心動,不對她憐憫。
你瞧,我如今再也不是你的累贅、你的包袱,我也可以成為你的向往、你的掛念,成為你的怦然心動。
哪怕最終不復存在,可我這一生,只要被你愛過一次,足矣。
“所以,拜托你,林之一,不要告訴他?!?/p>
拜托你,讓我做始終驕傲的青海。
“她真是個了不起的女孩子,不是嗎?”
林之一對陸遠說道。
林之一終究沒有遵守對尹思源的約定,在將照片交給陸遠的時候,一股腦地將她的事情和盤托出。
彼時,是林之一準備離開陸遠的當下。
“你心里有她,容不下我,我是時候離開了,”她說,“你應該去找她?!?/p>
陸遠聞言,沉默了許久,沒有回答。
“不必了,”然后,他卻這樣說了一句,“這些我都知道?!?/p>
除此之外,他還知道尹思源在不久前去電視臺做兼職,被導演相中,已經(jīng)簽她做藝人,籌劃著讓她出道。
他更知道,她之所以前來找他,并不是什么看到他和林之一去了黑馬河的那條微博。
分明就是,她得知他的小酒館經(jīng)營不下去,以至于打算賣掉自己的相機維持生計,于是,她來了,想要拋下唾手可得的錦繡前程,幫他渡過難關。
“合同上寫得明明白白,三年之內(nèi)不能戀愛,否則,視作違約,需要繳納巨額違約金?!?/p>
她到這里的第二日,她的經(jīng)濟人便找來了,坐在陸遠的面前,盛氣凌人。
“是她交得起,還是你交得起?”
陸遠只是沉默,就如同如今一般沉默。
他盯著手中的照片,目光所至,滿是疼惜的無奈。
曾幾何時的尹思源啊,身上還帶著未退的天真和活力,可如今,他再也感覺不到她笑容中有真正的喜悅。
這些年,她為了成為不讓他憐憫的尹思源,究竟逞強地獨自吞下了多少苦?
而她這么苦的時候,他都不曾陪在她的身邊,如今又有何顏面,去破壞她唾手可得的大好未來。
所以,尹思源,請你從此以后,只需要擁抱你苦盡甘來的幸福,不要想著跟我共患難,我不配,我欠你的太多了。
我只是一個無能的膽小鬼,欠你說不出口的道歉,欠你面對真心的勇氣。
“同學,你對這個女孩子這么好,一定很喜歡她吧?”
陸遠腦海里忽地浮現(xiàn)這句話,讓他盯著照片的雙眼漸漸模糊了視線,他摩挲著照片上的尹思源,許久,緩緩地開口。
“喜歡的?!?/p>
他一字一頓,像塵封的時光緩緩而來。
“很喜歡?!?/p>